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塵埃落定(二)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複雜冗長的案件就要像電視上播放的電視劇一樣落下帷幕,開始新的篇章的時候,現實卻給了眾人沉重的一擊。
左江是一個非常幸運的男人。
左江是一個非常幸運的男人。
左江真是一個非常幸運的男人,楚何曾經是真心這樣認為的。
左江的死訊,楚何是那天他和左江見面之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樽城出了一起大車禍,楚何怎麼會想到這個消息的當事人,是左江和南桑。
那天夜裏還下了大雨,是樽城有史以來難得一次的大雨,雷聲震的人睡不着,讓人心裏煩躁。
那天,楚何脫掉外套回到辦公桌,然後接到了電話。
人會有預感么?
他根本不知道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電話也還沒有接聽,感覺響着的電話鈴聲就像是魔鬼的響鈴,他壓着煩躁,然後接了電話。
鈴聲還在耳邊不停繞着,彷彿永遠不會消失。
他得到了消息:昨天發生的重大交通事故,是左江和南桑。
駕駛座的左江幾乎當場死亡,副駕駛的南桑深入深度昏迷。
楚何掛了電話,人一時沒站穩,整個人往辦公桌靠了靠……
左江死了,在他要成為更好的人的時候,死在送南桑去公安局的高速公路。
南桑辦理好了案件的各種事宜,左江這邊需要處理的後續還很多。
他按照自己一貫的行事風格快准狠地收拾自己整出來的攤子,大小破事一大堆。
不過左江一直是一個不怕事的男人,不怕事多,也不怕事大。
這是很好的優點,卻一度讓左董事長非常頭疼,因為這樣的性子同樣擅長惹事,尤其兒子年輕又氣盛。
如果左董事長知道這些天左江已經將他很多教誨記在心裏,凡事都留有三分情面應該是會感到欣慰的。
這個世上,存着太多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做的事,還有來不得回應的感情,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那天左江送南桑去公安局,半路,南桑剝了一個橘子吃,左江開着車,她餵了左江一瓣,像她曾經喂他一樣,動作很熟悉,又親昵。
天氣不好,下着大雨,雨刮器快速地刮著。
南桑喂好了左江,還拿過了左江的手機,將他的手機屏幕換成了她的照片。
雨天路滑,安全駕駛。
左江一直將車速控制很好,他開得很穩,真的非常穩。
醫生開的死亡證明,左江幾乎在車禍里當場死亡的。
幾乎,還是有幾分鐘的時間差,左江還是醒了那麼幾分鐘,彷彿是老天給他最後的一點時間。
最後的一點憐憫。
外面下着大雨,沖刷着嚴重變形的車頭,車玻璃劇烈震碎,有雨水流了進來。雨水沖淡了車裏血液的腥味,依然濃濃地壓着左江的氣息。然後雨水裏帶着血,血里又混着雨水,分不清了。
左江很快開始喘不過氣,呼氣都困難,肺腑嚴重被挫傷,身體裏血液流失太快,他無能為力着。
同時,無力清醒着。
左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聰明人,總能清醒地面對各種情況,不管是人還是事,他都能保持着從容的冷靜。此時此刻,他同樣清醒自己可能要面對什麼了。
他清醒地感受着死亡逼近的絕望,以及恐懼。太強烈的絕望,左江自己慌張,他睜着眼第一件事,看向自己旁邊的南桑,檢查她的情況,還好她應該不太嚴重。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意外”,左江已經沒時間追究了。
憤怒?悔恨?不甘,還是嘲弄……這些情緒通通變得無足輕重,他只有害怕。
左江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習慣了。現在,他真的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許多事情已經漸漸明朗了,只要再堅持一小步,他要和她幸福快樂地過一生啊。
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沒有成為更好的兒子、更好的左先生,沒有將她娶回家,沒有帶她國內國外、上天下海地玩……甚至,他都沒有將她平安送到目的地。
南桑是被左江叫醒的,她被安全氣囊壓着,動不了。
左江看着南桑慌亂流着淚,像是在找什麼,她想找手機叫救護車么?
左江望着南桑的情況,說的話卻是:“桑桑,你不要動……”
南桑嗚嗚地哭着,叫着他名字,左江,左江,她問他怎麼樣,怎麼樣了?
左江沒辦法回答,他不好。
她這樣地擔心着他……他更擔心她,擔心她以後。
左江真的很擔心她,她那麼死腦筋,她特意回來找他,他卻要離開她,她以後要怎麼辦啊。
“別擔心,會沒事……”左江快說不出話來了,疼痛的感覺反而不強烈了,清醒的知覺也慢慢身體裏抽離,毫不留情地離開。
他無力,反抗。
左江說著最後的話,第一句是:“……桑桑,記得好好的。”他沒辦法護她了。
那開始只是個沒有任何親昵意味,急躁、粗魯、帶着痛楚的吻,左江被迫把頭頂在車窗上仰起臉,南桑勉強地撐起身體,上半身幾乎把自己傷痕纍纍的愛人完全籠罩住了。
上次他們的唇齒這樣緊密貼合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山呼海嘯般的憤怒漸漸褪去,剋制不住的思念和愛意再次冒出了頭,酸苦又帶着甜意,淹沒了每一寸味蕾和感官,倒灌進咽喉。
“江江,”南桑喃喃地一遍遍呼喚,“江江,江江,我該怎麼救你啊……我該怎麼救你啊……”
左江還是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是一句請求:“桑桑,叫我一聲老公吧……”原諒他的自私,他這個時候還是想滿足自己的美夢。人活着為了美夢,但願也能死在美夢裏。
結果一聲老公都來不及聽了,左江已經吃力地閉上了眼睛。
多麼希望一切只是一個夢……好羨慕去年他執行任務受傷的時候,他還可以輕鬆地對自己開玩笑,真好。
然後桑桑怎麼還沒有叫他老公……真是一隻壞丫頭!
最後一顆眼淚從左江閉合的眼角滾落下來,或者他再叫她一聲桑桑也是好的……無能為力。
他連最後一聲桑桑,都沒辦法叫出來。
“不……”不要,南桑幾乎失控地叫着,她不要現在叫左江老公,她還要等他再次娶她,她還要等他天天叫她大寶貝。
南桑痛哭着,眼淚慘痛地流着,她看着左江慢慢地閉上眼睛,幾乎絕望喊着出來:“老公……”
南桑不管不顧地掙扎,抓住左江,一聲聲地喊着老公:“老公……左江……左江……老公,老公……”
左江的眼皮突然輕輕動了下眼皮,彷彿是奇迹出現。只是輕輕的一下,輕輕一下,然後,是完完全全的安靜。
然後南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越來越吵,只是救護車還沒有來……最後南桑一動不動地看着左江,絕望地沒了聲息。
她看着左江平整修長的眉毛,又長又秀氣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又如同蚊子般地訥訥發出聲音,繼續叫着一聲又一聲的老公。
叫了多少聲老公已經不知道,還是沒能將左江叫醒。
她叫不醒左江,永遠都叫不醒他了。
她都還沒有告訴左江,她的秘密。
她真的一點也不氣他,她還很愛他,以後只會越來越愛他。
江江,不要離開她……不要離開她,不要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求求你。
她寧願這輩子都不出現,也不要過來打擾他。
她到底知道什麼?
無底洞一樣的深淵,不停地墜落,彷彿時間在耳邊快速隨風呼嘯,宛如白駒過隙。
時間可以追回來么,可以嗎?
能不能再給她一個奇迹,她一定不會提前出現在左江的面前,一定不會,分秒都不敢相差……
南桑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淵裏,又陷入一片耀眼的日光里。
……
耳邊,呼嘯而過各種聲音,然後變成了救護車的呼叫聲,急切又慌亂;以及醫生的死亡確認聲音:“記下死亡時間,死者左江,男……”
“女方情況應該還好……搶救室!”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南桑一下子感覺回到了以後,一下子又回到現在,最後回了無聲無息的深淵裏。
“什麼時候醒過來很難說,病人求生意識很弱,手術成功還需要配合……”醫生的聲音再次隱隱飄入腦里。
人陷入深淵裏都祈禱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只是現在南桑真的不想有人將她拉上來,她希望自己能一直沉睡,永遠不要醒來。
她的世界變得安靜,然後有一點聲音她都覺得很吵,很反感,反感得快要瘋了。
她不要醒來,不想醒來,寧願一直活在自己世界裏。
病房裏來來往往很多人,大家都沒有提左江,好像都在刻意幫她逃避,直到有一道聲音傳入她無望的世界裏。
所有人都不提左江,只有楚何在她耳邊說了,楚何以逼迫地口吻告訴她:“南桑,如果你還想見左江最後一面,那醒過來。”
最後一面,最後一面……楚何以最無情的方式逼她,明明他最清楚她和左江的關係。
某一刻,南桑反感着楚何,同時又產生了一點點希望,渺茫的希望。
楚何那麼厲害,他能不能將左江救回來,他不是喜歡她么?
她跟他好,只要他能將左江救回來……人絕望到一定時候,是沒有心智的,何況是衍生在心智里的善意和清醒。
南桑救了回來,但是失去了心智。
然後,什麼時候能醒過來,什麼時候能好起來,都成為了未知數。
他們真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南桑清醒之後,要怎麼面對以後。
是啊,以後。
左江沒有以後了,她還有那麼長的以後。
慘劇已經落幕,留下的悲痛要怎麼面對,時間還能平復一切嗎?
有些傷痛是沒辦法平復,除非時間能再倒退一次。
南桑沒想到自己能清醒過來,她坐在關閉的窗戶旁看着外面的太陽,思考着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實的?為什麼一切全然不同了?
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回想着車禍所有的場景、左江最後對她說的話……南桑忍不住,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右手已經慘不忍睹,還包紮着白色繃帶。
人連瘋了,也逃不開絕望。
記憶一幕幕重回大腦,組成了半年來她知道的所有事,耳邊是他們每個人對她說的所有話,左父左母、南美琳、池墨木流嵐……還有楚何。
在左江犧牲后的一個月後,在甄誠等人帶領的警隊下,成功抓獲了楚何,而楚雄在楚何被抓的第二天也成功被緬甸警方抓獲,然而,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依然沒有結束……
和平年代,戰爭雖然已經遠離我們,然而,毒品卻也隨着開放的腳步,悄悄輸入我國邊境,被犯罪分子送入各城市的角落。據聯合國的統計表明,全世界每年毒品交易額達五千億美元以上,毒品蔓延的範圍已擴展到五大洲的二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我國公安部禁毒部門秉持對毒品零容忍的態度,一線的緝毒戰士們為保衛人民的生命,國家的尊嚴,浴血奮戰在國境線上,前仆後繼地與犯罪分子鬥爭着……
一年後。
樽城市烈士陵園。
一個穿着警服的女子站在墓前,墓碑上照片上的男子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燦爛,目光堅定,墓碑上的字刺痛了女子的眼睛:樽城市刑偵大隊隊長——左江……
“江江,我有兩個秘密一直瞞着你,第一是我當時答應去緬甸是為了拿到楚何給你注射的毒品,我好救你,第二就是……”南桑說著,低頭看了一眼懷中,說,“這是我們的兒子,我給他起了名義,叫左念,他今天百歲了,我本想我回到警局給韓局復命后就告訴你的,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會告訴念念,他的爸爸是個超級英雄,爸爸很愛他,很愛很愛……”
不住地淚水地從她的臉頰上落下來,落在襁褓里的嬰兒臉上,她的額頭,抵在兒子的額上,小東西竟然伸手推她。
南桑覺得,在樽城裏,她好像從來也沒有看過那麼高、那麼藍的天空。
當她抱著兒子,走在大自然的饋贈里,偶爾抬眼看一下這樣明凈亮麗的天空,她只覺得,美好。
她的腳步很輕,一邊走,一邊告訴兒子,這是哪裏……偶爾回一下頭,看看遠處左江的地方,他好像在朝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