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為什麼哭泣

第19章,為什麼哭泣

潘帥老師一早去了“書香雅苑”。

這是他因季向陽的要求而前往。

昨夜季向陽被兒子和兒子同學扛出“書香雅苑”大門后,就直接去了馬路對面的春風中學。他敲開單身教工宿舍樓的大門,找到班主任潘帥老師,說,這麼晚了,不好意思去找李勝男老師商量了,女同志休息了,所以只有來麻煩小潘老師了。我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拿那小子沒辦法了,求老師想想辦法。

結果今天一早,潘帥就上門來做思想工作了。

其實他也沒招,如果有招,早治了。

最近這些天來,他正因沒搞定這小子,而在一眾師生面前深感有失面子。

見潘帥老師一早上門來了,季揚揚沒覺緊張,相反,還覺得有些搞笑。他心想,呵,老爸昨夜被扛出去后,就去找老師了,呵。

這是個寬敞的酒店式公寓房,目前季揚揚一人在住,從房間的凌亂狀況看,很符合這一點。

潘帥老師在對季揚揚做本次思想工作之前,先聲明自己沒告訴他家長有關他遲到、曠課的事。

季揚揚淡淡地說,知道,我媽去醫院保胎之後,保姆每天來做家務,看我沒去上學,她就告訴他們了。

這一點談明后,勸導工作開始了。

一切流程,一切照舊,一切提問,回答照舊,所以讓潘帥老師自己都沒有什麼信心。比如:

潘帥說,為什麼不想去讀了?

季揚揚說,不開心,不如回家。

潘帥說,為什麼不開心?

季揚揚說,不適合所以不開心。

潘帥說,適合也需要時間,找一所較弱的中學,或者國際高中,或者直接出國,這都需要時間,也不是說走就能走。

季揚揚說,那就先去找唄,既然是不同規劃、不同路徑,那為什麼非要在這裏碰壁了才掉頭?身心、時間都是成本。

潘帥說,讀書的快樂不可能都是“玩”,人需要有意志,你先把在這裏當作意志訓練。

季揚揚說,在這裏培養不了我的意志,只會挫傷我的意志。在這裏,我只是學渣,沒有自尊,會打球會唱歌算不到我的分數上,所以不想學了。

潘帥想哄他,說,你不是一直都很驕傲,很跩的。

季揚揚說,那是自卑。

……

一切的一切,都跟前幾次談話一樣。反正,你說什麼,他都有他的道理,固執,像一塊鐵板,比他在任何科目考試卷上的表達,都要機敏,強無數倍,甚至讓你生疑,這驕縱的學渣竟還有邏輯。

潘帥突然就哭了,他是真的沒招了,沮喪,無措。

季揚揚立馬傻眼,不吱聲了,因為老師在自己面前竟然哭了。

潘帥哽咽道,我對你,從沒放棄,一次次勸導,這其實不是我的個性,但對你,我從沒放棄。

潘帥抹了一下眼睛,說,我感覺自己很失敗,教育很失敗。

潘帥說,我為什麼教書?我以前,乃至現在,都沒想過自己一定會教一世的書,所以,以後我也有可能不教書了。但現在,在我教書的時候,我發現,這其實是一個交換的過程,我把自己經歷的東西、想過的東西,與你們交換。我換來了一些東西,也換不來一些東西。比如,我跟馮一凡交換時,他雖也有與你相似的選擇問題,但我還是換來了一些有能量的東西,相信他也從我這兒換去了一些有營養的東西;但你讓我感覺失敗,我感覺不到主動……

潘帥老師哭得稀里嘩啦,季揚揚除了傻眼,還知道給他滿屋子去找紙巾,找來了遞給老師。

潘帥老師其實也覺得相當難堪,連忙起身,說,我得走了,情緒平復不了了,現在這樣子沒法跟你再談什麼了,我先走了。

潘帥老師眼睛紅着回到了學校,他沒敢先去辦公室,而是先回自己的寢室洗了一下臉,平復一下心情。

他心想,太糟了,對着一個男生哭了一場。

20分鐘后,當他走進高二(4)班的教室時,他看見季揚揚已經在了。

從這一天起,季揚揚每天到校,從不遲到。

潘帥老師為此向李勝男老師顯擺,說,拿下!一招制勝。

李勝男老師無限驚奇,瞪大眼睛,問,什麼好招啊?快分享分享。

潘帥老師當然得賣關子,不告訴她。這怎麼說呢,面子哪。你說是不是。

不過,潘帥又心想,其實也沒什麼招,不就是季揚揚在教室里哭了一場,我在他面前哭了一場,扯平了吧。

李勝男老師心裏當然不會覺得潘帥有啥高招,她這麼問他,只是因為這天她手頭正好遇到一件事,不知怎麼疏導,想受點啟發,而潘帥還藏着掖着的。

後來,實在想不出,李勝男老師只好給朱曼玉打電話,請她過來當救兵。

朱曼玉這些天心情鬱悶。自從被兒子馮一凡趕出“書香雅苑”后,她連日憂愁,這是可以想像的。

不可想像的是,現在她每天依然在“書香雅苑”里現身,恍若不屈不撓。

當然她現身的時間是白天,這個時間馮一凡正被關在對面的中學裏呢,所以母子倆沒有相遇的可能。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登門入室。

兒子沒在家,她來幹什麼呢?

你只要等她人走之後,打開冰箱,看看她剛帶來的、留下的那些菜蔬,就會恍悟她這是人走心在,魂靈系在這裏呢。

所以現在,她對於這個家,相當於是一個“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朱曼玉留下的各種蛛絲馬跡,能讓馮凱旋輕易判斷出她有來過。

甚至,有時他提早下班回來時她還沒走,或者有時她進屋時,他剛好在家。這種時候,他能從她臉上看出巨大的不甘和不安,她除了向他打探兒子當天的情況外,還酸溜溜地敲打他:我現在不霸位了吧,放權了吧?你給我管好,如果搞砸了,把兒子帶壞了,我跟你沒完……

對此言,他有時就拎起桌上的杯子,向她一晃,說,喝水,別喝醋,為兒子吃老公的醋,全世界都沒有。

有時他又說,我可沒搞砸。想跟我沒完,是不跟我離婚了?那我還得想想看呢。

以朱曼玉這些天對兒子馮一凡的糾結度,今天她在接到李勝男老師的來電時,還以為老師要幫助支招了。

但哪想到,當她走進李老師的辦公室時,李老師對她說,林磊兒從今天中午到現在,一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一個人靜靜地坐着,不聲不響,一個下午了。

林磊兒怎麼了?朱曼玉驚愕地問。心裏雷聲一片,天哪,一個馮一凡還沒搞定哪。

李勝男老師臉上有不知怎麼說的難色,但她還是把事情說清了。她說,前些天學校拿到了參加北大訓練營的1個名額,考慮到林磊兒在這次物理競賽中取得的好成績,以及平時的學業專長,我們覺得這個機會比較適合他,於是就把這個名額給了他。但一天後,他又把名額還給我們了,說不去了,放棄算了。問他為什麼。他說,錢不夠。

李勝男老師扶了一下眼鏡框,說,也確實,這麼去一趟,來回機票,加上在北京十來天的住宿、餐飲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從接到通知到起程,只有3天時間,林磊兒說他籌錢困難。

李勝男老師看着朱曼玉,說,他這麼講,我們理解。再說,這個訓練營雖說是一個選拔好苗子的平台,參加者只要在集訓中表現出色,就有機會獲得北大最優惠簽約,高考可獲降幾十分、上一本線被錄取等優惠政策,但這只是機會,沒法保證去了就一定能拿到簽約,這裏是有不確定因素的。考慮到林磊兒家在鄉下,老爸種香菇,您又管着兩個小孩,經濟上壓力比較大……林磊兒這麼放棄,我們也理解,雖為他可惜,但也只能算了。

朱曼玉感覺心跳加快了,她對李老師說,這事他沒對我說起過。

她心想,可能是上次他想上宋倩的“宋家私塾”被我拒絕了,所以覺得我這邊沒錢,也就不好意思再來說需要錢的事了。

李勝男老師說,林磊兒放棄了,我們就把這名額轉給了班上另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的爸爸立刻從網上購了機票和賓館,第二天自己就把小孩送過去了。

朱曼玉閉上了眼睛,她猜到了後面的結果會如何。

她好似感覺到了林磊兒的心跳同振在自己的心房上,“咚咚咚”。

果然,李勝男老師說,今天那個頂林磊兒去的男生拿到了北大簽約,林磊兒聽到這個消息后就去了實驗室,一個人從中午坐到現在……同學們來向我彙報,我聽了也不好受。

朱曼玉把眼睛睜開,這辦公室里的日光燈有些晃眼。朱曼玉嘆了一口氣,說,這樣的事,他都沒來對我說,否則我也會想辦法的。

李勝男老師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說,小孩不告訴你,也是對你有體諒心,當然他也沒想到結果還是會對他有衝擊,小孩子啊。

朱曼玉好似嘆息,嘟噥道:一個信息,一張飛機票,就可能讓命運不一樣了。這就像以前都是去火車站排隊買票的,而現在有人是從網上買了,但你還去火車站買,信息、機會、背後支撐的東西也不一樣了,一個個小孩後面撐的東西也不一樣了。

雖然這層意思,她最近已有體會,並且四處對人感嘆,但沒像此刻這樣一個下午,感受這般直觀。這是教育哪,畢竟不是買火車票。

如此直觀,自己消化尚需要時間,但現在,她必須跟李勝男老師一起去實驗樓找那個小孩談談。

李勝男老師說,我也想不好怎麼過去安慰他,學生們不時過來說林磊兒一個人這樣坐着,坐了幾個小時了,我聽着也不好受。這樣的小孩又很敏感,有的東西不能被說破,所以只好找你一起過去。

朱曼玉心裏凌亂,她跟着李勝男老師去了實驗樓。

他們推開6號實驗室的門,小小的空間裏一片寂靜,只坐着林磊兒一個人。偏西的陽光從窗子裏斜照進來,落在那些儀器上,林磊兒面對着它們,在出神。

她們在他面前坐下來。

他好像一點都沒奇怪她們會來。

他瞅着她們說,協議應該是我的。

朱曼玉說,小姨跟你一樣心疼,但沒關係,我們還有別的機會,會有的。

林磊兒說,協議應該是我的。

李勝男老師說,林磊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註定的機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林磊兒,我們相信。

天氣越來越熱了。“香菇爸”林永遠是在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下着雨的中午,來學校看兒子林磊兒的。

他背着個空空的編織大袋,打着雨傘,但衣服還是淋濕了一部分。他對林磊兒說,來城裏送一批山貨,現在事已辦好了,過來看看你,再回去。

林磊兒知道爸爸還沒吃中飯,就帶他去學校食堂。

他用學生飯卡給爸爸買了一份番茄炒蛋,一份青菜,原本還想再買一份大排,但爸爸說夠了,夠了。

林磊兒告訴他,卡里的錢還有的。

他們就坐在食堂的窗邊,周圍全是中學生,聲音嘈雜,外面在下着雨。

嘈雜的環境裏說話費力,而父子倆話本來就不多,說了考試說了小姨說了鄉里鄰居也說了香菇行情。自從上次林磊兒回家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月了,林磊兒看到爸爸突然來了,心裏是高興的,雖然看他穿得這麼土,在同學們面前自己覺得有些尷尬,但想到反正自己也是土的,就隨它去了。

這是爸爸第二次來學校看他,去年來過一次。

吃完飯,林磊兒帶爸爸去了宿舍,坐了一會,宿舍里還有別的同學,所以也沒說太多話。爸爸坐了一會兒后,說,我要走了,你下午馬上要上課了,我還要去坐車,下雨天路不好走。

於是林磊兒就送爸爸出來,到宿舍門口的時候,突然爸爸從胸前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林磊兒,說,磊兒,這裏還有一點錢,你拿着。

林磊兒感覺信封有些厚,問,這麼多,多少?

爸爸說,5000多塊。

林磊兒說,這麼多?

林磊兒把信封還給爸爸,說,我不要。

林磊兒想起爸爸上次在老家搖頭的樣子,知道他沒錢,有可能還是向別人借的,或者不知是攢了多少時間了的(林磊兒回老家時,也有聽村裏的人跟爸開玩笑,說得早點給兒子攢錢,城裏的房子貴,否則怎麼娶媳婦啊)。

林磊兒看着爸爸,說,我現在不需要了,你留着以後用好了。

爸爸把信封塞進他的口袋,說,拿着吧,我想過了,現在用還是以後用,都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用對了就好了。

林磊兒就將錢收下,爸爸小聲關照了一聲“別掉了”,就轉身要走了。林磊兒看見爸爸額頭上有好多汗,他說了聲“等下”,轉身進寢室拿了一條毛巾出來,伸手幫爸爸擦了一下臉,然後,他就跟爸爸說再見。

他看見爸爸穿過走廊上懸挂的衣服,往前走,瘦小的背影,背着大包,褲腳還是濕的。

爸爸突然回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向他笑了笑,揮揮手,然後就走了。在爸爸的右側,是走廊外一片灰濛濛的雨天雨地。

這一天中午,李勝男老師正有事來宿舍樓找學生,在走廊上,她遠遠地看見了剛才林磊兒給他爸擦汗的情景。這個溫情的畫面,後來一直停留在她的腦海中,讓她念念不忘。

她後來對林校長說,我不知怎麼就特感動了,因為小孩知道心疼爸爸。

她還說,我就奇怪了,為什麼城裏小孩會聽歌劇、會拉琴、會閱讀名著就是素質教育,可以加分可以“自主考試”,而為什麼鄉村小孩知道心疼家長、會幹農活、認識作物、會帶弟妹,就不是素質教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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