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零.真身
風雪漸漸止息,山澤重新吟唱,暖陽陽的正午日光烘得寒意消散,在這種時刻,一切卻反而變得寧定平和。
無人有半分懈怠。
因為他們知道,在推進到極致的高潮后,那一瞬的喘息,往往醞釀著更加劇烈的風暴。
果然,口鼻、氣管、肺部……次第迫下沉重的壓力,如被無形之手扼住脖頸,眼前一陣陣發黑。所有人,包括餘人中功力最強的沈雁回都不免漸感不適,皺起眉頭--
這場曠古絕今的內力比拼,哪怕只是外溢出的一點也猛如洪水,頃刻湮沒了整座山峰峽谷。是溺水般的窒息,儘管竭力運功抵禦,卻皆徒勞。他們只能任由身軀由刺痛轉為麻木,直到徹底僵硬。
不甘、痛悔、遺憾……種種情狀不容咀嚼,已有越來越多人支撐不住,轟然倒地。這場大會,終究還是演變成了一場深重的浩劫。
沒有人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他們覺得此番九死無生之時,壓在胸口的巨石卻緩慢抬起,一隙空氣爭先恐後地鑽入肺部,讓他們從瀕死的痛苦中稍稍解脫。
是那場對決,要結束了嗎……?
他們無暇細思,唯有如饑似渴地攫取着冷冽的空氣,生怕下一刻山洪又傾覆而來。
可身側之人的呼吸非但沒有順暢,反而更為阻滯,江朝歡奇怪地轉過頭,只見謝釅嘴唇微微顫抖,神情似乎蘊着極大的驚懼。下一刻,他的眼角、口鼻、耳朵,皆倏然流下鮮血,映在他慘白如紙的臉上,無比凄厲。
“你為何不運內力護體?”
江朝歡急忙攙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然而,他恍若未聞,目光仍直勾勾盯着前方,連眨眼都忘諸腦後。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顧雲天和萬不同仍在持掌相抗,身形巍然不動,並無不對。江朝歡潛運真氣驅散眼底最後一點黑霧,仔細望去,終於發現了怪異之處--
從他的角度看到萬不同的側臉,輪廓和顴骨似乎正在慢慢變形、走樣,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怎麼回事?
萬不同真的是只是神秘人易容而成,是他的身份之一嗎?
這縷念頭剛闖入腦海,就見一直難分勝敗的二人各自踉蹌了一下收手,滔天洪水倏然撤退,眾人皆鬆了口氣。江朝歡繞到謝釅右側,從他的視角看去,萬不同正臉的變化更是觸目驚心。
而不等他追溯這張陌生的臉,卻見顧雲天眉心小山已經黑到極致,而他垂落的左手,中指指尖穿過掌心,又一條黑線蜿蜒而上--
手闕陰心包經?
江朝歡悚然一驚:手闕陰心包經是手少陽三焦經逆循的上一條經脈,若連這條經脈都廢了,就說明本應在足少陽膽經下一個損毀的足闕陰膽經也已盡毀,三者匯止於督脈,方可逆溯。只是,在軀體上衣物遮擋還看不出而已。
這麼說,經此一戰催發,顧雲天又有兩條經脈毀殆,十二經脈已去其四。可在這種條件下,他的內力仍揮灑自如、撼天動地,與神秘人斗得勢均力敵。
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種境界?
而此刻他忽然收功,難道是新崩毀的兩條經脈拖累,終究無以為繼了嗎?
一念及此,“萬不同”又緩緩揚起手掌,朝那畢生死敵平平推去,顧雲天卻在掌風未至之時就連退數步,直被逼到階前,當真無力再戰!
“教主!”
他聽到沈雁回焦急的聲音,緊接着,他從自己身側越過,直飛下台,搶在顧雲天面前--
然而下一瞬,神秘人掌風拂過,登時將他身子擊飛,重重摔出十幾丈遠。
只見沈雁回落地瞬間一手撐地,勉強倚住身形,嘔出一口血來。而他反手摺扇掩面,拭去血跡,又不露聲色地起身朝顧雲天走去。
這一幕讓在場之人呼吸驟凝:何等功力,能一招把沈雁回重傷至此,毫無抵擋之力?明明一年前在謝府,神秘人還能和他打得有來有回?
“哈哈哈……顧雲天,你可還記得……我說過,你早晚要死在我手上!儘管晚了十五年……為了這一天,我拋棄了我的一切,你能懂嗎……”
看着顧雲天搖頭苦笑,已是束手待斃的姿態,神秘人痛快地一抬手,滿頭白髮倏然撲落,露出的是一頭烏黑髮色,映在他那張全新的、毫無褶皺的臉上,顯得年輕了至少二十歲。
看來適才的遒勁內力將他面貌的矯飾層層融掉。在這勝負已分、生死將決之際,他也無意再行偽裝,終於肯以本來面目相見!
可他,是誰?
晚了十五年……?江朝歡努力在這張陌生卻又有些似曾相識的臉上尋找,心中隱約浮起一點猜測,卻實在太過離奇,難以相信。
但……聽到身邊人呼吸散亂不堪,他愕然轉頭,只見謝釅脖頸青筋暴起,驀地吐出一大口血。
“你怎麼了?你認得他?”
江朝歡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唯見他臉上肌肉抖動得越來越厲害。那副表情,是他哪怕在謝府婚變后也沒顯露過的懼怖與痛苦。
眼見謝釅身子就要軟倒,江朝歡出手挾住他腕關脈,欲為他輸送真氣,卻被他反手甩開。只見他踉蹌着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正在癲狂大笑的神秘人和已無力自保的顧雲天奔去。
笑聲在山谷回蕩,與激流應和作響,餘人心下大駭,已經無心深究神秘人面容的改變,只能一動不動地望着他振袖而起,又朝顧雲天發出一掌!
“你說我騙你。你騙我的,豈非更多?比如,你根本沒死……”
設局獵殺,反成作繭自縛。面對重如山傾的掌風,顧雲天卻不守不避,只用那精鋼義肢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袖袍的褶皺,聲音閑適得似在聊天。神秘人卻不再耽延,凝盡畢生功力的一擊直取顧雲天心臟!
雪虐風饕,摧枯拉朽!
沈雁回腳步虛浮、傷勢已重,顧柔竭力調順內息、欺身上前。魔教眾人也強忍諸般不適,紛紛抽出兵刃,試圖救護他們的教主,卻仍未從適才內力的波及中復原,甚至來不及奔下高台。
“住手!”
霆不暇發,電不及飛,眼見顧雲天已成死局,一聲厲喝讓神秘人動作一滯!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到出聲的謝釅傾盡全身之力疾沖而至,遽然攔在兩人之間。
沒人看清他的身形如何挪移,又是如何不顧一切地強聚真氣踏起輕功,才堪堪趕上。迭起的變故已讓人目不暇接:
神秘人在這最後一刻陡然收掌,踉蹌退後,顧雲天攥緊義肢又忽而鬆開,是一道鳳翥龍翔的刀光豁開兩人。謝釅持刀而立,面色烏青。
“水龍吟!”
眾人茫然相望,下一刻,卻見他口中噴出大片鮮血,便即軟倒。
原來他不曾運內力抵禦鬥氣牽連,在經脈受損之後又強行運功,內傷甚重。
可他仍強撐着不讓自己暈去,甚至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
“這一招龍驤虎視,是誰教你的?”
神秘人自從謝釅奔來后,目光就不曾稍離他左右,連顧雲天都全然不理了。
他這張丰神俊朗的臉,與面容滄桑的萬不同差距太過懸殊。就連適才勢在必得的威勢也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種深重的悲苦。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心魂劇懾。
因為有些人已經認出了他。
“是你,可是……”謝釅又吐了一大口血,眼中淚水與血水混雜着流了下來。
“一個新的悲劇,往往能掩蓋昔日悲劇的記憶。”一直泰然旁觀的顧雲天悠哉上前:
“比如,你今日誌得意滿現身,卻註定再次慘敗收場。這個笑話,很快會讓人們忘記淮水河畔你死在我手中的傳言。你,被我殺了兩次,你說呢?”
顧雲天輕輕叫出了那個睽違已久的名字:
“謝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