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寄歸令
血從劍的四周滲出來,染紅了雪白的劍、雪白的衣。刺入身體裏的那一截劍像是被吞沒了,消失了。只留下寒玉的劍柄。
我多希望,它是真的消失了。
天詞師兄平日裏性子一急總愛皺眉,這會兒眉頭卻舒展得很開,眼光淡淡蕩漾了幾圈,便暗了下去。他朝我點點頭,嘴角挑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沉沉地倒了下去。我也隨着他,軟軟地癱在地上。
不遠處立着的那個人,悶悶地拍起了手。
我聲音暗啞地問:“夠了嗎?”
他說:“夠了。”
他走上前,彎下腰,披風輕掃過地面,揚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塵埃。他伸出手,“起來吧。”
我抬起頭望向他。那張臉真好看,那似笑非笑的唇好看,似怒非怒的眼好看,唇邊的邪乎勁兒好看,眼裏的血腥氣也好看。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卻讓我渾身打起顫來。
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時,我也打了顫,卻不是身子,是那顆很是叛逆很是不好掌控的心。
那是我下山的第十日,風平浪靜了十日,我百無聊賴得甚至動了想要回逍遙山去的念頭,若非催眉每日在我耳邊說些他看過的有趣戲文,只怕我早已重新攀起了壽須藤。
世人活得很小心謹慎,生怕遇上個風吹雨打,讓吾等天天盼着有個電閃雷鳴之輩委實失望之至。
市井街巷雖日日喧鬧,但過來過去都是一個樣子,偶爾有場小風波也不過是賣蜜餞的小販缺斤少兩了,亦或是醫館裏的郎中問脈時趁機偷摸黃花閨女的春蔥玉手了。
我在客棧里住了十日,往來者不是商旅便是官差,連個武林中人的影子也未曾瞧見。難道所謂的江湖,當真在江湖浩渺之處?
我問催眉:“江湖呢?”
催眉答:“這裏就是啊。”
我又問:“那江湖兒女呢?”
催眉捋了捋頭髮,白了我一眼,“您需得有耐心,再等等,再等等。”
催眉人雖小,戲文看得倒多,於是說出來的話着實有些道理。他讓我等我便等,幾日後,果然讓我等到了。
這一日天剛破曉,我已弄妝梳洗畢,正俯在窗上對着那曉霧迷濛的空蕩街道嘆氣,客棧中忽地傳來鏗鏘的打鬥聲。
我衝下樓去,發現催眉也沖了下來,看來他這幾日雖裝得很無所謂,成天說些戲文逗我開心,其實也是閑得有些慌了。
我們一起衝到一樓,店裏的木頭桌椅已被打得七零八落,斷胳膊斷腿橫了一地,顯是方才經歷了一場惡鬥。但這般鬥法很是不高明,倘若是我逍遙派的人在此打鬥,即便斗得兩敗俱傷也定不會將戰場攪得如此狼狽,落腳時都是蜻蜓點水一下,出招也定然快狠准,絕不傷及無辜桌椅。
打鬥的兩方涇渭分明得很,一方身着材質奇特的黑色包身衣服,裹得身體線條道道條條,看得我都有些害羞了。
另一方穿青色長衫,寬寬大大,長袖飄飄,然衣衫雖然仙氣重得很,人卻長得獐頭鼠目,很襯不起那衣衫。
雙方都有個二十來人,一半都已負了傷,用手掌護着自己冒血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着黑衣一方的為首者上前一步,咬牙切齒地道:“袁島主既然如此不留情面,那也別怪洪某與我烏鱘幫弟兄們出手狠毒了!”
這姓洪的長得倒眉目清秀,只是皮膚黝黑如炭,身材雖結實,但臉頰與手背總是顯得略微浮腫。他一雙水淋淋的眼裏透出些令人動容的決絕。
原來對面那穿一襲青衣、面色蠟黃、鼻子塌扁的人竟是個島主,也不知他那島上盛產些什麼,可是盛產歪瓜裂棗?
袁島主用力甩了甩衣袖,高聲道:“好!洪幫主請!”話音落,人已輕飄飄飛身而起,看來輕功底子不錯,可與我逍遙比來還相差甚遠。
原來那姓洪的是位幫主,我果然將所謂的“江湖”給盼來了。
正此時,門外飛來一塊木牌。我站得遠,看不清木牌上的字,但見這木牌黑紅相間,隱隱透着股煞氣。
袁島主與洪幫主相視一愣,面色鐵青,神色惶恐,呆站良久不語,卻是誰也不敢看那木牌一眼。
想來那木牌定是有些蹊蹺,於是我對催眉道:“他們不撿那木牌,你去撿來給我瞧瞧。”
催眉躥了出去,撿起那木牌。袁洪二人驚恐萬狀地瞧着催眉。
那木牌乃圓形,木心實沉,拿在手上有些分量。圓形木牌半黑半紅,黑的那半用硃砂寫了個“寄”字,紅的那半用煙墨提了個“歸”字。
洪幫主顫聲道:“寄……歸……令!”
那姓袁的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來。他扶着身旁桌椅,勉力支撐着,倉皇卻謙恭地問催眉:“敢問這位少俠,您可是少主的人?”
催眉迷茫地搖搖頭,“不是,我是我家老太爺的人。”催眉口中的老太爺,自是逍遙掌門——我師父啦。
袁島主長嘆一聲,“不是甚好,甚好!”
洪幫主遲疑片刻,問他道:“寄歸令已下,行還是不行?”
袁島主狠咬牙冠,渾身顫抖,“寄歸已下,普天之下又有誰人敢不行令?你忘記從前不肯行令的那些幫派,最後落得個什麼下場嗎?古墨少主行事向來......向來狠辣......”
我捅了捅催眉,低聲道:“他們說的寄歸令是什麼?”
催眉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這寄歸令是武林中近年興盛起來的一個規矩,兩個門派間若是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便行寄歸令,行令兩派徒眾一一出來單挑,單挑雙方非得斗得一方氣絕才准停。最後哪一派死者少便算勝,勝者便能吞併輸的那派。輸者需毫無怨言地繳械投降,被俘後任人宰割也好、淪為奴僕也好,都不可不服。”
我暗自心驚,問:“這是誰人立的規矩?也太過兇殘了。”
催眉知道得倒真不少,他說:“立這規矩的人是當今武林至尊,人稱古墨少主。”
“古墨少主?”我對此人已經全無好感,撇撇嘴,問:“他憑什麼是武林至尊?”
“武功了得唄,聽說當年五嶽派七大劍使圍攻古墨少主,鬥了好幾個日夜,最後古墨少主衣衫纖塵不染地全身而退了,留七大劍使氣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丟盡了五嶽派的顏面。可貴的是,惡鬥了這許久,少主竟絲毫沒有傷那七人。五嶽劍使在江湖上何等地位,他們對古墨少主已然五體投地了,誰人還敢不服?”
我以為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實在有待考證,且不說他們是否都毫髮未損,只說這人不吃不喝斗幾個日夜如何能不餓不渴?如何能頭不暈手不顫?
不過師父說內力高深者是可以好幾日不吃不喝的,他說我劍法輕功均為上乘,唯有內功沒有修好。因而,也許那故事是真的罷。
我不屑地問催眉:“那古墨是哪一方少主?”
催眉擠眉弄眼地想了想,搖頭道:“不知,許只是個尊稱。”
說話間,烏鱘幫與圍青島之人已欲要行令。我正要上前攔阻,催眉拉住我衣袖,道:“您別管這閑事,看看也就罷了。寄歸令這規矩是古墨少主定下的,無人敢違,你卻哪裏有好大的能耐,敢與武林至尊為敵?況且這兩派間深仇大怨您也解不開,不用強出頭,惹得自己一身騷。”
我點點頭,卻全然沒將他的話聽進去。
兩派先出手的一對人已負了傷,烏鱘幫的人被圍青島的人用青月刀砍下了一隻耳朵,圍青島的人又被鱷嚙鉗剪下了一條胳膊,場面甚是血腥。
我胃裏一陣翻騰,覺得自己忒沒用了些,自記事起便開始習武,竟然連這番陣仗都吃不消。再斜眼一看,店小二和掌柜的已躲在角落裏吐了起來,我便感到了一絲安慰,自己好歹比他們還強些。
眼見着烏鱘幫的鱷嚙鉗就要貼上圍青島那小子的脖頸,我腳下一滑施展輕功飄了過去,善水劍迤迤然朝那半身大的鉗子一擋,手腕一轉,將那要剪斷人脖子的力道綿綿地化了開去。
“鐺”的一聲,鱷嚙鉗落了地,震得房樑上陳年的灰塵鋪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