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孟冬之月,寒意漸始,涼薄的陽光灑在晉國絳城郊邑外一處頹敗的莊園,莊園內雖屋舍錯落連亘,四周郊田綿延,卻荒草叢生,溝渠枯涸,雞鳴狗吠之聲不聞,人煙往來之形難覓。唯在莊園西側一間偏屋內,語聲喧雜,沸議群咻,數十個寬衣博帶之人,圍案聚坐在一起,其中有年逾古稀的長者,有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也有不少年輕氣盛的年輕人。眾人衣着打扮雖不盡相同,但錦衣紈絝,腰佩玉飾,顯然都是煊赫的世貴畗族。

但聽眾人議論道:“游公子,你將我們從晉國四面八方召集到這裏來,不是為了參觀你的莊園的吧?”

那被稱為游公子的道:“此處原是我族的一處田產,因久不打理,年久失修,未免荒廢了些,怠慢了諸位,還請多多包涵!”

“客套話就不要說了,游公子將我們叫來,可是聽到了什麼重要的消息?”

游公子道:“自上次咱們將富公子逐出晉國,從此再無人在晉侯跟前進讒獻媚,晉侯慢慢地也轉過心意來,知道諸位才是晉國真正的有功之臣,況且諸位都是晉侯的伯叔子侄,同為姬姓叔虞之後,打落果實還是掉在土裏,不倚仗諸位還能倚仗誰呢?”

一老者道:“晉詭諸果真如此說?”

“這還有假的?我出來之前,聽宮裏的內侍說,晉侯正在擬書,準備將晉國高梁一帶數百萬的田地分給絳城的晉族子弟們,詔書想來很快就會到了。”

老者道:“我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他晉詭諸也不想想,他不過是曲沃小宗的一個庶子,他的父親憑着一時之勇,殺了國君,篡奪君位,自封為侯,若不是我們這些族老支持,哪有他坐穩君位的一日?”

眾人皆附和道:“正是此話,論輩份資格,我們在坐的哪一個不是他的叔伯姑舅,按理這國君的位置怎麼也輪不到他。若不是他的父親、武公力排眾議,向我等再三勸薦,晉詭諸豈能有如此風光的一日?不想他當上國君后,竟翻臉不認人,諾大的晉國,連一分土地都不分給我們,豈不是太過忘恩負義?”

眾人正高談闊論間,忽聽外面車馬聲大作,便打發游公子出去探視。游公子到庄外一看,見數百匹高頭大馬,拉着十來輛大車,停在門外。車上覆以蓑麻,看不見下面是何物。馬車上下來一內侍,高聲道:“此處可是游公子府上?”

“正是,在下就是游某。”

“還有其他公子呢?讓他們一起出來,晉侯有令要宣。”

游公子進庄去,眾人聽說晉侯派人來傳令,便一同出庄來,見了如此多的馬車,暗道:果不其然,不知晉詭諸要賞賜的是布匹、糧粟還是銀錢?

只聽那內侍道:“晉侯讓小臣傳的是口諭,晉侯有令,諸位都是晉國的舊族裔老,理應為國出謀劃策,勵精圖治,不想爾等卻整日圖謀私利,爾虞我詐,屢次冒顏犯上,出言不遜。今日更是聚眾謀亂,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人證物證俱全,立即就地處決!”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馬車上的蓑麻被掀起,數百士兵車中一躍而起,拿出早已備好的弓箭,一通亂箭,將群眾子射殺在地。片刻之間,血流遍地,令初陽無色,待哀號聲漸息,站在內侍旁邊的游公子向內侍道:“三十四人,一個不少,請回去轉告主公,此事並無任何人知曉,讓主公放心。”

內侍點點頭,讓士兵將屍首堆疊起來,放火燒盡,連着諾大的莊園也一把火燒了,然後帶着人馬絕塵而去。

游公子和內侍回到宮城,晉國的國君——晉詭諸在太廟旁的青陽閣接見了兩人,內侍先將射殺群公子一事詳細稟報了,晉詭諸點頭道:“東關五辦事利落,寡人回頭再賞你。”

那被稱為東關五的內侍退下后,晉詭諸向游公子道:“你確定此事沒有任何人看見?”

游公子此時已換上一身大夫的裝束,恭敬道:“請主公放心,走出這個宮去,再無任何人知道此事。”

“寡人知道你為今日之事籌謀已久,這些年冒充游公子,打入群公子內部,神不知鬼不覺的,驅逐富公子,離間眾人,全是你一人的功勞。寡人先前就答應過你,倒下群公子,扶起你士蒍,如今寡人兌現承諾,賜你田地百畝,擢升為大司徒。”

晉詭諸說完從袖中取出一枚一寸見方的玉章,道:“這是司馬,司寇,司徒,司空四大卿才有的玉章,你拿着他,明日就可赴任了。”

這被稱為士蒍的游公子跪倒謝恩不迭:“我士蒍原只是宮中一帶甲侍衛,出身平民,無德無才,受主公大恩,得以躋身於卿士之列,小臣今生感恩戴德,就是為主公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自從誅殺群公子后,晉詭諸心底畢竟有些心虛,這日晉詭諸踱到太史局,這太史局位於宮城最西南側,別門獨院,並不與其他局府在一處。平日裏編纂史書,記錄國君和國中、及周王室治下的諸侯國發生的要事,為一個獨立的機要部門,掌管太史局的是太史官郭偃,因郭家祖上數代擔任太史,無不是恭言謹行,書盡其實,到了郭偃這一代,自然是德高望重,為人景仰。

晉詭諸進了太史局,郭偃和其餘書吏等起身相迎,奉入上坐。晉詭諸隨意翻看着案上的竹簡,道:“寡人無事出來走走。不知《晉書》編纂得怎麼樣了?”

“回稟國君,晉書已交給太傅杜原款主持,以記錄晉國曆年大事為主,目前已完成五十章。太傅考究詳實,筆鋒嚴謹,定能留傳後世,不負國君所望。”

晉詭諸點點頭,“由太史負責記錄的《國史》近日可記載了什麼事情?”

“微臣一日不敢懈怠,國君一言一行無小事,為君的不可不謹言慎行啊!”

“拿來讓寡人看看。”

郭偃從堆疊如山的案几上抽出一卷竹簡,遞給晉詭諸。晉詭諸打開來看,見文字末尾寫着:戊辰,孟冬,甲子日,晉侯殺群公子。

晉詭諸將竹簡擲於地上,冷聲道:“太史這是要讓寡人留下萬世罵名嗎?”

郭偃凜然道:“記錄國君言行,以提醒國君修身養德,是太史的職責,這也是文王建立周朝之初,設太史一職的原因。我郭家祖上數代歷任太史,忠於職守,書盡其實,怎可到了微臣這裏就玩忽職守。”

“寡人現在是一國之君,難道寡人要你改掉幾個字也不行嗎?”

“主公既然身為一國之君,就應以晉國萬兆臣民以已念,朝乾夕惕,如履薄冰,若微臣為了主公一已之私纂改事實,豈不是助紂為虐,欲蓋彌彰。”

晉詭諸盯着郭偃,冷聲道:“你有幾個兄弟?”

“微臣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

晉詭諸向身後的東關五道:“去把太史的二弟召來。”

東關五答應着去了,不多時東關五將人帶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削男子,低頭站在堂下。

晉詭諸道:“你是太史的二弟?”

“正是。”

“寡人讓太史在國史上修改幾個字,太史拒不聽從,要是寡人讓你來當太史,你可願意按寡人的意思辦?”

男子跪下道:“郭家數代奉職於晉國,忠心可表日月,兄長一生恪盡職守,無有差錯,還請主公格外開恩,饒恕兄長一次!”

“寡人可以饒恕太史,但你就得為他抵罪。來人,將此人推出去斬了。”

男子臉色慘白,被士兵一路拖拽出去。晉詭諸看郭偃閉着雙眼,嘴唇微微顫抖,卻並不開口求饒,便道:“太史可願為寡人修改國史?”

郭偃依舊閉口不答。晉詭諸下令道:“將太史的三弟召進宮來。”

不多時,來人帶到,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也不向晉詭諸行禮,只拿眼晴瞪着晉詭諸。

晉詭諸問:“你的二哥不肯為寡人修改國史,寡人已經將他殺了,寡人現在問你,如果讓你來當太史,你可願意為寡人修改國史?”

男子作了一揖,道:“我們兄弟三人死了以後,還請主公將我們葬在郭家的祖墳旁,也好叫後輩們知道,我們沒有辱沒郭家的先祖遺訓。”

說完男子不待士兵上來,轉身就往刑場上走。晉詭諸一時目瞪口呆,片刻后拍案而起,指着郭偃怒道:“你們郭家,就是茅坑裏一堆又臭又硬的石頭。”說完便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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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之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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