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遠來

第二百五十八章 遠來

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在御書房的門外響起,愈來愈近。過不多時,輕柔但急促的叩門聲便響了起來。

身着明黃色袍服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筆,伸出手指輕輕地在眉間揉動着,直到逐漸將那兩道緊鎖的眉毛揉開之後,這才輕輕開口道:“進來。”

門開了,他望着正向自己行禮的這位朝廷重臣,嘴角泛起一抹輕輕的微笑,一邊示意那人隨便坐,一邊輕聲道:“絡軒啊,你這長髯一留起來,便更是風流三分啊。本來還有些贏弱的氣質,現在已經半點找不到啦。怎麼樣,還不趁着身子管用的時候,多納幾房妾,給你們老凌家多添幾個男丁啊?”

能越過侍衛直接來到御書房敲門的,除了丞相凌絡軒,自然是再無他人了。

凌絡軒聽得皇帝陛下如此調侃,先是一怔,而後一面伸手捋須,一面笑道:“陛下就莫要在臣的這些家事上費心啦,如今倒是陛下您,選妃之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

皇帝輕輕一嘆,身子向後一仰,卧在椅子背里,雙手攏於袖中,道:“朕已年過半百,是個糟老頭子了,如何再能耽誤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選妃一事,再行考慮吧……”

凌絡軒笑着搖頭道:“且不說陛下您身為大宗師,哪怕再過十年也應當是龍虎精神,意氣勃發,就說在咱們大魏境內,中原百姓的眼中,您是什麼地位,就不需老臣再拍馬屁了吧?姑娘們哪一個不想着能成為陛下宮中之人,日日領略英雄氣概?”

他漸漸直起身子,臉上神色也嚴肅了一些,輕聲道:“況且如今大魏已立,王朝已興,此乃萬世基業,陛下不可不考量儲君之事啊。”

皇帝手指敲着椅子上的扶手,許久未言。

燭火在這間並不算大也並不算豪奢的屋中搖曳着,將兩人的影子逐漸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這才開口道:“唉……那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吧……”

凌絡軒點了點頭,隨即道:“臣領命……不過……陛下當真執意遷都洛陽么?”

“是,國力日漸強盛,大魏之根基穩而不深,正是遷都的好時候。洛陽城的子民們已經等朕太久了。”

遲疑了片刻,凌絡軒還是起身行禮道:“陛下……臣固然明白陛下對洛陽的舊念,只是遷都一事,勞民傷財,且關乎國之氣數,還望陛下三思啊……”

“牢中尚有刑徒,何須勞民?國庫正值充盈之時,何來傷財?絡軒,你不必再勸了,朕的一切都是從洛陽城開始,無論如何,也都必須在洛陽城結束。這是朕,登基為帝之後,保留的最後一絲江湖義氣。“

他緩緩從桌上端起茶杯,輕輕一啜,冷笑一聲,道:“北邊和西南,你無需擔心。他們若是敢趁機毀約,朕打得跑他們一次,就能打得跑他們第二次!”

凌絡軒怔怔地看着在燭火中有些模糊不清的那襲明黃袍服,恍惚之間,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最喜歡負手立在洛陽城的江湖盟主,舉手投足之間,儘是江湖中的寫意風流。

到而今,虎隱其爪,狼藏其牙,然凌厲絲毫不減。

洛陽城主還是大魏皇帝?

仍是同一個人啊。

凌絡軒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道:“臣領旨。”

皇帝微微頷首,不再繼續談論此事,輕聲笑道:“咱們二人見面,只談正事,未免也太無聊了些。說說吧,你家那個小傢伙兒,最近可有新的詩詞啊?”

凌絡軒苦笑着討饒道:“陛下,可就不要再開臣的玩笑了。那頑劣東西不過是背了幾本詩集,東拼西湊出了一篇狗屁不通的玩意兒罷了,都是那一幫子不可擔大任的所謂朝堂重臣胡亂造勢,這才讓那頑劣東西飄飄然起來了。臣已經命他在家中好好讀書反思,半年不許跨出府門一步。”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凌絡軒道:“還不是因為你這位大魏的丞相,太過炙手可熱了?你說你,多少人拿腦袋去撞你們家門檻,你偏偏閉門謝客,就好像那隱於深閨的黃花大姑娘,他們能不心癢嗎?”

這是很輕鬆的調侃了,而凌絡軒卻正色了起來,嚴肅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朝堂之上,能人能臣越來越多,這是好事,可陛下應當也能察覺到,黨爭之勢,也漸漸浮出水面了。那個禮部的何致遠,入朝不過一年,便已經在身邊團結了一批品軼不低的官員,已經引得不少老臣的不滿了。這種情形之下,臣是萬萬不能再做推波助瀾的表率了,否則國之根基,必將毀於一旦!”

皇上看着凌絡軒,眼神之中越發的柔和,輕聲道:“絡軒,你是朕如今唯一可推心置腹之人了,朝堂上的許多事情,縱使你是百官之首,若是少了辦事之人,做起事來也會力不從心。你且放膽去做,朕,不會疑你半點。”

凌絡軒仍是搖頭。

兩人就此沉默不語。

凌絡軒在等着皇帝陛下先提起那個話題。

良久。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輕聲說:“那孩子還活着。”

凌絡軒苦笑道:“現在的話,應該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

“在朕眼裏,他還是個孩子,”皇帝緩緩說,“孩子就是孩子,永遠都是孩子。是孩子,就不要妄圖挑戰長輩的權威。”

凌絡軒嘆了一口氣,輕聲問道:“那我們怎麼做?”

皇帝站起了身,踱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夜色,輕聲道:“沒什麼需要考慮的,我們身後,是整個大魏,是一整個國。”

“逼他出來。”

……

“師父……”

“嗯?”

“我們就這麼走了?你看剛才,宋姨都哭了。”

“哎呦,臭小子,你不是一直喊你宋姨姐姐么?這會兒怎麼改口了?”

“這不是宋姨不在跟前么,我尋思一直在輩份上占師父你的便宜也不好……”

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腦袋上,笑罵道:“你這臭小子!”

沉默了一會兒,中年男子開口道:“師父呢,以前身上的恩怨太多,現在如果還跟這些故人們一起生活的話,會給她們帶來很大麻煩的。而且師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的。”

少年“哦”了一聲,說:“那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你想不想看看傳說中的大漠是什麼樣的?”

少年“啊”了一聲,臉上滿是迷茫。

中年男子笑着說:“接下來呢,師父會在這西南,辦一件事情,然後我們就去大漠裏轉上一圈,讓你看看什麼叫做黃沙漫天,萬物荒蕪。再之後,師父帶你轉遍整個中原,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江湖是什麼樣的。”

“師父,這要多久?”

“十年吧。”

“十年啊!這麼久!十年之後我就二十多了!師父你就……師父你多大……”

“……你個沒良心的……”

“師父你還說我?你擔心連累宋姨她們不跟她們在一起,那你怎麼就不怕連累我這麼個徒弟呢?”

“……咳咳,年輕人嘛,不經歷一些磨難,怎麼能夠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江湖人嘛!”

中年男人狠狠地揉了一把少年的腦袋,伸出手來,向西南一指,大聲道:“走!下一個目標,西南大漠!”

……

蜿蜒百里的城牆以西,就是滿眼的黃沙。

大魏西南諸郡,幾年來所徵收的賦稅,幾乎有近一半,都是用來建造這堵將漫天黃沙擋在大魏國境之外的城牆。磚牆之中,不僅是勞工們一顆顆低落的汗水,還有大魏在那場殘酷的戰爭之中犧牲的無數英勇先烈的血肉之軀。大魏皇帝用這種鮮血淋漓的方式告誡整個大魏王朝中的百姓,今日之和平與安穩來之不易。被鑄進城牆之中的先烈永遠會被認同為大魏的英雄,其家人非但不會感到冒犯,反而會因此而驕傲自豪。

這裏,是西南城牆,是大魏的國境線,是一片理當屬於黃沙、鮮血、狂風、怒吼的世界。

故而那一襲藍衫就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緩緩抬頭,眉眼高挑,注視着頭頂獵獵作響的戰旗,不知在想些什麼。

若非他已經斑白的鬢角微微暴露了他的年齡,恐怕當有萬千少女為之瘋狂。

西南邊境,也不應該出現如此清秀的面容。

一名身着盔甲的將領模樣的人物來到這一襲藍衫身邊,微微躬身,輕聲道:“元帥,風大,回城中去吧。”

藍衫身形微微一動,那張精緻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老趙,我們來這西南,多少年了?”

那將領微微一愣,回答道:“五年了,元帥。”

“五年了啊……”他輕聲呢喃道:“人這一輩子,又能有多少個五年呢……”

將領不知該如何回應,便沉默地在這一襲藍衫身後立着。

這位被稱為元帥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看着這個一如若干年前一樣,挺拔的身軀依然如同長槍的將領,臉上浮現出一抹追憶之色,輕聲問道:“老趙,當年……跟着我一同踏入草原梁國皇帳中的兄弟們,如今是不是就只剩你了?”

將領聞言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同樣是輕聲回答道:“是,元帥。”

藍衫男子久久不語,任由戰旗在頭頂發出粗礪的怒吼。

藍衫男子面向東方,他的眼神中似乎包涵了天下間最深沉的迷霧。這迷霧在他的眼睛裏氤氳了足足十年之久——也許更長,只是那時老趙應該還不認識這位足以令他仰望一生的男人。

只是今日不同於以往,那霧氣並沒有隨着霧氣而變得越來越濃,反而隨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消散了開來。那雙眸子彷彿是被天下最清冽的泉水洗過了一般,漸漸地變得清晰與透徹。老趙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元帥的那雙眸子,他以為那是錯覺。

元帥說:“今日大漠平靜,便讓所有守衛去城中休息一日吧。本帥給他們放一個假。”

老趙一愣,道:“可是……”

元帥揮了揮手,輕笑道:“有本帥在。只要不是夏國舉國攻來,還有什麼能從本帥眼皮子底下越過城牆么?聽令便是。”

老趙張了張嘴,旋即釋然,而後點頭應是。

隨着老趙大踏步的離去,這片天地之間再一次安靜了下來。其實並不能說是安靜,風沙依舊在呼嘯狂舞,彷彿在耳邊控訴着世間一切的罪行。只是對於元帥而言,天地已然只剩他孤身一人。

從不飲酒的他,在這一剎那,突然十分想感受那種燒喉嚨的感覺。

以往的江湖之中,彷彿只要不飲酒,便算不上寫意風流,任你武功再高,也似乎總是缺了點什麼,真不知道是誰帶起來的奇怪風氣。

他閉上雙眼。

直到腳步聲在身後想起。

他轉過身來,望着那個一步步走來的身影,笑了笑,說道:“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來人說道。

“前些時候他出了一次手,相當於向整個天下的大宗師們宣佈他沒死。我以為他如此高調,那麼最先來取我性命的,應該是他才對。”

“不,你錯了,或許對於別人來講,應該是他。但是對於你來講,必須是我。”

“你說的沒錯,必須是你,也只能是你。”

他漸漸笑了,道:“只是劉琮琤,你應該再多忍耐一下,一年,或者兩年,等你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大宗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藉助外物硬生生地提高了自己的內力境界,那時你再來殺我,恐怕會更有把握一些。”

“我等不到那時候了,”來人說,“我再不來殺你,他就會來。而你必然會死在他手裏,但是我需要你死在我手裏,所以我不能等了。”

“哦?”他覺得好笑了起來,“如此說來,倘若你今天死了,他還是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責任呢,這樣的話,他心裏的疙瘩,會不會更大呢?嗯?”

“這麼多年不見,你話倒是比以前多了太多了。”

她輕輕撥了撥額前的髮絲,沒有再多說話。

冰魄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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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鋒不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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