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凌翎的老家位於R市西部山區,一個百十戶人家為群山環抱着的小山村,翻山越嶺,拐彎抹角的距離市區50多公里路,由市裡坐客車回家,路上一般需要耗上近2個小時,客車當然不能直達村裡,只能停靠在離村子約3里地的黃嶺鎮,剩下的那段兒通向村裏的羊腸黃土小道兒,只好勞煩自己的腿腳來一步步丈量前行了。
凌翎回家快一個禮拜了。在家的這些日子,她過得挺充實,時間過得也挺快,整天介跟老家的發小們泡在一塊兒,玩得比小時候還開心。發小皆是青一色梳着大辮小辮兒的識字班(R市方言,指大姑娘)。其中有好些人已經結婚外嫁他鄉外村,這不,聞訊專門趕回娘家來找凌翎玩,有的甚然把自己正咿呀學語的嬰兒都給帶來了呢,寶貝兒那一雙想要把人看透的直勾勾深潭似的圓眼睛及其水嫩的小嘴巴對着凌翎吐出的含糊稱謂,可把凌翎給可乞使(R市方言,很疼愛,憐惜或很在意的意思)了,滿含熱淚,抱起人家那張奶味十足的小臉蛋蛋兒親個沒完。
凌翎的這些發小大都是初中畢業,或初中輟學,有的甚至小學剛畢業,就扔掉書包,忙不迭地被迫在家扛起鋤頭來了,沒辦法,村裡地多人少,忙不過來,家家戶戶都缺勞動力呢,哪怕是多了個“小半邊天”也能頂不少事呢。這其中僅有一個識字班僥倖“熬到“了高中畢業,她和凌翎同班同學,也算是凌翎在村裏的閨密了,名叫凌宗梅(跟凌翎平輩,比凌翎小倆月,兩人平常以姐妹相稱),高中畢業那年,跟凌翎一塊兒第一次參加高考落榜后,就失望地放棄了再接再厲的韌勁兒,不再繼續考下去了,當年就在鄰村的小學做起了民辦老師,據說她今年有望轉為公辦老師,這着實讓其高興的要命,近來心情一直不錯,臉蛋上像擦了胭脂似的整天甜笑得紅紅的,寫滿了幸福,對人也變得特別熱情,她眼前,一切都忽然間變得那麼美好了。凌翎的這些發小們不少人至今甚至連環繞家鄉的大山都未走出去過,外面的世界到底啥樣子,多精彩,她們知之甚少,恍如隔世。
因此,“見過大世面”的凌翎的到來,對她們來講,就跟《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無疑於“天下掉下個林妹妹”那樣驚喜異常。發小們整天從早到晚的就跟蜜蜂一樣纏磨並圍攏着凌翎,央求她講這說那的,那一雙雙純樸渴望着的晶瑩水亮的眸子,讓凌翎感到特別地有成就感和自豪感,偶爾還有那麼一點兒膨脹感,儼然有了種做女王的榮耀,同時亦有一種責任感激發她搜腸刮肚盡其所能將自己所感知的“外面世界的精彩”一股腦兒地傾瀉到這些發小們乾渴純凈的心田裏頭去。
這天臨近中午,驕陽似火,雖然樹葉簌簌作響,叫得挺歡,可風是熱的,吹在臉上,就跟蒸汽呼面一般,滿耳經久不息的蟬聲更是叫人感覺燥熱難耐,讓僥倖才逃脫了有着火爐之稱濟南沒幾天的凌翎又跌入了火坑。幾天來,終於有空靜下心來享受一下閱讀的她,讀了沒幾頁書,便被“駐紮”在院中唯一一棵樹木——近兩摟粗的大槐樹枝葉中那星羅棋佈黑壓壓的一片知了大軍此起彼伏,前赴後繼,刺耳驚心的“操練號角”(蟬鳴)給攆出了屋子,她給煩擾的實在是沒那個定力繼續沉浸於字裏行間閑庭信步了。
她站在院子裏,抬頭仰望着那被蟬聲給震顫着的密不透光的榆樹樹冠,無奈地高舉起雙臂,伸展懶腰,對天暢快之至地打了個深深的哈欠,似乎是想將自己窩火或憋悶了一肚子的怨氣和盤托出,又像是在向隱蔽在榆樹里自得其樂,全然不顧別人死活,自私自利的“黑軍”(知了)發出強烈的抗議和嚴正的交涉。恰在此時,背上忽然挨了一記熟悉的拍打,母親端着一瓢金燦燦的黃豆轉到她的側身,面帶着燦爛的笑容對她說道:
“嘻嘻,玲玲(凌翎的小名)哎,俺去(村)東頭你興田大爺(論輩分稱之)那兒換點豆腐中午吃,你在家守着,啊!家裏沒別人了。”
“給俺,俺去吧,你在家歇着,大熱天的。”母親話音剛落,凌翎即伸手從母親手中奪過盛着約有三斤重黃豆的那隻顏色泛白的葫蘆瓢,旋風似的轉身出了院門。
凌翎穿街走巷,眨眼間,像一陣風似的來到了臨河而居的凌興田大伯家。他家做的石磨豆腐特好吃,不老不嫩,軟硬適度,味兒正口感好,常年固定供應鎮上的不少大飯店,以至於本村很少有人家自個兒做豆腐吃,都依賴上他家了。打前年起,他家又在有關專家的指導和幫助下,開始做起了諸如麻辣或鹹淡等多種口味的豆腐乾、豆腐皮等特色豆製品,銷路亦不錯。
凌興田家做豆腐,賣豆腐可有年頭,稱得上“老字號”了。據說,打他老爺爺那代起,就開始靠豆腐養家餬口過活了。這些年,凌興田靠賣豆腐發了家,將原先居住了幾輩子5間低矮破舊的土坯草房推倒,原地重新蓋起了5間玻璃門玻璃窗石牆紅瓦高大敞亮的堂屋。剛住進新屋,緊接着又將沿街四間作門市和豆腐作坊用的土坯小草屋以及原先的院門、院牆全部拆掉,新建了5間石砌亦是紅瓦幾乎跟剛蓋好的堂屋一般兒高的沿街房,而且門窗開的更大,其中一間專做門房;院牆由以前的碎石換成大塊的山石壘成,並且加高了一半。總之整個宅院以舊換新,一派新氣象,是村裡最漂亮的住房之一。
凌翎左手將換豆腐剛空出的葫蘆瓢舉在額頭遮陽避光,右手拎着裝有兩大塊鮮豆腐的塑料食品袋,輕鬆自如地跨出凌興田家的沿街房,迎面一陣兒難得的略帶些涼意且夾雜着松香味兒的清風將她剛洗過頭的散發給吹飛了起來,頓覺一絲清爽愜意襲來。風從山來,她舉目眺望起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約3里開外東邊的那座蜿蜒起伏,俊秀蔥鬱的東山,那裏珍藏着她稚嫩靈動的影子和甜美開心的歡聲笑語,印有無數她和發小們探幽尋歡的腳痕足跡;山洞峽谷,溪澗岩縫,草叢林木等皆流傳並保藏着自己過去那永遠抹不掉,忘不了的珍奇故事。
“嘩啦啦”正鬧得歡的流淌在房前的那條小沙河,即刻將凌翎裹着幽幽思緒的視線從山上扯了下來,她踏着流水的節拍,飛也似地跑向了河灘,跳進了飄滿水花兒清澈見底的河水中。她涉水滯留,醉享着難得的清涼,腿腳感覺着小魚兒那撩人心癢的輕吻觸碰,腳心兒更是叫滑軟的河沙給瘙弄抓捏的飄飄欲仙欲罷不能,她就這樣獃獃地徜徉沉浸其中,一時忘記了家中老娘正等着她換回的豆腐下鍋呢,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味了。
河東冷不丁“哞”的一聲老牛的吼叫,終於將她從水中解放了出來,她跳出水面,迎着比先前兒感覺更大一些由東山吹來的清風,加速跑到上了約三米高綠茵茵的東河提。聲從村來,望着東邊百米開外與自己村子一河之隔的鄰村——趙家河子,亦即是前些日子在由省城濟南開來R市的客車上,跟自己邂逅相遇的那位令人開心逗樂“挺有意思”的同鄉同校同學凌四海的老家。
凌四海老家村子趙家河子,東面緊靠適才讓凌翎望眼欲穿魂牽夢繞的東山,村子就坐落在東山向西綿延的緩坡上,就像東山向西伸出的一隻胳膊上紋着一朵綠葉映襯着的花兒,亦是百十戶人家(比凌家河子村規模略小)的整個村子就像是一個大花園,掩映在繁茂絢爛的花樹中。這樣看來,河對過花少樹稀,村舍無所遮擋,村貌一目了然與之毗鄰而居的凌家河子,與其相比,真乃天壤之別。
除了凌家河子,趙家河子,其實另有一個秦家河子,秦家河子村最大,相當於凌家河子與趙家河子兩者之和大,被俗稱為三家河子。小沙河像穿糖葫蘆般,將三個村子一分為三,把凌家河子與趙家河子給中間分開,向南於秦家河子穿村而過。
凌家河子村民姓氏絕對單一,皆姓凌,無外姓。而趙家河子村民中,凌姓居多,其餘均為趙姓,僅此兩姓,也夠單純;據傳,現在趙家河子的凌姓村民大都是自元朝以來逐步從凌家河子遷轉過來的;在此之前,趙家河子原本並無姓凌的村民,清一色的趙姓保持了幾百年,有意思的是,早在清朝初年,趙家河子的趙姓村民即被“洶湧而來”凌姓村民在數量上給超越了,從此直到今天,凌姓村民就逐漸佔據了村民人數的絕大多數,不過村子依然叫趙家河子;更為有趣的是,在本村(僅僅是在本村),凌姓與趙姓跟一個姓氏宗族似的,彼此間相對應地居然可以論起輩分來,叫人不可思議。秦家河子村民除多半秦姓外,另外還摻雜着少量的凌姓,趙姓以及好多他姓;據說凌姓和趙姓皆是在明朝朝年間由凌家河子與趙家河子村裡遷移過去的。
由於歷史的傳承延續等因素,凌家河子與趙家河子兩村的同姓凌氏村民族系輩分的劃分或稱謂即完全一致,同根同源,一脈相承;而且兩村凌姓村民一直都是共用共享着同一個族譜;真像俗話說的,兩村凌姓村民,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兩村村民亦都能夠感覺到彼此間有着一種天生的親近感,自古至今,兩隻之間一直交往頻繁,關係密切,常常相互扶持與幫襯,視同一家人。
“不是說好,過兩天回老家來看我嗎?這都多久了,咋沒動靜了呢?——這傢伙!嘻嘻。”凌翎面東望着凌四海老家花園式的趙家河子村,不由得搖了下頭撇嘴一笑,隨即抬起提溜着豆腐的右手臂,蹭了下汗淋淋的臉,轉身,一路哼着笑着走回家去。
“嗨!凌翎姐,換豆腐去了?”剛拐過回家的那條衚衕,凌翎就被她的那個閨密,凌宗梅給迎頭撞見了,“剛從你家裏出來哩,你娘說你......”
“死鬼(凌翎對關係要好姐妹的愛稱)!嚇俺一跳。”凌翎說著,左手揚起葫蘆瓢照着凌宗梅的肩頭敲打了一下,“大中午的,不趕緊回家吃飯,找我幹嘛?”
“這不俺剛打學校回來路過你家嘛,想約你下午去俺學校玩去,有幾位老師老早就巴不得想見識見識你這位大才女了哩。”凌宗梅帶着詭秘而渴求的目光說道。
“......嗯,對了,宗梅,嘻嘻,俺想在你學校打個電話,方便嗎?”凌翎猶豫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笑着對凌宗梅說道。“放心,不是長途,往市裡打的。”緊接着她又綴上了一句。
“嗨!這有啥!小菜一碟!”凌宗梅伸出雙手拍了下凌翎的雙肩不以為然嬉笑地說道,“就算打長途也沒事兒,隨你怎麼打,愛打多久打多久,嘻嘻嘻。”
“OK!咱可說定了啊!嘿嘿。”凌翎朝凌宗梅吐了下舌頭,辦了個鬼臉兒,說著就撥開她的身子想趕回家,沒走出兩步忽而駐足轉過身來說道,“中午到我家吃吧?吃完正好一塊兒去你學校。”
“不了!你快回吧!一會兒見,拜拜!”凌宗梅朝凌翎揮揮手說著,瞬即拐過衚衕跑回家去了。
凌宗梅所在的小學位於村南偏東一里開外秦家河子村西北角,名曰秦家河子小學。這所學校的學生主要來自周邊村子,其中以來自秦家河子、凌家河子與趙家河子等所謂的三家河子村的學生居多。凌宗梅高中畢業后的當年底,即通過招考進校做起了民辦老師,現在教四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同時負責全校的音樂課教學(凌宗梅嗓子條件好,單聽她平常說話就能明顯感覺到,聲音尖亮悅耳,老遠就能聽出是她來,歌唱得不錯,挺有音樂天賦的,凌翎早就勸她報考音樂院校,可凌宗梅卻似乎總是那麼的不自信,就一直拖到現在。她今年已經拿到了大專自學考試中文科畢業證書,正在參加音樂大專函授學習,而且她已經參加並通過了今年民辦轉公辦教師的資格考試,估計不久即可實現民轉公的願望,現在她可謂春風得意呢)。
凌翎吃過午飯,放棄了幾乎雷打不動的午休習慣,即刻來到凌宗梅家,催着剛撂下碗筷的凌宗梅一塊兒往學校趕去。凌翎牽着凌宗梅的手,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學校,到校時還不到一點鐘。這當兒校園內空蕩蕩的,就跟放假了一樣,除了隨時隨地都能塞滿耳朵蟬鳴外,卻難覓幾個人影,離人的喧鬧聲的到來尚有段時間。見此,凌翎不禁一樂,剛進校門,便嚷嚷着凌宗梅即刻一塊兒“溜進”(其實學校的電話也不是隨便打的)了學校辦公室,一進屋,凌翎便將驚喜的目光聚焦到了辦公桌上安然擺放着的那部原本純白色而今卻已泛黃的電話,她三步並兩步快步靠近電話,提前伸直了手臂,像爭搶緊俏貨品一樣,出手敏捷,一把抓起了電話,屏息靜氣頓了幾秒鐘,挺直身子,甩了一下長發,嘴角掛上笑意,嘴邊同時凹出兩個小酒窩兒,嗽了下嗓子,一切準備就緒,最終亮出甜潤柔聲的嗓子開始打電話了:
“......喂?哦......您好!您好!嘻嘻,請——問,是,凌四海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