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委員

第270章 委員

自古以來,鄰近城邑的地方,農田都較遠郊的肥沃一些。這個現象同許多因素有關,其中一個便是接近城市的農村更能獲得充分的糞便作為美田的肥料,所謂的近水樓台先得月。在早春的農地里,大量干糞被天依等人用篩網均勻地撒平到耕地上。有些不勻的地方,農人們還用耙子耙了耙。一天活干下來,整個高陵外的林野間全鋪着一層棕色的糞衣,夕陽一照,真是美極了。

“真是美極了。”天依用手錘着自己弓了甚久的腰,看着滿目金燦燦的糞田,其中許多都是她們勞動的成果。

“我這想起來從前咱們操場的草地了。”阿綾拄着耙,同她閑說,“有一天我不正在跑步么?發現中間草地上沒人踢球,網也撤了。往近處一看,才知道,草地在用有機肥上糞呢,都是那種結成的一塊一塊的小塊。”

“你先前也跟我說過。一開始我還感覺有些膈應——撒過糞的地方,人再在上面踢球,怪不怪?但是後來就想開了。現在更是想開了,咱們吃的用的全是糞裏面來的。”天依慨嘆道,“萬物都是寶啊。”

周圍的農人聽不懂她們海國的奇腔怪調,便各自忙活結算一天勞動的事。該算的算完了,大家歸家歇息,預備明天繼續。

回到村裡,天依和阿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日頭裏沾的糞刮一刮、洗一洗。這些物事主要集中在袖子和裾擺的位置,所沾的不多。天依從井裏打來一盆水,從柴堆邊上搞來一塊刮板,和阿綾沾着水刮糞。

正當她們刮到一半的時候,楊烏來到院中,還呼來了兩個婦女,稱幫夫人凈衣,不過也被樂正綾直言謝絕了。

“敝村是這樣,一到早春難免臭氣熏天。二位夫人身衣布衣,跟我們這些田間男婦一塊為糞事,也實不容易。”楊烏蹙着眉頭,“這要是傳出去,別人也會議論敝村招待不周呀。”

“什麼招待不周呀!”阿綾笑道,“嘴上說招待不周,其實說是這麼說,我要是村人,心底可是指望着這樣招待呢。要是任何一個爵士、大夫、夫人到村裡,都是吃幾口粥、睡個床就能打發的事,那可多好。”

“是。”楊烏雖然感覺這話從一個夫人口中說出來,有些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是他還是這樣附和道。

“以後不管我們還是所里的其他人,無論到你們這邊還是到其他社,如果當地有公益院起來,他們就都在院裏宿息,而且一定要給泉幣,留憑證。如果沒有的,就吃派飯,跟社員一塊吃。”樂正綾說,“對了,兩位族長近日同你還好么?”

楊烏有些難以啟唇。不過未幾,他還是向夫人稟言:

“比往時要好多了。”

阿綾點點頭——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往時並不好。換句話說,他平時在村裡同族長們說話是沒什麼人聽的。

“現在好多了?”她又問道。

“自從社結起來以後,溫老很抬愛我。其後族公聽說了,也抬愛我。”楊烏簡短地說。

“溫老抬愛你,是這村裡姓溫的多屬貧下之輩么?”

楊烏只是微妙地說可能是這樣,未敢直接肯定。不過兩人從他的話里已經可以整理出這個情況了。兩位族公支持他,乃至把幼子送到院裏撫養來表態,並不是一開始就支持的。此事的底色是一批幾萬錢的農業貸款,以及跟貸款綁在一起的霸陵方面的權威,然後她們所指定的制度對村中較貧的一些人家頗有傾重。剛好,這個優惠覆蓋的人群同后遷入村的溫氏的若干家庭之間有很大的重合度。爭取了溫氏大部分人的支持,此族的族長便只能轉向他;一位族公轉向他,再加上自己族內也有幾位姓楊的委員頗同他合得來的,楊氏的族公便也不得不轉向他。

“這麼說,你這一個月說話是頗有人聽了。”樂正綾眯起眼睛,刮糞的動作也興奮地快了一些,“春來的各項事務,都是你和幾個委員倡議,然後借族長的勢做起來的吧?”

“是。”楊烏說,“還得多謝他們兩位。”

“要多謝他們,也要多謝你自己和委員們,也要多謝舉薦你上來的人。今後幾年,爭取村裡每畝地產的糧食能多一石,這是個力氣活,要說很多話,勸很多人,做很多事。除了這些,你還要帶社裏跟官、商、俠、匪打交道,如果做好了,能帶着大家的日子向前走,社裏還要嘉獎你,給你頒榮譽,而且在諸社間辦報紙,讓鄉間都知道你。你們村裏有什麼傑出的人,也能嘉獎他——不論男女。”

“夫人,報紙是什麼?”

“就是一種上面印着字,大家都能傳閱的一種東西。我們想一個社可以印一百份,這樣旁邊社有什麼新聞、有什麼好的治田的法子、有什麼奇人怪事、城裏的物價、未來的天氣,大家都知道,也好做動作。”

“聽起來很便利,不過大家不識字,怎麼辦呢?”

“這公益院辦起來不是白辦的,還有一個功能,就是教人識字。之後農閑的時候,我們會派識字先生來,給小孩子教兩種字,一種是音書,一種是漢地寫的字。音書字數不多,就二十多個,就可以讀盡我們說話的音。到時候報紙用這兩種文字印,小孩子讀了可以說給大人聽嘛。”

“識字先生從哪裏招呢?”

“這就是我們所的事了,你且可以放心。”阿綾把手上的板遞迴給天依,站起身來,“日後這個社還有很多事要依託這個公益院來達成,萬一有了瘟疫都要靠它的。你們村裡人得把這個院建設好,能解決一攬子問題。至於為什麼要靠它,我們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的,等忙過了今年,如果這社能夠辦下去,你和其他幾個村的委員來霸陵學習幾天,我們開個班,總結一下經驗,明確一下要走的路。”

楊烏謹受命,又和兩位海國人長談了些其他的事,譬如村裡日防夜防維護治安的小隊怎麼組建,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訓練。畢竟不管是社裏的公共財產、農民的個人財產還是民主制度都需要一股強有力的力量來維護。武器問題好解決,朝廷不禁刀劍,是個人都能弄把刀,綁在木棍上就是矛。訓練問題和士氣問題解決起來倒是困難。阿綾目前想的最好的主意是聯繫萬安和祁叔,請他們出山,作為合作社武裝的教官,她平時如果有空也能教。不過這個訓練是要換一個名頭,內容也不能完全和部隊裏的重合,得用和平的包裝把它打點起來。退一步說,日後萬一以霸陵的借貸所為中心的合作社系統真的到了和舊勢力決一死戰的邊緣,她必須保證合作社從這些和平的隊伍中能立馬動員出至少上千訓練有素的勁卒來。

當然,這個遠慮她們沒有同楊烏交代。何況現在一切事情都處在起步階段,難以說它的遠景是怎麼樣的。

依綾二人又在村裡住了一夜。公益院裏的食物並不是天天都豐富的,譬如今晚的餐桌上便沒有雞蛋——母雞下蛋是需要時間的。為了彌補雞蛋這一塊的不足,貧戶們準備的羊奶多了些,不過也就是一些。

這些是在天依和阿綾的接受範圍內的。一粥一飯恆念物力維艱,在一畝地就產兩石糧的情況下,很難要求這個村級福利單位能給老弱病殘提供多全面的營養。就算沒有葷食,光有蔬菜羊奶都是不錯的了。就算人均三天吃一個雞蛋變成十天吃一個雞蛋,這個村裏的小孩發育起來也能比此時其他的鄉村茁壯,更接近一個健全的社會對少年兒童野蠻其體魄的要求。

在楊村住宿的第二天夜晚,天依躺在床上,看着屋樑,四周萬籟俱寂,忽覺一股讓人難以入睡的涼意滲透進來。側過頭去一看,阿綾的眼睛也正睜着。

“都睡不着。”天依擠出些笑意,但是並沒保持多久。

“心裏有人。”身邊的人將手臂枕在腦後,“我在想……倘若我哥和言姐真的在這邊,我們現在就睡在距離他們可能不到百里的地方……我的頭靠在枕頭上,就感覺腦袋跟他們相連了。”

“我也想的是這個。不過此事現在……着急也不好使。”天依低眉道,“問話發出去了,得下個月初才能收到回信。到那時,我們才好確定這邊的這群遊俠是不是他們。”

“如果是的話,我們就去和他們見面。可如果不是的話,我們怎麼做?”阿綾發問。

“如果不是,我們可以先擱置一下,暫時不用去和他們見面。如果日後有需要,再和他們見。他們的勢力在渭北大,如果我們需要把遊俠的事務拓展到渭北,我們就去見他們。反之就不必先這麼急。畢竟和遊俠溝通還是險要的,尤其是在要維持一個假身份的情況下。最好保守保守,先同西鄉的兄弟們打理好再說。”

“嗯。”她只是這麼說。不過再怎麼這樣精打細算,阿綾也還是想哥哥。又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天依聽得耳邊的人將身體湊過來,微聲說:

“天依……我怕……”

天依將同哥哥久別的戀人擁進懷裏。阿綾將頭深埋進天依的胸口,喃喃幾聲,先是啜泣起來,隨後越來越收不住。天依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喜歡哭的人,自秋冬以來,無論做什麼、同何人打交道,她也一直將笑容搭在嘴邊。但是在這個靜夜,只有她們兩人的夜晚,夾在兄長有可能在,又有可能不在的疊加可能之間,她實在是頂不住了。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一些……”天依俯拍着對方的背,輕聲安慰,“大家都會沒事的。倘若他們過來了,命運也會眷顧牙哥、言姐。下個月我們就和他們見面。”

“不能讓社裏的人聽見……”阿綾只是細語。她素來在社中展現的是時人眼中男性的一面,一直作為一個指導的強人,到處和農人、婦女、族公、委員們談笑風生。倘若她表現出了一絲柔弱或者猶豫,恐怕村人對合作化道路未來的信心都會減弱一些。她只能伏在天依的胸脯上,將內心鬱結的思念、惶恐慢性地釋放出來。

大約兩刻鐘以後,她的哭聲才低下去,漸漸又化為抽泣,最終和緩。天依又輕聲安慰了她一陣,兩個人才整理起情緒,安然地度過此夜。

在外面的第三天,時雨又蒙蒙起來。兩個人繼續扎在田裏幹了半日,體驗在雨中扶犁打糞是個什麼生活。不過今天已經是她們同趙小姐約定的回城的日子,回了霸陵城,她們還要為莫府里的幾個少女採購樂器,故為期兩天的楊溫協田社之旅便在午後落下帷幕。

繆叔這兩天在村裡吃好住好,又幹了活,精神頭竟比先前又滋潤了一分。恍惚之間,他好像年輕了兩歲,白頭髮都少了點。

“叔,這兩天怎麼還活年輕了?”套車的時候,阿綾笑問他。

“好久沒有當過農夫、下地幹活了。之前常是駕車,也不做別的。”繆叔神采奕奕,“這回光是糞,我就跟人打了一畝。這畝地秋後能長好多穀子呢!我也參與進去的。”

“叔從前駕車的時候,也是勞動呀。我們到各地,都脫離不了叔的幫忙。”天依問道。

“可老夫心裏頭總有個念想,駕車雖然是我的行當,但是給人駕車,只不過是把人搭到各地去又還而已。洛先生,你說說,這老夫的車轍在路上滾,路上還會生出禾苗不成?”

“確實。”天依搖了搖斗笠上的水,“這麼說,叔當了兩日農夫,心裏踏實?叔要喜歡的話,咱們就隔三差五過來,讓叔也參加這社今年的稼穡。”

一聽聞還可以參與收秋,繆叔喜不自勝。他對農事的興趣似乎比許多真正的農人都大。

楊烏和社裏的幾個委員出來送她們。這些委員大部分是二十到三十歲的壯年,在家裏是壯勞力,於公事也有一些精力和想法。從購置耕牛、開闢公益院的院子到春耕,無一件事不是他們帶自己的親戚做的。

“村裡社裏的事情,多有勞諸位的扶持了。”樂正綾看着他們說,“在村裡這塊你們都是闖將,我們實不如也。今年年底,我們等着你們豐收開源的消息。”

“必不辱夫人、族公、鄉黨們的使命。”楊烏等人向她們做保證。

“別的我也無什麼話好說,大家繼續勉力。”樂正綾抱住拳向村人們作了個揖,便同天依、繆叔一併上車,三人駛離楊村。在車廂里,她們脫下干農活穿的布衣,換回公乘夫人的服飾,又到城裏去挑選了些琴、瑟、鼓、節等物,出錢採買,託人以牛車載到了左內史府里。

在檐下,趙筠見到兩位姐姐面如土色地把幾種樂器搬進來,好像很受累的樣子,蹙起了眉頭。

“洛姐姐、綾姐姐,你們這兩天在鄉下都做了何事?”她問道,“而且身上還有一股村裏的味兒。”

“什麼味兒?”天依咧開嘴問她。

“我在河陽的時候,春耕施糞,有一股那個味兒。”趙筠蹙緊眉頭,“難道姐姐們去村裡是去春耕去了?”

“對。又上犁又上糞。”天依說,“上午還在干來着。”

趙筠示意其他幾位婢女,馬上服侍兩人將衣裳換下,換套新的衣服,好去味道。在她身邊侍立的莫子成有些吃驚。

“上糞?為何要同它打交道?”

“公子不知道糞可以美田么?”

“它是人所遺的……怎麼能美田呢?”莫子成好像是第一次聽聞這件事,“難道是要溺在田上?”

聽到他這番話,院裏的人都笑了起來。趙筠是捧腹大笑,天依和阿綾的笑略帶一絲嘲哂,秋娘和其他婢女則是看了主人笑,自己也有了笑的資格。

“公子,不至於。”天依連連擺手,“村裏的糞是要從城裏購買的。城裏人有糞,會有糞商收買起來晒乾成塊。村人買了干糞,再裝上車,運到村裏頭,鋪在田裏,它能解為莊稼的養料。故而干農活的人惜糞如金。”

“原來是這樣么?”莫子成這時才有一股恍然的感覺。

“要不然公子以為城裏買糞運糞的還能是做什麼的?”樂正綾哭笑不得,“公子從小長於保傅之手,也應該跟我們去鄉下一趟了。”

莫子成有些慚然。

“對了,既然這樂器買回來了,那我們就給小姐和秋娘談談樂上的理吧。”看着這些搬過來的樂器,天依鬆了松肩膀,“萬物都有理。有了樂理,小姐就可以寫些曲子了。”

——第五節完——

——第五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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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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