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他們去哪裏啦
西南之地,自然見不到朔北之風。那怕是北方極寒的冬日,放在西南也不過是多披上了一兩件裘衣。雪是見不到的,但空氣中的濕氣卻是拼了老命地往人的骨子裏鑽,是一種北方之人感受不到的難熬。
如今的西南已經不再像頭幾年那樣,無論朝廷在這邊的郡縣施行多麼輕的賦稅,依舊是沒有多少人願意在這片土地之上生根。哪怕是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百姓,也並不願意重新遷回這往日的家鄉。這自然也怨不得百姓,這個天下大亂的那些年,西南雖然不是戰爭的起源,但卻確確實實是死人最多的地界。活下來的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文人墨客,毫不客氣地用“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哀鴻遍野”等字眼來形容那時的慘狀。那泛着冷光的彎刀、震徹雲霄的象鳴、從天而降的巨石,無一不給西南百姓乃至江南百姓留下了心頭上難以抹去的陰影。
好在朝廷終究沒有就這樣放棄西南疆域內大片的土地,先是陸陸續續地派當年大戰之中立下顯赫功勛的虎威大將軍張丹青領二十萬精兵鎮守西南邊界,以防夏國背信棄義,再次撕毀條約越過大漠;再就是乾脆不再繼續向下一調再調,直接免除了西南地界上五郡二十三縣整整五年的賦稅。西南地區並非窮山惡水,正相反,多的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處,故而在種種好處的堆疊之下,人口開始緩緩迴流。而西南地區的封疆大吏、五郡總督郁騰蛟則更是在西南一展才智,幾項針對商、農、工的舉措齊頭並施,新官上任不到一年,便已經使整個西南顯露出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此人乃江南芙蓉城郁家出身,大魏建朝之時年齡尚小,並未入朝為官,而前些年的一封諷議天下事的文章借其父之手傳入了丞相凌絡軒手中,丞相大人閱過之後連贊三聲,當夜便帶此文章入宮面聖,次日便有任命落在了這年輕人的身上,傳為一樁美談。如今在郁騰蛟的帶領之下,在朝廷的有意扶持之下,西南,終於漸漸恢復了以往的繁盛景象。
郁騰蛟此人身長八尺,骨架開敞,臉廓方正,眉目含威,單看面相,絕不像是年歲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輕人。雖生得威武,但他自小卻並沒有任何習武的意願,好讀書,愛琢磨家族事務,等王朝建立,他總是沒日沒夜的在自己的書房之中拿紙和筆在書桌上圈圈點點,口中念念有詞。除了他父親之外,少有人能明白他的心中志向,而等他人明白之時,他已經聲名在外,一飛衝天。
錦官城總督府內,郁騰蛟正坐於主位,與前來此處的五郡郡守談論着近一旬之內的政務。這是郁騰蛟的上任之後的第一把火,能在諸位郡守尚還覺得此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之時下達命令並一直延續了下來,看似順風順水,實則暗流涌動,着實費了郁騰蛟一番功夫。不過既然結果是好的,郁騰蛟自然也不會抓着別人的小辮子一輩子不放,為官之道,他這個年輕人卻已經是比許多長安城內自詡為老油條的人還要老練許多。
這一談便已至深夜,郁騰蛟起身相送,幾位郡守一一作揖告別,都去各處住歇息。郁騰蛟站在府門口,雙手負於身後,遣散了周圍侍衛與下屬,親眼看着那一個個大腹便便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他靜默地立着,夜色勾勒出他臉上的輪廓,顯得更加稜角分明。
“不錯,不錯,諸事順利,一切都有條不紊,真是辛苦郁大人了。”
一道聲音突兀地在郁騰蛟的身後響起,而郁騰蛟卻並沒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是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個聲音。
他轉過身來,屋內的燈火照亮了他的臉,同時也照亮了此時正坐在他平時坐的主座上的人。那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髮鬢之間已有星星點點的半白。這男子身着一襲淡雅的素色袍子,正毫不客氣地翻看着鋪在桌子上的一份份寫滿了重要事務的紙張。
郁騰蛟一邊緩緩走近男子,一邊擺着手,輕聲說道:“李先生說笑了,真正辛苦的應該是您才對,我不過是先生您的一個牽線木偶,一個負責將您的政策命令下達給各郡各縣的中間人罷了。”
“哦?”李先生緩緩放下手中紙張,抬起頭來,看着郁騰蛟的眼睛,笑道:“聽着華麗的意思,郁大人心中頗有怨懟之意啊。這可不行,整個西南五郡二十三縣可靠不住方才那幾個酒囊飯袋,都長着嘴指望着咱們二人呢。若是你我之間起了嫌隙,那可是西南之禍,自然也就是國家之禍了啊!”
郁騰蛟眼神晦暗,深吸了一口氣,出聲道:“真不知李先生何來的勇氣,倘若我真的書信一封,送往長安凌大人處,您還能在這裏談笑自如,揮斥方遒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李先生笑着站起身來,走到了郁騰蛟的身邊,伸出手來,拍了拍郁騰蛟的肩膀,輕聲道:“自從當年我送到你手裏那篇文章開始,你我不就一直是這般互惠互利的局面么?我幫你享受名譽、官職,幫你實現治世之理想,你幫我打理西南政務,不讓那幾個老蝗蟲把西南僅剩的精氣神給啃得精光,這樣天衣無縫的合作,你還奢求什麼呢?”
“可是你終有一天會離開西南。”郁騰蛟說。
“除非死,否則我不會離開西南。”
郁騰蛟沉默了。他知道李先生並不是在像那些混江湖的人一樣說些大話空話,他說不會離開,就一定不會離開。只是他心中仍舊有什麼在不安地跳動,於是他又開口說道:“當你離開之後,或者說死了之後,我便沒有了將這西南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實力。到那時,我依然不會有好下場。”
“原來你是底氣不足,”李先生臉上的笑容里出現了些許嘲諷的意味,“別忘了那篇文章雖然是出自我手,但是裏面很多東西本就是你自己也能寫的出來的。而且你我合作了這麼長時間,倘若你還不能獨自處理這些事務,那也只能說明我看錯了人。”
郁騰蛟豁然抬頭:“那你為何還要我繼續做你的牽線木偶?你明知我已經可以自己打理一切!倘若你真是想要培養我、鍛煉我,現在就應該讓我自己去做!出的一切錯誤,讓我自己去解決!”
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有些大,情緒有些激動,郁騰蛟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了起來,只是他卻發現李先生非但沒有被他的質問弄得沉默下來,反而開始用一種看白痴的眼光看他。
“到現在了你難道還不懂嗎?”李先生緩緩說,“我沒想培養你,你我非親非故,我只是單純的把你當成……你說的牽線木偶而已。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在她的土地上,我不允許任何人前來糟踐。”
郁騰蛟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揮了揮手,有些疲憊地說:“明白了。李先生,夜深了,您也快回去休息吧。”
李先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道:“不用送。”
屋中又只剩了郁騰蛟一人。
郁騰蛟看着那些搖曳的燭火,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了地上。
他覺得一切都仿若虛無。
……
“李大哥。”
“姐夫。”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李先生緩步走了進來,他一邊回身關門,一邊對坐在書桌前的道士和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男子點了點頭。
他走到床邊坐了下來,看着床上男子額頭上有些細密的汗水,問道:“怎麼樣?傷勢可好些了?”
那男子笑了笑,道:“放心吧姐夫,好多了,最多再有個十來天,我就又能……”
“又能繼續持劍行刺了?”李先生無奈地打斷了自己的小舅子,說:“暗殺行刺這種事,是方甲應該乾的。你和劉琮琤姑娘都是堂正光明的武功路數,不被追殺才真是奇了怪了。”
說到這裏,一直沒有說話的道士開了口:“說到方甲,李大哥,方甲近日還真的來到了西南境內。他與我打了聲招呼,卻並沒明說他要來幹什麼,很快就跟我分開了。”
李先生點了點頭,道:“不難想,他是來找那兩個人的。從頭到尾,只有那兩個人隱藏的最深,其他人都戳在明處,雖然難以下手,但至少我們看得見他們。唯獨那兩個人,自從江陵城外驚鴻一瞥,殺了烈陽兄弟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了。”
道士皺起了眉頭,輕聲道:“那年雖說轉瞬即逝,可我也能看到那羅陽已入大宗師境界。方甲若是執意行事,恐怕會有危險。”
“你趕不過去?”
“我只怕來不及。”
李先生思索良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那我明天再去一趟總督府,派些人去尋他……唉,是生是死那是他的造化,只是我們這邊……不能再有人……”
道士打斷了他的話:“一旦我感知到了有大宗師出手,便會立刻趕過去。”
李先生點了點頭。
道士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還是沒有他的消息么?”
李先生沉默了。
於是整個房間裏的氣氛也就跟着沉默了。
躺在床上的那個男子輕聲道:“琮琤姑娘那麼喜歡他,他可不能就這麼死了啊……”
……
“師父,咱們為什麼要往西南那邊去呀?蠻子們不就在那邊兒么?要是他們再打過來,那該怎麼辦?”
“隔着那麼一片大漠呢,怎麼會說過來就過來。”
“當年他們怎麼就說過來就過來了?”
“……你那時候才多大,怎麼還記得?”
“師父,我現在也沒多大。”
“十多歲了,不小了。你師父我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能把成年漢子的鼻樑給砸斷了。”
“師父,你吹牛。”
“臭小子,愛信不信。”
這裏是江陵郡城外不遠的一處山林,因為曾經是蠻人大軍屯兵之處,故而罕有人至。身上衣衫襤褸的漢子帶着同樣衣衫襤褸的小小少年穿行其中,互相不斷說著沒什麼意思的白話。
漢子又緩緩走了兩步之後,停了下來。只見他一邊錘着自己的腰,一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嘴裏嘟囔道:“這鬼地方的山路真他媽不好走……”
與他幾乎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那少年郎卻仍舊活蹦亂跳,雖說額頭之上也有不少汗水,小小胸膛也在劇烈的起伏,可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上躥下跳,一會兒蹦上一塊兒巨石眺望遠方,一會兒又鑽到不深不淺的草窩子裏看看有沒有兔子洞,玩的那叫一個暢快。
興許是被少年的上躥下跳給繞花了眼,中年男人抓了抓自己半張臉上雜草似的鬍子,不耐煩道:“中了中了,你給老子消停消停。這邊夏天太他媽熱了,鬼知道這邊兒生活的人都是怎麼熬過來的。我聽着那邊好像有水聲,估計着應該是有河。走,咱們過去清爽清爽。”
說完之後,中年漢子扭頭就走,少年連忙喊着師父等等我,腳下用力,跟了上去。
行不遠處,竟然果真有一條不深不淺的小河出現在了視野之中。中年漢子歡呼一聲,竟是比少年還要歡欣地沖了過去。少年當然也是歡呼了一聲,連忙追着師父跳進了河水之中。
三下五除二脫去了身上的衣衫,感受着清涼的河水撫過自己被熾烈的太陽曬得又黑又乾的皮膚,兩人都是舒服地叫出了聲來。少年個子不高,河水最深處剛好沒過他的頭頂,於是他便在水中紮起了猛子,一個又一個,浮浮沉沉,逗得中年漢子哈哈大笑。
就這麼在水裏面舒舒服服地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兩人終於上了岸。本來下水時濕漉漉的衣服此時在岸上又被太陽烤了個干,眼見四下無人,師徒兩人乾脆就不打算穿上衣服,赤身裸體地找了一棵茂盛的苦楝樹,坐在了樹蔭下。
又坐了半個時辰,中年男子懶洋洋地抬頭看了看日頭,已經不太毒了。於是他一腳踹在了少年的屁股上,說:“行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趕緊麻溜的扎馬步去。扎完馬步就打拳,總共兩個時辰,少一刻都不行。”
少年一聲哀嘆,但眼見中年男子抬腳又要踹,連忙捂着自己的屁股蛋子跳了起來,在旁邊找了一塊兒空地扎馬步去了。
看着逐漸沉靜下來的少年,中年男子忍不住咧了咧嘴,但是怕被少年看見,於是立刻又恢復了懶散的神情。略微思量了一下,他站起身來,從地上撿起熱的燙手的衣裳,齜牙咧嘴地往身上一套,轉身就要往林子裏面走。
“師父你上哪?”
“拉屎去。你練你的。”
“別騙我啊師父,你今天啥都沒吃呢,拉哪門子屎?”
“宿便,懂不懂?”
“不懂。”
“那就扎你的馬步。”
“哦。”
看着師父的背影消失在了林子裏,少年沒來由的心頭一慌。這一慌不要緊,本來堅實的架子立刻就要晃了起來。少年連忙按照師父說過的氣沉丹田,穩住自己的雙腿,讓自己又回到了不搖不晃的穩定之中。只是他管的住自己的身體,卻管不住自己的思緒。本來扎馬步也就不是什麼需要動腦子的事情,他便任由自己的思緒飛了起來。
他和師父從那洛陽城中走出來,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年了。從洛陽到江陵,具體有多遠,他說不清楚,但是走的倒還有趣。畢竟他見到的景色都是自己沒有見過的新鮮事物,不論是抓兔子還是攆野狗,他都不會覺得膩。師父是個窮光蛋,住不起各個城裏的客棧,吃不起那些各式各樣的酒菜。但少年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師父和自己一同挖陷阱做吊鉤弄來的野味也能吃的滿嘴流油,每天晚上躺在大樹下看着滿天的星星也是少年最喜歡乾的事情之一。他覺得天上的星星是真的多,而且一個個比自己頑劣多了,總是跳來跳去,不肯讓自己安靜地把它們數完。
比較難熬的可能就是雨雪天了。他還記得幾個月前自己的那一場大病,便是雨後染了風寒。自己當時凍得渾身發抖,師父抱着自己,說這是習武之人必得的一場病,若是能熬過去,那麼往日裏積攢在體內的一些暗疾,還有體內先天積攢下來的一些“髒東西”,便會全部被“擠出來”,從今晚后,小病小恙便會遠離自己。後來他熬過來了,真的沒有再生過病。
那自己又是什麼時候遇上師父的呢?自己其實記不太清了,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他隨着難民一路流浪到了不知是哪個城裏,被同樣是卷在難民堆里的師父撿到了。他依稀記得,剛與師父相遇時,師父雖然比現在年輕,但是似乎眼神要遠比現在渾濁得多。他把自己從野狗的嘴裏救下來之後,問自己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家人。於是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他立刻哇哇哭着說自己叫許小軒,從江陵城來,娘親被天上掉下來的巨石砸死了,而那個去當了兵的爹早就已經杳無音信。師父當時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覺得師父不會再跟他說話了,然後師父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弟子。
他當時仍然懵懂,問師父拜師要學什麼。師父當時愣了愣,然後扯了扯嘴角,說:
“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
他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然後師父也笑了。
後來師父就帶他去了洛陽城,在那裏度過了幾年悠哉的時光。師父沒有教他什麼拳打猛虎腳踢蛟龍的功夫,只是讓他每天早上都繞着洛陽城跑一圈。洛陽城多大?他起初自然是跑不下來的。後來師父就告訴他跑步的時候要注意呼吸的節奏,幾息吸,幾息呼,如何和腳底下配合。帶着他跑了兩天之後,他就覺得輕鬆了很多。往後日復一日,他逐漸覺得自己在跑步的時候身體裏會出現一股氣流,沿着自己使勁兒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打轉兒。他就問師父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內力,師父就說少年人體內火氣旺,別總是想好事情,每天再加兩圈。
師父說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他許小軒好歹也是有爹的人,他總得帶着他去見見他爹。而他自己卻對這件事情沒什麼熱情,他娘活着的時候都已經說了很多遍了,他爹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幹嘛扔下他們娘倆從此再也見不着蹤影?而在他對師父表達完這樣的想法之後,師父啥也沒說,又給他加了一圈兒。
那是真累啊,洛陽城多大?那一圈一圈跑下來,每天也不用干別的事情了。真累啊,雙腿彷彿都不屬於自己了一般,只知道自己機械地往前跑,一步,一步,又一步……
“雙腿平行開立,兩腳間距三腳之長。”
“下蹲,腳尖平行向前,勿外撇。”
“膝向外撐,股與地面平行。”
他驀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的馬步架子已經散亂得不成樣子。大驚之下,他連忙凝神靜氣,卻發現自己根本提不起來力氣,一股酸疼猛得從身上的肌肉之中往腦袋裏沖。
中年男子臉上依然是那副懶散的樣子,一言不發地走上前來,伸出手來輕輕在少年的腿彎一拍,頓時少年就好像是被抽走了一塊支撐的木架,嘩啦一聲倒塌了下來。
跌坐在地的少年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師……師父……”
中年男子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先別說話,然後輕聲道:“今天就先不用練拳了,歇會兒,然後再去水裏洗洗汗,再把衣服穿上。”
少年一低頭往自己身上一看,這才想起來自己現在還光着屁股,不由得嘿嘿一笑。過不多時,他的氣息順了,便依着師父的話,重新到河裏去了。
等到他重新穿好衣服,再回到師父身邊的時候,師父已經點上了一團篝火,篝火上架了兩隻正吱吱往外冒油的兔子。此時太陽還未完全落山,師父一邊在火邊轉着兩隻兔子,一邊扭曲着自己的臉在嘴裏罵著娘。他的破爛衣衫又已經被汗水給濕透了。
“臭小子,”師父開口道:“知道為什麼今天不讓你練拳了么?”
小軒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說:“可能是因為我馬步扎得太好……”
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一下。
“你今天扎馬步跑神了,時間太久。若是還讓你繼續練拳,那你很可能會弄傷自己。”中年男子收回敲小軒腦袋的手,輕聲說道:“扎馬步是為了讓你練你的底盤,磨你的意志。練拳除了有比較實用的技巧之外,也能提高你的反應能力還有你身體的靈活度,以及你的力量。現在我看都差不多了,你可以選一選兵器了。從明天開始,你就拿着兵器操練。老子說過,要教你拳打南山猛虎,腳踹北海蛟龍,但是咱們能用兵器解決的事情,幹嘛非要用肉身呢?你說是不是。”
少年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別說打龍打虎了,就是一拳壓在土地上,那也怪疼的。”
中年男子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打算用劍還是用槍?挑一個?”
“為什麼必須是劍和槍不能是別的什麼嗎?劍和槍多俗。”
“……那你想用啥?”
“那些說書的不都說有什麼十八般兵器嗎?師父你給我說說都有啥唄。”
“這……這都是說書先生自己瞎編的東西,我怎麼記得清……大概除了劍和槍之外,還有刀?斧?棍?鞭?”
“想一想,好像確實用劍和槍更瀟洒一點。”
“要不然你以為呢?那麼多人用?真以為這兩樣兵器好練啊?”
“那要不然我還是選劍吧。”
“怎麼是劍不是槍?”
“總覺得槍太長了,應該不好耍。”
“聽沒聽說過一寸長,一寸強?”
“聽說過,但是我覺得吧,要是耍不好,再長也沒什麼用。”
“有點道理。”
中年男子把一隻烤好的兔子遞給少年,自己把另一隻兔子送到自己嘴邊,一邊啃一邊說道:
“既然……唔,有點燙……既然你選了劍,那我就……唔……給你講個關於劍的故事。”
“嗯,師父你說。”
“大約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現了一位超越大宗師實力的人。曾經所謂世間最強的大宗師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雖然實力冠絕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卻毫不跋扈,反而正氣凜然,為江湖人所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統,他也就成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贊他為活佛轉世,道教中人稱他為真武下凡。可他終究是凡人,就算實力再強延壽到一百五十歲,可終究還是會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習武之前曾經是一名鑄劍師。在他壽命最後的那幾年,他將所有的武學體悟與他這一輩子的經歷體驗糅合起來,用生命鑄就了四把劍。紫電裂天,凝霜斷命,翻海屠龍,青鋒不斬。劍有靈而意長存,出世即震顫而鳴,回蕩激越,久久不散。臨終前他把自己最親近的四個人召來榻前,分管四劍,要他們把劍傳承下去。每一把劍都有自己的劍意,能抱劍體悟劍意就已不亞於修習一門高深的功法秘籍,故若事情傳開必然會引起江湖爭搶,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所以他令四人保密,非劍之傳人不可得知此事。”
“後來四柄神劍一代代傳了下來,卻終究四散了開來,流落在了江湖之中,互相不知所蹤。其中那柄青鋒不斬,卻由一個少年,在幾十年前從他的臨終前的師父手中接過。但他當時並不是特別想要這把劍,他最喜歡的東西應該是他師父留給他師兄的那根水火棍。巧的是,他師兄也並不喜歡屬於自己的東西,反而想要他手裏的這把青鋒不斬。”
少年聽到這裏,叫了起來:“那還不簡單?兩人交換一下不就可以了嗎?”
“問題就在這裏。他們的師父並不允許他們互相交換,而他們又都是對自己的師父最為尊敬,於是便就這麼各自留下了師父的遺物。後來,他們兩個人,一個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以後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個步步為營,厚積薄發,最終一統了整個江湖。”
“可惜的是,兩人或許是因為當年師父遺物的分配問題,導致各有心結,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最終二人反目成仇。那水火棍的師兄在長安城的皇宮之頂殺了拿青鋒不斬的師弟,最終將青鋒不斬收入了手中,了卻了自己的一樁心愿。”
“這位師兄,就是咱們大魏如今的皇帝陛下。”
少年瞪大了雙眼,忙問道:“真的假的,師父,這些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中年男子猛地咬了一口手裏的兔子,也瞪大了眼睛,說道:“四神劍的傳說,那是你師父我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爺告訴我的,真的假的無從考證。關於後來咱們皇帝陛下的那些事兒……我也是聽說來的。”
少年咂了咂嘴,說:“要是我也能弄着一柄神劍就好了……”
“神劍沒有……木劍要不要?”
少年幾乎把手裏的烤兔子給扔了:“哪兒呢哪兒呢?”
中年男子將啃完的骨頭扔到了一邊兒去,隨手把油往身上抹了抹,然後把手伸進了一堆草叢中,摸索了半天,總算是掏出了一把木劍,丟給了少年。
少年興奮地一把抓住,把玩了兩下之後,說:“有點兒沉。”
“廢話,我專門挑的重的木頭。正兒八經的鐵劍肯定比木劍沉,你要是習慣了一般木頭的重量,等以後拿了真劍,就會力不從心了。”
少年連連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
“師父。”
“嗯?”
“說實話你這劍弄得有點兒……”
“什麼?”
“丑。”
“……愛用不用,不用丟到火里當柴添了。”
“不不不,挺好的挺好的。”
“小兔崽子,要求還挺多。”
又過了一會兒。
“師父……”
“嗯?”
“要不你再重新給我弄一把?這把丑的實在是……燒了我也不會太可惜。”
“……滾。”
……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在太平盛世之中,時間總是過得比想像之中要快很多。無數人來了又去,匆匆之間,彷彿在這世間都沒留下什麼痕迹。
宋彤偶爾會恍惚,覺得那些年間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一場大夢。在那場夢裏,她和那個總愛咧着嘴笑的年輕男子、那個總是一臉憊懶的中年男子還有那個總是喜歡女扮男裝的姐姐策馬江湖,幾乎跑遍了整個江南。可是彷彿就在頃刻之間,一切便天翻地覆,女子男相的姐姐輾轉各處,流落西南,那兩個男子更是彷彿人間消失一般,再也沒有了消息。有人告訴她那兩個人已經死了,可是她不信,她總覺得那個曾經願意為她出氣、痛揍傷她心之人的少年,總會在某一個瞬間再跳出來,跳到她的眼前,再咧開那張大嘴,沖她傻笑。
那是她的異兄,是她宋彤要認一輩子的大哥。
她坐在馬車中,行在官道上。一路往西南來,不怎麼趕路,卻也沒怎麼休息,冷月郡城到此地,不算近,就算是坐馬車,也花了她半旬的時間。此行一共六人,三車貨物,為的是給終於在西南安定下來的姐姐送上本錢。雖說現如今天下太平,可仍有剪徑蟊賊作亂鄉野,讓不少地方官府頭疼不已。然而這一隊人人數不多,油水不少,身為主人的宋彤卻絲毫不見擔憂的神色。
原因無他,別看這位面容傾城神色清冷的姑娘似乎手無縛雞之力之力,但實則竟有武學大家九層樓的實力。一路行來,她已經親手收拾了不知多少圖財或者圖色的登徒子,如今的江湖之中,已經少見走江之龍了。
她不是很清楚,程姐姐為什麼會選擇西南作為自己的落腳之處。她明明生在遼東,成長在北方乃至江南,如何會最終挑選一個毫不習慣的西南之地來作為自己的安身之處呢?她想不明白,打算見到姐姐之後,親口問一問。
官道之上,有不少車隊行着,也跑着不少馬匹。這幅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情形,是十餘年前絕對看不到的景象。宋彤又想起了這官道的前身,不由得又有些黯然。
大約又行了兩日,宋彤總算看到了那座郡城的輪廓。西南五郡,錦官、西涼、蜀山、霧江、隴西,眼前這座,便是程姐姐停留下來的、位於西南最東邊的霧江郡。
俗語說望山跑死馬,其實望城也是如此。雖說看到了霧江郡城的輪廓,可是待到馬車走到城門之前,又整整花了四個時辰。
在城門城守處遞交通關文牒,等待守城士卒檢查貨物之時,宋彤的心卻早已經飛到了城池之中。她已經很多年沒再見過那位姐姐了,那段她們一起闖蕩江湖的經歷,是宋彤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眼看就要再見到這位昔日裏最親近的姐姐,她怎麼能不心急如焚?
總算是通過了守城士卒不知是故意刁難還是履行公事的檢查,宋彤總算是得以進城。她想着在北地收到的信上描述的位置,便欲帶着下人們前往。只是她的這三輛馬車放在官道之上尚且看不出什麼,可走在這霧江城的街道上時,卻顯得擁擠了。宋彤亦是不願因為自己而給行人們造成麻煩,當下也就先找了一家驛館安置了下來。只是她坐在自己的房間之中,一想到自己已經和姐姐共處一城之中,便有些坐不住了。
思量片刻,她終究還是站起了身來,給下屬囑咐了幾句看管好錢財貨物之類的話,便獨身走上了霧江城的大街。
走過了幾條街,轉過了幾個彎,宋彤總算是來到了這處信上描述的地方。只是抬起頭來,她卻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來。原來在信上,程姐姐分明白紙黑字地寫了自己打算做商號錢莊的生意,可是眼前的牌匾上,卻是清清楚楚地寫着“五千賭坊”四個大字。
這叫什麼?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要是用楚大哥和林叔叔的話怎麼說?
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宋彤想着就笑了起來。
抬腳走進賭坊里,喧囂的叫喊與汗臭味立刻就撲面而來。宋彤皺了皺眉,笑容里立刻就帶上了苦澀。她是怎麼也理解不了,程姐姐好歹是個姑娘家,怎麼就對這種地方懷有如此深重的執念呢?
她倒是不愁找不到程姐姐,依照她的性子,往最熱鬧的地方去找,一定沒錯兒。
在整個場子裏最熱鬧的地方,是兩個人的骰子對賭。當宋彤走上前去的時候,那個身着錦袍的公子哥已經是滿臉囂張的笑容,衝著對面赤膊的大漢喊道:“買定離手!咱們這就開了!”
“開!”
兩個蓋子掀開,赤膊漢子滿臉死灰地離開了桌子。他已經輸光了所有的家當,沒有賭資再繼續下去了。
而圍在周圍的看客們卻已經高聲喊了起來:
“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
錦衣公子哥一臉驕傲,舉起雙手享受着周圍人的喝彩。
宋彤看着這一幕,又忍不住低下頭來笑了笑。接着她腳步輕移,從擁擠人群之中的空隙里游魚般地進入了最內圍的桌邊,隨後將手中早就準備好的一塊兒銀錠拍在桌上,對着那錦衣公子哥兒笑道:“我來一把,你看怎麼樣?”
錦衣公子哥彷彿被人砍了脖子一般,聲音戛然而止,嘴巴卻還張着。他眨巴着眼睛,盯着宋彤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諸位對不住,今兒打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