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命難違

第四章 君命難違

申生自從宴席上回府後便悶悶不樂,一連幾日,晉詭諸都沒有再傳喚自己。這日接到晉侯的詔令,令其即刻出發,前往周朝都城洛邑,貢奉今年的賀歲朝禮,並順道去南面的伊洛之戎拜會國主,商議和談事宜。

申生接到詔令后大為不解,把自己的師傅、杜原款請了過來。申生道:“君父這份詔令來得奇怪,弟子心裏有些疑惑,還請師傅指點。”

“世子請說。”

“君父命我即日前往洛邑獻貢,此事頗為奇怪。不說自周莊王薨后,我晉國已有數年未曾朝貢,即便要朝貢,此類外交事宜素來由大行人丕鄭主持,何以君父倉猝間讓我接手此事?”

杜原款乃是飽讀經文的翰墨之士,沉吟半晌,緩緩道:“公子何必多慮?依我看,主公待公子如臂膀腹心,才委以重任。聽說當今的周天子自登基后,在國中強取豪奪,進退無儀,政令不行,眾大夫多有不服,王太后以及一幫舊臣不服周王,欲改立周王的叔叔王子頹為周王,聯結衛國和燕國在洛邑內作亂,主公此番讓公子出使洛邑,應是想借獻貢之名窺探周都的形勢,何況周王剛剛上任,公子前去朝賀,也可得到周王的認可,公子此行任務不可謂不重啊!”

“那又為何讓我去伊洛之戎呢?”

“揚拒、泉皋,伊洛這三支戎族沿洛水而居,四處遷徙不定,向來是周王的心腹之患,如今王室有變,晉候應是擔心戎人會趁機攻伐周都,所以與之和談,以暗中牽制戎人,公子不可不體察上意啊。”

申生覺得此言甚是在理,心中頓時釋然不少。第二日便收拾了行裝,治備車馬,進宮辭別晉詭諸,往洛邑而去。

再說驪姬姐妹自入了晉國,便一直住在館邑內,館邑內陳設、用度十分簡陋,姐妹倆甚覺不便,住了數日,也未見公子申生前來迎親,問了幾個下人,也都說不知,心中不樂,不知申生究竟是何用意。

這日忽有下人來請兩位公主進宮,驪姬姐妹方轉怒為喜。當晚隨前來接應的內侍上了馬車。驪嬙有心想見識一番晉國的都城,掀開車簾一角,但見城內道路縱橫,雖快到掌燈時分,道路上依舊馬車往來不絕,酒肆、客棧門口依陽掛着燈籠,旌旗招展,跑堂的吆喝着在門外迎客。各國的商販往來不絕,攤販,武士、遊俠等各色奇裝異服的人三五而聚,累了就在酒樓外歇息。馬車進了內城,宮城便巍然而立在眼前了,高閣飛檐,重樓疊立,衛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其規模和氣勢都不是小小的驪戎國能比擬的。

馬車從一側的小門進了宮門,姐妹倆又換乘一輛專在宮內行走的輦車,行了片刻,在一處大殿前停下,有內侍引驪姬姐妹從一角門進入,又穿過數重殿閣,沿着一條穿花長廊來至一處別緻的樓閣。這裏的景色和別處迥然不同,數十棵繁茂的梓樹環繞在樓閣的兩側,一派濃蔭綠意,顯得十分幽靜。天色雖然昏暗,依稀可見園圃里的海棠花開得嬌艷嫵媚。

宮內迎出來數名婢女,簇擁着驪姬姐妹進了內室,驪嬙見屋內垂掛着層層紗縵羅帳,透過紗帳,隱約可見屋內白茫茫的一片,霧氣氤氳,方才明白這裏是一處湯浴之所。

一名長相乖巧可人的婢女上前道:“奴婢奉主公之命,前來伺侯公主洗浴更衣。”

驪嬙問:“你家主公可是公子申生?”

婢女並不回答,只掩嘴輕笑,過來為兩姐妹卸妝脫衣。

驪嬙攜了驪姞的手,穿過數重粉色紗帳,來到殿後一處庭院,這裏竟是一處天然的溫泉,那溫泉四周用錯落有致的太湖山石堆疊而成,一段用漢白玉砌成台階,池子邊上建着飛檐掛角的涼亭,一抹翠竹掩住了涼亭的半邊。泉水從中間的礁石間汩汩流出,池子中間升起裊裊白霧,片刻又隱沒在深沉的夜色中。

姐妹倆走進池子,泉水溫柔如處子的手,撫摸着姐妹倆每一處肌膚,驪姞此時面如桃花,一顆心如小鹿般亂撞,姐妹倆洗了半晌,赤身走出池來,剎那間當真是滿庭春光,羞煞春睡海棠。

那婢女為姐妹倆披上衣裳,又有兩個小丫頭掌了燈過來,將姐妹倆引入後殿,扶至寢榻上,驪嬙見殿內陳設氣派不凡,只這寢榻就極盡奢華,三面圍立着青銅護欄,床板上鏤雕着鴛鴦交頸相叼的圖案,護欄一側還掛着一個金制的鈴鐺。

那可人的婢女為姐妹倆鋪好綉衾,笑道:“主公片刻即至,請公主稍待片刻。”又低下頭去,湊近兩人道,“兩位公主切莫心慌,主公素來善解人意,最是體諒女兒家的難處,公主只需順着主公的意就行。”

說罷吹滅蠟燭,悄悄退了下去。驪姬姐妹也知自己即然嫁至晉國,終有這麼一天,只不知那申生是否真如傳聞中系謙謙君子,心中不禁時喜時憂。驪嬙還心中略有些不忿,心道:“好你個申生,竟然也不明媒正娶,就將我倆接入宮來,未免太目中無人,我終究是要討回公道來的!”

姐妹倆各有一番心事,彼此相對無言,殿內濃郁的香氣只聞得人昏昏欲睡,暗夜中絲制的床幔發出瑩潤的光澤。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一陣玉石脆擊之聲響起,隱約見一身形高大之人來至榻前,驪姞慌亂之下抓緊了衾被。驪嬙緩緩伸出玉臂,抓住那來人的衣袖。那人掀開綉被一角,姐妹倆已褪盡衣裳,相偎而躺,任是在黑夜中,只覺滿室生輝,風光無限。這一夜自不必說男歡女愛,那圍欄上的鈴鐺竟歡鬧了半宿,驪姬姐妹但覺精疲力乏方才沉沉睡去。

驪嬙第二日醒來時只覺渾身酸軟,睡眼惺松間見一男子正由婢女侍侯着更衣。驪嬙這一看驚得睡意全無,但見這男子背影高大魁梧,卻鬚髮半白,舉手投足沉穩凝重,渾不似申生那豪爽之姿。

婢女見驪嬙驚起,笑瞥了一眼,向那男子道:“主公,驪娘娘醒了。”

男子緩緩轉身,驪嬙這一看驚得睜圓了杏眼,面前這人年過半百,舉手投足俱有一番威儀,雙目開闔之中,盡顯凌厲。一身夔龍紋飾的長袍,腰佩純色玉佩,晉國上下,除了晉侯之外,恐怕再無人能有此般裝束了。驪嬙此時方注意到,驪姞蜷縮於床尾,正嚶嚶地小聲啜泣。

此人正是晉詭諸,晉侯此刻臉色頗為溫和,顯見心情大好,語氣中有一番親切之意:“兩位公主深合寡人之意,想寡人南征北戰半生,雖建立了舉世無雙的功績,身邊卻落落無人,數位夫人均不幸早亡,留下孤家寡人一個,竟無一人可以主持後宮,為寡人排譴寂寥。難得兩位如花美眷如此善解人意,寡人就暫封你們為嬪女,一應禮遇如同次夫人,你們如能生下一男半女,寡人再擢升你們為如夫人。”晉詭諸踱過來,輕拍驪嬙肩頭,然後緩步出殿而去。

驪嬙兀自呆坐,滿心滿腹的疑問、不解、委屈,剛才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待晉詭諸走出宮去,驪姞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驪嬙表情獃滯,發了會呆,突然起身打開箱籠,翻出一條五尺長的綬帶來,向驪姞道:“罷了,橫豎咱們不可能再嫁於世子,留在後宮中打發餘生,一生無望,還不如就此死了乾淨。”說著就要把綬帶往樑上掛。

驪姞撲上前去,抱住驪嬙,哭道:“千萬使不得,姐姐死了,獨留下我,今後可怎麼活?”

“你若想跟我一起死,我便先成全你。”

“我,我不敢,姐姐,難道只有這一條路,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別的辦法?一入後宮深似海,哪裏還有辦法再出去?”

“不,姐姐,你從小就主意多,你肯定有辦法的。”

那婢女將晉詭諸送出宮去,晉詭諸對其交待了一番,婢女記在心中,轉回宮來,見姐妹倆這番光景,心中早已明白,忙跪下拉住驪嬙道:“娘娘千萬不要做傻事啊!主公對兩位娘娘甚為喜愛,封賞高升是指日之間的事,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娘娘為何還要想不開啊!”

驪嬙定了定神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娘娘,奴婢名椒,原是主公身邊的女御,晉侯專門指派了奴婢伺侯驪娘娘。”

見驪姞仍在輕聲飲泣,婢女椒輕聲道:“少娘娘何必覺得委屈?我晉國擁有千里沃土,萬里田疆,哪個諸候國能與我國相比?晉侯一發怒,別說這宮城,便是太行山也要跟着抖上一抖。當今周天子也需倚仗我晉國北抗戎狄,南撫荊蠻,對主公尚忌憚三分。娘娘如今得了主公的寵,正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

驪姞此時哪裏聽得進去,還是兀自抹着眼淚,一面抬眼看驪嬙,雙目漣漣,滿是六神無主之意。驪嬙忙扯過一件褻衣給妹妹披上,“這裏寒氣重,仔細別著了涼,保重身子要緊。”

此時有個小內豎進來,手捧一個木製托盒,跪稟道:“奴才請兩位娘娘的安,主公剛才下令,擢升兩位公主為嬪人,恭喜兩位娘娘,賀喜兩位娘娘,奴才奉晉侯之命,特來獻上給兩位娘娘的賞賜。”

驪嬙問:“你叫什麼名字?”

內豎道:“奴才賤名叫且,原就是章含宮的宮人。”

驪嬙看那托盒上是一對玉簪,一支白,一支青,用紅色的錦緞襯着,顯得更加潤澤剔透。

婢女椒道:“娘娘,這玉乃是晉國垂棘所產,放在中原諸侯國里,也是無出其二的美玉。況且這等質地,只怕便是公子、上卿所佩的也不過如此了。可見主公對兩位娘娘垂青愛憐之極。”

驪嬙拿過一支玉簪,繞弄於指間,見那一抹玉色竟把自己的纖指也比下去了。素知君子愛玉,唯有公卿貴侯方有資格玩玉、佩玉,卻不知古來女子也以玉飾為美,貴族之女能得一二佩玉已屬不易,庶民人家一生也無從得見玉容。驪嬙素來自視甚高,自認唯有美玉方配得上自己,其它玩物,任它金銀珠貝、琉璃絹帛,皆是可棄的蠢笨之物。又常嘆自己雖為一國公主,驪戎卻是一子爵小國,國力衰微,難得國內有些玉石上貢,或經國外貿易流至本國的玉石,終是些不入流的二品,無一能中自己的意,此時見此美玉也不禁有些心動。

婢女椒看出了驪嬙的心思,趁勢道:“娘娘如花似玉之貌,唯上這玉簪方才配得上娘娘,請讓奴婢為娘娘戴上吧!”

婢女椒從驪嬙手中接過青玉簪,將滿頭披散的秀髮在頭頂繞了一個鬆鬆的髻,將玉簪插入秀髮中,無須其它裝飾,就顯出一番清雅脫俗的氣質來。

驪姞在一旁看得竟呆了。

女椒又將白色的玉簪插在驪姞髮髻上,拿過銅鏡,給驪姞照看。但見鏡中之人玉面含嗔,腮上一抹淚珠似雨後杏花,襯着頭上的那根白玉簪,月中嫦娥也不過如此了。

驪嬙道:“唯有此物,方能配得上妹妹那舉世無雙的容貌。”

女椒替驪姞擦乾了臉上的淚水,寬慰道:“主公說了,讓驪娘娘入主章含宮,少娘娘入主玉蟾宮,這可是宮中從來沒有的事。後宮一共有六大宮所,分別是惠安宮,樊雍宮,魚麗宮,萃喜宮,章含宮和玉蟾宮,兩位娘娘剛入宮就封為嬪人,佔了兩宮主位,可見主公對兩位榮寵盛極。”

驪嬙問:“一個後宮就有六個宮所,那又有多少姬妾呢?”

“晉國的後宮儀制按周禮諸侯國的禮制,設一位正夫人,三位次夫人,九妃嬪,二十七世婦,和八十一御女,各諸候國按國力大小相應增減。我晉國是一候國,雖沒有那麼多姬妾,但經過晉候幾次選秀,姬妾也是不少。自齊姜夫人去世后,正夫人之位虛懸,惠安宮的主位——耿夫人是如夫人品階,如今掌管着後宮,其餘的樊雍宮主位—衛姬,魚麗宮主位——芮姬,萃喜宮主位——薄姬,都是次夫人的品階。各宮的主位還管着下面諸多的妃嬪、世婦和御女,每日的朝見、請安,那是必不可少的。兩位娘娘當了主位,日後宮人們都是以娘娘為尊,聽其號令了。”

此時內侍進來稟報說,車馬已在湯浴館門口備下,請姐妹倆準備好了,就立即前往章含宮和玉蟾宮,接受封賞,行冊封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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