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若是你當了皇帝,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呢?”
凌承意看着眼前的孩子,笑着輕聲問道。
孩子眨巴着那一雙仍然算是懵懂無知的眼睛,奶聲奶氣地說:“老師,我想換廚師!他們做的飯好難吃啊!”
凌承意聞言笑了笑,然後稍微坐直了一點身體,看着這位未來的皇帝陛下,聲音依然是十分輕柔地說:“殿下,既然臣現在已經是你的老師了,那麼有幾點事情我必須強調一下。第一,從你斷奶之後,御膳房的師傅們就一直在用最適合餵養你的配方來給你做飯,以使你的先天之資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延續。所以不好吃只是暫時的,等你今後漸漸長大了,身體漸漸不再需要一些藥材來培養了,自然會吃到御膳房師傅們最好的手藝,亦是這天下間最美味的東西。”
“第二,”凌承意頓了頓,這才說道:“今後還請殿下不要再像今天這樣與臣開玩笑了。你是生而知之也好,是皇帝陛下其實從你出生開始就一直對你嚴格要求的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演技還不夠,我依然可以看到你這稚嫩的外表下那頗為滄桑的靈魂。”
一瞬間,孩子的眼瞳驟然緊縮,看着這位今日剛剛成為自己的老師,其中透露出的情緒,異常複雜。
凌承意揉了揉他的腦袋,依然笑着說:“現在來回答一下我剛剛的問題?勸殿下還是說實話。”
孩子低下了頭,沉默了很久,開口道:“老師,我想你死。”
凌承意笑了。
笑的很開懷。
孩子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說:“你要殺了我嗎?”
“不不不,沒有,我剛剛說了,希望殿下說實話。而殿下說了實話,所以我又怎麼會為難殿下呢?”
凌承意臉上的笑容玩味了起來:“況且殿下如今是殿下,以後就是陛下。這麼尊貴的身份,臣又怎麼敢對你不敬呢?”
孩子緊緊地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凌承意,彷彿是要將這個人的臉深深地、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里。
“殿下說了實話,我很開心,不過奉勸殿下一句,殺臣這個想法,還是暫時不要有了。咱們君臣二人,齊心協力,將即將面臨大洗牌的朝廷,給帶上正軌;將即將有可能面臨大變革的大魏,給依然穩在最穩健的位置。”
他站了起來,雙手負於身後,背對着那孩子,喃喃道:“千載帝王家啊……”
而他的身後,孩子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拳頭,用盡一切勇氣,問道:“我的父親……今天是不是會死?”
凌承意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只是在那張也並不算是成熟的臉上,有一抹笑意緩緩地勾了起來。
……
蕭正風再次揮動翻海屠龍和紫電裂天,劍氣再一次撕裂空氣,劈中了那根混銅水火棍。
胡中天將水火棍輕輕一放,淡然說道:“這四神劍,就是這麼用的么?”
蕭正風已經完全失去了一個皇帝應該有的尊嚴和風度,他猙獰着的臉上佈滿了血污,咬着牙說道:“你怎麼不想想你手裏的那件兵刃,到底是屬於誰的?”
“那陛下為什麼不想想,自己手中幾把神劍,又是屬於誰的呢?”
胡中天一身長掠,轉瞬之間就來到了蕭正風的身邊,一棒砸下。
“而且陛下為何不仔細想想,這水火棍分明是有靈性的神器,為何會對我這個新主人,一點排斥都沒有呢?”
蕭正風咬緊牙閃身躲過這一棒,而後猛然撤身一丈,一邊揮動劍氣一邊怒吼道:“朕什麼時候承認,這把兵刃,是你的了?!”
胡中天聞言竟然扯出了一個微笑,說:“哦?那陛下不妨叫它一聲,看它答不答應呀?”
“啊——”
蕭正風一生之中從未被人如此侮辱過。
從來沒有。
他知道胡中天自己本身絕不是如此性格,也絕不會有如此心機。所以這必然是他人所教。
而這個他人,在方才就已經說過了,是那位已經死去了的凌絡軒的兒子。
他的兒子!
如此咄咄逼人?!
蕭正風惱怒之處,一來,是凌絡軒竟然死了,還能算到這一步!
這智計之上,真的是自己輸了。
二來,凌承意如此,那衍兒當如何自處?
將來的朝堂之上,少了一個能算萬事能忍大虧的凌絡軒,卻多了一個大權獨攬、橫行霸道的凌承意?
當如何?
當如何?!
蕭正風遍體生寒。
他不怕死,他真的不怕死。
他只怕自己的兒子無法繼承自己的王朝,無法完成自己的意志。
甚至都不至於這麼志向遠大。
他甚至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安安穩穩的在這個世界上活着。
這可能就是一個父親,真正作為一個父親應該有的責任和感覺吧?
但是他是皇帝。
他突然有些後悔,或許當初就應該聽凌絡軒的話?暫時不立太子,多生幾個看看情況再說?
誰能想到,自己最喜歡的女人、真心愛着的女人的父親,竟然成了最後自己的奪命兇手?
“嘭!”
一聲悶響,蕭正風口中再次吐出一口鮮血,整個身軀向天空拋飛出去。
他終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手中兩柄神劍掉落在了地上。
他也在一道優美的拋物線之後,重重地砸落了下來。
他覺得很疼,也很累。
血沫不停地從口中湧出來,還有些嗆。
望着離自己一步一步越來越近的胡中天,他努力清開口中的血,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之前說,你是那一晚才成為了凌承意的人,我不太相信。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是凌家的走……幫凶了?”
走了過來的胡中天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一直都是。我本來……其實就是凌府出身。”
蕭正風有些舒服同時也也有些悵然地嘆了一口氣,說:“你瞧,凌絡軒比我佈局要早多了,所以我要弄死他,一點都不冤枉。”
胡中天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再說一些刺激蕭正風的話了。
於是他轉過頭,看着那邊已經悄悄將那具屍體放下、雙手攏在破破爛爛的袖子裏、半蹲着看着這邊兒的年輕人,說:“要不然你來,送咱們皇帝陛下一程?”
年輕人明顯一愣,然後連忙擺手,說:“別了別了別了,咱就是江湖上一個小人物,咋能幹這種大事兒呢?不行不行,還是你來,還是你來。”
胡中天沉默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說:“打個商量?算我求你辦個事兒。你把他殺了,我……讓你活着。”
年輕人站了起來:“得咧,就等將軍你說這麼一句話呢。”
年輕人向這邊一邊走,一邊將自己的鐵條抗到了肩上,大搖大擺地往這邊走來。
走到了躺在地上的蕭正風的身邊。
看着眼神之中無限複雜的蕭正風,年輕人嘆了一口氣,說:“你說,這算是糟了一個什麼事兒嘛。”
然後揮手將鐵條揮出。
與那混銅水火棍斬到了一起。
沒有僵持,也沒有下一步的繼續戰鬥。
年輕人轉過身來,看着胡中天,笑了笑,說:“你原來也是這麼一個東西呀?”
胡中天沉默不語。
年輕人撓了撓頭,說:“現在還要說什麼饒我一命的話嗎?”
胡中天看着年輕人手中的鐵條,有些感慨,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剛剛,”年輕人說:“我師父合眼那一瞬間,你倆正死磕呢,我就悄然悄無聲息地……嘿嘿嘿……”
胡中天無奈的笑了,說:“那……怎麼說,咱們再打一架?”
年輕人擺了擺手,“打什麼打,不打了,累都累死了。我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可不能就像我師父這樣,說撒手就撒手,一點都不帶猶豫的,那可不行。”
“你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活着。”
胡中天愣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那還真是一個重要的事情。”
年輕人看了一眼蕭正風,還是嘆了一口氣,輕聲說:“看來還得我出手。得了,皇上,您就好好謝謝我吧,不讓您再繼續受這個折磨了。”
鐵條揮下。
一蓬鮮血。
毫無美感。
十分乾脆。
於是一個時代,就這麼終結了。
至此,那些曾經在江湖之中叱吒風雲、呼風喚雨或者攪風攪雨的所有人,全部變成了故紙堆中的文字,將會隨着時間一點一點變成歷史的塵埃,湮滅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有些人終將會被忘記,有些人從來不會被記起。
胡中天說:“多謝。”
“不要說多謝,”年輕人說:“我跟我師父不一樣,我不是一個願意吃虧的主兒,所以我是要求回報的。”
胡中天點了點頭,說:“理解。”
年輕人一邊撿起那根離他最近的翻海屠龍,一邊說:“我要的回報不多,也就幾個要求,你們能滿足我,我就不會亂搞事情,乖乖的在這江湖之中,當個淤泥里的縮頭烏龜。”
“什麼要求?”
“你說了算數嗎?你不是背後還有那個什麼……那個什麼凌家的少爺撐腰嗎?”
“我也不是沒有腦子,有些事情,我是可以替他決定的。”
“哦,這樣的話……”年輕人笑道:“那麼第一點,我要求你們,不要禍害這個大魏王朝。無論怎麼說,蕭正風這個人……再如何冷酷無情,對於我和我師父來說再如何十惡不赦,但是我們還是承認,他所建立的這個大魏王朝,對於無辜的百姓來講,是有極大利處的。所以師父這麼多年來,也從沒有想過用什麼政治鬥爭的方式來解決我們和蕭王八蛋之間的問題,因為那樣,百姓會遭殃。而如今你們即將接手這個天下,我希望你們要對得起百姓,也同時是為了對得起我師父為百姓做出的犧牲。如何?這一條可以答應嗎?”
胡中天幾乎連猶豫都沒有猶豫,當即點頭,道:“沒有問題。”
“鏘!”
一聲脆響,翻海屠龍在鐵條、也就是青鋒不斬的劈砍之下,斷作了兩截。
胡中天眼瞳一縮,剛要說些什麼,年輕人便又張了口。
“第二個條件,”他一邊向另一個方向的紫電裂天走去,一邊說:“就是你不要阻止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這次胡中天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權衡其中的利弊,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開口道:“可以。”
“鏘!”
紫電裂天斷坐兩截。
周圍全是噼里啪啦的電蛇。
“第三個條件,是你們必須為我師父和我師父的他們那些人,留下他們的事迹或者故事。”
這次胡中天皺起了眉頭。
“著書立傳……這……恐怕有些困難。我們想要把控未來的王朝,蕭家還是要繼續存在的,所以正史之中……可能不太方便留下你師父他們的名字……不如這樣好不好,野史之中出現你看可不可以?”
“行。”
胡中天又愣了一下,然後苦笑道:“我還以為……我們會因為這個事情爭論好久,甚至我都已經做好答應你讓你師父進正史的準備了。”
“為什麼非要進正史?”年輕人一邊把玩兒着最後一柄名為凝霜斷命的匕首,一邊說:“就我師父這個特殊的存在,就是進了正史,恐怕你們也不會說實話。反而進了那些看似是杜撰出來的話本小說之中,跟容易勾勒真實。沒什麼,我覺得挺好的。”
胡中天說:“如此便好。那……還有嗎?”
“最後一個,別來煩我。”
凝霜斷命應聲而斷。
“從今往後,我會在江湖之中,靜靜地看着你們在這片土地上的所作所為。或許我現在還不能和你戰成平手,但我還年輕,而你會老。所以請把我想像成你們頭頂上懸着的一把神劍,隨時會刺入你們的頭顱。”
他將自己的師父背了起來。
向著已經越過了頭頂,正在準備逐漸西頹太陽,輕聲笑道:
“師父,走,小軒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