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蕭正風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凌絡軒還是凌承意,有區別么?”
“對承意公子來說,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但是對於陛下您來說,區別還是挺大的。”
胡將軍說:“須知丞相大人有顛覆蕭氏王朝的念頭,而承意公子沒有。承意公子,只是想要一個比自己父親權利更大的丞相之位罷了。”
蕭正風問道:“你們……是如何、何時沆瀣一氣的?”
胡將軍微微低頭:“那一天晚上。”
蕭正風再一次沉默,良久之後嘆道:“當時朕就不該讓你去殺凌絡軒。”
胡將軍也是跟隨皇帝多年的人,自然知道皇帝話里的重點是“讓你”而不是“去殺”。所以胡將軍搖了搖頭,說:“陛下,除了我以外,還能有誰殺得了丞相大人呢?”
“所以……這個局無解?”
“世間沒有無解的局,陛下。”
胡將軍看着蕭正風輕聲道。
“陛下您若是對丞相大人沒有殺意,這個局就根本不會存在。”
“所以其實,這個現在已經無解了的殺局,是陛下您親自率先牽起的頭。”
世間的事情,其實若是按照佛家的那套因果論來看,都是有跡可循的。
昨日種種因,今日種種果,因果纏繞,才是世間百態。
所有人都以為蕭正風只是一個武夫,只是一個皇帝,只是一個憑藉武力一統天下之後,再憑藉滿朝的文武百官,穩固自己的基業的皇帝罷了。
還記得當初那場江湖大會的人,寥寥無幾。
在那場江湖大會上,作為蕭正風最後的對手,長安城城主、大魏鎮軍大將軍、征北軍主帥劉天南,對蕭正風有過一番評價。
“蕭城主,三教學說,無一不精通。”
所以他不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佛家道理。
只是越是博學的人,有時候就越是更相信自己,而不是按照那些書上的言論墨守成規。
“什麼因果輪迴、天道有常的這些東西,我是從來不信的。”
蕭正風看着胡中天認真說道:“我的命運,從來都是握在我自己的手裏,任何人,任何人想要操控我的命運,都不可能成功。他們都會付出他們相應的代價。”
胡中天沉默了,沒有再多說什麼。
可是一直沒有說話的楚羽開口了:“呵呵,你不願意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誰會願意呢?而你這一生……又操控了多少人的命運呢?”
“不知道,沒辦法計算,因為我這一生還沒有過完,所以就算是真的統計出來了,那也不準確,因為接下來我還會繼續活下去,繼續在你們深惡痛絕的目光之中操縱着這天下無數人的命運,而後帶領大魏走向最輝煌的時代!”
這話說得極有力量,可謂字字千鈞。
而楚羽是如何回應他的呢?
“去你媽的。”楚羽說。
然後他隨手將鐵條拋向天空。
用盡身體裏的最後一絲內力,將鐵條以極大劍意御起,直刺向蕭正風!
同樣不剩多少內力的蕭正風竟然絲毫不懼,同樣拋起青鋒不斬,以劍訣引之,迎戰楚羽!
其實到了這時候,兩個人都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再做爭鬥。
只是互相憑藉著最後的那股狠勁兒,不想讓那個靜靜候在一旁的胡將軍看了笑話。
兩柄劍各自以自己最決然的姿態,相撞在了一起!
一件讓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事情,就這樣憑空出現了。
那柄被譽為四神劍之首、穩穩壓制其餘三把神劍的青鋒不斬,就這般在與那鐵條相撞的瞬間寸寸碎裂,隨着一股輕輕飄來的微風,化作了滿天的塵埃!
而失去了力量的鐵條,“咣當一聲”墜落到了地上。
彷彿是砸到了場間三人的心上。
胡中天眼神凝重。
蕭正風眼神驚怒。
楚羽眼神茫然。
怎麼回事兒?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
還記得自己剛剛決定要走江湖之時,除了對江湖最大的嚮往之外,剩下的,則是兩件不小的任務或者說是責任,催促着還是一個孩子的楚羽離開洛陽城那間舒適的宅子,離開那種雖然簡單但很溫馨的生活。
一件,是長青門和玄冥宗之間的恩怨。
還有一件,便是尋找青鋒不斬。
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願,同時也幾乎是一切禍亂的根源,只是他當時並不能意識到這一點。
他當時不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比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還活着,並不知道他一直崇敬的洛陽城主,其實是整個天下最冷血的梟雄。
他甚至分不清楚,一個所謂的史家鏢局和長安城少城主,到底哪個好哪個壞。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在他的心中,一直是清楚明了的,那便是找到青鋒不斬,並用青鋒不斬毀了剩下的三柄神劍,結束江湖中的紛爭與混亂。
後來,江湖大會舉行,他的偶像、標杆蕭正風蕭城主被選為江湖盟主,大混亂時代明顯已經結束,尋找青鋒不斬這件事,便不再顯得那麼迫切與着急。於是長青門和玄冥宗之間的矛盾,便被他放在了地位。回宗門、領神槍、戰師兄、接任長青門的少門主、正式和師父柳青林學習長青門正宗的劍術與槍術……雖然十分辛苦與忙碌,但不得不說,那是楚羽踏出洛陽城后,為數不多的開心的時光之一。
然後便是葫蘆口兩大江湖宗門之間的決戰。
玄冥宗勾結草原胡人,引胡人入中原,為接下來的長安城之戰埋下了種子。而在葫蘆口一役中,門主柳青林戰死,門內弟子減員七成,近乎滅門。
而玄冥宗宗主被那個名叫林青的男人和趕來的蕭正風一起殺掉了。
玄冥宗解散,天下大亂局從此開始。
楚羽隨林青環遊天下,磨礪自身的同時尋找青鋒不斬;胡人入侵中原,一路打到長安城下;南蠻磨牙吮血,滅掉明宗,為入住中原跨好了第一步。而蕭正風與凌絡軒於中原南北各方勢力之間斡旋,大魏建朝之計已是勢在必行。
後來大魏建朝,而被一本小書撥開眼前迷霧的楚羽開始想要一個真相,一個有關天下的真相。他逐漸發現,有些人或者江湖勢力的消亡,並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而胡人入侵中原的事件,也並非是一個單純的種族矛盾。一個以天下為賭局、以萬千鮮血與生命為賭注的血淋淋的真相漸漸展現在了楚羽的眼前,他不願相信,但不得不信。他信仰崩塌,卻需要恪守堅持。
他開始渴望青鋒不斬,但已經不再是要毀掉四神劍,而是想要掌握他們,用他們的力量,劃開整座天下的大霧。
可行嗎?
不知道。
但他要去做。
林青告訴他,只要他願意用心去找,青鋒不斬便一定會來到他的眼前。
再後來,在大澤之中,他成了殘廢。整個身體,除了脖子以外皆不能動,經脈盡斷,難以修復。尤其腰椎處的阻塞,幾乎讓他痛不欲生。
可是林青在,吳央在,沁兒在,他反而覺得一切都好,一切安心。
再後來他們離開,林青孤身一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而後知后覺往往是人生之中最令人難過的事情。
林青之謂,乃楚蒼也。
楚蒼與王凝之二人,一先一后,雙雙赴死。
北方戰事,將軍欲圖戰勝而起義,卻被從天而降的天罰終結。
哀鴻遍野啊,哀鴻遍野!
於是楚羽變成了江湖中的孤魂野鬼,在荒野之間四處遊盪。
他將鐵條掩埋在華山之上的朽木之中,在洛陽的舊宅里為那些一個個本不該死去的英雄們立起了牌位。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對着那些牌位,總是會這樣想。
他們其實寧願不當什麼英雄,而是更願意活着吧?
他渾渾噩噩,他不知所終。
他聽說皇帝殺了反賊,得到了青鋒不斬。
他很奇怪,為什麼父親明明一直都將青鋒不斬拿在手裏,卻始終沒有告訴自己呢?
若是最後一戰,父親有把握,那麼最後為何會輸?
若是最後一戰,父親沒有把握,那麼為何不先把青鋒不斬轉移了呢?
他想了很多年都沒有想到原因,直到最後他不願再想。
不就是青鋒不斬?
不就是四柄神劍?
我同樣手中有一鐵條,可破萬千法。
他收徒,他再次遊歷,他感嘆江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江湖了,可是他的那顆心,卻還依然有力的跳動着。
還活着。
既然還活着,那就要做些事情。
今日之事。
他不再疑惑,不再追問,不再憤怒,不再悔恨。
他只是出劍。
只是出劍。
為了不再出劍。
不再出劍。
是為不斬。
……
楚羽緩緩走了過去,伸手將掉落在地上的鐵條撿了起來,在自己赤裸的上身上擦拭了起來。鐵條磨過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再次引出了殷紅的血,而他自己卻恍若未覺。
他抬起頭來,看着對面的蕭正風,咧了咧嘴,笑了笑,說:“我懂了,你懂了沒有?”
蕭正風面無表情,說了一句剛剛楚羽說過的話。
“懂個屁。”
楚羽頗為快意地笑了起來,然後晃了晃手中的鐵條,說:“知道為啥劍碎了嗎?告訴你,往我手裏瞧瞧,這才是真正的青鋒不斬!”
他伸手揉了揉臉,努力讓自己笑的不顯得那麼放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哈哈哈,我說呢,那可是我爹,又不是你兒子,頂多算是你師弟……原來我從一開始,就拿着青鋒不斬,原來青鋒不斬,就一直在我的手裏……當你真的從心底里需要它的時候……它真的出現了。”
楚羽淚流滿面。
“爹,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師父!小心——”
楚羽聽到了這句提醒,聽出了這個聲音是自己那個不懂事兒非要跑來跟着的徒弟。
他聽清楚了那個臭小子話里的內容,也領會到了那話里的意思。他最正確的選擇,應該是毫不猶豫的後退或者閃開,這才是一名江湖人在面對危險時應該具備的素質。
楚羽算是一名合格的江湖人嗎?
自然是算的。
但他沒有那麼做。
一來他真的已經沒有力氣了。
二來他真的不想再動了。
所以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轉過頭,看看自己徒弟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還行,不錯,還挺完整的。
這是他被三柄長劍洞穿胸腹時,腦海中唯一的一個念頭。
……
“父……父皇……父皇去哪裏了呀?”
奶聲奶氣的聲音在大殿裏響了起來,小小的身軀被宮裝婦人抱在懷裏,雙手一邊向自己的母親要抱抱,一邊問道。
聽聲音就知道,這孩子才剛剛學會說話沒多久。
而並不知道御書房此時正在發生着什麼的皇後娘娘輕輕哄着自己懷中的孩子,說:“衍兒乖,你父皇現在正在處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要過一會兒才能來陪衍兒……所以衍兒,你要先睡一會兒,這樣等下你父皇回來的時候,才會有力氣和父皇玩兒哦……”
“還是先不要讓太子殿下睡了,讓我們互相認識一下,然後再休息也不遲。”
一道聽上去頗為年輕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皇後娘娘神色一緊,出聲道:“是誰?!”
那道年輕的聲音再次響起:“冒昧打擾皇後娘娘,罪該萬死。只是臣奉陛下之命,前來與衍太子見上一面。並且從今往後,臣便將是太子殿下的老師,負責太子殿下的一切學識教授。”
皇後娘娘臉上神色微微緩和,聲音也輕柔了許多,說:“原來如此,還不知先生姓甚名誰?可有聖旨在手?”
“聖旨在手,臣這就讓人送進去給皇後娘娘過目。而臣之名……”
那聲音頓了頓,才繼續說道:“臣姓凌,名承意,家父凌絡軒,即遇害不久的丞相大人。想來皇後娘娘,應當聽說過?”
皇后心頭一震,接過聖旨瞧完玉璽之印后,也顧不得是否符合禮儀,便抱着那孩子繞過屏風來到了門口,向著那位極年輕、甚至還算是少年的先生,躬身行禮。
而少年沐浴在陽光之中,臉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