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老太太習慣了早起，數十年如一日，皇帝臨朝般地坐在豪華客廳的豪華沙發上。
眾婦人圍繞在她身邊，大部分是她娘家那頭的貴婦們，談論內容哪怕僅限美容養身購物，都能嚴肅正經得仿若談朝政要事。
此刻是早上，時間還早，客廳里只有她和唐銘瑄兩個人。
唐老太太年輕守寡，對一雙兒女頗為嚴厲，年輕的時候，極力想把女兒培養成一位出色的淑女。結果物極必反，唐小姐走上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落得半生痛苦，遠居海外。她的這些愛意沒有在女兒身上得到回報，便轉到外孫女身上，愛恨摻雜，悔痛俱有，但總的來說愛大於恨，故而唐銘瑄可以說一些別人不敢說的話。
“我覺得這個風萍不簡單。”
“哦？”唐老太太沉默老半天才應一句，唐銘瑄早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以前我從來沒有在圈子裏聽說過有她這麼一個人，紅日會館的慈善晚會，是她第一次露面。當時，她作為方伯韜的女伴，卻在凌晨住進了二哥的別墅。陸媽也說了，從來沒見過她……然後，二哥就像中了邪似的，非要和這個女人訂婚，完全不顧大家的反對……”
她說到這裏，悄悄瞥了一眼外祖母的臉色，沒發現異常才繼續往下說：“她和方伯韜的關係肯定非比尋常，可是二哥非但不介意，還跟他們一起吃晚飯。這絕不是二哥一貫的作風，不曉得風萍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還有，那個Richard，他和方君怡是戀愛關係，風萍也是方伯韜引進圈子的，我怕這其中有……”她忽然不說了。
“有什麼？”
“我擔心風萍來路不正，二哥簡直像被迷住了。”唐銘瑄說得格外含蓄。
“你以為她是受誰指派，前來迷惑你二哥的？”唐老太太終於睜開了眼睛，刀子一樣地看了她一眼，冷笑一聲，“你倒是挺有想像力的！還能把她和Richard扯到一起，你以為我不喜歡那個女的，就會放棄自己的孫子？我告訴你，不可能！我知道你們整天都在想些什麼，都擔心有人分了你們的財產……”
唐銘瑄聽到這話，頓時漲紅了臉，又委屈又難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帶了哭腔道：“奶奶，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唐老太太看她的樣子，也意識到自己不怪把一腔怒氣撒到她的身上，當下放柔聲音說道：“好了，奶奶知道你沒有這麼想，我說的是你那兩個哥哥……”她靜默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道，“不過，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這姓風的丫頭是要好好調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什麼來路？”
唐銘瑄依然覺得很委屈，撇着嘴巴不答話。
唐老太太便溫言撫慰她一番，把唐銘瑄慢慢哄轉了回來，心甘情願地辦事去了。
目前，城裏最熱鬧的一件事就是模特大賽了，宣傳片已經在各大媒體投播多時，還特意製作了主題歌曲，由華語歌壇的巨星韓弈演唱。周新竹既是曾經的模特冠軍，又是韓弈的女友，兩個堂妹也都參加了本次大賽，故而她近期的出境率高得出奇。
風萍在電視上看過宣傳片，沒怎麼關心，知道Jennifer會來，卻不知道易爾陽也在大賽邀請的評委之列。不但如此，電視台還從他的工作室借了兩名員工去做模特們的服裝指導。這樣一來，他又想請免費勞工風萍小姐前去幫忙，不料遭其一口拒絕。
“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嫁入豪門就不管好朋友的死活了……”易爾陽在電話里哭訴。
風萍笑着糾正，“第一，我還沒有嫁入豪門；第二，我最近沒有時間。”
易爾陽的語氣十分哀怨，“你能有什麼事呢？還不就是在家做清閑的少奶奶。”
風萍懶得再去糾正他的用詞，認真地回復他，“我真的沒時間。”
易爾陽沒辦法，只得掛了電話。
風萍回到房間，繼續剛剛被他打斷的電話會議。她的顧問團正在向她彙報工作，炳辰和矮人大叔遠程旁聽。這通電話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仍有許多問題得不到解決，最後約定本月十五日在倫敦碰面詳談。
風萍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想按鈴叫人送杯茶上來，忽又想起陸媽一貫的態度，忍不住嘆了口氣，還是自己下樓去拿吧。
她剛一打開房門，就見門口站着一個人，正是陸管家。
她盡量控制住火氣，道：“陸媽，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這樣？我又不是賊，你為什麼總要這樣偷偷摸摸的……”
“您誤會了，風小姐。”陸管家的一把年紀當然不是白活的，說謊不帶臉紅，一副坦誠的口吻道，“我只是看您整個下午都獨自在房裏沒出來，特意上來問問您需不需要什麼點心。您需要什麼嗎？”
風萍拿她沒轍，沉默半晌才道：“紅茶，謝謝！”
“請您稍等！”陸管家非常服務性地微笑一下，轉身下樓去了。
風萍眼看她走到拐彎處，忽然開口叫住了她，然後走到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慢慢問道：“陸管家，你覺得，唐迦南會娶我嗎？”
陸管家一時不知道這話的用意，但她是個談話的高手，面上依舊帶着服務性的笑意，道：“他不是已經和您訂婚了嗎？”
風萍看着她，微微勾起嘴角，十分坦率地告訴她，“陸管家，如果有一天，我成為這幢房子的女主人，我第一個要辭退的，就是你。”
陸管家聞言先是一愣，然後也不由得笑了一笑，毫不畏懼地回敬她，“等您成為這幢房子的女主人之後，再說這句話也不遲。”
風萍點點頭，微笑，“好，我們走着瞧。現在，請把紅茶端上來。”
陸管家的茶剛剛端出來，阿九忽然從外面回來了，手裏提着一款手機，說是唐總送風小姐的。
陸管家的臉色頓時就不太好看了。風萍本來不稀罕手機，但此時此刻，這個手機來得實在太是時候了。所以她十分高興地拿起來，故意向陸管家徵求意見，“你覺得好看嗎？”
陸管家迅速恢復鎮定，笑一笑，道：“還行，只是比迦南上次送給夏瑤小姐的那個要差一點兒。”
這一下，輪到阿九變了臉色。
“陸媽，你在胡說什麼啊？唐總什麼時候送過手機給夏瑤？”
陸管家不慌不忙，道：“沒有嗎？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你也知道的，迦南總喜歡送女孩子東西，我都記不清了……”
阿九驚呆了。
他不敢相信陸管家居然在風萍面前說這種話。他忍不住看了看風萍，卻見她面不改色，唇邊含笑，一點兒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一個勁地擺弄手裏的手機，不知道她按了什麼鍵，裏面忽然傳出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你也知道的，迦南總喜歡送女孩子東西，我都記不清了……”
客廳有短暫的靜默。
風萍笑道：“原來這個還有錄音功能呢。”
陸管家面無表情，把紅茶放到沙發旁的矮几上，道：“您的茶！”
阿九再遲鈍也覺得她們倆之間不對勁，但他是沒有立場過問的，只好在心裏暗自納悶。
這個小插曲的當事人在隨後的幾天裏都表現得若無其事。
唐迦南近來有無數會議要開，風萍相對來說還比較清閑，雖然也有不少文件要看。難得她今年人在國內，方伯韜很多事情就直接和她溝通，這樣兩人自然是要經常碰面的。
她毫不知道，這時候有人正在她背後搗鬼，並且監視她的一舉一動，甚至連安悅生也被牽連了進來。請不用懷疑，這條重大線索的提供者正是陸管家。
然後，由出色的偵查人員“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唐老太太在收到報告之後，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答案，不需要再繼續查下去了。她讓唐銘瑄打電話給唐迦南，要他明天晚上務必回來一下。
唐迦南自打上次一意孤行地訂婚以來，便與祖母的垂青無緣，此刻忽然得到她的意外召見，理應即刻趕赴她的膝下請安，怎奈明天是情人節……
“不行啊銘瑄，我明晚有事，後天吧。”
“什麼事啊？”
“明晚的模特大賽，公司贊助了一筆錢，我得去露個臉，然後我約了風萍吃晚餐，明天可是情人節。”
“哦？”唐銘瑄想了想，自作主張地給出建議，“不如，你帶她回來吃晚飯？”
“回家？”唐迦南哈哈一笑，“這種日子我是不會讓人打擾我們的。”
唐銘瑄掛上電話，非常無奈地看向外祖母。
唐老太太沉默頃刻，緩緩站起身來，一臉平靜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親自為他解決這件事吧，他還是個孩子。”
於是，第二天晚上，當風萍精心打扮妥當，準備去和唐迦南碰頭，卻在門口被人攔了下來，並且被邀上了另一輛豪華轎車。
轎車開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坐在車子裏，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手指微微一用力，將指關節按得咯咯咯直響，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前面。
車子在本市著名的一座女子會館前停下。
她跟着司機上了八樓，進了一個看起來既豪華又沉靜的房間。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前，站着一位身材瘦小，身着黑衣的婦人，面對着城市的萬家燈火和光影霓虹。
她知道風萍已經到了，卻並沒有回頭，而是靜靜地凝望窗外。
風萍等了片刻，忍不住道：“夫人，我趕時間，請您有話直說。”
唐老太太的臉色微變，對於她的這種態度非常不滿，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一種缺乏教養的表現，絲毫不覺得是自己太傲慢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才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長話短說了……”說到這裏，她終於轉過身來。
風萍看着她，她老了，但保養很好，依稀能窺見年輕時的風韻。
“請坐，風小姐。”
她的聲音很滄桑，語速緩慢，“對於你，我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你真的愛阿南嗎？”
“假以時日的話，也許。”
唐老太太銳利的目光從眼鏡片後面透出來，冷冷地盯着她，道：“既然你還沒有愛上他，那麼，我想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她說著將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空白支票，緩緩地推到她的面前，語調沉着地說：“我認為你更需要這個。”
風萍看了一眼，道：“夫人，請把您的支票收起來，它令我覺得羞愧。”
“相信我，風小姐。”唐老太太非常鎮定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容格外自信，“我活了七十年，還沒遇到過金錢打發不了的事。”
風萍不說話了。
她靜靜看着那張支票，忽然興起一絲惡作劇的念頭，於是拿筆在空白處隨手寫下三個字，五千億，然後再把它重新推回到唐老太太的面前。
唐老太太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風萍不再看她，握着手裏的精巧皮包，起身道：“抱歉，您的孫子還在等我。”
她走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來，道：“對了夫人，您對我知道得還是太少了。或許您沒聽說過，但我還是想告訴您，我來自翠明湖。”
說完，她就走了。
唐老太太獨自坐在寬敞奢華的房間裏，冬夜的月光和城市的燈火一起映照在她那張保養良好的臉上。她微微仰起頭，眼睛裏露出一絲回憶的神色。她想起很多年前，她丈夫還活着的時候，有一天他們有幸獲邀去赴一位貴人的晚宴，席間聽主人說起過翠明湖。
他說，那是他們家數代人的夢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