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拾陸章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曉她的任何背景，她是否為天庭仙子、因何成仙又身居何職，我甚至……連她名號為何都不知。”

芷蘭雕塑般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伴隨着他的一字一句，她的心，彷彿也在一點一點地被剜。

“師父如今告知我這些，”她冷冷道，“是想說明什麼？”

“我是想說，我懷疑——”他連忙解釋，“她是你的前身。”

等待沉默中她的作答時，他心中彷彿緊緊繃著一根隨時可能綳斷的弦，直到看着她勾起嘴角牽動周邊肌肉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后——

他才終於肯相信自己失策了。

又或者說，他知道自己的僥倖落空了。

他原以為無論如何芷蘭都會因為顧及師徒倆數百年情意，哪怕明知荒謬，也會無奈選擇接受這個說辭，如今顯而易見——他錯了。

“懷疑？你僅靠懷疑？這概率有多大呢？”她用最冷靜的語氣，說出最咄咄逼人的話語，“就好像你夏日居身荷塘，一眼望去滿塘皆是並蒂蓮；冬日漫天飛雪，你閑來無事，數了數那落至庭院的雪花片片，其數量恰好與去年一般無二？”

“芷蘭……”

“師父——”她眼眶泛紅，“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

她真的崩潰了。

七百年來她最懼怕的、也是唯一憂慮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崆峒加印永生不死，天生便具備降魔伏妖的本領，芷蘭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只是個凡人。”

“那位仙子十有八九來自天庭，很有可能是你身為仙君時的所愛不是嗎？”

“芷蘭，你剛答應過師父什麼的？”

藺空眉心緊蹙，“無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芷蘭。這一點，永遠不變。”

“永遠有多遠？”芷蘭理智得可怕，“倘若你真和寒魈一樣，真身是來自仙都天庭的某位被貶仙君，那麼待你圓滿歸位憶起數萬年的仙者記憶后再回想這須臾三千凡世，這‘永遠’——可還作數？”

“當然……”“倘若你身不由己呢？！”

她終於爆發，“師父大人！可敬的伏魔道長，藺空千歲！你不是我，根本無法理解我的處境，我只是一個肉體凡胎的俗世之人，你永遠都不能明白面對着你的我，有多麼的自慚形穢！”

藺空就那麼一言不發地望着她，雲淡而風輕，與暴怒的她，形成鮮明的對比。

漸漸冷靜下來的她也不願再多說一個字，緘默須臾，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房間。

芷蘭……

藺空這才眼眶泛紅。

他緊緊攥着蓋在身上的被角。

你何須自慚形穢？何須。

-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月光下，愜意的寶誥端着紅酒杯窩在吊床里，身上放置着一堆琳琅滿目的零食美味。

“寶誥真君好生自在呀~”

聽聞此音，寶誥一個趔趄，差點沒從吊床里摔下來。

“琰兒~”他滿臉堆笑，連忙起身相迎，“你怎麼回來了呀，我正打算忙完這邊后就去找你呢……”

“得了吧，”她接過他遞上的紅酒，坐到他原來的位子上，“看你愜意得很嘛，不太像是準備要去找我的意思。”

“哎呀，琰兒你聽我說……”

“我們在人間不好總見面的，”寶誥卑微地蹲在她身前，“我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你着想。”

“哦？”昭琰一挑眉，“說來聽聽。”

“你看啊，”他娓娓道來，“我當初下界，是因為王母娘娘的命令吧？”“嗯。”“你這次也是奉命捉拿狐仙的對吧？”“對啊。”

“所以呀！”他一拍手，“我們此番下界都有公務在身的，怎麼能花那麼多時間卿卿我我呢？你想想，你要是我們的老闆，會不會有種要我們扣工資的衝動？”

“說得也是哦……”她被繞進去了。

“還有啊——”寶誥四下小心環顧一周，低聲道，“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在被上頭的人實時監控着呢。”

“你是說玉帝和王母？”居然還認真地想了想。其實內心深處的她，還是很單純的，“我覺得他們應該……沒那麼無聊吧？”

“噓——那可說不定哦。”

“你到底想說什麼？”昭琰這才反應過來，“時間不能用來卿卿我我，就能用來給你悠閑揮霍是吧？寶誥啊，我多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真不想揍你的！”

“啊啊啊……救命啊……”“你給我站住！”

藺空帶傷而出，便恰好看到這“溫馨”一幕。

“藺空！藺空救我！”

寶誥遠遠望見救命稻草，不禁哀號道。

藺空搖搖頭，緩步走上前去。

說實話，若非尋徒心切，他是真不想耽誤昭琰教育他。

“好了玄女，暫且放他一馬吧，”他平靜中攜帶幾分焦急，“你們最近有沒有看到過芷蘭？”

“怎麼，”昭琰一驚，“她不見了？”

寶誥這才從她的魔爪中抽出自己可憐的耳朵。

藺空一聲嘆息。

“白天的時候，我告知了她一些事情，她大概一時還接受不了，把自己藏起來了。”

昭琰一副難以置信之情：“不會吧，芷蘭不是那種矯情幼稚的女生啊，怎麼可能因為一點爭執就玩失蹤，你究竟跟她說什麼了？”

“我……”

他雖急切萬分，卻仍不可說悔字。

長痛，不如短痛。

在屬於他的這段往事中，她雖片刻未曾參與，卻一直享有着知情權，無論這份沉重的信息，將會給她帶來怎樣的負面情緒，這一條路，她都是避免不了要經歷的。

“好了，現在先不說沒用的了，”昭琰也不逼問他，“你覺得她應該會去哪兒呢？她是你的徒弟，沒人比你更了解她了。”

“該找的地方我剛才已經都找過了。”

藺空眉心緊蹙，“我想請你們幫忙開一下天眼看看。”

“好好好，你先別著急，”寶誥道，“我這就看看。”

寶誥閉目，施法開天眼。

半晌。

“沒有？”寶誥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語道，“怎麼可能？”

“不會吧？怎麼會沒有呢？”昭琰說，“你再好好找找，看仔細一點。”

寶誥不悅地舒出一口氣。

“琰兒，我的天眼雖然不如那個楊戩專業，但我好歹也是個真君，你怎麼能質疑我的業務能力呢？”

“哎呀你誤會了，我不是質疑你，我是在擔心芷蘭啊，”昭琰解釋道，“按理說，神仙的天眼可以探測整個三界、追蹤萬物生靈，但凡她還在人界，我們怎麼可能追蹤不到她的蹤跡呢？莫非，她超脫三界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啊！”

超脫三界？……

藺空突然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