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窮病
關於投名狀的問題,天依在出發之前同阿綾考慮過許久。在傳統的社會中,要加入一個秘密會社,各種形式、各種名目的投名狀總是需要的。為了建立牢固的信任,這種投名狀通常要求的條件非常苛刻——林沖逼上梁山的時候,王倫就要他三天之內帶一個人頭過來。這還算比較輕的。有一些一道入伙的甚至需要互相把對方的家人殺光。在中國歷史的晚期,許多做大事的人都是這般結成牢固的同盟。
但是這些是洛綾兩人無法接受的。無論是親手去殺一個人,還是殺掉自己的親友,這都是她們沒有辦法做的事情。樂正綾雖然有一些戰鬥的經歷,也受過軍隊的訓練,在河西戰場上奔走過,但是她從頭到尾沒有手刃過一個敵手,甚至連砍傷都沒有過,實在沒有經驗。欲殺貪官惡吏,她們也缺乏隱蔽、偵察、善後的技能。這些都是常在此道的俠客或者說罪犯更擅長的。倘若在場的俠客們要她們交一份這樣的證明的話,她們恐怕只能點點頭應允,然後轉頭就走,放棄這次開拓西鄉的計劃,日後再也不來見他們了。
不過希望還是有的。投名狀這種物事不一定需要殺人,只要它能觸及律法或者規矩的底線,將當事人和這個組織綁在一塊,誰也不能脫身,便也可行。二人的身份是女子,而且在設定上很容易搞到錢,這是在眾俠當中很不容易的特質,不知道遊俠們對這種人等的要求是什麼。
現在還沒有到明天就得同屋內的人們緊密合作的時間,兩人徒是跟他們混熟、打好關係,順帶從遊俠的角度聽聽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見解。這也是在田間實施調查的一部分。她一邊同火邊的人們談着天,一邊引出各種話題,問彼等社會上的各種問題和近年身邊發生的事,以及他們和當地人之間的關係。有一件事讓她感到很驚奇,就是在場的遊俠都做過一段時間的游食之民,換句話說,就是給別人打過工。
“你們二人——我估計你們也沒去過。”那姓彭的劍客不停地摸着小腿,“你們能隨便有門路散財出來的人,肯定不跟我們一樣,有事沒事就去給人佣耕,或是到市集上扛糧搬貨。”
“這畢竟是生計所迫。我們有時也有生計的困難,要不然日前怎麼會跟你們說抄書呢?實在沒錢了,也只能去抄書寫字。”樂正綾向他道。
“還好,你們不去狹斜,算是愛身的。不過要真沒抄書的人了,又沒別的錢,你們恐怕也得去……”
“是啊。”樂正綾看着火堆愀然。
和後世的很多人對遊俠瀟洒神秘的想像不同,在古代,行俠並不是一門專門的職業,俠客也只是人一生中的若干身份之一。在場的俠客們自己身上雖然有武器,但是以武犯禁本來就是一門危險的行當,一年也造不成幾場命案,劫不了多少財富,反倒容易出事。真到了生計無着又不敢貿然進林子以血洗劍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化身為遊民,給人做工維持生計。游食不問出處,雇傭勞力的主人並不會按朝廷的法度來苛求來者的身份,那樣只會給自己找不方便。他只需要一日按最低的標準付給他們傭金便是。就算他知道可憐巴巴、手上接着銅錢的窮鬼前幾個月還在道路上橫行殺人,那同自己在光明正大的市中催他努力幹活又有什麼關係?不光是漢代,就算是現代,打黑工的場所也仍然是這路生態。
這也從側面提醒了天依和阿綾,遊俠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中也是下民,他們的生計問題亦仍然是最要緊的問題。而且若有一個地方能容他們自由,他們也會安定下來,而不是在刀頭上過舔血的日子。她們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來切入下一步的工作。
同劍客們烤火的時間說長也不長。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們還是要起身繼續趕路。屋內的眾人都向她們道別。就在臨別之際,樂正綾轉過頭,問剛認識的阿彭:
“對了,除了信的話,兄弟們近來有什麼事情要小女代為幫忙的么?”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良久,有人站出來,問兩個姓鄭的姑娘:
“兩位姐妹中想必是有一人長的吧?”
“是。我就是長女。”樂正綾點頭。
“鄭姐是楚人么?”他復問道。
“不是楚人。不過您想問的是……醫巫方面的?”
一般有人問到是不是楚人,又問在家中是不是長女,阿綾便可以斷定他是要尋醫問葯了。楚人的家庭頗流行這一風俗。
“是。”那人說,“那個……我的父親……”
“他是生了什麼病么?”
“肚子漲。又很難拉出來,出來也很多水。”那人向她描述自己父親的癥狀,“這往年冬天都好好的,唯獨今冬以來……”
“那有點難辦。”樂正綾蹙眉,“面色尚好么?”
“有點沒有肉色。”他嘆了口氣。
“我們現在能見到他么?”
“他的所居在北鄉,恐怕我們不能帶你們去見。家人傳書過來,我也才知道的。”
“你們平時習慣吃冷食么?”
“我家裏冬日有些吃。”那做兒子的說。
“是有些吃還是常吃?”
他支支吾吾,最後向面前的姑娘承認:
“常吃。為了省一點薪火,基本上能吃冷食就吃冷食。一家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會是因為這個鬧的病吧?”
“冬天不適合吃太多冷食。”樂正綾嘆了口氣,“這樣,你父親的這病,我應該有主意了,你可以把他的居所告訴我,我們為你試試治他的病。”
“可以治么?”他的眼中放起光來。
“或許可以,至少可以減緩。”
“那就多拜託鄭姐了!”那人立馬向她拜言。其他俠客也有些動容。不過阿綾只是向他們說著自己不是專門的醫師,或許不敢確保病一定能治癒。不過他的父親能夠得到更多的柴火和暖食,這點是可以沖他們保證的。
遊俠們將她們二人安全地送離自己的暫居點,回到村間路上。臨行的當場,他們還送了二人各一個用繩結綁起來的圖案,說是在西鄉若遇到其他攔路的人,只要出示這隻繩結,就能夠受彼等的放行。兩人也半信半疑地將它們收了下來。重新走在冬季的鄉村之間,天依大舒了一口氣。
“阿綾真的有法子治癒那老者?”天依對她接下的邀請有點忐忑。
“不知道,但是我有一個經驗,就是所有的病都是窮病。”樂正綾太息道,“我雖然沒什麼醫術,但是我猜那個父親的病作為消化道的疾病,應該和他的飲食習慣有一些關係。我打算對他的生活做一些優化,比如每天吃上熱飯熱菜,順帶喝點薑湯,再洗個熱澡,那樣說不定會好轉起來。”
“那我回府上也可以問一問晏公——”
“要問也不能問他。”樂正綾笑起來,搖了搖頭,“我們在外面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和府上的人絕緣的。還是在城裏問問人吧。”
“還得把他請到那人的家裏才行。這會兒的醫生要對症看人,光隔空說癥狀,恐怕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得請他過去觀察。”
“嗯。那我們現在就去么?”
“別急,上午攬了好幾個活呢,我們一一解決。”
跟着阿綾在霸陵西鄉周邊轉了一大圈,到處給西鄉的人送信,當天依再和身邊人出現在北鄉時,已經是下午近昏的時分了。她們乘上繆叔和晏柔開來的車,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城裏,拉上一個醫生,又在北鄉的市上買了車柴火和粟米,在天黑下來之前,終於和運柴的工人們抵達了那遊俠所說的父親家。
柴門是遊俠的母親推開的。她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視力不太好,迷瞪着眼看了來人好久,才認出來者的人形來。
“老夫人,請問這家的主人……”天依湊近她的耳朵,將聲音放大一些詢問。
老婦含含混混地指向了家中茅所的方向。看來那小俠給的信息沒有錯誤,他的父親確實飽受便秘的煩擾。
“你們是做甚來的?”
“聽聞這家的主人有恙,我們特請了醫生過來,給他問問葯。”
“要多少泉吶?”老婦首先蹙緊了眉頭。
“夫人,這不要錢。”天依一邊說著,一邊請北鄉來運貨的人們將糧食和柴火搬進他們的院子。那老婦人攔阻不得,見這麼多貨品直接進到柴房裏面,又是呼天又是咂嘴。
“夫人,這些不是別的,都是給您丈夫醫病用的。”
“這些吃的用的,不是藥石,也能治病?”
“當然能了。”
不論如何,這位老嫗還是顫顫巍巍地把一行人請到了陋室當中坐下歇息,等着院子的男主人從痛苦的茅室出來。又等了半晌,只聽得側室當中傳出哎呦幾聲,那害了病魔糾纏的老者挺着個漲了的肚子,被自己的小兒子扶持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來。
老嫗走上前去,向他們介紹來人的意圖。雖然對陌生人有所提防,但突然有人衝進來說要給自己醫病,他的表情還是驚喜了一些。就算來的是個庸醫,病醫不好,但對自己來說也算是死馬當活馬醫,權當碰碰運氣了。
來自霸陵的醫生先是探了探他當前的病情,仔細觀察他渾身的狀態。天依也坐在一邊看。這人的臉色確實有些發青,還有點發白,看起來不似人色;腹部也確實漲,但是泄不下來,頗為痛苦。在醫生查勘脈象的時候,天依還詢問他飲食的狀況,得到的結果自然也不樂觀——前幾天家中煮了些粟飯,反正已經熟了,今天就再吃了吃,就無必要再開火。
聽聞這個情況,醫生對這老者的病因也大致有了數。他站起來,向幾人說:
“還是常進冷食,正逢寒冬,進冷食傷了身子,出入不暢。先熬碗薑汁服下。”
二人便依了他的吩咐,阿綾和繆叔取了柴,砍來生火;天依則拿了提前在市上買的姜,到一邊搗碎,準備煮汁。不出一會兒,一大碗熱騰騰的薑汁就成了型,由晏柔端來給全家人服用——誰也保不齊這種冷食吃下去,老太太和兒子會不會生類似的病。醫生總不能前後反覆來三回,分別治三個人。
老爺子像是從來沒喝過薑汁一樣,一拿到這碗湯,就狼吞虎咽地啜飲起來。晏柔連忙把碗握住,只許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患者也迅速習慣了這個節奏——他可以舒緩地持久地享受溫熱的口感了。天依不相信這個活了好幾十年的男人竟沒有喝過薑湯,或許他現在的貪飲只是因為自己進食熱餐的機會入冬以後太少了。
晏柔也有點惆悵。她原來在趙府中也不是沒過過吃殘羹冷炙的日子,但是這種持續性冷多熱少的生活,自己是真沒過過。就算在府中為奴,自己的境地也遠比城外一些人要好。
花了一段時間,碗前的人終於飲完了薑湯。與此同時給患者洗熱水澡的進度也快完成了——火炕中的焰勢已經十分旺盛,天依不停地將燒開的水倒進木盆里,準備讓老爺子浸泡進去。醫生沒有給出這個療法,此是樂正綾自己想出來的。只要人整個地被一個溫暖的環境包圍,他體內受寒的程度說什麼也會減少一點。
待那小俠的父親渾身泡了個爽快、快要出浴時,天依又在忙活着張羅粟飯了。這三件事一路做下來,醫生再訊問他的情況,那老漢只答身子似乎舒服多了。
“那我們明日再來探訪。公倘若此腹脹能立愈,那是最好;如果不能立愈,那堅持幾日,總會好轉的。”樂正綾對那父親說,“今冬就不要發愁柴火的事了,柴火要燒多少,我們就能給多少,務必每日見火,吃上熱飯,洗上熱澡。畢竟身體要緊。”
在講完這些話以後,她又對着老人的小兒子重複了一遍。老人既然是和子女一塊在家,那麼子女在這方面就應該盡到孝敬的責任。在健康這一塊尤是。這一點在倫理觀念強的漢代按理說是不言自明的。
難點在於這一家人仍然奇怪,為何老人的病是同一家人日裏用的羹食有關係,明明大家都食着冷餐。倘若因此患病的話,也應該是三人一塊患病,而非獨有老人腹脹。阿綾和那位霸陵來的醫人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向他們說明不同的人體質是不一樣的,對抗病邪的能力也不一樣,而且老嫗和小兒子吃着沒事也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會因此發病,而只是還沒有發病。兩個人好說歹說,他們才答應會一直使用她們送過來的柴火幫老人烹煮熱飯,直到病癒為止。這令阿綾有些哭笑不得。
走出那戶人家的柴門,距離霸陵閉城也不遠了。繆叔遂催起馬,全力朝城關奔馳過去,城中延出來的醫生則坐在他的身側。今日的事情都已辦完,靠在車廂的后牆上,天依忽然感到一陣疲倦像風一樣刮進自己的身體。
“這一個月,我感覺我們比上個月還累。”
“畢竟是寒冬,又坐着車到處走,這幾日還步行。”樂正綾鬆了松她的肩膀,“我這幾日的精力和體力還尚可,沒有感覺有多大累,不過你可能就不一樣了。”
“明天除了到這一家復訪,探查病癒的情況,我們還需要出門么?”
“明天就先不出了,渭北和西鄉都沒必要再去,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吧。先前救過來那個李迎,我們還沒跟她細打過交道呢。何況有些東西也需要在府裏頭整理。”
“那就好。”天依放下心來。看來今天可以好好睡個覺了。
“阿洛總算要歇了?”坐在一旁的晏柔忽然發話。
“哎,是啊。”天依將頭扭過去,“晏柔姐也要休息么?”
“我和繆叔其實也挺累的。”她低下頭,唇角輕勾,“雖然說開車出去很清凈,也挺自由,但是天天出去,顛簸着也累。何況外面又這麼涼。”
“那確實是時候修整一段時間了。”樂正綾扶了扶額頭,“我們大家都修整修整。明天天依也不用出府了,繆叔也不用套車,我自己騎馬去那病人家吧。”
“阿綾一個人出門……恐怕不太安全……”
“你難道還信不過我么?”樂正綾只是一笑,彷彿這個世界上誰都打不過她。
“那明天我也陪你騎趟馬,無非就是幾里路。”天依咬了咬唇。
“——那我們還是改到後天好了,後天再去這家看看。總之,明天不能讓小天依再累着了。”
“也好……”
在徹底得到了休息的通知后,天依立馬就徹底在車廂背上放鬆了下來。眼前一蒙,睡意如潮水一樣湧起。還沒過一分鐘,她就感覺周身的一切都在向遠方退去,甜美的夢鄉浮現在了身前。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