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雪后初霽
驪姞道:“難為公子處處想得周到,公子可還有別的囑咐?”
“公子還說主公終有迴轉心意的一刻,請兩位姐姐安心在宮中休養,靜侯時日,不必過慮。”
驪嬙蹙眉道:“公子可謂是有情有義的仁德君子,數次救我倆於危難中,我們姐妹倆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及報答公子的大恩了。”
“姐姐可別這麼說,晉侯對兩位娘娘也是恩寵極厚的。”
驪嬙冷哼道:“想我入宮以來,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謹言慎行,因自已來自蠻戎小國,國弱身微,諸事並不與人計較。饒是這樣,那些自詡為禮儀大邦的夫人姬妾們,只因我倆得了幾天寵,便想方設法作踐我們,說我倆是蠻夷也還罷了,竟藉著祭祀失火一事大做文章,說我倆是妖孽、不祥之人。晉侯也只偏聽偏信,多日的恩情,說冷就冷下來了。只恨我倆遠離故國,舉目無親,想找一人傾訴都難,更何況是肯出手相助的……”
驪嬙說到此處,一時氣喘,雙手捂着胸口,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驪姞和隗姒忙上去扶住,隗姒道:“姐姐身體尚未大愈,切莫再傷心動氣。”
驪嬙抓了隗姒的手,哭道:“姒妹妹,宮中人雖多,我們姐妹倆卻找不到一個可說話的,自那日見了妹妹,我就覺得妹妹是和我貼着心的。咱們同是戎狄來的,從來說話做事都是直白利落,不似那些人,臉上一朵花,心裏一把刀。我既拿妹妹當了自己人,也不瞞妹妹了,免得叫妹妹心裏存了疑。當初公子數百輛戰車來犯我驪戎國,指名要父王交出我姐妹兩人方可撤軍和談,父王見公子儀錶堂堂,君子氣度,才將我倆交了出去,原是為了我倆能找個好人嫁了的,我倆自然也以公子為一生依託,甘心隨他而去。不料到了晉國,一夜醒來,我倆都成了晉詭諸的姬妾,真真是天意弄人。公子素有孝名在外,想來也是對此無可奈何。我倆原想既與公子無緣,不如一死了之,只因公子當初一句‘務必保得兩位公主今後平安’,苦煞我倆在後宮熬了這許多日子。”
隗姒不料申生和驪姬姐妹之間還有這段由來,自己原為了公子打發她晚上來章含宮頗為不解,可公子不說,她又不敢問,如今聽驪嬙如此這般述說,心裏才釋了懷,又替姐妹倆唏噓不已。驪嬙此時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淚,哭得嬌喘點點,一副柔弱不勝的樣子連隗姒也不忍卒見。
驪嬙道:“姒妹妹如今也看見了,我倆的日子是過了今日不知道明日,只剩了個姬妾的虛名兒,和粗使的奴婢們也差不離多少,今日姒妹妹來了,我們三個還能相對而泣,下一次姒妹妹再來,這章含宮只怕不定換了什麼人住了!”
隗姒哭道:“姐姐千萬不要這麼說,姐姐是有福之人,定會吉人天相,神靈護佑。可惜你我不能同在一處侍奉公子,否則我定以姐姐為尊,為姐姐備洒掃,執箕帚,互相依扶到老。”
驪嬙抓了隗姒的手,道:“既如此,咱們今晚就拜做了親姐妹,咱們三人今後同心同德,傾力扶持公子,只要能護得公子周全,我們姐妹倆就算身死名裂,亦不足惜。”
驪嬙命細柳拿了一壺酒來,舉杯道:“宮中現諸事潦草,只備得這水酒一壺,咱們三人今晚借水酒向諸神起誓,願結為姐妹,相互扶持,如若違誓,人神共忿。”
三人共飲了酒,又各自敘說了一陣掏心吐肺的話,末了驪嬙道:“聽說世子這幾日國事纏身,連給晉侯請安也不常來,妹妹千萬囑咐公子,不要再打發人往章含宮來了,否則傳出去於公子十分不便。我倆橫豎生死有命,不足憐惜。”
“公子近日確是不得閑,我只聽他和朝中大夫們宴飲時議論說,晉侯要擴建軍容,將原來的一軍擴為二軍。朝中一些大夫紛紛上書反對,稱這是有違周朝軍制,說什麼按周制,侯爵國只能掌一軍,公爵國掌二軍,只有周天子方能掌三軍,我也不甚懂他們說的,只知道公子受命監理擴軍一事,正忙得脫不開身。”
驪嬙道:“這也奇了,我早年聽父王說晉國連年擴充軍隊,論兵車數量,早已超過了周王,絕不輸於公爵國的虢、虞兩國。軍隊改稱一軍也好,二軍也罷,只不過把暗處的事情拿到明處來說了,遲早要做的事,那些大夫們又瞎操個什麼心?”
三人又敘說一陣,隗姒聽外面已打過四更,便起身告辭而去。門口早有申生的人侯了多時,接了隗姒一同離去。驪姬姐妹也各自安歇不提。
自得了申生的接濟,姐妹倆的日子寬裕不少,縱然少府給的分例少些,兩人常常額外打點負責到宮外採買的寺人,往宮裏添些日常物件。驪姞還常往後膳房,使人做些燕窩、豹胎、駝奶羹與驪嬙作滋補。耿姬也親自過來探視了一趟,說了些自己的難處,又道了些寬慰的話,驪嬙也不甚在意,只拿些客套話應付。驪姞到是頗為感激,將耿姬一直送到了惠安宮門口。
兩人日子雖清簡,到也安穩。驪嬙眼看着身子一日好似一日,閑了也時常聽說蕙姬如何得晉侯的寵,宮內宮外的口水都衝著蕙姬的惠安宮去了。章含宮和玉蟾宮一時冷冷清清,曾經的繁華榮辱似被風吹過一樣,不留一絲痕迹。
不見了晉詭諸,姐妹倆索性也安下心來,一心等候申生的消息。驪嬙不時使人往燕寢去打探申生的情況,連着也打探些國中發生的新鮮事。驪姞則得閑就跟着宮裏的姬妾們學做香粉,調蔻丹,整日擺弄着花花草草,到也頗為得趣。
這日天氣大好,驪姞見驪嬙在宮內已是起居如常,便提議到宮苑裏去看新放的梅花。驪嬙在章含宮悶了這麼些天,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便欣然應允了。梅花林在宮苑的西南角,雖不甚大,卻薈集了眾多名品,除晉國本地的梅品外,還有從周都洛邑和鄭國新鄭移植來的綠萼梅和墨梅。每年下過雪以後,晉侯都會在梅林的香雪亭擺下宴席,邀後宮的姬妾們一同來賞梅飲酒。
因前兩日剛下過一場雪,氣溫寒冷,姐妹倆都穿上了從驪戎帶來的狐皮短襖,外罩半舊的貉子毛坎肩,頭上帶着灰鼠皮的纏頭,腳上則是驪姞讓人做的那雙麂皮靴,活脫脫一幅戎人的打扮。
兩人各帶了僕從,走出宮來,發現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無論是紅牆黛瓦還是青蔥翠柏,在白雪覆蓋下一律素妝淡裹,萬物皆掩卻了本來面目,讓人看不真切,卻炫目異常。
細柳知道驪嬙怕冷,叫奴婢們帶着暖手爐和炭火,一路好替換着給驪嬙用。一行人走至萬浪湖時,見宮奴們正在湖邊把萎黃了的蘆荻葉收割下來,捆成堆疊放在一起,預備燒了做草木灰用。沒了蘆荻迭盪的萬浪湖,此時裸露在陽光下一覽無餘,結了冰的湖面,倒映着灰藍色的天空和遠處山石的巨大陰影,閃爍着一片駁雜奇異的光澤。
驪嬙一路頗多感慨,嘆道:“不想我一病竟病了這許久,連這園子裏的景緻都換了樣兒。這蘆花兒也算是堅韌之物,北風一吹也就敗了,人就更禁不住日子的打磨,想你我剛入宮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薔薇滿院,錦繡鋪路,如何滿目瘡痍,物是人非。”
“姐姐怎麼也傷春悲秋起來,要我說,管別人怎麼變,咱們姐妹倆只要在一處就好。橫豎咱們對晉侯也死了心,憑他去寵蕙姬也好,耿姬也罷,咱們只安心過咱們的日子。只是一件,不得經常見公子的面兒,着實叫人揪着心兒。”
驪嬙笑說:“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沒羞沒臊的了?只是這話只可咱們姐妹間玩笑,萬不可對別人透了一點兒風聲。”
“姐姐放心,這個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姞兒常常想,咱們將公子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實在於心不忍啊!”
“傻妹妹,如今咱倆已是刀俎上的魚肉,如不自救,誰還會來救咱們!何況退一步想,公子身為世子,豈有不為自己打算的理。咱們向公子坦露心跡已有數月,公子只不咸不淡地照應着,也不說個丁卯出來,想來心中自有打算。晉侯如今已過盛年,又因常年在外征戰,常有個三病五痛的,說不定哪日就撒手去了,到時世子自然順理成章地繼承君位。咱們只要穩住了公子,往後還怕沒翻身的時候嗎?”
兩個一路議論一路走,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絲絨般潔凈的雪地上。因天氣寒冷,姬妾們大凡入冬下過雪后,便呆在宮裏極少出來走動,所以園中甬道上的積雪也沒人清理。驪姬姐妹是在草原上長大的,冰天雪地的氣候也是司空見慣,這點雪自然不放在眼裏。此時見園中無人,就起了頑皮的心思。
驪嬙捧起一團雪來,趁着細柳和瓊枝不注意,向她們潑去,把她們灑了個一臉一身的白。驪姞也往身後說了聲‘仔細腳下’,就把雪球擲在正低頭的止水身上,止水瞬間就白了半個頭。奴婢們見主子今日心情大好,便也一起玩鬧起來,一邊躲着姐妹倆的雪球,一邊抓起地上的雪球朝後面的內豎身上砸去,只把內豎們打得手忙腳亂,手裏的東西也掉了一地。驪姬姐妹看得大樂,一行人一面跑,一面鬧,一直跑到了梅林邊。
細柳首先停了下來,道:“娘娘,快聽,那邊有琴聲!”
姐妹倆方止住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果真有一陣清越的琴音從梅林間傳來,驪姞道:“天氣這麼冷,有誰會來這裏彈琴,也沒聽說晉侯今日要來賞梅啊?”、
驪嬙聽了一會道:“只聽這彈琴的指法,虛實交錯,剛柔相濟,可知是優師無疑了,宮中再無第二人能彈出此等寫意來!”
聽說是優師,瓊枝恨恨道:“這個優師,也是個得利忘恩的小人,當初他不過是一個無人待見的小樂工,娘娘把他提拔為樂師,讓多少人對娘娘側目而視。聽說他現在得寵了,不光晉侯三日兩頭的召見他,後宮姬妾們也巴結着輪番請他,他還拿架子愛見不見的。如今他把娘娘忘到腦後,連個請安的時候都沒有了,真是可恨之極。”
驪姞道:“罷了,這宮裏的人哪個不是先顧着自已的榮華富貴。只是不知今日還有誰在那裏,許是晉侯喊了別的姬妾在此飲酒也不定?若果真如此,姐姐,咱們可要迴避?”
驪嬙也正遲疑,心中又暗自感嘆,當初自己費盡心力想見晉侯一面,以訴心中種種不忿,不想晉侯如此絕決無情,始終不肯見自己一面,自己也因此大病一場,不想如今病好了,把晉詭諸和心中種種不忿竟都丟開了去,就算他晉詭諸就在前面梅林中,自己竟沒有再想見他一面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