第九章 百密有疏
滌硯轉身,快步走過靠牆一排排高大的烏木書架,終於在一個鎏金烏木櫃前停下,打開櫃門,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來,顧星朗卻不接:“從沒聽過的地方開始念。已知的、重複的跳過。”
滌硯跟隨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這麼淡淡的,越說明重視。佩夫人入宮一個多月,雲璽來回話的內容翻來覆去就那些,便從四月底開始,君上吩咐下來,有關折雪殿的定期彙報都直接找滌硯,由滌硯記錄在冊,遇到特別重要的才面聖。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瀾殿,降低被察覺的風險,也省下君上的時間。
滌硯打開簿子,前兩頁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總結,因為重複內容都被匯總成一條,一個多月時間的事居然兩頁就總結完了。
真正的分次記錄是從四月二十三開始的。
這些記錄都是滌硯親手所書,他熟悉得很,掃一眼是觀星,再一眼是不尋常的話和舉動,再一眼去了皇宮內哪些地方,再一眼那隻粉鳥來過,都是些此前發生過、顧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這次有一條,在他看來並不重要,也無疑點,所以當時記了也就記了,沒有稟報。此刻君上開始細聽這本簿子,自然要報出來:
“四月二十五,雲璽打開了佩夫人入霽都時帶來的六隻箱子。其中四隻大箱是空的,應該是如今已排在寢殿書架上那些書;另外兩隻小箱,一箱是衣物細軟,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藥材味兒很重,應該是一些丹藥。”
顧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藥吸引了注意力,卻並無頭緒,於是問道:
“什麼樣的衣物細軟?”
“只是一些貼身衣物和幾件羅裙,還有一件披風。”
“朕是問,什麼顏色?”
滌硯不料君上會問這麼細。佩夫人不曾獲寵,但畢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報出後宮主子的衣物細節,尤其是貼身所用。彼時為了記錄,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顧星朗知道他顧慮什麼,不等他說完便道:“恕你無罪。”
滌硯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躕半晌道:“幾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淺不同,沒什麼裝飾,披風是絳紅色,至於貼身衣物,”他咬咬牙,終是說道:“都是白色。”
顧星朗抬頭見他哭喪着臉,好笑道:“你寫都寫了,還怕念嗎?”
滌硯更加苦大仇深:“君上,這種細節您就不能自己查閱嗎?微臣實在惶恐啊。”
畢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時情誼,只剩他們君臣二人時,滌硯回話的規矩也少些。顧星朗早已習慣,不以為意,腦子裏開始轉那些衣裙的問題。
“一個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凈,入了大祁皇宮,卻恨不得把世間最艷麗的顏色都披在身上,這是為何?”
滌硯略一遲疑,還是說道:“這公主始終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樸素了這麼些年,如今做了,君上還一頓數落,白白叫沉疾那武夫看我笑話。”
顧星朗冷眼瞧他,心想這傢伙機靈的時候比誰都機靈,偏偏在這種時候永遠不知道腦子去了哪兒。
“她若打定主意進宮制新衣穿紅戴綠,還帶這些舊衣過來做什麼?”
滌硯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問他。腦子裏事情太多,又實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時候,他便會這樣,其實是自問自答,輔助思考。
而滌硯的任務,是儘可能給出一些他這個頭腦級別所能給出的答案,讓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於是他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後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裏、做點什麼,總不能穿一身華服行動。”
顧星朗沒說話,突然問道:“你瞧佩夫人的黑,與沉疾有何不同?”
滌硯不料等來這麼一句,為難道:“君上,微臣與您一樣,只在冊封大典和上個月宮宴上見過佩夫人兩次,遠遠一觀就是膚色黑而已,至於與沉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細想想:“難道是深淺不同,誰更黑?”
不是深淺的問題。如滌硯所說,顧星朗沒有近距離接觸過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種可能。
她是惢姬的學生,在那座終年雲霧繚繞的深山裏讀書觀星十六年。這樣的成長經歷,那箱子裏一水兒的湖色羅裙,怎麼看,她入宮后的盛裝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問題。
雲璽說那些艷麗的顏色襯得她膚色更黑。
淳風適才來告狀,說佩嫂嫂對她無禮,也鄙視了她的裝扮。
刻意讓自己更難看,能達到什麼目的呢?
避寵?
從第一次雲璽說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場所有人都覺得哪裏不對。所以他吩咐雲璽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滌硯的判斷代表了來自常識的判斷:衣着裝扮,再有問題也是小事,所以雲璽翻查完那六隻箱子,滌硯也只照實記下,見無甚異常,便沒有稟報。
的確是小事,哪怕此刻,顧星朗依然這麼認為。只是對方既然出手,自己總要接招。那便得事無巨細,有所準備。
“膚色的問題,傳話給雲璽。繼續。”
“是。”滌硯一邊應着,一邊繼續往後翻。
依舊是那些詞彙,月華台觀星,各殿宇建築的名字。顧星朗略看一眼他神情,也明白了**分。
“確實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無遺漏嗎?”既然已知事項中翻不出花樣,便只能看看有無疏漏。
“君上,雲璽自第一天開始來回話,就詳盡到了用膳和就寢。至於夫人就寢后,半夜裏會不會起來做什麼,她不讓人在內殿伺候,雲璽也無計可施。這您是知道的。其他方面,依臣看——”
他本想說應當是沒有遺漏了,突然想到一樣,立時覺得不妥,但已經想到了又不能不說,猶豫間臉上的微表情十分精彩。自景弘元年,他便作為當今聖上最信任的內臣在宮中行走,如今已形成了非常成熟的表情管理系統,但顧星朗自幼認識他,怎會瞧不出他神色變化:
“有話就說。齜牙咧嘴的做什麼。”
滌硯暗自叫苦,心想這種事怎麼總被自己碰上,反應快也不是這麼用的。他默默嘆口氣,清一清嗓子道:“君上恕罪。臣突然想到,雲璽說佩夫人沐浴不習慣有人伺候,從來都是自己進行。那麼這個時段,也是咱們的信息空白。”
已經非常接近着裝這條線的答案了。
“告訴雲璽,夫人雖不習慣,但主子沐浴無人伺候不成體統。讓她還得伺候。若不成,以什麼理由跟進去,”顧星朗頓一頓,決定說得更明白些,“或者闖進去一次,都行。但要合理,場面上須過得去。”
作為臣子,提及后妃沐浴之事自然是不妥,哪怕佩夫人尚未承寵,哪怕她可能永遠不會承寵。滌硯見君上並未在意,暗暗鬆口氣,朗聲應下,便打算合上那簿子,卻聽得顧星朗又道:
“到目前為止,這宮裏大大小小的殿閣她都去過了?有沒有去得特別頻繁,或者一次都沒去過的?”
阮雪音並不與人交際,今早披霜殿是第一回。這裏說的“去”,自然是指她散步經過的那些殿閣,那些她駐足、看過牌匾、留過心的地方。雲璽回稟的也正是這些地方。
滌硯將簿子重新翻至第三頁開始看,又往後翻了兩頁,微微皺眉,抬頭正欲說什麼,卻見顧星朗隔着偌大的烏木雕花書案推過來一紙一筆:“哪怕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心算過關才行。寫在這上面吧。”
“君上聖明。這大大小小的殿閣名,不用紙筆真是不好計數。至於過目不忘,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您的本事,您就別擠兌微臣了。”
滌硯靜下心,就着桌案一角細細寫下所有出現過的殿閣名稱,又一頁一頁翻閱那簿子計數。半柱香時間后,他擱下筆,將那張紙呈過去道:“倒還真都去過了,但次數很平均,沒有特別頻繁的,應當是每次散步路線不同。沒有記錄在冊的那一個多月,臣方才回憶雲璽那幾次稟報,也沒有特別突出的。”
顧星朗接過那張紙,目光在上面掃了兩個來回,沉吟片刻道:“她沒有去過寂照閣。”
滌硯一驚,確實沒有。從始至終,雲璽都沒有提過寂照閣。但——
“寂照閣是禁地。佩夫人不去,也算守規矩。”
“雖是禁地,但那裏向來無人把守。她既三五次經過漱瞑殿和清涼殿,寂照閣就在這兩座殿宇之間那條花徑的盡頭——一個’探索’新環境,把宮中各處都逛了個遍的人,偏偏對這個地方毫無興趣,連看都不看一眼,”他拿起面前那盞白玉瓷杯,飲下最後半口已經涼了的茶,把空杯握在手裏輕輕轉起來,“難道不奇怪嗎?”
滌硯會意,沉聲道:“此事我會再去和雲璽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