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合作社問題
今天算是天依第一回和阿綾在狹斜中睡覺。長陵城最大的狹斜,生活條件雖然和從驃侯府中比起來差了些——趙府中有改良的有煙道的火炕,而這裏還沒有——但是比起昨夜風餐露宿的生活是優渥多了。
由於精神高度緊張,再加上已經在馬車上小睡了一覺,天依洗完澡以後卧在床上,怎麼也睡不去。扭頭一看,同樣睡不着的還有阿綾。
“我們都在擔心事情。”天依嘆了口氣。
枕邊之人嗯了一聲。
“我擔心的是今天是第一次我們親手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天依將她所鬱陶之事說了出來。
“我也想的這個。”樂正綾翻了個身,“雖然無論對李迎和李逆兩姐妹來說,還是對場上工作的人來說,我們做的事是完全正當的。”
話是這麼說,但說是完全正當,也說不定。一個健全的社會應當禁止同態復仇,將更多的重心花在改造人而不是懲戒人身上——這也是***評價自己的路線同斯大林路線之間的差別時提過的。
不過那種健全的理想的環境正需要漫長的建設,而不是已經成功了。她們現在就身處一個復仇的社會,昨夜如果不在無可奈何當中殺死那名官吏,官吏的存活就會將她們帶進萬劫不復的深淵:她們並不是什麼大眾支持的執法機構,也沒有很多鎮壓的力量,而西漢朝廷有。倘若那個官吏活下來,他扭頭一告發,眾人便陷入危險當中。火種掐斷了,要再建立進步的社會,何可得呢?從這個層次來說,她們的所為還算是正當的。
問題不在於正不正當。天依和阿綾都清楚,她們今夜的愁緒純粹是由感性帶來的,而不是由理性帶來的。她們的理性能夠給自己昨夜做的事提供心理建設,但是在感性上,日子就不大好過。
就在這時,阿綾輕輕笑了幾聲。
“不要管那多亂七八糟的。”她道,“這種地方,連小姑娘懷了胎都要遭官兒打胎打死,那官都不見後悔,我們就放開手腳去報復一下官僚體制,還要躑躅一天。說出去讓人笑話。來吧。”
“來吧……?”
天依還沒反應過來,她的雙唇就被阿綾堵住,隨後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唇槍舌劍。
一分鐘后,天依大喘着氣,同眼前的阿綾分開。
“喘不過氣了……”天依的胸口一起一伏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樂正綾左手捏着潔凈用的巾布,右手握住她的小臉,“瘋一次吧。”
她將這一天所有不對勁的情緒全都化為了一團火,將寒冷的世界燒在外邊。天依感到阿綾的身體非常燙,自己也是。二人好像兩隻帶火的鳳凰,在一塊纏飛。
翌日。兩人再從榻上軟軟地爬起來的時候,雪已經逐漸厚了。昨夜的運動為她們提供了困意,她們終於享有了一場高質量的睡眠。
院中居住的姐妹們昨夜一夜沒有接客,還好好吃了些東西,今日起來時也自覺精神煥發,個個笑臉洋溢。
“這就回去了。”樂正綾在庭中向眾人請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真是非常感謝各位姐妹昨天為我們醒酒。”
“我們還得謝謝兩位小姐呢。”小葉說,“這麼輕鬆,還能拿到錢,眾姊妹又得到休息,真是好日子。”
“還從你們那學了記譜的法子。”
“這都沒什麼。”樂正綾笑着擺擺手,“繆叔,我們走了。”
繆叔到狹斜門口取了車,套好繩子,三人一道坐回車上。
“今天還要到什麼地方玩么?”繆叔問她們。
“這就不玩了,今天就到亭里收隊回去。叔,昨晚過得如何?”天依問他。
“跟你們吃完飯就好好歇了。”這位老御者說,“沒添麻煩。”
“叔沒請個姑娘么?”
“沒有。我哪是做這事的。”繆叔搖頭。
車乘很快駛出銀裝素裹的長陵城,過了渭河橋,抵達府兵們所居的亭里。今日尚早,許多忙裏偷閑的府兵還沒有爬起來。
從驃侯府派出的什長見到車輿回來,連忙跑到院中,罵起還在熟睡的四個弟兄,讓他們出來迎接海國夫人。
“夫人。”眾人列隊排好,向她們行禮。
“今日我們就不休息了,昨天喝的夠嗆,今天不在外邊玩了。”樂正綾扶了扶腦袋,“大家在外面過得如何?”
“兄弟幾個在這裏都好說,比府里清閑多了。每日看別人出去巡哨,我們在屋裏躲雨睡大覺,有飯就吃飯,快活還來不及呢!”那今年常跟着兩位夫人出去的騎士介紹他的生活。
“那在這邊多住個一天,我們再到別處去玩玩去?”
“別了,夫人。”那什長的眉頭有點鎖着,“夫人近期不要在外邊玩了,我們還是快回府吧!就算去哪,也叫上我們弟兄同去。這今時可不同以往!”
“怎麼了?”樂正綾見他如此緊張,問道。
“夫人還在外邊玩的時候,出事了。”什長向她說,“城裏有了天言。”
“什麼天言?”天依擺出一副對封建迷信若有若無的態度。
“我知道夫人可能不信。但就是天言。長陵、霸陵,都傳開了,很多閭中的兒童都唱。”
“天言如何跟我們有關呢?”
“那天言說的就是,今年下了雪以後,要死一些不救窮苦的人了。這天言可不是誰編出來的,厲害得很!剛傳開,雪馬上就下了!”
“那就是碰巧唄。”樂正綾聳聳肩,“有人開了個無聊的玩笑,碰巧了。”
“開玩笑怎麼會冒這種殺頭的風險呢?何況真是雪!還真有人死了!”
“啊?”天依驚道。
“所以啊,夫人,我們還是先把你們護送回城吧。這天說是伐不救窮苦的人,他可說不定要伐誰呢。”
“興許他是在路上給匪盜給劫了。”樂正綾還是不信。
“給匪盜劫了,絕對不是搞成那樣!”什長說,“那人是附近工地的,亭吏巡路的時候發現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晚上就不在工地上,而是在外面,路中死的。身上沒有什麼傷痕,衣冠也整齊,旁邊還有幾個讓人難認清的石頭字。這哪兒是遊俠做的?八成是天做的。”
“怎麼會這樣死?”天依害怕了,將袖子瑟縮了一些。
“兩位夫人還是請回吧,我們在府里好好待幾天。”什長見海國夫人也害怕,心裏的石頭便落了地。一行人將她們送上車,大張旗鼓地沿着官路回到霸陵城。
在車上,天依雖然仍然露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但是心底暗喜。看起來前些天的流言成功傳播出去了,樓昫和迎逆兩姐妹也沒有被發現。自己雖然在長陵沒有聽到,但是據什長剛才說,那首童謠在長陵也是有流行的。而官吏的死亡事件更加深了公人間的恐怖氣氛。
車外的馬隊們在七嘴八舌地討論新發現的屍體。有人分享他剛從亭卒那裏聽到的小道消息,聽說是那個小吏在工地上就不做好事,管糧期間剋扣了好多人的飲食,還有幾個人不清不白地死在那。
“看來上天第一個懲罰他不是沒有原因的。”車外的騎士說道。
天依的心裏在盤算那工地上的其他官員對這件事會如何反應。他們知道有兩個女人將李家的兩姐妹帶走了,而那兩個女人最後能夠輕輕鬆鬆地進入長安城,看起來地位不低。那位官吏逃出來的緣由,阿綾雖未審訊,但是大體也可以猜知——他難免要逃出來的,甚至與他同罪的一些工地中的人恐怕也想逃出來。兩個他們追殺的人進了長安城,就意味着他們時時刻刻處在長安城逮捕他們的危險中。只要長安中的官吏下一個命令,他們就會全員被捕,然後下獄,連坐家人。那位主犯選擇逃跑,或許是他們逃跑行動的一個先聲。然而這第一回逃跑帶給工地的消息是,他以一種非常詭異的姿態死在了路上,同時前幾日就有傳言流出,說是“時”要懲戒他這樣的人。傳言傳出雪,還馬上就下了雪。
那群官吏可以對此事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天地陰陽,神神鬼鬼,那兩個人是天的化身,所以她們可以自由出入長安城,又有車隊隨從,回頭還能將逃跑的官吏殺死,興起一場大雪;另一種是這並不是什麼天道,而是長安中的一個陰謀。兩人作為長安中大人物的派出人員,她們背後的人想藉此來整肅工地。
后一種猜想雖然在長安人為何要製造一系列迷信事件上說不通,但也可以作為一個猜測。無論選擇兩種解釋中的一種,那群官吏應該都不敢深究兩個人駕車入長安的事情,不敢問入城者的身份——什麼事情應該問,不應該問,他們是有認識的。他們應該會做好長一段時間縮頭烏龜,直到這件事在日後淡化。
當然,如果遊俠中有一人被抓到了,他們會將陰謀的主使人供出來——兩個姓鄭的姐妹。不過這一突破並不能讓他們進一步查到什麼。就算他們主觀上認定兩姐妹就是帶着孩子進長安城的兩個人,在高厚的長安城門前,他們也未必敢進一步調查下去。
等着事情發酵吧,回頭再到霸陵西鄉去的時候,再打聽打聽工地那邊的後續情況。
收隊回府,散了兵卒以後,她們馬上就去了樓昫的府上,找到他,屏去其他人,問他這兩日和兩姐妹安不安全。
“什正放心,沒人跟着,我們就在巷裏隨便唱唱。也遠離官。”樓昫向她們介紹,“基本上半天換一件衣服。”
“那就好。”樂正綾轉向李迎和李逆,“逆、迎,侵侮你們的那吏,已經死了。”
“我們昨日近昏的時候已經聽說了,說那邊死了人。”李迎說,“是他么?”
“是。”
“太好了!”兩姐妹都向樂正綾衝去,三人抱在一塊。不一會兒,阿綾就感覺她的兩臂都被淚水濡濕了。
這兩個可憐的女娃,一開始還是喜極而泣,但不出一分鐘,她們就開始哭自己的身世,哭自己的父母。樂正綾心裏知道,就算對那個工地上的惡霸千刀萬剮,她們的父母也回不來了。罪犯的死除了能撫慰亡靈與受害者以外,並不能換回受害者實際受到的創傷。
而且復仇的結束還意味着她們的人生進入了一股眼前空無一物的境地。在今日之前,她們生活的目標還可以是報仇,為父親母親和自己弄死仇人,但是一旦這目標實現,失去了親人和全部依靠的她們便被拋入了毫無意義的虛無的世界。
現在對兩姐妹關注的重點應該馬上從復仇轉移到新生活上。她們得給這兩個孤兒姐妹提供一個新的溫暖的環境,讓她們儘早找到另一種母愛,在這個環境中無憂無慮地發展成年。
她各自親了兩姐妹的面頰一口,向她們說,她們父母的在天之靈會一直懸在她們頭頂上保佑着,她們需要將祖先的血脈繼續流淌下去。在她前些天為兩姐妹安排好的新地方里,她們不需要擔心饑寒,也不用被別人壓榨,也不需要強迫勞動。過些時日,她還會延一個先生過來,教她們識字,只要識了字,她們長大以後就有更好的出路可以走。
淚眼婆娑的兩姐妹一邊聽着這個相識不過半月的姐姐對她們許的承諾,一邊點頭感謝。除了這條路以外,她們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那什正就還是把她們帶回去?”樓昫問道。
“嗯。這兩日麻煩你了。”
“不麻煩。那我就繼續忙識字攤。有空再來做客,或者和弟兄們一塊喝個酒。”
天依遂領着兩姐妹走回車上,將她們帶回從驃侯府。十一月中旬以來之事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在十一月廿六日。
臘月即將來臨,但據府中的消息,測日都尉的車駕還未返回長安,或許還得等個一兩天,她們才能進未央宮評測他們這半年測日的成果。兩人只能按照趙破奴的命令,在府中歇息下來,哪兒也不準去——毫無疑問,他也已經聽說了近日的事變。天依本來就曾經因為疏忽在洛陽城內被人砍過,現在逢了流言驟起的時期,無論如何他不能放任兩位對朝廷有重要貢獻的姑娘再自由地出去了。
這也是一條好的信息——至少聽說這件事的人都未曾將這些事的主謀同她們聯繫起來,而是立即通知她們避難,不要隨便出門。這就能說明二人的嫌疑正處於一個最低點。
趁着這段忙裏偷閑的空當,兩個人在府中休息,便可以思索一下明年要展開的最關鍵的一個嘗試:
合作社問題。
社這個稱呼在這個時代還不遙遠。原始血緣公社組織下的農業生產甚至在中世紀的英國還存在,而公元前的漢地,這種村社也仍然在一些地區保持着。不過小農經濟已經席捲了大部分地方,隨之而來的自耕農的春天也沒有持續多久,土地兼并的問題便在幾十年前浮現。這個社會問題頗帶有一種未富先老的殘念。
無論是以勤勞致富崛起的地主,還是以偷雞摸狗、坑蒙拐騙、裙帶關係崛起的地主,只要他們崛起,他們就成為大土地所有者,比自耕農擁有更多的資源。自耕農要面對大土地所有者的侵凌,依賴朝廷是不行的——朝廷雖然兵糧都由中農所出,在利益上同土地兼并存在對立,但是公元前自上而下的官僚體制並無能力抑制土地兼并,反倒是這個集團中的許多人就是大土地所有者。可農民倘若不依賴朝廷,只依賴自己的力量,寄希望於家庭的奮鬥,遲早也是要完蛋的。
可以說,農民的唯一一條出路就是組織起來,將一個個零散的家庭組合成一個大土地所有者。每個家庭仍然保有自己的權利,為朝廷承擔一定的義務,但是在對抗兼并和壟斷時,他們就聯合起來,利用他們的資源反對。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夠以一個單位的形式進入農業市場,完成大地主才可以做到的一些事情,譬如向耕作制度和肥料、農具、灌溉投資,改善農業結構,提高產量。在這個基本單位上,合作社同村社的區別便一目了然。
雖然合作社有這種種好處,但它在歷史上具有一個前提條件:必須先完成土地革命。在大部分人是貧農,少部分是中農的地區,要辦合作社,難度比較大,一方面是有土地的許多人不會答應,另一方面是能夠整合的農業資源少,譬如貧農掌握的土地少。富農和地主則是斷不可能入社,將自己的土地分給窮鬼們的,除非有人良心發現,想做慈善。
她們或許能找到一塊中農較多的地方,建立一個模範的合作社,但是若要在貧農遍佈的地方施行,就離不開土地革命。所有重新分配土地的嘗試都不可能一時興起,光靠她們兩個人也無法做到,倘若自下而上地發動,只能遭遇朝廷鎮壓。除非她們說服朝廷在土地兼并還未抵達一個臨界點時興起土地改革,用朝廷的力量把新興的地主端掉。但是這條道路也是荊棘叢生,辯論的結果難以言明。辯論一旦失敗,她們再想自下而上地去做一些事情,就能輕鬆地為朝廷監視和偵察。
在沒有能力解決重新分配土地的問題,為合作社提供良好土壤前,二人只能先試着聯絡某地的農民,勸說他們建立一個新的合作社,在那裏同時實驗合作經濟和農牧輪作。就算這個社同從驃侯府里的造紙坊一樣只是一個模範社,只能起到花瓶的作用,它至少能給這個時代全天下想解決這一問題的人提供一個可供選擇的方案。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