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事務蕪雜
雖然天依試圖說服老梁,但是最後他還是搖搖頭,說洛先生可以選一個別的文章,府中的匠工、僕役們好學、容易用的。天依又思索了一會兒,決定為他們寫一篇最基礎的識字讀物,將一百個最簡單的漢字識給他們。這樣音書就承擔了漢語拼音的作用,他們也能在社會上少吃些啞巴虧。
當然,這些讀物印出來之後有沒有人看還得另說,甚至能不能印出來都是另一碼事。現在紙張的產量也還沒有很擴大,恐怕對貧窮的雜役來說,十個人只能合出一張紙來印課本的情況都會是有的。
還好天依自己的院子裏有存紙,可以拿出來為這件事所用,印二十份不是什麼問題。她和阿綾返回院中敲定了市上最常見的一百個常用字,預備成文,並且在每個字上面配上注音、下面配上註釋,未幾,便寫就了兩頁的底本,拿去給匠工們試刻。只要底本一刻好,印刷所使用的時間就幾乎忽略不計了。大約在下午未時,她們看到了二十份印出來的成品。
“印得還挺快的。”樂正綾看着這一沓成文的紙,“四十張紙,這麼兩塊板,幾分鐘就解決了,而且這兩塊板好幾年後拿出來還能用。”
“來,老梁,你讀着試試。”天依揭起其中的一份,交給在一旁觀摩的匠人梁,“能認得出上面都是哪個字么?”
匠人梁對音書下面的這些符號完全不熟悉。不過從音書和下面的註釋來看,他就能粗略辨認出上面的字在話里是什麼意思。他先把自己最熟悉的“木”讀了出來。
“原來木頭就是寫成這個樣子。”他抬起頭來,“真有意思。”
他又試着認了些字,譬如“斤”“直”“泉”等交易現場常見的漢字,以及一些酒家、店鋪的招牌。這一百個字裏面,除了父母男女、一二三四以外,大部分屬於這些。他還仿照着紙上的字形自己寫了一下這些字,只是由於沒學過筆畫,他基本上就停留在畫的階段。
除了匠人梁以外,樂正綾還將剩餘的十九份散給了其他原來習過音書的匠人,讓他們辨認。除了漢字字形眾人比較陌生以外,其他音書基本上都讀得通。
“洛先生、樂正夫人,有你們這書,我們日後上市就好辦了,也不是兩眼一抹黑啦。”有人興高采烈地說。看起來他們從前出府去街上時,也是睜眼瞎,到處寫着字,他們就不知道。現在有了她們這兩張表,誰出去的時候帶了這兩張,遇到什麼字在上面找,找得到便可以認出來。看來首印的這兩頁紙能夠起到一個字典的作用,而且還比較便於攜帶。
“那我們再多寫一百個,估計你們在市上就能把大部分的字給摸個通徹。”天依點頭。市上的人大部分識字水平也不是多高,他們也是盡量使用最簡單的漢字來書寫他們招牌幡幅賬目上的內容的。兩百個字的規模足夠容得下這些常用字了。就算在現代,現代的一千個常用漢字,在報刊書籍上的覆蓋率就已經達到了90%,這意味着只要認得一千個漢字,粗略地閱讀大部分文字作品就沒有什麼壓力。而2500個常用漢字的覆蓋率更是達到了97%。對於趙府上的工匠和下人們來說,能認識兩百個市場上常使用的漢字,對他們的生活來說絕對是非常實用的。根據阿綾的預計,兩百個常用字,在霸陵縣市場和街衢上的覆蓋率至少也能達到60%,樂觀一點地說,能達到70%甚至80%。
“這麼看,我都想弄個報紙了。”天依笑了笑,“可惜現在紙張還是不夠多,造紙的人也不多,行業發展不起來。”
“而且還有一個,雕版印刷是刻不了每日出版的報紙的。這太耗費刻工的精力,那麼多句子,要挨個地刻。活字印刷發明以後,再利用音書來辦報刊,就便利得多。”
要刻印報紙,基本上離不開活字印刷。就算近代有鉛字排印,那個鉛字也只是一盒一盒按標準排列起來的活字而已。看來這幾天試做針對音書的活字印刷也是她們在閑下來后可以放在心上的快事了,天依思忖道。
既然接受了拼音教育的工匠和僕役們都能夠閱讀印刷術製成的音書篇目,那麼在活字印刷術也誕生以後,他們倘若化身教師,拿着小樓寫的拼音教材,在霸陵內外廣泛地教了人識讀音書,再運用印刷術的成果,將拼音文字寫成的書籍廣泛地流傳,關內的識字率就會有一個質的提升。一百個人識字和一萬個人識字比起來,後者會爆發出更大的能量,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此事的框架搭好以後還有待於成年累月的發展,而且中途不能橫遭朝廷的干預——在他們察覺洛綾兩人的動機之前。
“什麼時候我們刻幾個字塊?”樂正綾問天依,“明天,或者是後天?”
“後天。明天我們不是還要去看看那位老人么?看他的病養得怎麼樣了。”
樂正綾輕嗯了一聲,隨即道:
“再找個時間順帶去一趟小樓那邊。他不是也有那麼多泉幣么?不是也召集了一幫貧民在他家裏住,而且教給他們音書了么?那些貧民好像也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事業。既然他有志於做這件事,我們可以把印刷術的中心從趙府轉移到他的府邸上,讓他開辦一個印刷社,向霸陵輻射我們的東西。不過他也得冒很大的風險,雖然歷史上發明活字印刷的畢昇也沒有被砍頭。”
“小樓那邊可以去。”天依舒眉,“這樣我們做的這件事也就跳出趙府的包圍網了。我們本應該早點聯繫他的。”
兩人給自己定的休息日就在觀察印刷術的活動中走向黃昏。回到院子當中,天依又跟阿綾回屋歇了一陣,近昏了又到女工們的庖廚里幫忙炒了些菜,今日也就簡簡單單地結束,除開做了做印刷和識讀的實驗、幫府上的人印了二十本常用字表以外,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波瀾。在她們意圖在關中打開局面的隆冬時節,沒有波瀾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也不是什麼壞事。
暮時吃飯的時候,忙活一天的兩個海國人仍然像饕餮一樣,吞噬着眼前的羹飯。天依剛將半碗粟米暴風吸入,眼角不經意地瞟到了對面坐着的李迎。那位現在衣食不愁的小女孩,似乎食慾比剛來的時候減退了許多,只是把粟飯和腌菜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裏扒。這桌上並非沒有她不愛吃的菜——窮人家的女兒幾不會挑食,看起來是有什麼別的因素影響了她進食的狀態。
“阿迎,這兩天吃得還好么?”天依將身子往前側了一些,問她。
“還好。”李迎只是獃獃地這麼應答。
“姐姐看着阿迎好像不太吃得進去的樣子。這樣,這邊有炒菜,阿迎吃吃炒菜。”
這位小女孩仍是婉言謝之。
“那看來阿迎是有什麼事結在心裏,有什麼困難向姐姐說出來,想要什麼,姐姐想辦法給你帶到。”
“我想……”那女娃低着頭,慢慢地把後面三個字給吐了出來,“我爺娘。”
天依回想起那個大雪的下午,剛把李迎在柴房門口救下時,她問她父母家人的情況,小姑娘說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親故在什麼地方。她們當時說的是先將她帶回家吃飽穿暖,尋親的事之後再說。看來現在衣食充足以後,她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未免就思念自己的親人了。
“阿迎還記得,你同親人上一次分開,是在什麼時間?”樂正綾停下筷子,把雙臂放在桌上,問詢她。
“是一家人各自出來乞食的時候。我們在西鄉,寒天凍地,實在是受不了了,爺娘走不太動,我和妹妹各自出來乞討。結果在乞討的時候,我就被搜撿的兵吏抓到工地上了。”
“他們沒把你們一家都抓走么?這樣你們一家人還能團圓。”
“我怕他們是捕人去殺頭的。我沒有把我爺娘的地方告訴他們,到了工地上,才知道有這回事……”
“原來是這麼被抓的。”樂正綾正色道,“我猜一猜,被抓的不止是阿迎吧?現在搜捕流民那麼廣,你妹妹說不定也在其他地方被抓住了,只是被抓去其他工地,沒有同你一塊。要不然,你待在工地上那麼久,不至於連你妹妹一面也沒見過。”
一邊聽着阿綾的話,李迎一邊抹自己的眼睛,忍住淚意,不讓自己在眾人面前丟人。但是靠忍還是忍不住的。坐在一旁的阿奐一伸手撫慰她,她就縮進了身邊人的袖子裏。其他女工也感嘆府外面的日子不好過。
“不知道她妹妹和爺娘如何了。”天依對阿綾說,“我們得去各個工地上找一找。我想八成是能找到的。如果妹妹是在乞食完同爺娘會合,他們一併被抓走的話,阿迎一家人就好團圓了。”
“大海撈針!不過也不是沒有範圍。”
樂正綾言罷,向阿綾打探了她妹妹和父母親的一些人身相貌上的信息,決定之後外出的時候順帶去一趟霸陵西鄉周遭的幾個工地,探聽探聽有沒有面貌相似的一家人或者一個人的下落。
受了眾人的一通安慰和兩個姐姐的許諾,李迎的心緒才樂觀一些。在奐氏的哄慰下,她又夾了幾塊菜肉到碗裏,合著飯一塊兒吃下去。天依默默地在心裏盤算着之後半個月要做的事。一是同遊俠聯繫想辦法紓解民困,二是進京去觀摩測日都尉的測量成果,繪製一條完整的直射點移動線;三是想辦法在霸陵推廣印刷術和拼音文字,四是在農牧輪作的試點集合一幫農民搞合作社;五是幫助李迎尋找自己的三位親人。這五樣事,從朝廷之事到秘密之事,從公事到私事都有,而且其中的公事,往深了說,對元狩三年的大格局很可能有長遠的影響。她們得在剩下的半個月當中好好地把這些事周密地做好。這樣當春天再來的時候,自己和阿綾要耗費的心力也就不多了,她們可以好好地陪趙筠,幫助她把第一個孩子生下來。農民們也能夠更從容地邁進下一個種收的季節。
她將這五樣事牢牢地釘在自己的腦海里,日後每做完一件事,就勾去一項。
十一月十八,在家裏修整了一天以後,繆叔又在院子裏套車了。今天兩位海國人打算再去一趟城北,帶着醫生繼續複查那個老頭的病狀去,他要及早準備。不過他套的並不是二人以往乘的縣車,而是一輛普通的安車。他鬧不懂今日為何乘的車忽然變了。待車子套完,二人也準時從北院跨過中堂走來了。
“小晏今天不來么?”見來者只是兩人,繆叔問她們道。
“晏柔姐今天不來,她還想再休息一陣。昨天小公子也沒叫她做什麼事,挺清閑的。”天依說,“今天就我們倆,還有霸陵市上那個醫生。”
“可能是小公子可憐她有病,特許她休養吧。”繆叔笑道,“也好,我在車前駕車也輕一些。”
“今日去看完老人家,還要駕車去幾處工地那,找找人。”樂正綾又說。
“沒事,已經歇好了。今天不管去哪,老夫都去。”繆叔拍拍胸脯。
“繆叔身子真是康健啊。”
“咱們在路上的,身子不康健怎麼行呢?”
今天的旅程在歡顏笑語中開了個好頭。時隔一天,天依重新坐在車上,感覺精神頭特別高。雖然她還拿捏不準前日阿綾和醫生對他的診療是否有效,但阿綾說此病主要是窮病,那供給了足夠的柴火粟米以後,病情總會緩解一些。要是這真如她們所預計的,等兩人明日再回一趟西鄉,把好消息捎給遊俠們,她們應該就能徹底在當地取信了。
取信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只不過兩人的物質條件為二人在這方面提供了本錢。古今有不少著名的蓄養門客的俠行之人,家庭背景都離不開兩個字:金多。
在霸陵市上接到了醫生,趕到原來那家人的院門前,天依首先舒了一口氣——兩天過去,這一家門口的景觀同前幾日並無什麼異樣,沒有張什麼布幔,也沒有灑什麼東西,看起來老人家至少命還在,沒有惡化到去世。不過具體的健康情況仍待她們入室細勘。
阿綾上前敲了幾下院門,開門的是西鄉俠客的小弟弟。見到前天治病的人又來了,他馬上將來者請到屋裏歇腳。
“老爺子如何了?”
“就在裏屋烤火呢。”
那次子介紹道。踏進堂屋,他向隔壁的父親招呼了一聲,又領四人走進了更深奧的側室。在昏暗的環境中,有一簇火熊熊地燃燒着,透過高窗排出去。
“老人家,說話還有氣力不?”醫生先問老人。
“哎,舒服多了。”那父親開懷道。
“您肚子還漲么?”阿綾問他。
醫生摸了摸病人的腹部,說他腹部已經不漲了,看起來漲起的部分這兩日已經有地宣洩。
“這兩日我是吃得進,也下得出,身子也暖。”那人慾把住樂正綾的手,但是感到不合適,又把住一旁醫生的手,“好像比沒病前還好一些。要沒有你們的葯薪……姑娘,您可比我這兩位息子有用多了。”
天依嘆了一聲。在人世上,大部分的病還真是窮病。
“老人家,話不能這麼說。我們聽說您在家裏病重了,也是聽了您息子傳出來的消息,才過來看您的。”
“是老大還是老二?”
天依看了看那人的小兒子,開口道:
“您還有兩個兒子么?”
“這個是小兒子。”
“那就是老二了。”
老人的小兒子感到不理解。父親生病的時候,自己也就向街坊鄰里問過主意,怎麼引得這城中的兩位夫人前來呢?難道是鄰里有人有通天的手眼?
不論如何,父親的病接近愈了,當然是個好事。他便問兩位夫人是從誰那聽說的這個消息,但是二人只推說忘了姓誰。
“這個病到冬季結束的時候,最好不要再犯。冷食得少吃一點,哪怕是借別人的火,也要吃喝一些暖的,這樣體內溫和,就不至於這樣。”醫生囑咐老人。
老人們的家人皆唯唯。經過這場兇險的疾病,他們也不敢讓老頭着涼着了。四人便放心地走出了院子。之後幾天,她們還要來複查一遍。
“還好,事情挺成功的。”阿綾向天依鬆了一口氣,“這下我們可以給西鄉的那個俠客一個滿意的印象。”
天依也很清楚這一小步意味着什麼。西鄉基層民眾和當地秘密組織的大門或許正向自己和阿綾敞開着,有了他們,附近工地上飛揚跋扈的貪吏們,頭頂彷彿已經頂起了一個危字。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