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葉秋葉與馮知春兩人的身體向後倒飛而出,狠狠砸中在了一棵明顯已經死去了很久、乾枯的、猙獰的樹榦上。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收到如此重的衝撞,這棵已經死了的樹還沒有折斷,他們只知道,如果沒有這棵樹,他們現在或許已經摔下了山頂,落得一個死無全屍了。
“都說了讓你們趕緊打完下去,我們還有事兒呢。你們非不聽,非得打一頓才行……現在這些人都這樣嗎?”
那道士一邊說著,一邊走了上來,盯着那兩個瑟瑟發抖、完全不敢說話的“江湖頂尖高手”,說:“行走江湖,什麼時候開始是拳頭大的人,可以隨便定規矩了?在我們混江湖那會兒,拳頭再大,也得按照先輩們傳下來的一個個江湖規矩,講道義、幹人事兒。拳頭大就隨心所欲想幹嘛就幹嘛的,那叫魔頭你們知道嗎?況且你們拳頭……也不大啊?”
他伸手拍了拍兩人的臉,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滾滾滾,滾一邊兒去,別耽誤我倆辦正事兒。”
兩人還是什麼都不敢說,連滾帶爬地給道士閃開了身子。
道士扭頭對青衫客說:“妥了,趕緊的吧?”
青衫客微微一笑。
緩步走上前來。
看着眼前這棵死而不倒的大樹,青衫客的眼中湧起了極複雜的情緒。
道士看在眼裏,沒有出聲打擾。
沉默良久之後,一聲輕輕地嘆息。
青衫客緩緩閉上雙眼,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按在了那乾枯的樹榦之上,而後保持着這個姿勢靜立不動。
仍然還在地上無力起身,卻已經悄悄回過了一些神的兩大“高手”看着眼前這一幕,有些困惑和莫名其妙。這是在幹什麼?緬懷?祈禱?還是某種不知名的邪惡儀式?
空氣中突然瀰漫起了淡淡的焦糊味道。
或許就在一眨眼的瞬間。
枯樹怦然化作黑色的齏粉,簌簌落下。
同時“咣當”一聲,一根黑不溜秋的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青衫客走上前去,將之撿起,毫不吝惜自己的青衫,用其將那東西上的黑色樹灰擦得一乾二淨。
原來是一根裝上了劍柄的黑不溜秋的鐵條。
青衫客的眼神溫柔,輕聲對鐵條說:“好久不見了,老夥計。實在對不住你,這些年把你藏在這裏,真的是委屈你了。”
他又摩挲了幾遍劍身,然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轉過身來,看着道士笑道:“可以了,有吧,我們去赴約。”
兩人身影消失在了華山之頂。
許久之後,葉秋葉才喃喃地說:“馮兄……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馮知春低下頭來,輕輕說:“要是是假的……就太好了……”
……
劉琮琤這天起床,先是把宅子裏的地掃了一遍,潑了水,又拿濕布將每個屋子裏的桌子和椅子都擦了一遍。
然後她出門去,買了一些菜和肉,準備中午回家給自己做一頓不錯的午餐。下午她還要去學塾上,教鎮上的孩子們識字,以此來掙到養活自己的錢。
曾經這個教課的事情,是由那個道士和那個男人一起做的,他們讀過的書比自己要多,講課時口中的話也要比自己幽默風趣地多,所以和現在聽自己講課時昏昏欲睡的狀態相比,當時他們還在的時候,孩子們要顯得更加活潑一些。
這能有什麼辦法?她最擅長的事情又不是做學問,能教認字就已經很不錯了。
她雖然這樣想着,但還是會經常去買一些自己沒看過的書來,不停地讀着,希望自己講課時能夠更有吸引力一些,能夠更啟發那些孩子一些。
她買完菜肉回家,生活,做飯,盛飯,吃飯。
菜和肉都做的色香味俱全,連米飯都蒸的粒粒飽滿。然而她吃得卻並不像她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津津有味,到最後,她甚至只吃了一半兒便已經吃不下去了。
她將剩下的飯菜用布蓋住,晚上熱一熱,還能接着吃。
做完了這些,她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想要躺下來稍稍午休一會兒。可是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也只能是嘆了一口氣。
那兩個人走了已經有幾天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其實最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還能不能回來”,但是她不喜歡這種表達,自然不會用也不會想。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發生這種事的時候,她絕對不會不跟過去的。
她突然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怔了一會兒之後,穿上鞋,走到了那個少年曾經的房間之中。
少年離開的更早,不過卻比較讓人放心。她知道少年就算是一個人行走江湖,也不會有任何的危險。所以只要時間到了,少年一定是會自己回來的。
在少年的床頭附近,靠近牆角,立着一桿長槍。
通體藍色,其名冰魄。
少年走時並沒有帶走這桿槍。不是因為他不喜歡練槍,也不是因為他看不上這把槍,而是因為他知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天,他還沒回來,而師父和石頭叔已經走了,偌大的宅子裏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那麼她心中會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
所以他把槍留了下來,這樣在她想念他們、想念那些已經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人和事時,可以有寄託。
她走上前去,將那桿槍提在手裏,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本能的這樣做一樣。
只是沒過多久,她便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口中呼出的氣帶着極低的溫度。她有些無奈且戀戀不捨地看了那桿長槍一眼,將之又輕輕地放回了原處。
她已經不是那個可以用冰魄的寒冰氣息來鍛煉自己內力的女豪傑了。她體內的經脈在五年之前便已經不能再承受任何的內力,所以她現在,也已經失去了提起冰魄神槍的資格。
她又想起了那些年,她和他一起在那座樓內,面對着強敵,拼上了性命,各自揮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刃,像是瘋子一樣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名字。
如今一切,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好嗎?不好。
不好嗎?也未必。
想來此時他們兩個人應該已經到了華山的地界上,去取兵刃了吧?
能在這裏,為他們祈禱着,為他們祝福着,能夠有着一抹念想,為他們回來之後能有一個舒適安穩的家而忙碌,其實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一想到以前的自己一定不會有這樣的念頭,她便有些自得地笑了起來。
她是在進步的嘛。
……
少年的個頭竄的很快。
但其實現在還叫他少年,已經有些不恰當了。
他已經是一個很出眾的年輕人了。
行走江湖有些年份,交了一些朋友,有了一些仇人。木劍還是木劍,劍法卻已經不太一樣了。
此時他躺在一家酒館的屋脊上,看着夜色里安靜的市井巷陌,時不時地往口中灌着醇香的酒。
是的,自己一個人漂泊的這這些時日,他學會了飲酒,且變得喜歡飲酒。
怪不得師父以前從來不讓自己飲酒,酒這個東西要是上癮了……那可真是費錢啊。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後的那棵大樹後面,有一個姑娘,正在偷瞄在房頂上喝酒的自己。
他笑了笑,笑容和手中的酒一樣醇和。
轉過頭,他沖那趕緊把頭縮回樹后的姑娘吹了聲口哨。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的姑娘羞得滿臉通紅,轉頭跑開了。
而他笑的很開心。
這種開心真的很難得。如果可以,他希望就這樣到此為止。
姑娘應該試着忘了他,因為他不會在此處繼續停留,今後還能不能回來,也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所以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一邊繼續喝酒,一邊喃喃道:“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這他娘的究竟是誰想出來的句子啊,真他媽的一針見血!”
他站起了身來,決定要去那邊走上一遭。
他並沒有達到符合師父條件的要求,但他還是要去。
任性嗎?
有一些。但是和以前的那種恐懼、害怕失去所以想要拚命抓住的心態不一樣了。
他現在想去,只是因為想去。
他想要出劍,和師父一起並肩出劍。
他想明白了這個問題,所以他的酒越喝越順暢,越喝……越想喝。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但他其實也不是特別在乎。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他站起身來,將木劍負到身後背好,將酒葫蘆掛在腰間。
酒葫蘆搖搖晃晃,有些調皮。
他偏過頭,衝著剛剛那位姑娘消失的方向,輕聲笑道:
“如果我能活着回來,我就娶你。”
身影在月光之中高高躍起,俶爾遠逝。
有些瀟洒。
……
丞相大人去世之後,凌府的存在便有些尷尬。
家中已經沒有了主心骨,卻佔着那麼大的地方、那麼優美的景色,總是會有新的權貴看不順眼,想要自己取代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受到朝廷刻意保護的凌府依然是存活了下來,仍然在這神都之中,安靜的屹立着。
凌府之中,那座丞相大人被刺殺身亡的的亭子還沒有被拆去,現在已經變成了凌府少爺最喜歡去的地方。
管家和下人們勸過很多次,說既然老爺是在這個地方死去的,那這個地方便已經是一個不祥之地了,還望少爺要注意小心一下,不要總是來。
可是少爺從家不聽。
而且他還喜歡上了釣魚,用的就是老爺死前釣的最後一次魚時用的魚竿和蓑衣。
蓑衣本是雨天所穿之物,可是少爺不這麼干,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還是雨天,他只要來此處釣魚,便一定要披上這件蓑衣。
他其實還是個孩子,這件蓑衣並不合身,穿上之後,他的整個身子便被隱沒在了蓑衣之中,而他並不在意,依然如此。
下人管家們見狀,也就漸漸的不在勸了。都知道老爺生前最疼少爺這個唯一的兒子,整個凌家之中,只有少爺一人才像是老爺的親人,其他人彷彿都是平日裏可有可無的人一樣。所以少爺和老爺的感情極深,如此作態,大家也都能理解。
這天,凌承意又來到亭中垂釣。
蓑衣披上,所有人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誰都不知道,他此時正在心中默默數着。
一天,還有最後一天。
……
月亮從雲層之中悄悄隱沒,漸漸墜落了下去。
朝陽還沒有露頭,金色的光線便已經開始照耀這片大地。
神都還在沉睡。
而皇城已經醒來。
御書房內。
皇帝身穿明黃色的長衫,看着那面牆。
那面牆上,掛着四柄只在傳說之中的神劍,還有一根混銅水火棍。
彷彿是他征戰一生的勳章。
他緩緩閉上眼睛,在極短的時間之中將自己的人生回想了一遍。
少年時,拜師,帶入府中,和師兄弟們一起生活,一起讀書,一起練武。師父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中,看着自己的徒弟們在一起嬉笑,追逐,打鬧。
後來,師父病故。他沒能拿到最想要的青鋒不斬,而是拿到了一根水火棍。
他帶着這根水火棍,一路披荊斬棘,打出了名聲,打出了威望,打出了一個洛陽城城主。
而後他佈局,他計算,他招兵買馬,他舉辦江湖大會,都是為了讓自己最初的理想能夠實現。
他成功了。大魏王朝和大夏、大梁三個王朝競相站起,成為這個世間的三個龐然大物。
然後便是戰爭。
然後便是勝利。
青鋒不斬自己拿到了手裏。
所有能夠對自己有威脅的、能影響到王朝安危的人和事,他全部都扼殺了。
從最初到現在。
無數的事情都已經證明了,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得到的東西,那麼他一定可以得到。
他所參加的戰鬥或者戰爭,無一例外,全部都取得了勝利。
所以今天這場戰鬥,他也不會輸。
他會再一次取得勝利,然後向那幾個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的人證明,他是對的。
他緩緩轉過身來,眯起眼睛,看着御書房的窗格上透進來的朝陽。
他知道。
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