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孤魂淚
天啟八年十月初九,孫傳庭將三萬餘老弱留在了西安城外,其餘四十六萬廂軍啟程北上,奔赴八百裡外的延綏鎮榆林城。
由於軍中婦孺太多,行軍的速度始終上不去,走了十天大軍才抵達延長縣,從延長再往北還有四百里,但路途卻更加難行。
十月二十七日,大軍抵達米脂縣,這裏距離延綏鎮只有二百餘里路途了。
“督師,糧食已經見底了……”夜裏,大軍駐紮在米脂縣外十里修整,曹文詔急匆匆地跑進營帳,“最多……最多還夠吃兩日……”
孫傳庭此時倒沒多少表情可做,他淡然地點點頭,不曾言語。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孫傳庭照例命伙頭軍做了早飯,隨後拔寨起營繼續北上。
十月二十九日,廂軍徹底斷糧,大軍此時正在距離延綏鎮百裡外的花豹山。
“大人!給口飯吃吧!不吃走不動道啊!”孫傳庭騎着馬在行軍的隊伍中間來回穿梭,到處都是乞食的人。廂軍,與其說是軍,不如說是叫花子隊,他們手裏拄着木棍,捧着破碗,衣衫襤褸,排着散亂的隊形,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是孩童的哭聲。
“大家再堅持一下!延綏鎮就在百里之外,那裏備有十萬石軍糧!只要大家走到了,都會有吃的!”孫傳庭高聲疾呼,伸手指着北方。
十月三十日傍晚,陝北下了今年第一場雪,廂軍在陽高山下過夜,當晚凍死餓死三萬餘人。
十一月初一,飢腸轆轆的四十餘萬“大軍”在斷糧兩天後終於抵達了延綏鎮,這裏並不是一座傳統的軍事要塞,相反,由於長期與蒙古人互市的關係,延綏鎮經過數次擴建,除了東北方向有一座萬曆末年新修的鎮北台是軍事堡壘以外,其餘的地方全是街市,在土默特部脫離林丹汗的控制后,這裏的邊市貿易越加的繁榮,城中人口一度達到十五萬之多。儘管整個城鎮被長城和敵台環繞,卻依舊放任一條榆溪河穿城而過,朔河而上便是紅石峽,這裏曾經是最早的邊市,紅石市,但現在已然荒廢了,往來的商人們更願意到城內去貿易,以躲避隨時可能襲來的沙塵暴,後來城池擴建后,有巡撫在此地修了一座關帝廟,紀念它曾經的繁榮。
此時城門大開着,“窮凶極餓”的廂軍行至南門外,走在前面的人帶頭一窩蜂湧進城裏,他們走街串巷,四處張望,諾大的城市裏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牲畜,更沒有糧食,延綏鎮早已成為一座空城,城裏的居民、財貨全都被轉移至周邊的七十七座墩台、堡壘之中了。
“我們被騙了!”
“那個當官兒的是騙子!”
廂軍們這時終於恍然大悟,他們憤怒地轉身回頭,大聲呼號着,告訴後面的人,“我們被騙了”。沒多久,所有人都知道這裏根本沒有糧食,而孫傳庭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忽然,南城門嘎吱嘎吱地關上了,由於急着進城,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城門栓已經改變了位置,原本在城內方向的門栓,現在被挪到了城外的一側。
“放我們出去!”
“開門吶!開門吶!”
餓得頭暈眼花的流民們使出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拍打着城門,徒勞地想要把門敲開。
不多會兒,延綏鎮總兵魏國才走到了高高的鎮北台上,面無表情地望着城裏衣衫襤褸的人群,“把饅頭扔下去,讓他們吃最後一頓,吃完了好上路。”
幾十個士兵抬着三十多個大竹簍跑上了城牆,一股腦將竹簍里的大白饅頭倒了下去,餓極了的“廂軍”一見有吃的,立刻血氣上涌,爭先恐後的撲了上去,你奪我搶,打得頭破血流。
“一萬個饅頭,四十萬人搶,這哪兒是發慈悲,分明是誘爭鬥。”曹文詔站在孫傳庭的背後小聲嘀咕,兩個人此時也登上了鎮北台,注視着城裏洶湧的人潮。
忽然,似乎有個人發現了鎮北台頂上那個一身紅袍的孫傳庭,他一把抓過自己十來歲的孩子,跪倒在地,面朝北方將孩子高舉過頭頂,痛哭流涕。孫傳庭聽不到他在喊什麼,但眼淚還是從他的眼角滑落,在風沙掩蓋的皮膚上犁出兩道深深的淚痕。
“把孩子放走吧。”孫傳庭冷不丁開口說了一句,周圍的人都詫異地看着他。
“都帥,不妥吧……”
“他們只是孩子,他們可以不死!”
“都帥!非常時刻切不可行婦人之仁!”延綏總兵魏國才回頭看着他,雙手插在腰上,顯得很不耐煩。
“婦人之仁?他們……你腳下這些人都是大明朝的百姓,不是塞北的戎狄!”孫傳庭一把抓起腰間系住的“塞北都督印”,“把孩子都放了,這是本督的命令!”
“呵。”魏國才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明黃的絹帛,抖了一抖,振聲說,“這是萬歲的聖旨!流民,一個都不能放過!”
周圍的人一見聖旨出來,立刻都跪了下去,低頭不敢直視,只有孫傳庭依舊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把聖旨給我瞧瞧。”孫傳庭走上前伸手,魏國才不疑有他,趾高氣揚地把聖旨輕輕遞到了他的手上。
“好好看,看仔細一些。”
孫傳庭接過聖旨,略略一看,忽然抽出腰間的佩劍,抬手劈下,登時將聖旨斬為兩段。
“哼,這是假的!不可信!”孫傳庭高高舉起自己的都督印,“依本督所言!放人!”
眼前的這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魏國才噗通一下跪倒地上,抓起被砍成兩半的聖旨,瞪大了眼睛,“好啊,孫傳庭,你居然敢撕毀聖旨!你這是忤逆犯上!你要被五馬分屍的你知道嗎?!”
孫傳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說,放人!”
“我看誰敢放!誰放人誰就是造反!”魏國才不甘示弱地高喊。
曹文詔愣愣地跪在地上,忽然抬起頭來,“都帥,我去放!”
“你敢!”魏國才嗆啷一聲拔出刀來,“曹文詔,你瘋了嗎?!你敢下去,我現在就斬了你!”
“魏國才!”孫傳庭當頭一喝,嚇了他一跳,“你目無長官,咆哮督台,來人!給我綁了!”
“你!我看誰敢綁我!”魏國才手裏捏着殘破的聖旨,抬手指着孫傳庭,腳步卻止不住地往後退。
“來人,綁了他!”曹文詔見機,立刻叫來自己身後的兩個士兵,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奪了魏國才的刀,拿着繩子就把他綁了起來。
“你們……你們這是造反!等着吧!你們蹦躂不了兩天了!”
孫傳庭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下了鎮北台,登上了北面的城牆。
“讓孩子順着榆溪河走!讓孩子順着榆溪河走!”他站在城牆上,竭盡全力向城下喊,很快,一大群孩子便聚集到榆溪河邊,他們趟着冰冷的河水,拖着自己疲憊的身軀,大孩子攙扶着小孩子,一點一點往前走,整個隊伍也越來越大,漸漸聚攏起三四萬人,走進了紅石峽,走到了那間關帝廟前。
曹文詔帶着自己的營兵趕到了峽谷的北側,派人將關帝廟的後門打開來,孩子們便排成隊從里走出來。
“門開啦!快逃啊!”
不遠處圍觀的大人們一看有活路,立刻發了瘋,仗着自己力氣大,將路上的孩子一股腦推搡開,眼看着就要從門裏出來。
“放槍!”曹文詔一聲令下,槍起彈出,血光四濺。悠長的峽谷成了火槍最好的靶場。
孩子們尖叫着,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緊閉雙眼,哭聲迭起。
“大人都滾回去!只有孩子可以出去!膽敢闖門者,殺無赦!”
曹文詔雖然高聲警告,但是求生的慾望依然驅使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前來闖門,而等待他們的只有滾燙的子彈,以及冰冷的刀鋒。
傍晚時分,關帝廟的大門關上了,城裏的孩子們還沒有出來完,但為了防止夜裏有人渾水摸魚逃走,曹文詔只能暫時將門關上。
第二天天剛亮,關帝廟的後門又打開了,曹文詔等了一會兒,走出來百十個孩子之後,卻再無人出來。
“要麼一起生,要麼一起死!”
城裏的大人抱着孩子蹲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嘶吼着,絕食三天的他們連站着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出來多少孩子了?”孫傳庭回頭問曹文詔。
“兩萬多個,城裏大概還有一半……”
孫傳庭咽了口唾沫,輕聲嘀咕,“我給了你們機會,你們不要,到了那邊就不要怨我了。”
十一月十八日,延綏鎮又下了一場大雪,圍困整整十七天之後,城裏四十萬流民被活活凍餓致死,只有兩萬多孩子逃了出來,他們中最大十三歲,最小的僅六歲。這些人被孫傳庭就地編為軍戶,安置於延綏鎮,他們和陸續回歸的延綏鎮居民一起,親手埋葬了城中的冤魂。
十二月初九,孫傳庭返回京師,親自向天啟復命。
“你還敢回來?”天啟坐在龍椅上,乾清宮的大門早已不像往日那般時時敞開,冬日的陽光從門縫裏射到地上,透出絲絲寒意。
“臣要是不回來,陛下豈不是少了收一顆人頭?”孫傳庭跪在地上,腰板卻挺得筆直。
“朕的人頭豈止少了一顆,你在榆林放了兩萬人,你為什麼要放他們走?”
“因為他們是孩子,他們只是孩子。”
“孩子?可你是他們弒父殺母的血仇!”天啟揚起右手狠狠地指向天空,彷彿要把屋頂戳個窟窿,“他們成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償命!”
“償命?要償命的不是臣,是陛下你!五十萬饑民嗷嗷待哺,陛下卻寧願去南洋打勞什子的洋人,也不願意擠出哪怕十萬石軍糧去救濟百姓!這難道是一個皇帝應該做出的事情嗎?!”孫傳庭激動地揮舞着雙手,毫無顧忌地發泄着自己的怒火。
“朕的苦心你根本不懂!”天啟蹭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你根本不知道南洋有多重要!”
“那臣的苦心陛下又明白多少呢?!”孫傳庭針鋒相對地反問,“南洋再重要,有我大明千千萬百姓重要嗎?!”
天啟彷彿被掏空了力氣,噗通一下做到了龍椅上,“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說的每一句話,朕都可以治你的死罪。”
“臣進宮來,就沒想過活着出去。”
“好!”天啟一拍椅背,“好得很!來人,把他拖下去,亂棍打死!”
“奴婢遵旨。”身旁的魏忠賢從門外立刻招呼來兩個壯實的小太監,左右架起孫傳庭就要把他往外抬。
“慢着!”就在孫傳庭要邁出門檻的一刻,天啟叫住了他,“你就當真這麼不怕死?”
孫傳庭側過頭,冷冷地看着地面,“臣,死得其所。”
天啟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開口,“你想青史留名,朕偏不隨你的意!你滾吧,回去做你的議史!”
孫傳庭詫異地看着天啟,左右的小太監驟然鬆開了手,他緩緩轉過身,再次跪倒在地,“臣。謝萬歲。”說完,也不等天啟說平身,自顧自地走出了乾清宮。
“皇上,您想讓他來個什麼死法?您只管提,老奴一定辦到!”魏忠賢湊到天啟的耳旁,討好的說著。
天啟鼓足了腮幫子,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朕要他活着,朕活多久,他活多久。”
十二月十二日,天啟下旨,“延綏鎮總兵官魏國才,治軍失策,胸無韜略,致四十萬廂軍客死塞北,着錦衣衛緝拿,就地斬立決,傳首九邊,以示懲戒。游擊將軍曹文詔衛戍有功,擢拔升遷,接延綏鎮總兵官印。廂軍提調使孫傳庭去印,復歸督議院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