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蕙姬可親
耿姬此時方轉頭看見驪姞,忙起身道:“我因整日忙於俗務,竟沒注意到妹妹來了,失禮得很!”一邊讓驪姞在跟前坐下。驪姞因剛才耿姬對世婦的一番厲正詞言,心裏躊躇起來,一時到不知如何開口。
耿姬道:“素聞姞妹妹是個安簡之人,向來不愛隨意走動,今日怎麼有雅興到我惠安宮來?”
“姞兒此來,是有一事相求耿姐姐。”
“妹妹但說無妨!”
“聽聞耿姐姐要在後宮開源節流,這應是極好的事,但耿姐姐有所不知,我和嬙兒原是從戎國來的鄙俗之人,對中原禮節不甚了了,對於女工、女紅之事更是一竅不通。自小到大,我倆拿過的馬鞭羊竿到是不少,卻不曾動過一針尖兒,連着我倆帶來的一眾僕役,合宮上下,都是一般的魯莽粗人,於這精細活兒上不通一星半點,如今要我倆學着做針線衣裳,真是難如登天啊!”
耿姬輕嘆道:“姞妹妹講的都是實情,我豈能不知!我原也不強求兩位妹妹。妹妹是不知道,現在不比從前了,北面和南面的戎狄部落已在邊境搶掠數月,近年關了,一半的錢糧稅賦都沒交上來,主公還要在各處屯結兵力,募兵秣糧,哪裏不在等着錢用。主公為了軍費一事憂思竭慮,如今既把後宮的事務交給我,我自然竭力為主公分憂,你們姐妹倆也曾是主公心尖上的人,理應體貼主公的難處。並非是我有意和章含宮、玉蟾宮過不去,只是我掌着後宮,便不能叫人落了口舌,說我是個偏袒護短的,從前因念你們姐妹是受寵的,少府給的分例額外多些,沒得讓宮裏人背後編派你們的不是,連着主公也被埋怨。這惡習到了我手裏少不得得改了。按從前的慣例,各個宮裏的月例都是按着人頭給的,宮婢有宮婢的分例,內侍有內侍的分例,領用的物品一律都是有例在先,有據可查的。雖說現如今緊縮了些,先前卻都是寬裕慣了的,哪個宮裏不存着些私房的。”
驪姞聽耿妃竟絮叨出這麼一通道理來,心裏灰了大半,半晌才勉強道:“耿姐姐既如此說,我也無話,只是嬙兒身體尚未大愈,還在延醫請葯中,每日的滋補食膳也不可少,花費總要多些,能不能請耿姐姐破個例,把這月章含宮的分例先給足了,往後的事我們姐妹倆再自行想辦法。”
耿姬嘆道:“我知道驪妹妹近來受了不少委屈,卻不知竟病得如此之重,若不是眾多雜務纏身,我理應前去探望妹妹,且替我向驪妹妹問好吧!我這裏預留了幾匹宮緞,本預備着給幾位小公子年節時做禮服的,妹妹如不嫌棄,先拿去用吧!”
驪姞紅着臉起身道:“多謝耿姐姐好意,只是我姐妹倆福薄,如何受得起這等財物,萬一耽誤了公子們年節時的祭祀大禮,又是我姐妹倆的一樁罪惡了。”
驪姞施了禮便往外走,耿姬道:“姞妹妹且慢!”
驪姞於殿門口站停,聽耿姬道:“妹妹此時必定埋怨我是面慈心狠之人,我也無甚話說,只是妹妹可知我是如何在宮中熬到今天的。想我初入宮時,也是一般的韶華美好,懵懂無知,當時齊姜夫人主理後宮,我只受了數月的寵,便被冷落下來。齊姜夫人命我移去雜役處,與最下作的採桑婢們一同居住、勞作,這麼多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應是蒼天憐我,如今我在惠安宮號令諸女,而她齊姜卻已經看不到了。妹妹去打聽打聽,說這宮裏的老人們,哪個沒經歷過一番三災八難的事。那日在燕寢前,見驪妹妹受如此委屈,身為過來人,我心中實是不忍!藉著整理簡冊、收拾奏章的空檔兒,我勸主公好歹見上一見,驪妹妹那樣一個身嬌體弱之姿,怎禁得起外面這時節的氣侯,卻不知主公心裏存了什麼芥蒂,竟不容我說出驪姬二字,話說一日夫妻尚且有百日恩情,主公此舉着實令人不解,論理主公不是見異思遷之人,許是見朝中非議眾多,不同往日,暫不便見妹妹罷了,等日子一長,這事慢慢淡了,主公自然會迴轉過來,妹妹也無需太多慮了。”
驪姞聽耿姬說到晉候兩句,心裏似被針扎一樣,聽耿姬說完了,道:“多謝耿姐姐在主公面前為我姐妹維護,妹妹我永感大德。”便退出了大殿。
一路上止水見驪姞一籌不展,寬慰道:“娘娘,雖說這一趟沒能支到東西,但奴婢看那耿夫人所說,不象是誑咱們的。如果她能在主公面前替咱們美言幾句,娘娘和驪娘娘總有風光重現的一日。”
驪姞道:“姐姐常說,耿姬是個面慈心狠之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我看到也不盡其然。”
兩人說著,行至前庭時,見前方過來一花團錦簇的美人,走近了驪姞才認出正是和耿姬同住惠安宮的蕙姬。那蕙姬今日一身蜜合色的大袖深衣,飾以雞冠紅的刺繡寬緣,外面還披着件長絨水貂毛的披褂,這素凈的園子一時間竟明艷生動起來。
驪姞想要避開,卻已是來不及,只得上前行禮道:“聽聞蕙姐姐剛升了嬪人,真是可喜可賀,我還未親自來向姐姐道賀,當真失禮!”
蕙姬笑道:“姞妹妹太多禮了,如今你們且自顧不暇,哪裏會有這份閑情來向我道賀呢?”見驪姞神情頗為難堪,蕙姬笑道:“妹妹此來惠安宮可是為了見耿夫人?是了,現在合宮大小事務都由耿姐姐管着,哪個宮裏的娘娘不巴結着往這裏跑,當真是把惠安宮的門檻也踏平了,妹妹自然也不例外了。”
驪姞不欲與蕙姬糾纏,轉身想要離開,蕙姬道:“妹妹怎麼急着走了?既然來了,就去我那裏坐坐吧,我那邊可比耿姐姐的正殿有趣得多!”
驪姞道:“今日我已在惠安宮打擾多時,改日再拜訪蕙姐姐吧!”
蕙姬面露不悅之色,“姞妹妹可是太見外了,怎麼來了惠安宮只瞧耿夫人,難道這宮裏除了她以外,我們都是說不上話的下等人。真是難為我一片誠心,成日在主公面前誇讚姞妹妹是個體貼可親之人!”
驪姞見躲不過,只得道:“蕙姐姐既如此說,我若不去,倒是顯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少不得叨擾蕙姐姐清靜了。”
蕙姬方含了笑,引着驪姞往西面的側殿來。進了殿,蕙姬讓驪姞在一方團花綉墩上坐了,驪姞四下打量,心中不禁暗暗驚詫,自己與姐姐的宮所在後宮內也算是華貴的了,但這處似乎更勝一籌。那些鏤刻雕花的長案、憑几自不用說,地上的坐席都是從楚國進貢而來的金絲草編就,用彩色絲線交織於經緯之中,拼出並蒂蓮的圖案。一側臨窗的案几上放着一架金楠木製的琴,並一些精巧的琉璃宮燈,再往下看,驪姞不禁臉上變了色。那案上分明擺了一尊金光溢彩的仙鶴渡蓮四楞方壺。
蕙姬一直細瞧着驪姞,此時方道:“妹妹看我這裏如何?與章含宮可有得一比?”
止水此時也見着了方壺,失聲道:“那方壺……”話已出口,方覺失態,卻已無可挽回。
蕙姬道:“那方壺怎麼了?”
止水囁嚅着說:“沒什麼,奴婢只是,只是瞧着它有些眼熟!”
“這有什麼,這方壺原是同你一宮的曾姬贈與我的,姞妹妹想來去曾姬處走動時見到過吧?”
止水正欲開口,驪姞答道:“這事說來也巧。這方壺原是主公讓人擺在我宮裏的,後來我見曾姬喜歡,就當作壽禮贈與了她,沒想到她又轉贈給蕙姐姐。這東西本不是尋常物品,我和曾姬那屋裏放這重器也不合適,反埋沒了它,到不如放在蕙姐姐這裏,方才顯了它的貴氣來。”
止水趕忙應聲道:“是啊,蕙娘娘這裏本就華美異常,添了此物,更加錦上添花了。”
蕙姬掩面笑道:“原來這玩意兒竟已易了兩次主,倒令我受之不恭了。只是主公既給了姞妹妹,妹妹當真就捨得贈人嗎?”
驪姞淡淡道:“東西雖好,卻終究是身外之物,即使我想留着,也無力護得它周全,不如早日替它尋一良主罷了。”
“姞妹妹果真是個明事理的人,也難為你,跟着你長姊一同受累。如今晉國流言四起,為的是秋祭失火一事,皆說驪姬是個不祥之人,卻無端把姞妹妹也牽連進去,我也為妹妹你惋惜啊!”
驪姞正容道:“蕙姐姐錯了!我們姐妹自小一起長大,同來同往,同進同退,有勁往一處使,有心也往一處想。此番嬙兒遭此莫名之難,我豈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恨自己不能代嬙兒受過罷了。”
“姞妹妹當真是有情有義之人啊!倫理我和耿夫人同為族中姐妹,我在耿夫人跟前服侍多年,若能有你對驪姬一半的情誼我便心滿意足了。我知道妹妹來這裏的原因,如今各宮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我這裏虧着主公的恩寵,還算過得去,姞妹妹不妨空了來走動走動,我但凡手裏鬆動些,也可周濟些妹妹。主公前兩天給了我幾張麂子皮,我手裏還有些銀兩,也不急等着用,就先給妹妹去應應急吧!”
驪姞略一思量,原想推了的,轉念一想,自己和姐姐那兩雙納布底的鞋也早應換了的,便起身作禮道:“蕙姐姐既如此說,我便收下了,姞兒在此謝過蕙姐姐!”
兩人正說著,門口進來個宮婢,驪姞認得她是耿姬身邊名喚蛾兒的婢女,聽這婢女道:“蕙娘娘,耿夫人那邊在問呢,怎麼這個點了還不過去,耿夫人宮裏已經膳具都擺好了,專等娘娘過去用膳。”
蕙姬道:“告訴耿姐姐,我即刻就到,今日有客,耽誤了會兒,讓姐姐不必等我了。”
打發了蛾兒,蕙姬輕嘆一口氣,“今日就不留你了,改日再敘吧!”便命人拿了麂子皮和銀兩贈於驪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