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雲乍變春雲簇
花園裏的桂花開了,一大早,唐嫂拿了個竹匾擺在樹下,用竹竿輕輕敲打枝幹,不一會兒,匾上落滿了金黃色的花朵。戀兒仰着脖子,烏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問桂花有什麼用啊?唐嫂說可以做糕,做湯圓,還能泡茶喝。戀兒聽得直流口水,捧了一把桂花就往嘴裏塞。唐嫂忙攔住:“寶貝,臟呢!”戀兒歪着頭,舔舔嘴唇,嫩嫩地問:“那什麼時候可以吃?”
“天冷的時候。”
戀兒撅着小屁屁,從地上撿起一片落葉:“現在天就很冷了呀,你看葉子都凍掉了。”
唐嫂樂了,摸摸小臉,有點涼。“進屋去,媽媽今天給你做好吃的。”
戀兒扭頭就往屋裏跑,兩條小胖腿擺得像風火輪似的。帆帆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看到她,豎起手指:“媽媽在書房看書!”戀兒捂住嘴巴,挨着帆帆坐下,興奮道:“唐嬸說媽媽今天做好吃的。”
帆帆擔憂地朝書房瞟了一眼,是呀,這不正在做餐前功課嗎!
諸航把烤麵包的流程看得很仔細,還做了筆記,確定沒有任何疑問,在午飯後,她昂首闊步地進了廚房。為了這次烤麵包,她還特地買了條圍裙,粉藍的底,襯着一朵朵小白花,看着就很居家。在開始前,她還和帆帆、戀兒一起留了影。幫着拍照片的吳佐直豎大拇指,直說真像、很像。
“像什麼?”諸航一頭霧水。
“像會做飯啊!”
“……”
結果暫時未知,但是諸航的態度虔誠而又端正,每一個步驟她都嚴格地按照書中寫的去做,麵粉幾兩,黃油幾克,砂糖幾勺,雞蛋幾個……確實不太難。帆帆看會兒書,就來廚房看一眼。看到麵糰有了變化,他不自覺地發出驚嘆聲。戀兒根本不願離開廚房,嘴裏一直嚷嚷着餓。唐嫂說:“不是剛吃完午飯嗎?”戀兒直勾勾地看着麵包機,大聲回道:“午飯吃的是飯,我現在要吃的是麵包。”唐嫂暈厥。
麵包出爐。四個人圍坐着,八隻眼睛瞪得溜圓。
唐嫂撇了下嘴,說像冬天腌雪裏蕻要用的石頭,硬邦邦的。
戀兒含着指頭說,不對,像花園角落裏堆着的磚塊,上面沾滿了泥巴。
帆帆是讀書人,學問深,搖搖頭說,很像蜂巢,黑黑的,一個孔挨着一個孔。
諸航傻了眼,明明過程堪稱完美,為什麼出來的成品差別這麼大?原料沒問題,機器沒問題,那麼,只有人的問題。“這樣子是不能帶去家長會的吧?”明知無望,她還在企圖掙扎。
帆帆想了想,回道:“其實什麼也不帶更好,低調又保持一點神秘感。真正的高手,實力都是隱藏的。”
這是安慰嗎?諸航欲哭無淚:“知道了,媽媽連傻瓜都不如。”
帆帆說道:“天才在左,傻瓜在右。不如傻瓜的人就是天才。我媽媽是電腦天才。”
戀兒不甘落後:“小西瓜的媽媽不會打球,我媽媽會。小月餅的媽媽天天把臉塗得像弔死鬼,我媽媽就不。”
“你見過弔死鬼?”諸航驚悚了。
“小月餅的奶奶見過,她告訴唐嬸的。”
唐嫂聽不下去了,把兩個小孩和諸航一塊轟出廚房:“都出去,瞧帆帆媽媽折騰了這一屋子,我要打掃到晚上。晚上家裏還有客人來,還得準備幾個菜。忙死我了。”
諸航被打擊得不輕,意興闌珊地窩在沙發上。帆帆在一邊寫毛筆字,戀兒坐在地板上堆積木。知道媽媽心情不好,兩人動作都是輕輕的。
下雨了,細細的,斜斜的,花園裏,落葉,殘落的花瓣,滿園飛舞。雨中,兩輛汽車緊跟着開了進來。司機先下的車,撐着傘拉開後座的門。卓紹華與成書記一前一後走進客廳。
兩個孩子都認識成書記的,帆帆內斂些,禮貌地叫了聲“成爺爺好!”戀兒不管,手腳並用,扯着成書記的衣角就要抱。
成書記大笑地抱起戀兒,笑着問:“戀兒想成爺爺沒?”
戀兒歪着頭,想了想:“我想曄曄妹妹時,也會想一下成爺爺的。”
成書記故意板起臉:“就想一下?”
戀兒點頭:“曄曄妹妹有沒有長大?”
曄曄是成功和單惟一的女兒,兩歲了。戀兒見到她時,曄曄才幾個月大,白白嫩嫩的像個洋娃娃。戀兒用指頭戳一下她,她就會笑。戀兒看着好玩,想把曄曄帶來寧城,諸航說等妹妹再長大一點點。
諸航抱過戀兒,笑道:“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自己也是個小不點,還問人家長沒長大。”
成書記嘆道:“羨慕呀,戀兒真是不認生,和曄曄完全兩個樣。我在家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怕嚇着曄曄。那孩子,又文靜又膽小,她爸呢,又護得滴水不漏,比我家溫室里的花還嬌弱。這怎麼好呢,以後是一點風雨都經不得。我本來還指望她大了后能讀個軍校,繼承我的事業。現在,我是徹底絕了這個念頭。還是你爸幸福!戀兒,想當兵嗎?”
成流氓“老來得女”,不寵上天才怪呢!諸航輕笑,朝廚房偷偷瞟了瞟。卓紹華一進門就去了廚房,應該是通知唐嫂準備泡茶和午點。
“不想,我要做奧特曼。”戀兒舉起右臂,做了個奧特曼的經典手勢。
成書記扭頭問諸航:“奧特曼是誰?”
“成爺爺好笨,連奧特曼都不知道。”戀兒皺皺小鼻子,做了個鬼臉。
“日本的一個動漫英雄!”諸航知道成書記和首長一定有正事聊,打過招呼,就把兩個孩子帶走了。卓紹華過來,把成書記請進書房。唐嫂送上茶點,成書記的是龍井配小磨煎餅,無糖,易消化,很合老年人口味。“你那是什麼?”成書記看着卓紹華面前的一盤黑乎乎的點心。
“我想應該叫麵包,諸航做的。”卓紹華做了個請的姿勢,用叉子叉起一塊放在口中。沒熟,面有點黏,麵皮很硬,烤過頭了。
“能吃嗎?”成書記看着不像是能吃進口的東西。
“我吃還可以。”卓紹華微笑,淺抿了一口茶。
成書記突然沉默了,背着手走到窗邊。窗上落了雨點,光線有點暗沉。
“你是想告訴我,諸航現在是一個稱職而又快樂的主婦。”成書記冷峻地回過身,目光犀利如劍,“可是,她再稱職,她還是網絡奇兵的諸航中校。她有她的職責,她的使命。”
卓紹華含笑迎視,走到成書記身邊:“我已經不是網絡奇兵的副指揮,關於諸航的工作,我不便說什麼。”
成書記閉了閉眼,面沉似山:“當初我就知道你主動提出離開網絡奇兵,又放棄進B軍區,來到這秀氣的寧城,你就是想帶她遠離網絡戰爭,是不是?”
“如果現在和我講話的是成伯伯,我的回答:是的。如果是網絡奇兵的成總指揮,我保持沉默。”
“那你是以什麼身份在和我說話?”成書記眯起了眼,面容嚴峻地綳起。
卓紹華仍然面帶微笑:“諸航的丈夫,通俗的說法,諸航的男人。一個男人起碼的職責,是給予妻子一個溫馨的家,護她安全,讓她無憂。”
成書記怒了:“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一番話出自卓紹華之口,你簡直就是一個逃兵,是戰場上的懦夫。你心裏只有小情小愛的一角天空,哪裏還裝着國家的安全!”
父親卓明也曾對他吼過這樣的話,但卓紹華不接受這樣的指責。戰場上,橫衝直撞的莽夫,看似英勇,實際上是草菅人命。真正的王者都懂得珍愛自己、珍愛他人。
“一個醫術再高明的醫生,當他為自己的家人做手術時,手都會抖,甚至無法繼續,這是為什麼呢?我們都是人,無法做神。”卓紹華打開窗,讓濕漉漉的空氣沖淡室內的沉悶,“明知道前方槍林彈雨,我怎麼能做到含笑為她送行?逃兵也罷,懦夫也好,只要她好好的,我不惜代價。”
“你這是在和我談判?”成書記隱隱聽出一絲苗頭。後生可畏,所以他才不得不來趟寧城,不得不親自來軍區大院。
雨太大,卓紹華不得不關上窗。“金庸的《天龍八部》裏,有位大理國王子叫段譽,他對武功一竅不通,卻經過特別渠道,學會了如何遊走閃避。但凡武林高手行走江湖之際,只要正面交戰,就難免受傷。可是,如果知道如何閃避,則終身安吉。”這是諸航的原話,對帆帆講的,他在一邊聽到,深有感觸。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成書記痛心疾首道。
卓紹華沒否認:“因為被咬的感覺實在太不好受。”
成書記背着雙手,仰起頭,沉思不語。許久,他苦口婆心道:“上天賦予一個人才能,不是為了埋沒,而是讓其發揮所長。紹華,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
卓紹華沉默。真希望他能自私點,或者不那麼理智,那樣,也許就沒這麼矛盾了。
“上面馬上要成立GAH了。”成書記換了個話題。
卓紹華點頭,這事他聽說了。很多國家都有GAH,國家現在遇到的非傳統安全威脅和挑戰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成立GAH是必然的。
“傳統的安全威脅,可以通過軍事力量來解決問題,可是非傳統安全威脅,只能靠經濟、靠技術人才。非傳統安全中,網絡安全排在首位。GAH第一批抽調的人員中,我看到有諸航的名字,但我捨不得放,只同意借人。你必須承認,在目前,網絡戰爭里,不敢講全世界,在國內,她是頂尖的。她可防守,可攻擊,亦正亦邪。成功戲稱她豬,她並不是一隻豬。”成書記由衷道。
卓紹華無奈地一笑,王小波寫過一篇著名的雜文,題目叫《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很多人都覺得這篇文章很好看,它不是說出了什麼很特別的道理,而是王小波通過它特彆強調了自由主義精神。他所謂的“自由主義精神”指的是:與其做一個跟所有人想法一樣的、千人一面的所謂的人,倒不如做一隻生活不被人設置,不被人擺佈,堅持自己的一套的豬。可是想做這樣的一隻豬太難了!“上面如果借她過去,準備怎麼安排?”
成書記在桌上寫了兩個字。卓紹華搖頭:“沒必要,那裏我可以安排高嶺過去。”
成書記似笑非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千辛萬苦把高嶺挖來是幹什麼的。”
卓紹華自嘲道:“什麼也瞞不了成書記。是,我以權謀私了。”
成書記開玩笑道:“那我豈不成了你的幫凶?”
“這世界上並沒有萬全之策。”卓紹華喃喃自語,道出一個為人夫者的擔憂,也道出一位決策者的糾結。
“這是你的命運。”成書記沒有絲毫附和之意。
對,命運。作為卓明的兒子,同樣的成就,別人出八分力,他要出十二分,才能讓別人信服。現在,作為諸航的丈夫,想要一份安寧恬靜的幸福,他同樣要用盡全力。
這個晚上,成書記喝醉了,走時,口齒不清地說道:“紹華,我真的不是打擊你,這寧城,這江南山水,你怕是待不久了。你運籌帷幄,你面面俱到,有可能都付諸流水。”卓紹華也好不到哪裏去,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送行:“不管,走到哪兒說到哪兒!”
諸航怕首長夜裏要吐,在床頭柜上放了水和盆。卓紹華酒品不錯,躺下來后只是安靜地睡着。
半夢半醒間,依稀聽到他喃喃地一聲接一聲地喊着“諸老師”,她眼也沒睜,拍拍他:“睡吧,卓同學。”
作為一位副官,如果考核分數是百分制,秦一銘自認為可以拿九十分,還有十分是他謙虛。他不敢講很了解首長,首長的生活屬於個人私隱,他不便深入,但在首長的行程安排上,他從來沒有出過錯。
“下午和晚上都要空出來?”秦一銘握着筆記本,整個人都有點暈。
卓紹華埋首在文件中,沒抬頭,只“嗯”了聲。
“請問首長有什麼特別安排嗎?”猶豫了一下,秦一銘還是勇敢地問了。
“下午逛下商場,晚上我要請幾個人吃飯。”
秦一銘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聽岔了,首長說他要逛街?
“下午,你和警衛都換個便裝。”卓紹華打量着驚呆的秦副官,笑了,“怎麼,我就不能支持下寧城的經濟建設?”
“不、不是的……我去準備下。”秦一銘像踩着雲朵出去了。
一幫人高馬大、不苟言笑的男人逛女裝專櫃,那情景怎麼看怎麼囧。警衛們還好,注意力集中,沒心思關注別的。首長也好,向店員描述着,一米六八的身高,雙腿修長,纖瘦但不是瘦削,喜歡簡潔利落的褲裝,顏色不能太花哨,嗯,是正裝,要配幾件襯衫,再添件風衣,鞋是坡跟的。秦一銘就不好了,只覺得後背發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焦在他身上。差一點,他就同手同腳了。
逛完了女裝專櫃,他們又去了化妝品櫃枱,瓶瓶盒盒的,買了一紙袋,最後,去了地下一層的超市,首長買了一堆的零食。在走出商場的那一刻,秦一銘身上的襯衫都已經被汗浸透了。
警衛們上了另一輛車,今天,沒讓勤務兵開車,秦一銘做司機。從後視鏡里看着與一堆紙袋一起擠在後座的首長,秦一銘還是有點緩不過來。
“首長,這些都是給……諸老師的嗎?”
“吃的給戀兒和帆帆。”唐嫂的廚藝很不錯,兩個小孩一直吃得不錯,但是他買的,意義不同。
秦一銘嚅動了兩下嘴唇,又默默抿緊了。
“秦中校想說什麼?”千年一回的逛次街,卓紹華心情很好。
“首長對諸老師真好。”那雙指揮千軍萬馬的手,在一堆女裝里挑挑揀揀,他看着很不和諧。
“沒有她對我好。”戰慄的頻率極其微小,如果不用心觀察的話,幾乎以為那只是錯覺。
秦一銘表示反對,他哪隻眼也沒看到諸航比首長付出得多。
“等你成家之後就明白了,無論你成就有多高,都大不過家在你心中的位置。但不是成家就代表有了家,有時候,那叫兩個人搭夥過日子,算是對社會、對父母有個交代,是應付式的。只有和她一起,那個誰都無法替代的人,你才覺得擁有了一個家。苦也罷,累也罷,委屈也罷,困難也罷,你都無所畏懼,每向前一步,每過去一天,都是滿滿的幸福。”
高高在上的首長這麼動情地講話,秦一銘聽得很不自然。不過,他算是明白了,首長對諸航愛得不淺。“這個……好像很複雜。”
“確實,我也是用了很久才體會到的。”
周一應該是很忙碌的,首長竟然搶在帆帆前面回來了,還提着大袋小袋的,諸航嚇了一跳。
卓紹華一把把她拉進卧室,衣服散了一床。“試試,不合適的,明天去調換。”
“我衣服很多的呀,幹嗎買衣服?”諸航穿了一件米色的小西服,在鏡子前轉來轉去,腰卡得很好,人看上去多了點知性,“如果戴副眼鏡,像不像大學教授?”
卓紹華上前替她配了條粉底紫花的絲巾:“晚上就穿這身吧!”
“晚上有什麼事?”
“哦,請了幾個人吃飯。”
軍區也不是整天練兵、演習、作戰,同事之間也經常會請客聚會,諸航跟着卓紹華參加過不少次,也請過不少次。她的表現沒人家那樣得體,不過勝在落落大方。“吃個飯還買一堆衣服呀!”諸航有點肉疼。
“周三你不是還要參加家長會嗎?”
“首長……”諸航捂着臉呻吟。
菜館是由兩幢相連的老房子改造的,已經有些年頭了,被下過狠功翻修過,雕樑畫棟的富麗和青磚小瓦的雅緻透出舊日的氣息,裏頭的裝潢更是華麗,全中式的,桌椅擺件或金絲楠木,或酸枝木、花梨木,屋中央吊著曖昧的羊皮燈,燈光朦朦朧朧。
菜館裏的雅間共有四間,要提前預訂。諸航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掃視了一圈,輕聲問正擺放紅酒的卓紹華:“今天的客人是文人嗎?”文人才懂得欣賞這裏的一窗一桌,換了大碗喝酒的粗人,這裝潢就浪費了。
“算是學者吧!”諸航挺適合穿米色,絲巾隨意搭在領間,帶點小女子的嫵媚,卓紹華端起桌上的菊花茶,猛喝了一口。
老闆親自拿着菜單進來,卓紹華擺擺手,說上合菜吧,盡量清淡點。
諸航詢問地看過去,卓紹華笑了笑:“我就認識一位,其他的也都是頭一回見。”
說話間,客人進來了,共四個人。走在前面的恭敬地握住卓紹華的手,卓紹華叫他黃校長。黃校長朝諸航看過去:“諸老師吧,你好!”諸航雲裏霧裏地點頭。一圈介紹下來,諸航心咯噔了一下,首長今天這是請的什麼客呀,客人都是寧大的,帆帆是聰明,但還不夠聰明到跳級上寧大。黃校長是寧大的常務副校長,另外三個,一個是研究生院的主任,姓吳,頂着一個碩大腦袋的就是傳說中的研究出什麼細菌的羅教授,另一個長着人畜無害的溫和樣兒,叫王琦,是羅教授的助手。
黃校長顯然地位最高,被安排坐在卓紹華的旁邊。到底是高知,面對着卓紹華,一個個不卑不亢,桌上的氣氛還很輕鬆。諸航一直悄悄地看羅教授,那人是典型搞研究的,吃飯、看人,都非常專註,很少分心。你問一句他答一句,話很少,鼻樑上架着的鏡片,厚得像酒瓶底。王琦知道自己純粹是陪客,其他人說話時,他微笑傾聽,然後點點頭,但不插話。
菜上得差不多時,卓紹華讓服務小姐拿了瓶白酒,給眾人的酒杯都倒滿一小杯,扭頭對諸航說:“我們一起敬下你的新領導、新同事們。”
諸航彎起的嘴角僵住。
卓紹華笑了:“她一直不相信自己會被寧大聘請,這表情是驚喜還是驚訝?哈!之前孩子小,一直閑居在家中。現在孩子都上學了,她也該把以前學的專業撿起來。很感謝寧大給她這個機會,諸航資歷淺、經驗少,以後請諸位多包涵、多指點、多照顧。”說完,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白酒。其他幾人也一飲而盡。黃校長說道:“諸老師能來我們寧大,是寧大的榮幸。”
卓紹華在桌下拉過諸航的手,在掌心寫了兩個字:任務。諸航喉嚨處一緊,連忙一臉謙遜地回道:“真是誠惶誠恐,我很怕我不能勝任。”
黃主任笑道:“一所大學的最終目的就是培養人才,不論老師還是學生,都是需要培養的。諸老師不必擔心,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
諸航獃獃點頭,乾乾地笑着。她嚮往一份受人尊重而又高尚的工作,她的願望實現了,可是……
羅教授看着諸航,也說了兩個字:“共勉!”諸航一陣惡寒。
王琦最熱情,像新生入學時負責接待的學長:“歡迎來寧大。”
一頓飯,主人真誠,客人捧場,算是賓主盡歡。從菜館出來,等幾人都走了,諸航瞪着過來接人的秦一銘,說道:“秦中校,明天你去街上擺攤算卦吧!”
秦一銘“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好像沒幹什麼呀?
卓紹華拍拍他的肩,低聲道:“離她遠點,她還沒從即將成為一位高校園丁的消息中緩過來。”
啊,真成了諸老師啦!這回,愣住的人是秦一銘了。
諸航與卓紹華冷戰了八個小時。
冷戰:英文是coldwar,是指國與國之間在經濟、政治、軍事、外交、文化、意識形態等各方面都處於對抗狀態的時期,卻不訴諸武力。
諸航與卓紹華的冷戰涉及面不廣,僅僅是對諸航新工作的看法相背。“首長,你若再堅持,引起人民內部矛盾我可不管。”諸航半夜未眠,說話的語氣很沖。
卓紹華抬起頭:“唐嫂,涼菜很好吃,再給我來一碟。”
唐嫂樂了:“我就說在蘿蔔絲里放點香菜,味道就是不一樣。帆帆牛奶喝完了?”
帆帆晃晃空杯子,開始吃雞蛋羹,唐嫂在裏面加了肉丁和蝦丸,格外鮮美。“我也喝好了。”戀兒把沾了牛奶沫的嘴湊向唐嫂。“小臟貓。”唐嫂笑嘻嘻地颳了下她的小鼻子。
這是什麼情況,他們全當她是空氣?諸航華麗麗地怒了。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微笑,曉之以理:“首長,做人要有良知,不能以為你家孩子小,上大學是N年後的事,就這樣不負責任地將我推出去。人家孩子也是父母捧在掌心裏的寶,大學現在的學費、生活費都不低,負擔一個孩子上大學不容易,要是知道攤上我這樣的老師,人家父母情何以堪?”想當年,她可是問題學生,翹課,逃學,考試作弊,差一點被退學。這樣的人,站在課堂上,如何為人師表,如何言傳身教?這是要上演中國版的《麻辣教師》嗎?
卓紹華終於看過來了:“北航的高才生,國防大學的碩士生,做個老師,愧對誰?”
戀兒還幫腔:“媽媽要是做老師,我就做媽媽的學生。”
帆帆已經吃完了,小眉頭皺一皺:“媽媽,你是不是在害怕?”
赤裸裸的激將,這哪裏是她一手帶大的乖小孩,分明是路上撿的壞傢伙。諸航握拳,再握拳。曉之以理不行,那動之以情:“首長,人家夫妻都是相親相愛,才白頭偕老,你怎麼能把我往火坑裏推?”
卓紹華去卧室換衣服:“諸航,如果你不曾這樣糾結,我反倒會擔心。現在,我堅信你會是一個非常非常稱職的老師。”
“一粒沙,在大象和螞蟻眼中,是同樣的物體嗎?”
卓紹華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諸航:“如果它們相愛,世界沒有什麼不同。”
“我知道這次的新任務是暗地徹查人質事件,還有捕捉到的那個信號,但不一定非要做老師啊,換個別的工作,我也可以完成任務。”
“保安、花匠可以隨意進入教學樓、實驗樓嗎?”卓紹華真是好氣又好笑。
諸航四肢平攤躺在床上,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不好”,當初,被選拔進入聯合國網絡維和部隊時,她的壓力都沒這麼大。
“我這樣堂而皇之地進寧大,身份等於是暴露的。”諸航悶聲道。
卓紹華回了句很深奧的話:“假作真時真亦假。”
“首長,那以後我的工資誰發?”
“誰發有什麼區別?”
“如果是寧大發,我會戰戰兢兢,如果還在網絡奇兵拿,那表現好與壞,後果就不太嚴重了。”諸航自拋自棄道。
卓紹華啼笑皆非,這孩子把這工作當友情客串啊。“應該是在網絡奇兵拿,不過,寧大也會給些補貼,畢竟你也要授課的。如果為寧大拉到好的生源,還會有獎勵。”
諸航一躍坐了起來:“真的呀,梓然今年高三啊,他可是學霸,我和姐說,讓他報考寧大,拿了錢分梓然一半。”
卓紹華無語。中校的薪水很低嗎,網絡奇兵的項目經費向來充足,這孩子怎麼像很窮的樣子?
有了新工作,自然要廣而告之。寧檬斬釘截鐵道:“寧城太遠了,我家寶貝以後絕不上寧大。”小艾則一再叮囑:“豬,你再考慮下。”成流氓是仰天大笑三聲,像是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然後陰陽怪氣道:“為了這工作,紹華暗地裏花了不少錢吧!手頭現在寬裕嗎?實在緊張,說一聲,我這裏借幾兩銀子給你們撐一撐。”要不是隔着上千里,諸航真想一口吞了他。
梓然還是很懂禮貌的:“小姨,你確定是寧城大學,不是寧城職大嗎?”
四面楚歌,諸航欲橫劍自刎。
人生多數時就是這麼無奈,既然反抗不了,只能好好面對。這不是消極,而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諸航在書房待了一上午,把多年不用的課本翻了出來。想當年,這些書,還是首長從她租住的大雜院搬去了軍區大院,來寧城,也帶上了。書籍上沾了些灰塵,書頁也有些卷,上面的簽名龍飛鳳舞的,有着年少輕狂的自信和不羈。
北航,可能沒有清華、北大的名聲響,對於理科生來說,考進北航,是一種挑戰。實變函數、泛函分析、微分方程是三大天書,可以把人學到掛。諸航一聽說這三大天書,被刺激得躍躍欲試。
正午的陽光從書頁間絲絲縷縷漏進來,眼前明明暗暗。諸航閉上眼,嘴角微彎。輕易不打開的回憶,依然如此美好、嶄新。一個人很少回憶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往事不堪回首,另一種是現在的生活美滿又充實,覆蓋了所有的回憶。諸航撇撇嘴,合上書頁,睜開眼,看向屋外。
戀兒又在盪鞦韆,唐嫂給她穿了件淺咖啡色的背心裙。裙裾飛舞,鞦韆像要飄到雲朵里去了,戀兒笑得咯咯的。
唐嫂在一邊護着,急道:“快,把腿腿並併攏,不要讓人家看到你的小褲褲。”
鞦韆晃晃悠悠,漸漸慢了下來。戀兒低下頭,想了想:“那我把小褲褲脫掉吧!”
蒼天啊,諸航捂起眼,沒有勇氣看下去了。
“高外公!”外面,戀兒突然發出一聲歡呼。諸航心中一喜,忙跑出去。院門外停着輛出租車,晏南飛拎着一個挎包正推門下車。戀兒麻利地手腳並用,撲進晏南飛的懷中。晏南飛開心地大笑着,扔掉挎包,抱起戀兒親個不停。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在外人眼裏,諸航的家庭關係複雜得像一部艱澀難懂的天書,可戀兒卻輕易地讀懂了。鳳凰的諸爸、諸媽是姥爺姥姥,諸盈是大姨,駱佳良是胖外公,晏南飛是高外公。瞧,一絲不亂,不偏不斜,又形象又具體。只有帆帆稍微有點彆扭,特別是對梓然,這些年,一直是直呼其名,這也是梓然心中最令人扼腕的痛。
晏南飛穿着煙灰色的襯衣,墨色長褲,清瘦挺拔的身材,仍保留着年輕時的俊朗和書卷味。真正對往事釋懷后,諸盈有一次對諸航笑言,到底沒吃過苦,瞧時光對你父親多厚待。以前她說“他”,現在她堅持用“父親”這個詞來詮釋晏南飛與諸航的關係。在這個時代,“父親”這個詞是尊稱,是書面語,但稍顯客氣,不那麼親切。
“你不過來嗎?”晏南飛騰出只胳膊,對着諸航挑挑眉。
“下來,這是我爸爸。”諸航朝戀兒瞪瞪眼,由晏南飛擁進懷裏。
戀兒毫不示弱,腦子轉得飛快。“他是我媽媽的爸爸。”雙重關係,勝你一籌。
晏南飛樂不可支:“沒事,高外公力氣大着呢,兩個都抱得動。”
“媽媽太大了。”戀兒雙手抱緊晏南飛的脖子,堅守陣地。
“讓你一回。”諸航彎腰撿起挎包,問道,“爸爸你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機場接你。”
晏南飛朝屋裏觀察了一番:“事情太緊急,和紹華聊完,我就連忙去機場。戀兒奶奶還沒有到吧?”
諸航暗自哭泣:戀兒去北京,帆帆上學,首長真的把下樓的台階和梯子全搬空了,她退無可退。“我沒聽說她要來。”
晏南飛鬆了口氣,又親了親戀兒:“那就好,戀兒現在就屬於高外公一個人了。”
“外公,我媽媽要做老師了。”戀兒揚起小臉,那小眼神很是驕傲。
“真的呀?”晏南飛看向諸航。
諸航拭了把汗:“爸爸,你不準取笑我。”
晏南飛激動了:“這工作好呀,作息時間固定,不用出差,還有寒暑假,又沒壓力。爸爸忍不住,要笑的,太開心了。”懷裏的戀兒跟着也咧大了嘴。
這不在同一個頻率吧!諸航用手擋在額頭上,陽光太強烈。“爸爸,你認為我能教大學生?”
晏南飛重重點頭:“當然,我女兒是這麼優秀,就是做博導也沒問題。”
諸航一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冷嗎,航航?”晏南飛伸手來探額頭。
諸航偏頭躲開。就這樣吧,別再猶豫,勇敢向前,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
“爸,周三你去帆帆學校開家長會哦!”呼,總算有件開心的事。
電梯直線上行,十八樓,沒有感覺到一絲飄忽不定,電梯門已打開。神情嚴肅的警衛員站在門口,朝欒逍點點頭,引領着他往前走。
這算不算是種榮幸,兩周之內,被軍區最高首長接見兩次。說無動於衷那是假的,但也不至於受寵若驚,就是有點不解。欒逍目不斜視,腳步井然。
外面,天已經黑了。霓虹燈下的城市,在夜晚,像是沒有任何國界,看上去都是那麼璀璨奪目、光彩迷離。行走街頭,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坐班的日子,欒逍不太適應。狙擊手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太平靜,就太危險。他們喜歡豎起耳朵,隱在灌木叢的深處,或某個秘密的角落,聽着風聲,在風聲中嗅出敵人的蹤跡。欒逍已經多日找不到這樣的感覺,這讓他心底稍微有點慌,但必須克制。現在,狙擊只是他曾經擅長的一項技能,他有新的使命。
卓紹華在等他,桌上放着一沓資料,封面上寫着“高嶺”。欒逍敬禮,卓紹華站起身,從辦公桌後走出來,含笑回禮。他微笑的樣子,讓人情不自禁地放下戒備,不加設防。
“本來我該過去找你的,但是我只要出門,他們就會特別緊張。”卓紹華給欒逍倒上茶,朝副官辦公室看了一眼。
欒逍欠身,雙手接住茶杯,心中的困惑像被蜻蜓掠過後的水面,漣漪一圈圈擴大。卓紹華並沒急着說事,陪着喝了會兒茶,問了幾句老家的情況。欒逍發現有狙擊的天賦后,很少回家。他爸媽都是公司普通員工,他們不知道欒逍在部隊具體做什麼工作。
“大概又要下雨了,屋內悶,出去吹吹風。”卓紹華說道。
向左拐,不到十米,有一個大大的露台。“疲憊的時候,我會到這裏抽一支煙。僅一支,不能多,不然回家小女兒會聞出煙味,立馬向她媽媽打小報告。她媽媽為了表現出為人母的威嚴,會很認真地教育我一番吸煙有害健康之類的知識。她的演技很差,我看着忍俊不禁。”
多麼溫馨的一幕,首長的妻子應該很賢惠、很高雅、很美麗。欒逍冷峻的眸中泛出一絲暖色,卓紹華沒有錯過。“喜歡寧城嗎?”
欒逍沉默。
卓紹華轉過身去面對着夜色:“這個問題,讓別人來回答,答案再簡單不過,喜歡或者不喜歡。而狙擊手是不能喜歡上一座城的,那樣會生出歸宿感。歸宿感就會讓人身心放鬆,這非常危險。選擇做一個軍人,也就選擇了要承受一些普通人無法承受的孤單和割捨。”
“是的,首長。”欒逍抬起頭,小心掩飾住心中的愕然。這句話,似乎是卓紹華說給他聽的,又似乎是卓紹華的一聲輕嘆。
“你的資料,我看了三遍。這次任務,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卓紹華語氣鄭重,他側臉看向欒逍。
欒逍立正:“謝謝首長的誇獎。”
“後面的事,拜託欒中校了。”卓紹華聲音一沉。
欒逍呆住。首長為什麼要這樣說,不像是在下達任務,而像是在委託他辦件私事!
這次的任務,欒逍是在536聽束大校傳達的。任務是否艱巨,是否危險,欒逍都不擔心。但這次,欒逍有不少顧慮。幾年的狙擊手生涯,他不自覺地就會露出肅殺之氣,與人相處時顯得生硬、疏離。他怎麼掩飾這些呢?“我已經習慣用行動代表一切,幾乎忘了語言功能。突然這樣,我……可以嗎?”
“欒中校不必謙虛,你有心理學碩士學位證書,一眼就可以看穿別人的內心,上個課於你是件很簡單的事。再說又不是高中,沒有升學壓力。”束大校還開了句玩笑,“說不定你這樣,他們會覺得很酷,會讓你人氣爆棚。”
那就更麻煩了,欒逍一個頭兩個大。他翻翻資料,沒有有關被保護者的介紹。他抬起眼,束大校丟下一句:“到時你就知道了。”
欒逍沒有多說。唯一覺得有點遺憾的是,他在536待的時間太短,而諸航又不經常過來。在射擊場外見過之後,他們再沒碰見。他是想和她道個別嗎?欒逍為自己荒誕的念頭感覺好笑,卻又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
接下來,卓紹華沒有再說什麼,秦副官把欒逍送到電梯口。欒逍在樓下,仰望着十六樓的燈光,眉深擰着。
清晨,536外面停了一輛大車,園林工人們忙碌地把一盆盆串串紅搬上去。國慶即將來臨,這些花擺放在街頭巷尾,會增添不少節日氣息。
欒逍穿過人群往裏走,盆景區也有不少人。有一個紫砂盆中栽着一棵像黃山上迎客松造型的雪松,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盆在市面上要六千塊呢!”常在假山前曬太陽的老頭踱了過來,“其實不難,但技術就是值錢。”
欒逍點點頭,回頭看看,滿園菊花的清香,落葉滿階。今天,諸航會來嗎?
他與束大校告別,束大校交給他一堆的資料還有他新的證件。他翻看了下,詢問地看向束大校:“怎麼沒有我搭檔的資料?”其實叫“搭檔”不是太恰當,應該是“目標”,可是此目標卻不是終目標。這次的任務不是一般的挑戰。
“哦,不需要,到時你就知道了。一切順利。”束大校臉上掛着笑意,可是語氣卻不像是在開玩笑。難道是夜劍里的兄弟?如果是,那就太好了,欒逍悄然期待着。
辦公桌上的東西已清理完畢,沒有一點屬於他個人的痕迹,彷彿他根本沒來過536。職業習慣,他還是再一次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後,他抬頭,目光掃視四周。
視線有三秒的定格。
才幾日,窗外那棵銀杏樹的葉子已經完全被秋色染黃了,映襯着初起的朝陽,燦爛一片。諸航就站在樹下,手裏捧着一盆藍色的花,她的肩上,髮絲上,落着幾片樹葉。欒逍雖然讀書不少,卻不敢自稱是個文人,情感方面,尤其笨拙。這一刻,他的心中突地柔情四溢,覺得這幅畫面有如秋天的一張明信片,充滿了詩意,充滿了暢想,充滿了歡樂,讓人覺得心疼又感動。
他輕輕閉了下眼,再睜開時,諸航已經不見了。不一會兒,門外聽到了笑聲。“我竟然在外面發現了藍色鳶尾。束大校,送你,你可要好好養哦!”
“你還真是喜歡這花呢,可這花全身都有毒性,尤其是根部。”束大校笑道。
“我送你,可不是給你吃的,是讓你作畫的。梵高的《鳶尾花》在1988年值5300萬美金,你要求別太高,就賣個530元吧!”
“這還不高,五毛三估計都沒人要。”
笑聲遠了,欒逍筆直地坐着。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追出去。
卓紹華首長說得很對,其實,不只是對於城市,在其他方面,狙擊手也不能有強烈的喜好。保持時時清醒,就是將全身護得水泄不通,這樣就沒有致命的弱點。他很愛吃蘭州拉麵,但他輕易不吃。吃,也就淺嘗一碗。有時候,人的意志力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堅硬,所以,只能忍,只能舍。《保鏢》之中,凱文?科斯特納扮演的保鏢對惠特尼?休斯頓扮演的明星產生了感情,他只能選擇離開。一旦動感情,其危險性和破壞力遠超一顆九毫米子彈或一把軍刀。
追出去能幹什麼呢,交換手機號碼,說常聯繫?欒逍閉上眼睛幾秒鐘,將湧上心頭的悸動竭力壓回去。起身,拎起隨身帶着的黑包,那裏面裝着他的新證件,包的夾層里有一把裹在咖啡色牛皮刀鞘里的袖珍型匕首。
這個時代被稱之為熱武器時代,一旦作戰大部分依賴於槍支、炮彈還有網絡,看似火力威猛,殺傷力駭人,但近身相搏,最實用的還是匕首——這種古老的凝聚着人類最初的戰鬥技巧的兵器。
走廊上很安靜,他按指紋,對瞳孔,頭也不回地走出假山。
諸航是國慶長假後來寧大上班的,平生第一次,她穿衣化妝花了一個多小時。站在寧大的正門口,想起在北航時,輔導員的疾言厲色、公寓管理員的婆婆媽媽、某個變態教授突然的課堂小考,諸航陡生一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
黃校長親自來校門口迎接她,她的辦公室在研究生院,這學期,她就一堂選修課——《計算機時代的利與弊》。
“路上堵不堵?”黃校長問道。
所有的校園大概都如此吧,一進門,就是一條長長的林蔭大道,象徵著漫漫無盡的求知之路。“我坐地鐵過來的。”一位人民教師,讓兵哥哥開着軍車接接送送,不太好。軍區大院到寧大,有地鐵直達。她和首長說坐地鐵上下班,首長也沒說什麼,倒是吳佐一臉發愁的樣子。
“再次回到校園,是不是有種親切的熟悉感?”一路過來,黃校長看諸航兩隻眼睛看個不停,笑了。
時代的齒輪轉得再飛速,校園卻像被保鮮了,感覺永遠不變。夾着書本匆匆疾行的學生,球場上奔跑的身影,樹影後手牽手的情侶。諸航在路邊看到一棵梧桐樹上畫著一張耷拉着嘴角的臉,還有一行字“被拒絕了,生不如死”。這樣的,階梯教室、圖書館裏應該也有很多。
圓是臉,上面兩條短短的線是眼睛,中間一點是鼻子,鼻子下方,一條向下彎的線代表的是沮喪的表情,向上彎的就是一張明媚的笑臉。
那些早已掉頭遠去的春夏秋冬,像被一種咒語召喚而來,它們被漫無邊際的回憶滋育出豐茂的枝丫,伸向廣闊的時空。
曾經,她也這麼幼稚過。
難得和周師兄一起去了圖書館溫書,不知怎麼不想看書,瞅瞅對面坐姿端正的周師兄,她撕了張紙,畫了個打哈欠的臉推了過去。周文瑾抬了下眼,在那張臉旁畫了個微笑的臉。然後,她回了個暴怒的臉,他回了個疑問的臉。一晚上,他們就這樣來來去去,紙畫了一張又一張,直到周師兄畫了兩張貼面也可以說是親吻的臉,幼稚的行為才打住。
她不知周師兄是在開玩笑,還是在玩暗示,一顆小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他陪她走回寢室,她連再見都忘了講。也不知一個人發獃了多久,寧檬突然叫了聲:“周師兄。”她搶過寧檬的望遠鏡,鏡頭裏,周師兄站在水房的窗口,溫柔地看着這邊,嘴角上揚。那一刻,一種奇妙而又美好的感覺充滿了心懷,莫名地開心,莫名地甜蜜。
她這個人,沒品位,沒情趣,少得可憐的風花雪月、羅曼蒂克都給了周師兄,為他歡喜,為他陶醉,為他心累,為他失眠。那都是青春的印記,不遺憾也不後悔。和首長在一起,過的是踏踏實實的日子,首長讓她了解自己、珍惜自己,她付出也索取,每一天,過得充實而又忙碌,很少想這想那,也許,生活本來的面目就是樸素的。
“嗯,很熟悉,但也感覺很不安。以前,我是學生,現在我教學生。黃校長,我的課有學生選嗎?”諸航偷偷拭汗。
“你這課不是對計算機系的學生開的,是專為別的系而特設的。比起別的選修課,你的課非常有趣味,十分鐘內就被報滿了。”黃校長私下分析,從課名上看,學生們大概以為這課好混好過。
“有二百號人嗎?”諸航高興起來。
“有的,上課地點是在階梯教室,時間是下午第一堂。”
還好,至少有個緩衝時間。諸航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研究生院在寧大的東南角,這裏遠離宿舍區和操場,路上學生也少,顯得很清靜。路是新修的,路燈桿和垃圾箱都是原木的,很漂亮,感覺像公園的一角。
大學老師很少坐班,諸航不意外辦公室里空無一人。辦公室挺大,三張辦公桌,諸航來得晚,用的桌子是最後一張。等諸航放下包,黃校長領着諸航到隔壁幾個辦公室轉了轉。黃校長介紹諸航時,特地加了句是部隊轉業的。首長說特種兵轉業,多少公司搶着要,就是因為素質不同。你在部隊工作過,那就是資歷,不必瞞不必掖。
從幕後直接暴露在陽光下,諸航是吃驚的。她預感到這次任務和以往的都不同。
“你當過兵?”
諸航回過頭,身後站着一個身着過膝裙的女子,是那種神秘的非洲花紋,大膽的色彩和圖案有極強的節奏感,手腕上戴條卡地亞的手鏈。一頭長發梳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這讓她成了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一半像少女,一半像貴婦。
“這是顧思影博士,教哲學的。”黃校長介紹道。
諸航雙目炯炯有神,難怪她剛才覺得這位顧博士看着哪裏都圓圓的,可是講話卻硬邦邦的,原來是書讀太多。不過,顧博士完全顛覆了女博士“UFO”的定義(丑、胖、老的英文單詞首字母),她充分證明了姿色也可以和文化成正比。但這也讓她站在了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度。她一開口,正和諸航寒暄的幾位教師立刻都悻悻地忙去了。
“你好,我是諸航。”諸航想起一句話:渾身都是必殺技,可惜沒有獵物上門。
思影博士可能是習慣了在這個領域裏自己的獨樹一幟,突然來了個女當兵的,這讓她有了種危機感,不算友好地打量着諸航。“給你個建議,不必刻意地在自己和學生之間畫個三八線,現在的學生,喜歡的是與他們沒有任何代溝的老師,比如着裝。大學是讓人身心自由舒展的地方,不是日企辦公室。”
一邊的黃校長皺皺眉,忙打岔道:“在課堂上穿正裝,是對學生的一種尊重。”
“黃校長的意思,像我這樣,就不尊重學生了?”思影博士挑起嘴角,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黃校長乾笑着,似乎不敢面對思影博士的那張麗容。“這個……啊,欒老師下課啦!諸老師,這位是我們今年新開設的《心理學》學科的老師欒逍。”
一堂大課下來,欒逍口乾舌燥,倒了杯茶正喝着,聽到黃校長叫自己,忙走過去。
四目相對,臉上很平靜,眼中卻是波濤翻滾。欒逍將剛含在嘴裏的茶,“噗”地一下全噴了出來。
原來她就是那個目標!
有些心思,他從不向外人道,也不會在靜夜裏仰頭向上蒼傾訴。但他必須承認那些心思的存在。公交車五分鐘一班,地鐵九分鐘一班,錯過這班,等待一會兒,還能趕上下一班,然而有些人一旦錯過,卻一生都不會再相遇。
人心的貪婪遠遠超出想像,改變總是在瞬息之間,抑或之前對情感的淡漠僅是一種未被挖掘的假象,只是未逢季節,暫且冬眠着。可是此刻站在這裏,她的身影像風一樣滲進他的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一粒種子急急地要破土而出。
怎麼會是她?他從536出來時,已經把諸航從記憶里抹去了。他從不做夢,也不奢望。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欒老師怎麼了,沒見過美女嗎?”思影博士冷冷地掃視着兩人。
“不好意思,剛剛嗆了下。”欒逍很快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像一個普通的同事那樣對諸航禮貌地笑了下。
諸航卻是喜極而泣,她終於不是孤軍作戰了。“寧大也有心理學系?”
“現在的孩子,我承認他們非常優異,但是誰能保證他們的心理健康和他們的學業一樣優異呢?本學期寧大共招進了八位心理學老師,分配給了各系,希望能及時端正學生們的人生態度。”
諸航明白了,對欒逍露出一絲“你辛苦了”的笑容。
黃校長工作繁忙,沒待多久就走了。黃校長一走,諸航也回辦公室了。思影博士帶了三個碩士生,有自己獨立的大辦公室。考慮到會有學生過來找欒逍諮詢,出於保護私隱的考慮,欒逍也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
思影博士在百合花簇擁的辦公桌后,看着走廊上的欒逍,不過五六步的距離,卻感覺人像在千山萬水之外。
諸航的午飯是王琦請的。他帶諸航轉了幾個食堂,哪個食堂有什麼特色菜,他說得詳細又具體,誘得諸航口水直流。最後,兩人的午飯卻是在校外解決的。“食堂里的菜,你以後一個人慢慢品嘗。第一次,我們稍微不同點。”
諸航其實有點兒困惑,她和王琦不過一面之交,可是他給她的感覺,客氣、熱情得過了頭。
兩個人坐在開着冷氣的餐廳里,寧城的十月,暑熱殘留。因諸航下午有課,兩個人沒要酒,各自點了個套餐,煲仔飯配各式小菜,湯是排骨冬瓜湯,水果很新鮮。
“羅教授好嗎?”諸航把配好的佐料澆在飯上,用湯勺慢慢地攪拌。
王琦抬了下眼:“早晨進了實驗室,到現在都沒出來呢!”
“他不需要你在一邊幫忙?”
很奇怪,王琦沒有先吃飯,而是把一碟水果吃光了才開始攪拌飯。“我不是學生化的。”
諸航眼瞪得溜圓,那他算哪門子助手?
“大學擴張,院系林立,很多理工大學裏都開設了藝術分院。什麼專業熱門,就開設什麼專業。這是很荒唐,可是世界在變,大學不是烏托邦,必須得適應時代的發展。生化系裏的老師不一定都懂生化,我無法在專業方面幫助到羅教授,可是我可以在別的方面幫助到。聽明白沒?”
諸航想,羅教授是國家生化項目里的重要人物,王琦可能是上面配給他的保鏢吧,這也可以叫助手。不過看王琦文弱的樣兒,不是很像。
“不習慣這家的口味?”王琦看諸航沒動幾筷子,一直在猛喝水。
諸航默默眨了下眼睛,坦白道:“如果我說我因為下午的課緊張到食不下咽,你會不會笑話我?”
王琦一點沒笑,而是露出一臉的匪夷所思。
諸航提前十分鐘進的教室,偌大的階梯教室里空空蕩蕩的,目測下,不過五十人。她把外套的扣子解了,一會兒寫板書時方便抬臂。點名冊放在課本的上面,察覺到下面的學生用一種挑刺的目光看過來,她沒有抬頭。
鈴響時,學生陸陸續續進來了,還算給面子,差不多坐滿了。有的像是剛從床上拉過來的,眼睛都沒睜開。有的眼睛黏着手機屏,站在講台上的是阿貓阿狗和他沒半毛關係。女生頭挨着頭聊天,音量大到像在某個大賣場。
諸航的唇角揚起一抹肅殺的冷笑。“各位同學,下午好,我是你們這門課的老師諸航。如果教務處同意,這門課準備不設期中期末考,學分以平時的到課率和課堂小考為考核標準。課堂小考一般都是我課上講的內容,不會超出很多。”
下面響起一片噓聲。“那要是大姨媽來了,也不能請假嗎?”後排的一個女生細聲細氣地問。
“記得把日期處理好,別這個月月中,下個月月尾,那來的不是大姨媽,而是你未來的婆婆大人。”
坐在前排的一個呈大字形半躺在椅子中的壯實男生冷哼一聲:“老師,你上一份工作是不是小學老師,一時間習慣改不過來?”
“你錯了,我上份工作是家庭婦女。”諸航淺笑了下,接住他譏諷的斜視。
“啊,那你待會兒是不是要教我們怎樣包尿布?”
“怎麼,懷疑我的專業水準?”
“我懷疑你是怎麼進的寧大。”壯實男生和諸航杠上了。
一時間,教室里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諸航走下講台,男生個子很高,坐着和諸航也差不多平頭。為了舒服,一雙球鞋踢出去老遠,兩隻大腳丫擱在一隻籃球上,晃動得很歡。諸航屏住呼吸,她說怎麼教室里有股臭鹹菜味兒。
“如果比專業,贏了你,我勝之不武。那我們就來個你擅長的比賽,你輸了,以後我課上的點名就交給你,誰無故曠課,全是你的事。”諸航朝男生勾勾手指,一字一句道。
“比什麼?”男生莫名地感到一股來自於諸航的壓迫感。
“你先去把籃球給我洗乾淨,然後去籃球場。十分鐘,來回運球投球,誰得分高算誰贏。敢嗎?”諸航一甩好不容易壓順的頭髮。
男生咧開大嘴,笑了兩聲:“不要怪我沒先告訴你,我是校籃球隊的隊員。”
“現在知道也不晚。”諸航抬起頭搜尋了下,盯住一個和她個頭差不多,穿T恤運動褲的女生,“你和我去洗手間換下衣服。”
“老師如果輸了?”男生問道。
“取消點名,課堂考提前畫重點。”
教室里啪啪地響起掌聲,一行人潮水般湧向籃球場。
長假后恢復上課,教務處按慣例到各大院系視察一番。今天,大校長親自帶隊。從物理系出來,就聽到像是啦啦隊的叫喊聲。幾人朝籃球場看去,只見其中一個場地里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一般,不時有人舉手高呼:“好球!”
大校長回頭問教務處處長:“學校今天有比賽?”
教務處處長很納悶:“我沒聽說啊!”
大校長一蹙眉,取消接下來去生化系的視察,領着幾人朝籃球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