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寧檬半夜胃疼得像有把生鏽的剪刀在裏面一下下地絞,大概是昨天晚上和同事去吃了川味火鍋,辣吃多了,胃提意見。吞了幾顆葯也無濟於事。無奈爬起來強撐着出門,老天還算憐憫,在小區大門外攔了輛車。司機眼尖,看出她臉色像鬼似的,不等她開口,車開得飛快,把她送到了醫院——成功理事和顧晨主任所在的醫院。
淚流滿面!慶幸此刻是午夜,偶遇的概率很低。
掛了急診,說是胃絞痛。醫生問寧檬是不是常飲酒、三餐無常,寧檬耷拉着頭。
別以為年輕,資本厚,遲早你有一天會後悔的。大概是半夜被人叫醒,醫生語氣很不爽,開了幾瓶消炎的水,還開了張做胃鏡的單子。
胃鏡——一根細細的管子從嗓子口塞到胃裏,想像那個畫面,寧檬都快癱軟了。“我不做胃鏡,做個別的。”
“那腸鏡或者CT?”醫生面無表情,恨病人的討價還價。
這兩項都讓人寧檬聯想到“癌症”這個詞。“我做B超。”寧檬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
“你確定?”醫生皺了皺眉。
寧檬呵呵乾笑:“這是我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和顧晨有多久沒聯繫了?聖誕節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春節過去了,情人節過去了,植樹節過去了,大街上綠意盎然,暖風習習,很快就是清明節。沒有電話,就連普天同慶時的短訊祝福也沒有。前所未有的孤單。
小艾準備要孩子,被老公管理很緊,輕易不讓出門。諸航突然怎麼也聯繫不上,問她家首長,首長說諸航有事。諸航的工作神神秘秘,她不好多問。又不想找工作上那些狐朋狗友,一時的狂歡,然後是像深谷般的寂寞。時間像一下多了許多,每天都不知如何打發。於是,一跺腳,重新換了份工作。新工作是一家涉外大酒店業務部經理,人家招聘條件是有公關部工作的經驗,還要懂電腦,簡直就是為寧檬特設的。頭髮打理得一絲不亂,筆挺的深青色制服,白色的蝴蝶結,看看鏡中的自己,寧檬神采飛揚,終於算半個專業人士了,再不要像花瓶似的,飛到這飛到那地應酬了。
寧檬先去輸液。針頭刺進手背,冰涼的液體順着血管流進身體裏。看看四周,不管老與少、男與女,身邊都有個陪的,就她孤零零地蜷在輸液的躺椅上。不敢睡覺,中途去衛生間,還得賠着笑臉,請護士幫忙。突然就覺得自己可憐得不行,淚,無聲地滑下臉頰。
凌晨四點,整個城市還在沉睡之中。點滴輸好了,絞痛減弱了點,還有幾瓶藥水,是明後天的。寧檬在急診大樓的走廊里走了三個來回,咬咬牙,向放射科走去。門半掩着,有燈光從裏面灑出來。她敲了一聲,有人應道:進來。
不是顧晨的聲音。寧檬鬆了口氣,他是主任,不會經常值班的。
是個青澀面孔的男醫生,胸牌上寫着“實習”的字樣。寧檬心裏打起鼓,懷疑他不夠專業。
“躺下,把衣服推上去。”實習醫生目光平和。
寧檬遲疑了半秒,躺上那張狹窄的床,撩起薄毛衫,推到胸部。實習醫生在胃部位置塗上一層冰涼膠狀的黏液,她本能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周,有病人嗎?”門從外面被人推開了。
四目相對。
寧檬想死。快半年不見,重逢卻是這樣的一幕——她向他裸露着白花花的肚皮。真想跳起來逃之夭夭,又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只得緊閉着雙眼,假裝什麼都看不見。
顧晨也怔了下,隨即就正常了。“你去睡會吧,我來做!”他對實習醫生說。
實習醫生一走,氣氛很快就淪為一片可怕的寂靜,顧晨手腕上那隻手錶走動的聲音,隱約都能聽得見。
“胃絞痛怎會來做B超?”顧晨拿着B超單,有點納悶:“這樣看不清楚的,應該去做……”
寧檬慢慢地睜開眼睛,聲如蚊蠅:“我自己要求的。”
顧晨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做得非常仔細,時間也很長,有一會兒,寧檬都覺得時光停止了。
“好了!”他抽了幾張紙巾給寧檬,寧檬胡亂擦了下身子,跳下床,整理着衣服。“有……什麼問題嗎?”她回過頭,看到他在紙上寫着什麼。
“胃還好,注意飲食,慢慢調理。倒是膽囊上發現了個息肉。”
寧檬的心一瞬跳到了嗓子口,手腳冰涼:“是不是很可怕,要不要做手術?”
顧晨抬頭,閉了閉眼:“現在還很小,沒什麼大礙。如果它會長大,就需要做手術。”
寧檬一下心事沉重起來,勉強對顧晨笑着道了謝,然後轉身離開。多多少少有點恐懼,她要快快回家好好消化這件事。
天,放亮了。
醫院門口停了一排早餐車,每輛車前都擠滿了人。熱氣從人群中央泛上來,模糊了寧檬的視線。
她抬手準備打車,一輛車緩緩在她面前停下,車玻璃降下,顧晨對她說道:“上車吧,我送你。”
有出息,就嚴詞拒絕。對於一個生病的人來,談不上出息。寧檬實在沒力氣矯情,身子發虛,頭髮暈,心發慌。“麻煩你了。”她歪在後座上,頭低着。
“膽囊息肉是常見病,很多人都有,就是手術也是小手術,別自己嚇自己。這兩天請個假,好好休息。”顧晨說道。
“我剛換了工作。”
“那又怎樣,新工作必須二十四小時無休,像個機器一樣轉個不停?如果連生病請個假都不行,這份工作不要也罷。”
這麼維護、偏袒的語氣,莫名地,寧檬鼻子直發酸。她乖乖地打了電話請了兩天假,接受了顧晨在路上買給她的早餐。進樓梯時,她回了下頭,顧晨朝她揚揚手。清晨的陽光下,他的笑溫暖如掠過耳邊的微風。
睡了大半天,胃沒那麼痛了。下午起床給自己煮了點粥,手機放在睡衣的口袋中,過一會兒,看一眼。鍋里的粥沸騰了,旺火改成文火,慢慢地熬,直到粥變稠變糯,手機也沒響一聲。盛了半碗站在水池邊吃着,怎麼也咽不下一口。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間準時去醫院輸液。剛從藥房領了葯,一回身,顧晨站在身後。看着他,寧檬愣了愣。
顧晨特地找了護士長來給她輸液,扎針時,護士長說血管真細,不好找,顧晨說那別忙扎,換到光線好的地方。護士長笑了,顧主任真是體貼呢,放心,我的技術沒那麼遜。一針下去,寧檬哆嗦了下。
“你睡吧,我今天休息,不會走開的。”顧晨在她身邊坐下,拿了份晨報翻着。
她低低“哦”了一聲,真的閉上了眼睛。其實沒有睡意,但不知如何面對他。是不是昨晚又值夜班,今天才休息?不然是特地為她調了班,早晨一直在藥房那兒等着他?答案是哪一個呢,想問不敢問。
“冷不冷?”他摸了下她輸着藥液的那隻手,“這麼冷呀!”一聲輕嘆,溫熱的掌心包裹住那隻手。
過了一會兒,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帶着一絲僵硬。她睜開眼,看到他定定地看着門外。她順着他的視線,看到白袍的衣角一閃。
“剛剛過去的是成理事。”
寧檬黯然地咬住嘴唇,咬得那麼狠,嘴唇上立刻印出一排牙痕。到輸液結束,她一句話都沒說。
顧晨讓她在路邊等着,他去停車場取車。“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她埋着頭往前走。
“你在生病。”顧晨拉住她的手臂。
“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寧檬恨死自己竟然哽咽了,彷彿受了很多很多委屈。
顧晨沒有鬆開她,反而用了力度,將她拉近。“想見我,才要求做B超的嗎?”
“你在說什麼笑話,怎麼可能,我……才不想見你……”才不想你。他們分手了,快半年了,老死不相往來。
顧晨苦笑:“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對自己說,不要那麼小心眼、斤斤計較,哪個人戀愛時不吵不鬧,男人臉皮厚點、主動點。我想給你打電話,但實在沒有什麼自信。成理事那樣的家境、他的醫術、英俊的外表,即使再努力,我這輩子也超不過。你拿我和他比較,只會讓你一次次失望,所以不要再打擾你了。”
“我是拿他和你比較,因為有了比較,才知道什麼最合適!”寧檬一字一句說道,眼睫濕濕的,神情認真,“他是很好,吸引着我。他沒有對我生氣過,臉上總是掛着迷人的微笑,談吐優雅風趣,一起出去,他對我照顧有加。我以為那是溫柔、是體貼,後來,才知,那實際上是一種冷漠。因為不在意,才不屑計較。因為無所謂,才瀟洒從容。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我想遇到一個疼我愛我牽挂我、少了我會覺得地球就會停轉、娶了我就以為得到了全世界的男人,我就覺得幸福了。這個要求高嗎?”
“很一般。”顧晨的聲音顫抖着,心情燦爛如一樹陽光:“你看我合適嗎?”
不等她回答,唇迫不及待地落下來,密密地裹着她的唇瓣。寧檬心中幽幽地嘆了聲,半年的糾結、徘徊、相思、寂寞,終於、終於沒有錯過,她守到了春天。花好柳綠,草長鶯飛。她抬起雙臂,抱緊他並不很寬闊也並不很結實卻讓她感到無比溫暖的後背。
兩個護士經過,忍不住駐足圍觀。
“咦,那是顧主任嗎!”
“好像是哦,呵,舌吻呢,這是要上演限制級嗎!”
寧檬沒臉見人了,拽着顧晨的衣角,埋在他懷中,死活不肯抬頭。顧晨臉也是漲得通紅,一時情不自禁,忘了地點。
自然,寧檬成了醫院的“常客”,毫無顧忌地和顧晨秀着恩愛。自然,也就時不時遇上成功。心情很平靜。大概是沒了那份心思,再看成功,也不是帥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知誰惹到了他,整天拉着張臭臉,和他打招呼,他都面無表情。有一個周日,顧晨值夜班,約了寧檬隔天過來兩人一塊吃早飯。寧檬剛把車停好,一抬頭,成功的車也進來了。車門一摔,像黑社會老大似的,戴了個大墨鏡,埋着頭疾步如飛,都沒看到一邊的寧檬。
時節是進入夏天了,早晨還是有一點涼意,今天還是個大陰天,有必要黑超蒙面嗎?寧檬把這事說給顧晨聽,顧晨也覺着有點奇怪。
成功是故意對寧檬視而不見的,原因是他這張臉有點嚇人。婦產科的小護士不留情面地說就是一豬頭臉,讓他不要進病房,免得嚇着小嬰兒們。
成功咬牙,小嬰兒們在三個月內都沒什麼視力,能看見他才怪呢!有很多人對他的這副尊容表示了好奇與關心,他一律回答,撞到門了。小護士說,成理事這撞得還挺有技巧的。
其實,他是跑去和單惟天打了一架。
單惟一不見了,手機停機,微博關了。
成功對卓紹華說:我們哥倆真是難兄難弟。卓紹華冷着臉說,你別打腫臉充胖子,單小姐是你老婆嗎?
成功嗆得一口氣差點沒上得來,沒見過老婆丟了的人嘴巴還這麼損,這是把他當出氣筒吧!他對卓紹華算是有情有義,那隻豬似乎杳無音信了,卓紹華一人是帶不了帆帆的,他也不放心,於是,主動分擔一半奶爸的責任。一周七天,有五天,帆帆上早教班,晚上歸卓紹華管,周六周日,他帶着帆帆去學畫畫、逛公園、上遊樂場。逢到卓紹華出差,他就住到四合院去。
帆帆是個敏感而又懂事的孩子,在他和卓紹華面前,隻字不提諸航,一副無憂無慮的天真好兒童樣。諸盈一來,他會趴在諸盈的懷裏,半天不抬頭。分開后,諸盈衣服前襟潮濕一大片。他看着,心中也是滂沱大雨。
豬在哪裏呢?因為這件事,卓紹華被降了職。一個人待着時,他抽煙非常狠。偶爾,成功會主動談起諸航,卓紹華說,有一天,會回來的。
哪一天?天知道!
單惟一的離開,讓成功的心空蕩蕩的。她沒在公寓住幾天,一回去,卻覺得她無處不在。
那個晚上,是被氣氛誘惑了還是被心情影響了,他不想分個清楚。清楚的是他和單惟一上了床。他沒有視若兒戲,也沒想很多很遠,心動如水,水到渠成。早晨,他發覺有點不太對,也許是做錯了。單惟一幾年執着地暗戀一個人,傻傻地付出,痴痴地等待。這樣的單惟一,上床於她來講,等於就是一輩子的承諾。她被嚇到了,但似乎整理好了心情,對他有所期待,明明很膽怯,卻鼓起勇氣問他我們以後……他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但是只憑一夜就要和一個人綁在一起一生,他覺得這很不負責任。他不是那熱血青年,玩得起閃婚閃離。三十多年,心被裹在一個堅硬的殼裏,這麼急切,他也會緊張的。她不笨,懂了,沒有哭着要他負責任,也沒做出一副洒脫樣,她只是說需要一個理由。
然後,她就走出了他的生命。
她應該不會輕易忘記他,他算是傷害她的男人,會恨着的吧!半年了,對她的記憶沒多沒少,彷彿時光停止在那一刻,他依然站在原地,沒有離開。他在網上看到國考的公務員筆試、面試已結束,現在已進入政審階段。
她現在南昌還是杭州?
成媽媽真的辟了半個花園來學種菜,不知為何,花草長得不錯的園子,卻不適合蔬菜,結出來的果實很怪異。成媽媽向爸爸嘀咕,爸爸嗯啊地應付,他在旁邊看着,心想要是單惟一在,媽媽就有個很好的說話對象。
這個想法把他自己都嚇出半身冷汗。是不是潛意識裏他已想得很深很遠?
有一天,他和帆帆從畫畫老師家出來,上了車,帆帆問他是不是很想惟一阿姨,他在帆帆烏黑烏黑的眸子裏看到自己慌亂的神情。帆帆說,你剛才在老師家喊惟一,回去了!
成功惡聲惡氣地說小孩子家別胡說。
帆帆說我上學了,不是小孩子。我知道成叔叔這麼喜歡我,是拿我當試驗品,做實習奶爸。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哭笑不得,那隻豬和紹華怎會生出這麼一個鬼靈精。
哪一天起,想她的次數多了起來。單惟一真不能算是美女,美女又怎樣,他見多了,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如果單惟一好好地打扮,也會光彩照人。但他喜歡素顏,清清爽爽,隨時可以親吻,不用擔心會吃到一嘴化妝品。單惟一也不是才女,豬應該是大才女吧,他瞧着紹華過得真辛苦,防這防那,還是丟了。他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無法形容單惟一,似乎普通,似乎特別。其實又何必要具體定義呢,單惟一就是單惟一,唯一讓他焦躁、混亂、不知該在心中如何擺佈的單惟一。
這樣每天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前思後想,不是個事,見一面吧,兩個人好好談談,這是做男人的擔當。
通過娛樂圈的朋友,他找到了單惟天。
單惟天在給人拍寫真,密雲水庫那邊,山林、河泊,風景很好。他把車停在路邊,走過去。正在拍的模特只穿了三點式,是春天,溫度還沒高多少,臉上用厚厚的脂粉遮掩,嘴唇卻控制不住地哆嗦。單惟天是很專業,又是側拍、斜拍,甚至都趴地上,一組拍完,他給模特披上大衣。明明看到他了,依然在那把模特逗得嬌笑不已。成功看着單惟天那樣,其實自己以前也常干這事,這是男人的一種魅力,現在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刺眼。
“我有事找你。”他走過去,拍了單惟天一下。
單惟天斜睨着他,極不情願地隨他走到河邊。“我在工作,時間不多,你快點。”
成功哪裏受過這樣的冷落,眉頭立刻就擰着。“把惟一的號碼給我。”
“憑什麼,你誰呀?”單惟天長發一甩,那眼神兇巴巴的。“拿鏡子照照自已吧,大叔一個,纏人家小女生,好意思!”他向來討厭成功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成功幽黑的瞳眸射出一縷凶光,那模特瞧着不超過十八歲,他自己怎麼就下得了手?“現在就流行小女生倒追大叔,推都推不掉。”
“你是不是對我妹妹做了什麼?”單惟天頭上青筋暴突,跳起來揪住成功的衣領。成功沒閃躲,涼涼地回道:“你真聰明!沒錯,我做了,你想怎麼的?”
單惟天怒吼一聲,一拳就過來了,成功也不示弱,抬起一腳踢過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還是模特和助手把兩人硬扯開了。結果什麼都沒問到,成功還破了相。
“你就做夢去吧,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我妹妹。”成功上了車,單惟天追着車後面叫,眼睛血紅,完全像一暴徒。
成功還真不服氣,他不信少了單惟天,就找不着單惟一。七拐八拐,找到南昌市公安局的領導,一下就查到了單惟一,人家提供了座機。打過去,是單惟一媽媽接的,成功說是單惟一以前的同事,單媽媽很和善,熱情地邀請他來南昌玩,告訴他單惟一去杭州了,原先的手機丟了,正準備申請一個新號碼。
好不容易接上的線又斷了。難道這輩子就這麼失之交臂?
成功這輩子都沒這麼煩過,也沒這麼挫敗過。那氣焰,十米之內,無人敢近身。小護士們私下探討是不是成理事更年期到了。成功突然覺得單惟一很薄情,都上過床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麼可以說不聯繫就不聯繫,她對他沒半點留戀?
生氣,很生氣!
這天,又是專家門診的日子。不知哪國元首來訪,大清早去天壇祭拜,交通管制,成功被堵在路上,護士的電話火燒似的一個接着一個。成功氣得大叫:“你給我把街上的人全滅了,我五分鐘就到。”
護士吞吞口水,大氣都不敢吭。
成功煩悶地降下車玻璃窗,想吸點新鮮空氣。路邊一幢大樓前,男男女女排着長隊不知在幹嗎。驀地,成功心咚地漏了半拍,他看見單惟一了,排在女隊的末尾,手裏拿着一張紙,看得很認真。
想都沒想,拉開車門,成功大步流星走過去。排隊的女子們看着他,意外地眼睛一亮。他都站在單惟一面前了,她才發覺。
臉紅了,手不知放在哪裏,慌亂地把目光投向地面。很好,他對她還是有影響的。“你在這裏幹什麼?”成功把嗓子壓了又壓,輕啞又低沉。
“面試。”單惟一嘆氣,緊躲慢躲,為什麼還要遇上成醫生?
“什麼面試?”又一個人來了,排在單惟一的後面。
“江蘇台的《非誠勿擾》!”
成功無法淡定,他從來不看那種無聊的相親節目,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二十多個傻妞像木樁似的立在那,對着一男人挑肥揀瘦。“你已經老得需要做這樣的事來推銷自己?”
“哥哥幫我報的名,他說這種節目真正的成功率很低,重在參與,可以鍛煉我的膽量,對我以後的工作有幫助。”
成功肺都氣炸了,單惟天,他記住了,出這樣的陰招,算計他的女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吐氣,吸氣……三次,成功把心底的怒火好不容易壓下去,好聲好氣地說:“嗯,有道理。但是參加這個節目不是要求單身嗎,你把我塞哪呢?”
排在單惟一前面的女子耳朵很尖,一驚一乍地叫着:“你結婚了還來報名?”
單惟一雙手直擺。“我沒有,他在說笑。”
“我像是說笑的樣子嗎?”成功板著臉,比什麼時候都正經,“除了差一張證,我們和結婚有什麼區別。”
單惟一抬起頭,眼中溢滿了無聲的譴責。她不會再為成功這樣曖昧不清的話而臉紅,這就是一句玩笑,當不了半點真。“成醫生,那是你的車嗎,快要被警察拖走了。”
成功沒有動彈:“我在等你的答覆。”
“我想要這樣的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在眾人面前,抬頭、挺胸,自信地微笑。”
“你可以參加演講、競選去,機會多着呢,不是非得上這個節目。”成功耐心地說服教育,“一參加這個節目,你就成一透明人,毫無任何私隱。”
成功的口才,單惟一向來是難以招架,她不想再多說了:“你走吧,成醫生,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成功笑了:“好,你這麼想參加,那我陪你。”他就那麼大大方方地往她後面一站,袋子裏的手機響個不停,他也像沒聽見。只有單惟一沉不住氣:“你接下電話,說不定是急診。”
“要接你接。”他直接把手機丟給她。
單惟一抓着,像抓着燙手的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手機固執地一直叫着,沒有要罷休的意思,無奈,她按下通話鍵。
小護士聲音都帶着哭腔:“成理事,救命呀!病人要砸門啦,你快來!”
單惟一慌了:“出事了,你快回去。”
“不,陪你比較重要。”成功閑閑地把手插進口袋,朝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單惟一手攥得發白:“你贏了,我不參加這個節目,你回醫院去。”
“嗯,聽你的!”成功邪邪地勾起嘴角,拽着她的手,走出隊伍。
單惟一回頭看看隊伍,無力地嘆息。
“你放手,我們不是同一個方向。”單惟一想甩開他的手,卻沒得逞。
“哦,那你去哪,我陪你。”
單惟一徹底舉手投降,她相信成功說到做到。“車被拖走了。”看得見的,大拖車在前,成功的車一半在上面,一半掛在後面。
成功都沒皺下眉頭,笑得春風得意。
結果,單惟一認命地和他打車回了醫院,認命地坐在專家門診辦公室里,看着一個病人接着一個病人進來、出去。看病時的成功像換了個人,冷着個臉,眉頭緊蹙,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這才是一副專家的樣子。替病人檢查時,他體貼地把帘子拉上,詢問病人感受,語氣溫和,檢查完畢,他出來,又把帘子拉上,給病人一個整理衣衫的私人空間。這樣的成功,輕易地就讓別人忽視他的年齡與性別,自然地對他依賴、信任。
寫好一張處方,他抬頭看她一眼,似乎防止她會逃跑似的。
單惟一很不自在。他是婦產科專家哦,病情等同於私隱,病人可以對醫生不加保留地坦白,讓一個外人聽到,即使對方也是女性,心情也會糾結。單惟一也很無奈,她只要稍微流露出迴避的意思,成功那張板着的臉,更加黑如包大人,明明好像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病人身上。小護士塞給她一本書,讓她湊合著打發時間。低頭一看,《懷孕十月必知》,單惟一咧嘴。
今天一共是三十個號,全部結束時,已是下午。成功稍微整理了下病歷資料,脫下白大褂,掛上。“我們走吧!”他對單惟一說。單惟一看看他,閉了下眼睛。出了門診大樓,向左是醫院大門,向右是去停車場。
“成醫生,再見!”單惟一朝成功看了一眼,轉身向左。
“你還來勁了!”成功拽住單惟一的手:“我可不喜歡矯情的女人,撒嬌也要有個度。”
“捉弄我就那麼好玩嗎?”單惟一用力掙開他的手掌,往後退了一步,撞上後面的一棵紫薇樹,幾片樹葉被震落下來,掉在她的頭髮上。
成功真的很不舒服,難得正經一回,別人還不買賬。“好吧,我告訴你,長這麼大,像早晨那樣愚蠢又幼稚的行為我是
第一回做。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單惟一抿緊唇,不吭聲。
“你看我這一天挺累的,先去吃點東西,有話以後慢慢說。”他終於捉住了她,這次,想走,沒那麼容易。
單惟一的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覺得,有點奇怪。“對於感情,成醫生總是這麼自信滿滿?”她問得很鎮定。
成功皺眉。
單惟一默默轉過身去,看向西方。下午四點多的夏日陽光,越過樹葉茂密的枝頭照過來,光線強烈得無法直視。“只要你在意一個人,別人就應該歡喜雀躍、受寵若驚。只有你喜歡不喜歡,別人是沒有選擇權的。這樣的自信來自於哪裏呢?成醫生高超的醫術、英俊的外表、成熟的閱歷?可是喜歡一個人,不都是喜歡對方的所有,而非取決於這些外在條件,不然,就不是真的喜歡。怎麼可以憑外在條件在感情里分強和弱呢?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相同的,沒有高低之分。成醫生也許覺得對我這麼在意,我應該特別開心。可能我對成醫生沒同樣的心情,所以我開心不起來。”
一隻看不見的巴掌迎面摑了下來,成功俊美的面容火辣辣的。他被人甩了,甩得華麗麗的。
“我很敬重成醫生,雖然發生了那樣……的事,但這份敬重之情依然。如果我拒絕的話,你不會為難我的,所以……不需要內疚,沒有對不起我,也不要為我再做特別的事。”她轉過身來,不知是被陽光曬的還是由於緊張,瘦小的臉通紅。
“那個晚上你仍然覺得是個意外?”幾月不見,眼前的單惟一彷彿一株被注射了催熟劑的果子,強大得讓他心顫、動容。誰是那個罪魁禍首?
不然還能是什麼?單惟一記得自己是怎麼逃離北京的,那麼狼狽,那麼心碎。他們又不是戀人,她卻比從和眼鏡男中的痴戀中清醒時還要難受。好友因為單惟天自盡的那情景,她有好幾年都做噩夢。爸媽和她說,要是碰到像哥哥這樣的男人,無論如何要躲得遠遠的。與成功初見的那次航班,她好像是緊追慢趕自己撞上去的,命哦!
成功也有一種宿命的感覺,彷彿就是避不開了。沒有一雙慧目,卻一眼就把他看得無地自容;說的每一句話,都戳進他的心,就連她那一根筋的蠢個性,他居然也覺得不錯;那些小喜好,也投他的緣。他禍害人世三十五年,就這麼,不用漁夫撒網,他主動跳進船艙。上天造人,都是一手造倆,不是相像,而是契合。終於遇上了,何其艱難,何其幸運!
“惟一,”他叫她的名字,執起她的雙手,笑容迷人,“世界那麼大,有一個人,明明沒有任何交集,你卻遇上了,只有一次,是露水情緣,遇到兩次,是巧緣,遇到五次,是貴緣。我們遇到過多少次?”
單惟一沉默着,不知成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我們遇到過十次,這是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緣。”
有十次嗎?沒有,或者不止。只是這麼熾熱滾燙令人臉紅心跳的話,他用輕笑的口吻說出,怎麼聽都是一句玩笑。夠了,看不懂他就不要再看了。她把目光挪開,成功卻不想放過,那麼自如地將雙手搭上她的腰,她驚得差點跳起來。“你本來就笨,戀愛的經驗又少得可憐,放過自己,別想這想那。看着我,聽我說。”他把她的臉扳過來,直直地看進她的眼底:“所有的戀愛都沒有格式,不是非要先牽手再接吻後上床,只要喜歡,我們可以正着來倒着頭、掐頭掐尾從中間來,都可以。”
什麼意思?單惟一的腦子又像一團漿糊了。
腦門上輕輕被彈了下:“笨!單惟一,我們談個戀愛吧!”講得這麼直白,她總該明白了吧!
“不!”單惟一斷然拒絕。
“你說不?”成功以為自己聽錯了。“難道你不喜歡我?你既然不喜歡我,還和我上床?!單惟一,你墜落了,竟然玩一夜情!”成功火大地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我沒有。”單惟一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雖然她對自己也說過把那個晚上當作是一夜情,可她的心裏怎麼也不肯承認。那是她的第一次,如果不是成醫生,她會迷亂嗎?不會,絕對不會。因為是他,才任自己迷失。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情不自禁喜歡上他。但他太晶亮,她總以為那是錯覺,也認為不可能有什麼發生。那個晚上,儘管迷亂,卻美得無法形容。他對她那麼溫柔、那麼珍惜,於是,她不禁生出了許許多多的錯覺,她問以後,我們……他說還像從前一樣啊,她一下子驚醒。這樣的痛,承受不住第二次。她要是愛上一個人,則會比那個人愛她多,很傻,很固執。他愛她嗎?“我八月開始上班,要適應新環境新工作,估計會忙。北京太遠了。”
成功恍然大悟:“這個交給我來處理。”
“不麻煩了。”他聽不出那是她找的一個借口嗎,她對他不會再做任何夢了。勇敢地抬起眼睛,再看他一眼,她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她轉身而去,走得那麼飛快,幾乎是在跑。當成功追過去時,她已經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斑馬線。紅燈,人流熙熙攘攘。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輕易就會被忽視。他灼灼地看着,看得非常清楚,心裏也非常清楚,這一次,如果再讓她走開,估計就真的和她玩完了。
她要一個理由,好吧,他給。
他站在廣告牌下,玉樹臨風,俊美不輸廣告上的男模。
一雙雙眼睛看向他。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以從未有過的鄭重,以至於一出聲,嗓子有點沙啞。“單惟一。”他喊出來了。
黃燈閃過,綠燈亮起,人流向前挪動,她愕然回首。
“我愛你!”他越過繁花,越過人流,向她走去,“能為我留下嗎?”
她傻傻地張大嘴巴,他這樣的行徑,把她嚇住了,一時忘了反應。也不知如何反應,只覺得這不是一句玩笑,他真的喜歡她,不,他說的是“我愛你”。
他沒指望她會像言情劇里的女主,在聽到男主表白后,哽咽着向男主撲來,兩人相擁在一起,所以談不上失望。只是拽着她手的力量有點大,然後,指着紅綠燈,吼道:“你到底有沒有有交通常識,和人說話,要走到馬路邊上,怎麼能立在馬路中間?”
“我……”她結巴了。
“我什麼,還敢強詞奪理。”
路人紛紛側目,心想道:這男人長得不錯,脾氣可不太好。
綠燈再次亮起,他牽着她回到路邊。大腦正常運轉,她冒出一句話:“公務員兩年之內不允許調動工作。”
他大步流星,像沒聽見。不允許調動,那就先放棄,讀兩年幼師,在北京找個幼兒園教師的工作不難吧!
“我們以後……”她又問了句傻話。
對於單細胞,不可意會,只能言傳。“不是以後,從現在起,我們以結婚為前提戀愛吧!”
微風吹亂了細碎的額發,樹葉在枝頭輕輕搖動,初夏晚晴,溫度漸升,她突然覺得這一切像是夢一樣,飛機上的初識,醫院裏的重逢,一次又一次……
不經意的眼角斜視過來,捕捉到她唇邊羞澀的笑意,細長的眉眼挑起來,眼裏光華流轉,唇角的弧度擴大了。
在人生的河流上,愛與被愛不知不覺編織成了一張網
就算難免有心傷,不要你償
因為我心甘情願與你糾纏
今生今世,清晨到夜晚
傍晚下了一陣雷陣雨,雨勢很猛,來不及排,很多路面都有積水。汽車像在河中行駛,一路過來,水花高高濺起,很是壯觀。儘管雨刷忙個不停,仍然影響到視線,小喻對卓紹華說完全是靠感覺在開車。卓紹華讓他注意安全,開慢點沒關係,帆帆在成功那兒,不着急回家。
又是幾聲驚雷,天墨黑如子夜。路燈一盞盞亮起,那光芒也只是星星一點。雨聲夾着汽車的喇叭聲,整個世界彷彿都焦躁不安起來。
和去年夏季的乾旱相比,這個夏天雨水很多,多得絕對挑戰這座都城的排水系統。自從諸航離開之後的每個季節,卓紹華覺得和往年比都好像有所不同。然後,會想諸航那裏是什麼季節呢?他不知道諸航是在東半球還是西半球,但他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諸航一失蹤,網絡奇兵這邊所有的系統運轉正常,沒有再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超恆公司宣告倒閉,但是重新註冊了一家新網站,以高超的技術和服務質量迅速打開市場,很快,在同行業中遙遙領先。無可厚非,這是正當競爭,他追查過他們的技術支持,來自國外,很正規的大公司。所謂黑客,除了賺錢的手段見不得光,其他方面,和各大公司也是一樣經營,說不定就有一件華麗的外衣。他無法追查下去。接着,好幾個國家的軍方和幾大高科技公司受到了黑客猛烈的襲擊,雖然他們閉口不談損失多大,但從稍後重金全球通緝,就能猜測到黑客掀起的波瀾是巨大的。他研究了那幾次襲擊,有兩次,迅猛、利落,很像諸航的風格。
一個天才型的黑客,也許做不了多大的事,一旦被黑客組織招募,參與有計劃有目的行動,那破壞力太可怕。
通緝的獎額已經高到令人咂舌,但是,猶如石子投進了大海,海面依然風平浪靜。各國的軍事專家們都在談論這個神秘的黑客組織,彷彿他們聚集了全球的IT精英,什麼傳聞都有,卻無人知道他們的一點真實信息。只能等待他們下一次行動時,捕捉點蛛絲馬跡。
每天早晨起來,他會先看手機,然後查看郵箱。一切如常,他很平靜地合上手機、關上郵箱。他不意外,那種黑客組織的防護絕對是世界頂尖的,沒有之一。諸航即使想傳遞什麼消息,就是個想法,無法實施。也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尋找諸航,畢竟是軍方人員,她身上有不少秘密,會被其他不法組織盯上。
只能等待曙光的出現。
最生氣的人是卓明,見到他就黑臉,無法原諒他對密碼的擅自行動,可能也不能接受帆帆是代孕所生。不過,對帆帆,卓明的疼愛比以前更甚。每周,不管多忙,都要抽個晚上來四合院看帆帆。爺孫倆坐在沙發上,有時卓明給帆帆講個歷史故事,有時帆帆給卓明畫張畫。有老師的指導,帆帆的畫進步很大,老師說,十歲就能開畫展。大概是隔代溺愛,他年幼時想學畫,卓明和歐燦極力反對。對於帆帆,則是無條件地支持。
最難過的人是諸盈,提到諸航,眼眶就泛紅。駱佳良化療結束了,又休息了一個月,已恢復上班。本來夏天準備和諸盈去麗江,現在,只能延期。諸盈說,航航不回來,她哪也不去。
晏南飛還是沒忍住,回了趟北京。對着諸盈,淚流滿面。他在北京只待了三天,沒有見卓陽。後來,卓陽聽說了這件事,撕碎了一地的畫。
八個月發生的事,幾句話就說盡了,一夜一夜的思念,卻似江水,滔滔不絕。
一陣尖銳的喇叭中把卓紹華從沉思中拉回,小喻回過頭告訴他,前面的車撞到人了,他要掉頭,從另一條道去成功公寓。那條道遠,要多半個小時的路程。
卓紹華點點頭,給成功打了通電話。成功說那就別來了,惟一和帆帆正玩着呢,晚上睡我這。
成功和惟一正熱戀,這份戀情,年齡、家庭背景懸殊都很大。不過,只要成功當了真,一切都不是問題。成功半正半邪的性子,成書記和成夫人向來沒辦法。
“我一會兒就到。”卓紹華堅持過去,成功旁若無人的示愛,他怕帶壞帆帆。
下車時,雨小了,烏雲散了不少,空氣也不那麼悶得讓人窒息。
成功在健身,背心中褲,像從河裏撈出來的,都是汗。單惟一和帆帆在房間裏。聽到說話聲,房門拉開一點,帆帆從裏面探出個頭,叫了聲爸爸,然後催着,單阿姨,快,快,別讓鴨媽媽受傷。
“玩什麼呢?”卓紹華問,瞧着餐桌上放着外送的披薩和可樂,挑了下眉。
成功拿毛巾擦擦汗:“遊戲!真是弱智,不知有啥好玩的,兩個人在裏面待一小時了,誰都不和我說話。”
卓紹華對帆帆玩電腦規定不能超過一小時,不然以後眼睛會不好,看不見畫,帆帆很聽話的。
“別板臉了,那款遊戲,為五歲以下的孩童專門設計的,帶有童話性質,很勵志很向上,也能開發智力,畫面色彩什麼的都很好。”成功說道。
“一般孩子坐不住,適合的遊戲最長不過二十分鐘。”
“這款遊戲像連續劇,分很多關的,你要闖過這關才能進入下一關。一關也就十多分鐘吧!聽說這款遊戲目前是市場上最火的,很受父母們青睞。這是E時代,無法阻止孩子接觸網絡,那就挑最好的唄。”
“你似乎也喜歡?”不然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成功笑:“是惟一喜歡,她笨,總是卡在某一關,我受不了,就幫她玩。”
“你闖關成功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沒有。那一關是面湖,鴨媽媽和黑天鵝來到了湖邊,湖裏面種滿了荷花,鴨媽媽游不開來,她又不會飛,就和黑天鵝散了。當時,天又黑,然後鴨媽媽睡著了,做了個夢,她在夢裏好像受到了啟迪,就是那個夢,我猜不出來。”
呃,確實像個童話。卓紹華不經意地問:“這遊戲叫什麼?”
“《鴨媽媽尋子記》,哦,就是根據《醜小鴨》改變的。”
電光石火之間,彷彿是曙光乍現。卓紹華手腕處的筋脈突突地跳,心尖子上像開出了一朵花,光芒萬丈。有這樣的可能嗎?會嗎?她不僅是編程高手,在遊戲領域,她也非常傑出。
“紹華你還好吧?”成功詫異地發覺卓紹華呼吸急促起來。
卓紹華站起來,推開房門。趴在屏幕前的兩人一起抬頭,單惟一滿臉羞窘,帆帆小小聲地請求:“爸爸,再玩半會兒。黑天鵝給鴨媽媽買巧克力,鴨媽媽說她不開心。巧克力很好吃呀,為什麼不開心呢?”
費列羅巧克力?
是她!
她從海南回京的那個月夜,穿着睡衣,與他牽着手走出軍區大院,過門崗時,她不好意思地躲在他身後。那家便利店,他給她買了一支綠色心情,還有一盒巧克力。老闆怎麼講的,費列羅巧克力——獻給最愛的人。
卓紹華笑了,看得成功心裏面毛毛的。“喂,說說,咋回事?”
卓紹華抱起帆帆,親了又親。壞傢伙,你知道你有多幸福,這是媽媽給你寫的遊戲。他鎮定地坐下來,讓帆帆坐着腿上,對單惟一說道:“我覺得這遊戲不錯,你可以重頭來嗎,我想看看!”
單惟一捂着嘴巴,驚愕地去看成功。
成功捏着下巴,探究地打量着卓紹華:“我來吧,你去給我們做點吃的。”他推開單惟一。
帆帆拍着小手,爸爸和成叔叔都加入到遊戲隊伍里,讓他覺得特別興奮。
開始的畫面是一個美麗的農莊,牽牛花爬滿了柵欄,牛羊安靜地在草地上吃草,小白兔快樂地和同伴追逐,河邊,一群鴨子快樂地游來游去。一隻俏皮的鴨子先上岸回家,她在草叢裏看到了一隻蛋。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疑惑,然後,她恍然大悟,說,這一定是我睡着的時候生的。
鴨媽媽每天都來孵蛋,開開心心地期待小鴨的出生。突然,有一天,她從夢裏醒來,看到散了一地的蛋殼,小鴨不見了。從這裏開始,鴨媽媽開始了尋子之旅。
前五關很好過,路上遇到了一些陌生動物,鴨媽媽根據自己兒時的記憶,向他們描述小鴨的模樣,他們提供了這樣那樣的答案,鴨媽媽經歷了一些小磨難。在第六關,黑天鵝出現了,他也在找失蹤的孩子——一隻天鵝蛋。那隻蛋的模樣,和小鴨很像。她們爭執起來,都堅持說那是自己的孩子。兩人商量,一起去找小鴨,讓小鴨自己選擇。
帆帆困了,揉揉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打着哈欠。單惟一要抱他上床,他搖頭,說我喜歡鴨媽媽,我要看鴨媽媽。最終沒敵得住睡意,歪在卓紹華懷裏睡著了,單惟一悄悄把他抱了過來。
後面每一關,對於孩子來講,難度係數有所增加。成功在卓紹華的指點下,如閑庭漫步。鴨媽媽和黑天鵝經歷了誤會、分離、各式各樣的考驗。有一次,他們差點分道揚鑣。黑天鵝說,給我一次機會,我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有我們倆,我有很多話對你說。
“等會!”卓紹華突然像承受不住,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面對夜色,久久站立。
滿心滿懷,都在嘶喊着:諸航!
在那個陌生的地方,鴨媽媽看懂了黑天鵝,兩人繼續向前進。
最後,她們看到了小鴨——一隻俊逸的黑天鵝。這時,小鴨是誰的孩子已不重要,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天空中,出現了燦爛美麗的光輝,它輕盈地飄蕩,忽明忽暗,發出藍的、紅的、紫的、綠的光芒。遠處,海浪聲不絕於耳。
“這是極光!”成功失聲驚呼。
“家裏有沒有有地圖?”卓紹華問成功,指尖輕微地顫抖。
“有一隻地球儀。”成功從書架上拿下地球儀。
卓紹華轉動着地球儀:“地球上有一個極光帶,在這個環帶上的城市,容易看到極光。美國的阿拉斯加、丹麥的格陵蘭、挪威的特羅姆瑟……”他的指尖不再下移,彷彿“特羅姆瑟”有一股特殊的魔力,將他的手指牢牢地粘住。
特羅姆瑟的夏天到了。
一年之中,這裏有五個月在零度以下。整個冬季,要經歷一段漫長的極夜。每到陽光出來時,都恨不得舉臂歡呼。而夏季,不管你來自哪裏,只要是白天出發,到了特羅姆瑟,不會感覺到時差。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迎接你的都是燦爛的陽光。
北極天主教堂前,每個晚上有午夜太陽音樂會。一個歌手,兩個樂手,他們演唱很多北歐和愛爾蘭地區的民歌。觀眾都很專註,沒任何雜音。直到演出結束,觀眾才鼓掌。
諸航去看過一次,搭鄰居的便車過去的。她和島上的鄰居已經很熟稔了,她似乎是島上唯一的一張東方面孔。周文瑾變化太大,他留了鬍子,頭髮也長了,濃密的毛髮遮住了原先清俊的面容。北歐的食物,讓人很容易壯碩。早晨起來,諸航從樓梯下來,周文瑾在廚房裏煮咖啡,那寬闊的背影,諸航都會一愣,陡然想不起這人是誰。
歌手在人群中看到諸航,特地為她唱一曲英文版的《剪愛》。
滿天流星,無窮無盡
我的眼淚,擦不幹凈
把愛,剪碎了吹向大海
有多少事,讓淚水洗過更明白
天真如我,張開雙手以為撐住未來
而誰擔保愛永遠不會惹上塵埃……
諸航隨着節拍點着頭,點着點着,眼眶紅了。
諸航很瘦,在碼頭看船時,附近有家雜貨店的店主總叮囑:小姐,不要靠近海。海風大,會把你吹走的。
每個月,周文瑾要離開特羅姆瑟一周,梅娜送他去機場。他在黑客組織里應是被委以重任,從他忙碌的情況可以看出來。回來時,不管諸航是否在睡覺,他都要敲開諸航的門,和諸航說幾句話。
諸航似乎已經完全融入了特羅姆瑟的空氣之中,從她臉上的笑可以感覺到她喜歡這裏,也接受了新的工作,可是她依然甚至是固執地拒絕他的感情。
八個多月了,他們之間一點進展都沒有。諸航對他,若有若無地保持着不着痕迹的距離。沉重的無力感會讓周文瑾喘不過氣來。諸航,似乎讓他捉摸不透。
夏日島上的夏日節目很多,出海、燒烤、放煙花。周文瑾喝醉了,諸航扶着他回家。他藉著酒意,抱着她,兩人倒在地板上。壓抑太久的情意像火山一般噴發,他親吻她的唇,她閃躲、掙扎。糾纏中,他撕裂了她的T恤,她抬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酒醒了,他一個人在露台呆坐到陽光被海水淹沒。皮膚都晒傷了,沖涼時刺刺地疼痛。
“如果對我沒有半點情意,我失蹤的時候,你幹嗎要那樣傷心?給了我希望,又讓我這樣絕望。你是想我死嗎?”他扭曲着面容,發出嚎叫一樣的笑聲,笑得涕泗橫流。笑聲喑啞,終於只剩下喘息。
諸航平視着他,清澈的眸中沒有任何情意。
他摔門而去。
第二天,諸航在睡夢中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下樓一看,周文瑾提着行李站在客廳里。“我要出一趟門,這次時間比較久。我不是為了和卓紹華爭一口氣,我是真的愛你。如果你不愛我,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我會離開特羅姆瑟,搬去別的地方。你就在我眼前,這麼近,卻不能愛,實在太痛苦。”
諸航張了張嘴巴,他抬起手:“現在什麼也不要說,等我回來。”
他擱下行李,走近她,張開雙臂將她擁入懷裏,在她耳邊低語:“天涯海角,萬丈懸崖,我們一起走到這了。不要對我太殘酷。”
諸航握緊拳頭,僵硬如石柱。
他緩緩走向汽車,失望又失意。梅娜替他開車,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正午的陽光十分炫目,諸航在門廊下站了很久,才回屋。電腦里有西蒙發來的郵件,這次的目標是以色列軍方。據說以色列密訓了一批勇士,潛進伊朗,準備發動一起大的行動。西蒙要諸航找到這份資料。諸航撇了下嘴,關上郵件。今天情緒低落,不想做事。樓上樓下走了幾個來回,她走進周文瑾的房間。他走得匆忙,衣櫃的門大敞着。幾件臟衣扔在床上,她撿起放進洗衣籃。床頭柜上有一台筆記本,是他瀏覽網頁、聽聽音樂用的,不用於工作,也就沒設密碼。她打開看了看,文檔里除了音樂,就是他們來特羅姆瑟后一起生活的照片。她挺不上相的,抓拍的還好,特意對着鏡頭的,表情就木木的。倒是梅娜對着周文瑾笑得非常甜蜜。
門外有人在喊,鄰居太太烤了草莓派送給諸航。諸航跑出去,鄰居家的小狗先朝她撲來,胖胖的鄰居太太笑得特別慈祥。
“我看到你先生又出遠門了。”
諸航含糊地“嗯”了聲。鄰居們一直都認為她和周文瑾是一對新婚夫妻,來特羅姆瑟度蜜月,愛上這裏,於是便住了下來。很浪漫的情節,諸航聽了,忍俊不禁。
“今天有船出海,要不要跟着去海釣?”鄰居太太熱情邀請。
“方便嗎?”諸航很想去大海上肆意地吹吹海風。
“當然方便。要記得塗防晒霜哦,親愛的,你現在可不太白。”
諸航呵呵直笑,入夏不久,她就晒黑了。
“把門鎖好,島上最近陌生人挺多。”
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戴了頂帽子,她跑去碼頭。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碼頭邊,幾個漁夫圍着車,打量着車邊四張陌生面孔。
“是度假的遊客嗎?”諸航也湊了過去。四個大男人,身着黑衣,看着不太像。
其中一個大塊頭聽到諸航的聲音,目光凌厲地看過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掃了一眼。“諸航?”他用中文問,帶着一點疑惑。
眼前的女子又黑又瘦,和照片中笑得飛揚的俏麗女子有幾份相似。
諸航用手指拂了拂被海風吹得亂蓬蓬的頭髮,心,緩緩地加速。“你們到底找誰?”她也用中文問。
大塊頭和同伴交換了下眼神,警覺地看看四周,走向諸航,在她耳邊說了一個名字。大概是海風太大,漁夫們看到諸航身子站立不住地搖晃了幾下。大塊頭扶住了她,打開車門。“小姐,你好像不太舒服,我們送你去醫院。”
諸航真的像病了,手腳不能動彈,頭暈目眩。這是真實的嗎?諸航揪着車門的把手,有點不敢相信。
四個男人都跳上了車,車頭一個急轉,迅速地向跨海大橋駛去。大海、帆船、樹木一一急退。
“我們來特羅姆瑟已一周了。雖說是小城,人卻不好找。幸好東方面孔不多。”大塊頭說。
他沒有要諸航回答,似乎只是向諸航交待一下。然後他們用一種諸航聽不懂的語言交談着,四個人的神情都非常嚴峻。
“我們要去哪?”車向特羅姆瑟機場駛去,諸航強作鎮靜。
大塊頭短促地彎了下嘴角。“北京!”
北京!諸航咬着嘴唇,疼痛的知覺告訴她這不是錯覺。參天的古木、擁擠的街道,熱如桑拿一樣的夏日,四四方方的院落,帆帆清脆的嗓音,首長……突然一陣眩暈,諸航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了。
醒來時,是在飛機上,窗外大片大片的雲朵,機艙內冷氣開得很足,她怕冷似的縮了縮肩。左右兩邊的座位上,換了兩位面無表情的男子,其中一個清了清嗓子,對諸航說道:“諸航中校,還有兩小時飛機就將降落在北京機場。北京今天三十七攝氏度,中雨。”
沒關係,三十九攝氏度也沒關係,她都能適應。
回來了,她終於可以真實在走在這片土地上,而非在夢中。諸航吸了吸鼻子,壓下滿腔澎湃的心情。
八個月不見,首長,你好嗎?
特羅姆瑟。
周文瑾剛下飛機就接到了電話,他立刻返回,西蒙也趕了過來。書房內,她的電腦還開着,一室的海風,陽台上她的衣衫隨風飄動。消息已經證實了,她現在回北京的飛機上。
西蒙深沉地蹙着眉頭:“消息從哪裏泄露出去的,這裏是北緯69度,是北極,他們不可能找得到。”
說這些還有何用,他們找到了她,帶走了她。周文瑾抓狂地捶向桌子。
西蒙痛惜不已:“花了那麼大力氣,只呆了八個月,我簡直要瘋了,誰這麼討厭?這一回去,Wing要上軍事法庭了,叛國罪?”
周文瑾苦笑:“這事容不得你我操心,卓紹華深愛着她。”他一直都明白這點的。
西蒙同情地拍拍周文瑾的肩,寬慰道:“頭們都很欣賞Wing,後面我們再想辦法。這一次,是大意了。”原來世上並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不必了。組織也沒多少損失,她對內部的秘密和人員都不清楚。”所有的籌碼都已用盡,卓紹華不會再給他們任何機會。周文瑾雙手捂着臉,慢慢坐下。老天用這樣的方式,來代替她給他的回答嗎?
西蒙一怔,莫非她早為這一天做了預防?狡猾的Wing!
午夜了,陽光還那麼強烈,讓悲傷無處躲藏。
喝了一瓶酒,讓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不然,無法面對一屋子的空落。沒有她,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醒來后,頭痛欲裂,習慣地先開電腦,再去洗漱。開機聲音響過之後,突地跳出一個文檔。
“沒有勇氣看着周師兄的眼睛說出這些,就在這裏請你聆聽吧!或許是我們都太年輕,經歷太淺,我們都憑着各自的喜好去對待對方,從來沒有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過,這也註定了我們的命運是兩條沒有相交的平行線。很慶幸生命里有周師兄的存在,你的存在,讓我的生命有了光彩、價值。周師兄,接受我的挑戰,做我的對手吧!人生,有一個能與自己抗衡,令你尊重、敬重的對手,也是一種幸福。因為周師兄,我要變得更強。我會一直關注你、伺機打敗你,請好好努力。”
像在北航時一樣嗎,他設計防火牆,她來攻擊。那段日子,緊張、充實又愉悅。
做不了愛人,就成為你強有力的對手,一輩子。
她許下了她的承諾!不接受,又如何?
周文瑾對着屏幕失笑,之後,默默流下了眼淚。那麼慧黠、俏麗的女子,就此,從他的身邊徹底消失。
北京機場。
看到了!英俊的臉龐,清逸的眉宇,眼眸深邃,腰背筆直。
她諸航無論走到哪裏,是再也遇不到第二個卓紹華了。
那時,怎麼捨得從他身邊離開,跑得遠遠的?怎麼捨得對他說和他一起,她遲早有一天會崩潰?怎麼捨得責問他是否愛她?
“回來了!”他朝她微笑,淺淺的。很快把目光轉開,對與她同行的兩人輕輕頷首。
沒有久別重逢的擁抱,沒有溫柔的問長問短,諸航低下頭,長途飛行的疲憊與心理上的驚險,讓她身子發軟。“首長!”她抓住他的手臂。
首長——她在夢中無數次輕柔低吟的稱呼,彷彿是幸福的代名詞。
這是首長的體溫,她不禁鼻酸。
“車就在外面。”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臂,聲音也沒什麼溫度。
她僵住,心顫顫的。
一共是兩輛車,一輛窗門緊閉,看不清楚裏面的人。有一輛是小喻開的,看着她,呵呵傻笑。“諸中校,你好像去了趟非洲。”
她笑不出來,有點想哭。
“今天先讓她回家好好休息下,明天我陪她一塊過去。”卓紹華對另一輛車裏的人說道。
同行的兩個人上了那輛車,先走了。他們隨即跟着出了機場。滴滴答答的雨聲敲打着車窗,很是沉悶。諸航有很多話想和卓紹華說,卻不知從哪裏開頭,她希望卓紹華給她提個醒。
卓紹華在接電話,韋政委打來的,關心諸航的航班是否準時到達。他回答得很簡短,很快就掛了電話。然後,他沉默了。
小喻專註地開車,嘴巴閉得緊緊的,生怕一不留神會擾亂什麼。
他在和她生氣嗎?諸航偷偷看卓紹華,雖然從他臉上看不出來,但她能感覺到。
外面天黑黑的,因為下着雨,她不知是什麼時間。車駛進軍區大院,恍如隔世般。推開四合院的大門,遲疑了下,才走進去。
順着走廊,他陪她走到卧室門口,站在紗門前,他停下:“我沒有告訴帆帆你今天回來,怕他太興奮,他已經睡了。你洗個澡,也早點睡。”
“你呢?”她脫口問道。
“我還要趕過去和他們開個會。”
“是關於我嗎?”
他沒有否認。
“首長,對不起,我做錯了。但我有按你的話去做。”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疏離,他不知她有多想他!
去溫哥華時,在機場辦完手續,她轉過身去,他抱着哭泣的帆帆從後面追上來,在她臉頰上吻了下,低聲說道:“諸航,不管遇到什麼事,你什麼都不要想,活着最重要,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安全。”
那時,她不懂,後來,她才明白,他的直覺是那麼敏銳,已預知到有可能會發生的事。他攔不住她,無法在身邊保護她,要她學會保護自己。遇到危險,要迂迴,不能直面回擊。他不介意她變成什麼樣,只要她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機會想以後。她對西蒙說,做獨行俠,不參與任何活動、見任何人,這樣子,她不用背負任何秘密,一旦離開,也不值得別人千里追殺封口。他從沒把她看作諸航中校,在他心中,她僅僅是他珍視的女子,一切以她的安全為先,其他什麼,都是浮雲。
“我知道。”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那……是從遊戲裏知道我在特羅姆瑟了?”她緊追不放。
“是!”
既然如此心有靈犀,為什麼還這麼冷漠?諸航委屈了,撒嬌地撅起了嘴。
卓紹華走了,留給諸航一堆的疑惑。
小喻替卓紹華打開車門,他上了車,關車門時,看到諸航眼巴巴地站在那裏,嘆了口氣:“頰骨突出很高,臉都沒巴掌大。”語氣無限的憐惜、不舍。
小喻回頭看了一眼,卓紹華已恢復了正常。
帆帆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被唐嫂抱去了。她在唐嫂房門前轉了轉,忍下思念,回來泡了個澡,上床睡覺。
立在卧室的大床邊,看着並排的枕頭,想起自己因為沐佳暉的挑釁對首長無理的排斥、冷淡,突然非常羞慚。
首長當時一定也很難受吧!
隨手拉開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裏面有首長給她買的“水果”手機,還有她那時賭氣從手腕上摘下的月相表。真是任性啊!
其實潛意識裏,覺得那是首長,不管她怎麼做,他都會包容她、原諒她,才會那麼肆無忌憚。成流氓說過,首長也是人,也渴望被愛,渴望被理解。
呃,結婚證!
諸航訝異地看到應該放在文件櫃中的結婚證,被壓在手機下面。像是經常被翻看,角微微有點捲曲。
是首長嗎,夜深人靜時,想起她,打開結婚證,深情凝視?
諸航笑了,甜甜的。
抱着卓紹華的枕頭,蜷在床的中央。這是她的家,無須警惕,無須設防,她安全了。嘴角緩緩彎起,她沉入夢鄉。彷彿只睡了一小會,就聽到身邊呼嚕呼嚕的喘息聲,一雙小手在臉上摸來摸去,癢酥酥的。她睜開眼,帆帆圓瞪着雙眼,直直地盯着她。小小的指頭伸過來,戳向她的眼睛。
“壞傢伙,痛哦!”她叫起來。
帆帆咯咯笑了:“是媽媽,媽媽回來了,爸爸沒有哄我!”他摟住諸航的脖子,親得諸航滿臉口水。
首長在家,昨晚他睡在哪?
真是不記仇的壞傢伙,分開這麼久,在感情上和她沒有絲毫的生疏。“帆帆,想媽媽嗎?”
“想,天天想,在這裏。”帆帆指指頭,又指指心口,“爸爸說,媽媽肯定會回來,只是事情多被耽誤了。媽媽,什麼叫耽誤?”
“有根繩子綁住了媽媽的腳,媽媽沒辦法走路。”
“帆帆給媽媽揉!”像只機靈的小松鼠,帆帆吱地鑽到床的另一頭,抱着她的腳,輕輕搓。
她走時,帆帆是張圓圓的臉,笑起來,壞壞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現在,個頭彷彿又高了不少,下巴變尖了,講話一本正經的,像個大孩子樣。他的人生里,她錯過了多少動人的時刻!淚水一下子止不住。
“乖哦,媽媽不哭。帆帆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帆帆替她拭着淚,認真說道。
諸航撲哧一聲,含着淚笑了。
洗漱好,帆帆突然像沒有了腿,走到哪都要她抱,一臉驕傲的神情。吃早飯,也要坐在她的腿上,要她喂。
唐嫂直笑:“不得了,這媽媽一回來,帆帆就不乖了。”
諸航寵溺地回道:“沒事,媽媽覺得帆帆乖就好了。”
帆帆身後的小尾巴更加翹得高高的。坐在桌對面的卓紹華抬了下眼,眸光如水。
飯後,卓紹華對諸航說:“我們要出去下。”
諸航明白:“嗯,我好了,你換衣服去吧!”
“不換了!”
諸航怔了下,突地會意過來,首長今天是以她丈夫的名義陪她去見領導們,而非卓紹華少將,哦,首長被降了職,現在是大校嗎?
有車過來接他們,都是諸航沒見過的生面孔。“只是例行公事,沒什麼關係的,他們問什麼,你如實回答。”上車前,他握了下她的手:“我會一直在外面等你。”
有外人在場,兩人沒再交談。北京街頭沒有任何變化,車多人多。半個小時后,車拐進了一個樹木蔥蘢的地方,好像是進的後門,又開了一會兒,看着經過的餐廳、圖書館、公寓樓,諸航愣住,這裏是哪所大學?她看向卓紹華,卓紹華對着她閉了下眼睛。
汽車在一幢青色的二層磚樓前停下,古木參天,圓形的月亮門,砌成菱形的小花壇,白色的玫瑰開得正盛。
走進圓形月亮門,一個中年男子走出來,與卓紹華握了握手,看了諸航一眼,說:“諸中校,請!”
“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卓紹華說道。
諸航走幾步回下頭,就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她朝他展顏一笑。
這裏是某大學某系的一個資料樓,現在是網絡奇兵的總指揮部。軍方網站登出他因失職被處分的消息后,他就着手這項工作,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把整個指揮系統安裝完備、人員調配到位。總指揮是成書紀,副總指揮是他。原先部里的機房依然保留,只維護日常網絡運轉,重要事務一律不涉及。他對韋政委說,可以好好睡幾夜安穩覺了。韋政委調侃道,諸中校一天不回來,我不相信你能睡得安穩。
幾個辦公室轉了轉,一切都已步入軌道,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他倒了杯茶坐了下來,看看手錶,諸航進去半個小時了。和她談話的是紀檢處和監控處的人員。他應該在場的,因為兩人是夫妻,他必須迴避。其實解析了遊戲中的信息后,諸航就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談話的時間很長,連午飯都是送進去吃的。下午四點,緊關着的門開了,監控處的人員先出來的。一般這種政治意義的談話,談話的人和被談話的人神情都非常凝重。卓紹華訝然地看到監控人員似乎有點亢奮。“卓將,大情報。”
他沒有說話,看着諸航出來了。嘴唇有點發白,她抱怨裏面冷氣開得太大,她凍死了。
“去晒晒太陽吧!”盛夏的午後,這樣的話會讓人以為神經不正常。卓紹華失笑。
走到排球場,圍着的鐵絲網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由於豐沛的雨水滋潤,四周的雜草都快及膝了。從西方斜射進來的陽光,細細碎碎,並不灼人。
“我想他們是看在首長的面子吧,講話非常溫和,對我很尊重。”諸航欠下身,折下一根狗尾巴草,抓在手中玩。
“不是,你值得他們的尊重。”他實話實說。
她歪歪嘴,手背到身後,眺望着遠方:“那時像漂浮在茫茫大海里一葉孤舟,我卻一直堅信有一天首長會帶我回家。雖然那些情報並不是第一手,但對第三方們,一些軍事秘密、商業秘密仍然很有價值,所以我刻意留意了。”西蒙給她任務時,就想到了這一點。西蒙雖然很強,但有幾次,她也成功地潛入他的電腦,看到了一些黑客組織的重要資料。下載怕留下痕迹,她只草草看了看,記了最主要的。這些,對於網絡奇兵,已非常可貴。
卓紹華沒有一絲激動,神情像是氣憤加指責。
諸航想了一會兒,心虛地說道:“首長為我受了很多委屈,都被處分了。我去溫哥華,一半是真的承受不住這樣那樣的猜疑,再待在北京,我和首長說不定會掰,我不想這樣。另一半,如果首長預測的那些是真的,我恨死這種背後玩陰謀,我要和他們面對面,看他們到底要對我怎樣。”
“然後呢?”
諸航看了卓紹華一眼,低下頭,訥訥道:“首長預測對了,我上當了。但我將計就計,不算輸給他們。”
她還得意呢,卓紹華無力地閉上眼。“不想和我掰,相信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家。這樣的信任與依賴,為什麼就不能對我多點耐心,為什麼還要離開?在一起不比分離更幸福嗎?我們是上下級的關係,但我們還是夫妻。難道你認為我不會擔憂你,不會想念你,只要信任就夠了?”
面對首長的責問,諸航語塞了,剛剛還講得理由實足,現在才覺自己簡直就是在拿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
“從我們結婚起,你似乎一直在離開。諸航,我累了。有時,我在想,也許當初是我做錯了,不該自私地留下你,那樣,你的人生可能會比現在平坦。”
闖大禍了,首長都說出了這樣的話。諸航抓頭,這時應該要說出什麼情意綿綿的話緩和下,不然接下來氣氛會僵硬。“我的人生沒有首長的參與,則會是死水一潭,現在我過得很波瀾壯闊……”這話聽着怎麼那麼怪,像諷刺。
諸航耷拉着肩,想找條地縫鑽下去。
諸航還是粗心了,她根本沒察覺卓紹華雖然是在氣她的衝動、任性,其實更多的是在氣自己。如果細心點,早些發覺沐佳暉解析出密碼,他就能攔住諸航,那就沒有這八個月的分離。知道她聰明機靈,但仍然想像不出她身處在什麼樣的環境、身邊是些什麼人、她懂不懂得照顧自己。在接機處,諸航又黑又瘦的樣子躍入他的眼帘,心,疼得碎了一地。
雖然當初為了這段婚姻背上一個作風不檢點的處分,但能保護她和帆帆,他覺得值得。人,果真不能有短處,世間也沒有絕對的秘密。諸航走後,他愕然清醒,只有誠實地把缺點、短處攤在陽光下,及時更正,才是最強大的,他人才無縫可鑽,自己才無懈可擊。諸航不是一般小女子,她承受得起代孕的後果。帆帆會懂得來到這個世上,他有多少幸運。而他,是個幸福的男人。
幸好,他在刪除佳汐日記時稍微遲疑了下,還是決定保留下來。有了這本日記,故事就流暢了。當他講完這個故事,會議室內鴉雀無聲。這種狗血連續劇里才會出現的情節,竟然真真地發生在他們身邊。大家面面相覷,無法評價。卓明沉着臉,皺着眉頭。
成書記最先出聲的,他說,卓逸帆的媽媽是諸航、爸爸是你,沒有錯吧?他點頭。成書記攤開雙手,解放軍是講究紀律,但還不曾細化到規定女軍官生孩子應該怎麼懷孕。我們只知道,你和諸航是夫妻,共有一子。至於你們怎麼相識、怎麼戀愛,哦,你受過處分了,那時就說清了所有問題。這事就是傳出去,聽到的人,也只會覺得好笑。
沒有這麼簡單。卓明厲聲說道。作為中校,竟然做出代孕這樣違背人倫的事,對社會將造成什麼影響?而你,一個少將,不僅默許代孕的行為,還儘力隱瞞。這樣的行為,必須嚴懲。
當晚,黨委會會辦,以失職的名義降了他一級。這條新聞第一時間發在官方網上。諸航的處分要等諸航回來再定。
六個月後,黨委會再次會辦,因他在黑客組織密集襲擊網絡奇兵時作出的果斷指揮,避免了重大損失,恢復他少將軍銜。
隔天,他去卓明那邊吃飯。歐燦追着他問代孕真是佳汐想出來的嗎,他苦笑。歐燦很是失望,一直喃喃念叨,佳汐怎麼這樣呢?然後她又說到了諸航,如果她是我生的,我會把她給掐死。又不為錢,又不為名,講什麼義氣,果真單親家庭的教育有問題。卓明把她趕出書房,卓紹華耳根才清靜。
你找我幹嗎?卓明冷着臉不願理睬他。
他說,我來向爸爸道謝。
卓明看了他一眼,哼了聲。
謝謝爸爸對我和諸航的寬容和理解。從道德上講,我們是做錯了。我們會接受處罰,但我們會慶幸我們做錯了。
你在繞什麼口令?卓明大怒。
他微微一笑。在很多人眼裏,會覺得我給人一種安全感,沉穩得可以保護所有人,但諸航則會因為代孕的事,傻傻地想保護我。黑客組織就是利用了這點,束縛住了她。現在,我受了處分,無須保護。諸航看到后,就束縛不住她。她會想辦法和我聯繫。爸爸建議對我進行處罰,真的是考慮得成熟又周密。
搞什麼,我需要你的誇獎嗎,卓紹華,告訴你,我很生氣,很生氣,這次絕對不會原諒你們的。卓明把桌子拍得山響。
白天沒有以前長,六點之後,太陽落山了。諸航腿好酸,首長一直在排球場內繞着圈,一言不發。“對了,首長,他們讓我回家等決定。還有什麼決定?”
“你會被撤職,轉業到地方。”她不是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嗎,這樣也好。另外,不在軍中任職,也就沒那麼聚光。昨晚他就知道了,還有一個決定,要不要告訴她呢?
諸航驚住了,真把她當叛徒了?她向卓明要求轉業是和首長生着氣呢,其實她很喜歡和首長並肩作戰。為了首長,她想成為一個不簡單的人,努力了這麼久,又被打回原形。這是恥辱!
看她鼓着嘴巴不服氣的樣,卓紹華決定還是不說了。
唐嫂使出全身武藝,做了滿滿一桌菜,把諸盈全家和成功都喊來,要給諸航接風。帆帆向諸航報告了成功和單惟一的事。諸航簡直對單惟一好崇拜,真是神呀,居然降服了成流氓。她誠心想膜拜,特意打電話讓成功把單惟一帶來,成功回了句懶得理你。晚上,他果真一個人優哉游哉地晃過來。
“我又不會吃了她,就瞧一眼。”諸航抱着帆帆追着成功。
“請與我保持距離,你是有夫之婦,我是有女朋友的男人。”成功義正詞嚴。他才捨不得把心愛的女子帶過來娛樂這隻不懷好意的豬。
諸航差點沒笑噴:“一把年紀,才有女朋友,還敢大言不慚。”
“某人一把年紀,還玩離家出走呢!”成功勾起唇角,妖冶到極致。
諸航磨牙,恨不得把成功連骨頭都咬碎了。
“諸航,大姐來了。”卓紹華咳了一聲。
諸航高聲應着,卻不先看向院門,而是朝卓紹華燦爛地笑。
成功咂嘴,碰了下卓紹華的肩:“咦,這隻豬好像比以前乖多了。”
卓紹華看不出,一見到成功,兩人還是你來我往斗個不停,像冤家似的。
“紹華,這下你可以把心款款放進肚子裏了。”他也可以專心經營自己的幸福生活,不用騰出心來牽挂這隻對他從不知感恩的豬。不過,他不計較。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得了他,只要付出,他就不圖回報。惟一是他唯一的例外。
卓紹華長舒一口氣。在久等不到諸航的回應時,他曾動搖過,會不會諸航真的就此放棄一切,和周文瑾浪跡江湖去?畢竟周文瑾是諸航的初次心動。在感情里,誰敢有絕對的自信!去特羅姆瑟營救諸航的安全人員稱,他們找到諸航時,周文瑾剛離開。他們怕生意外,沒敢逗留,立刻帶着諸航離開了。諸航在談話中,監控辦的人員問起周文瑾,諸航只說他是黑客組織的一員,具體做什麼,她不清楚。她能夠潛進西蒙的電腦,對周文瑾也該有所了解。他尊重她的緘言,周文瑾對網絡奇兵已構不成危害。她回來了,那些已不重要。
諸盈拉着諸航的手,唏噓不已:“他們把你關在哪裏,吃得很差嗎?”
諸航默然,不敢提自己在特羅姆瑟的奢侈享受。
“不過,姐姐會把你養回來的。回來就好,一切就好了。”諸盈拭去淚水,無比堅信。
諸航悄悄瞟了瞟和成功正說著話的卓紹華,這一晚上,他都沒怎麼看她。她覺得一切還不算太好。
諸航的處分決定,兩天後就下來了。處分的理由是作為國家軍官,私下從事商業遊戲設計。接着,後勤處替她辦理了轉業手續,也沒安排工作,把她的關係扔在了人才市場。這件事不遮不掩,就差拿着喇叭沿街吆喝,該知道的人全知道了。
諸航覺得太委屈,把自己關在家裏,陪着帆帆畫畫、玩耍,不見任何人。卓紹華下班回家,她頭一扭,假裝沒看到。氣着呢!
晚飯桌上,諸航把一盤苦瓜炒肉絲吃得精光,沒給卓紹華伸筷的機會。苦瓜,名副其實地苦,吃得她直咧嘴。卓紹華抬抬眉,說道:“我的工資,應該可以讓你每晚都吃上苦瓜炒肉絲。你不要擔心錢的事。”
諸航瞪眼,首長糊塗了吧,這是錢的問題嗎,明明是事關她的人格清白。“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話音剛落,諸航知道又說錯話了。這不等於給她和首長如履薄冰的關係上又罩了層嚴霜嗎!
偷偷從眼帘下方看過去,果真,卓紹華俊朗的面容冷得懾人。諸航重重嘆氣。
晚上,給帆帆講完床頭故事,卓紹華從書房回卧室了。她聽着他在浴室沖澡,估計差不多要出來了。她對着睡意朦朧的帆帆說怎麼這麼冷呢,我是不是要感冒了。帆帆咕噥一聲,兩條小腿一蹬,把被子推到腳底,媽媽,帆帆熱!
正在擦頭髮的卓紹華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幾下。
失敗了,首長過來給她掖了掖薄被,摸摸額頭,沒有抱她回大卧室。黑夜裏,諸航對着天花板,唉聲嘆氣。始作俑者是自己,怨不得首長,什麼時候有轉機呀?她側過身,向帆帆要答案。帆帆睡得香香的,嘴角彎得大大的。
還是寧檬好,不僅打來電話安慰,還帶諸航去吃印度菜。“你家首長工資是不低,但沒人嫌錢少。你又沒偷又沒搶,憑腦力勞動得來的銀子,錯在哪裏?那個軍官不當也罷,以後我們想怎麼賺就怎麼賺,不用看誰的臉色。”寧檬很是替諸航打抱不平。
諸航感動得抱着寧檬想哭,到底同學四年,感情真不是假的。寧檬告訴諸航,顧晨在裝修公寓,已經向她求婚了,沒有什麼意外,明年秋天結婚。
“哇,你終於嫁出去啦,不會再禍害這個社會了。”諸航扮了個鬼臉。“把成流氓真的放下了?”
寧檬幽幽地笑了笑:“也是經歷了不少起伏,才終於感悟了。他不是我的那盤菜。”
“小艾怎樣?”
“聽說懷孕了。”
“怎麼可以聽說,要確定。懷孕可是大事。”
兩人出了餐廳,就往馳騁公司奔。在總台登記時,電梯門一響,馬帥走了出來。諸航舉起手,笑着招呼。
馬帥盯,盯,再盯,確定自己沒看錯,氣呼呼地衝過來:“我的律師正好要找你。”
“找我?”諸航指着自己的鼻子。
“起訴你抄襲我的創意。”
諸航嗆得咳了起來:“什麼創意?”
“《鴨媽媽尋子記》,是我當初建議你給兒童寫一個寓教於樂的遊戲,我還付了定金。”馬帥真的肉痛,那款遊戲在互聯網上多火呀,數以億計的用戶,還在持續上升中。兒童的潛在利益是挖掘不盡的,同款的玩具、童裝、改編動漫呀,要是版權歸馳騁公司所有,馳騁的股價、聲譽又上一大台階。
諸航這才聽懂,讓寧檬先上去看小艾,她和這匹很帥的馬磨嘰一會兒。“馬總是付了定金呢,也確實給了我建議。我賠償。”
“我提出的賠償是天價的。”
諸航聳聳肩:“我現在是一無業游民,窮人!你提吧,我不怕。”現在,狠的可是楊白勞,黃世仁靠邊去。
馬帥兩眼豎起,看得諸航心裏發毛:“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可以不要求你賠償,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麼?”
“來馳騁做總工,待遇優厚,年底參與分紅。”
呃?聽着像是不錯呢!“可是我……這個人坐不住,這種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我沒辦法遵守。還有,我家小首長小,偶爾我要帶在身邊。”
馬帥沉吟了下:“你的上班時間由你掌握,我不作任何要求,小首長隨時都可以來公司。但是,你每年至少給馳騁寫一個遊戲。”
很划算呢,先做着試試。諸航眉開眼笑,舉起手,與馬帥擊掌:“成交!”
馬帥瞬間進入角色:“咳,咳,諸總工,老年人的遊戲市場一直沒有開發,你有沒有有什麼想法?”
諸航暈倒,老年人市場?這匹馬失控了。
工作輕易地解決了,這是個好消息,應該和首長分享下。
諸航抱着帆帆出了門,時間早,兩人先去逛了趟商場,買了兩袋東西,休閑地在西點屋喝下午茶。帆帆吃了一大塊三明治,開心得像個小門童,朝每一個進來的顧客都笑嘻嘻。吃完,兩人打車去卓紹華辦公室。下了車,對着莊嚴肅穆的大樓,諸航突然覺得有點舉步艱難。
一大一小,牽着手,在門口晃了幾個來回。陽光明晃晃的,又沒個樹蔭遮着,出去辦事的韋政委五十米外就發現了目標。
“諸中校,怎麼不進去呀?”他樂呵呵地抱起帆帆,用硬硬的胡茬蹭帆帆。
諸航汗顏,她現在是一“叛徒”,不是中校。訕訕地抓抓頭:“不知首長在不在,來前也沒聯繫。”
“應該在的。”韋政委陪着諸航去門崗登記,諸航遲疑不決,不知要不要上樓。還沒想清楚,電梯從上面下來了。門一打開,卓明和兩位穿着大校制服的男子從裏面出來。
“爺爺!”帆帆被韋政委的胡茬戳得小嘴撅得高高的,看到卓明像看見了救星,小手一張,要卓明抱。
兩位大校連忙和卓明道別,卓明抱過帆帆,凌厲地掃了諸航一眼。
諸航把紙袋背在身後,對着卓明嬉皮笑臉。韋政委覺得好想笑,當著卓明的面,又不能笑,忍得臉都變形了。
電梯停下。“先去我那。”卓明出聲了。諸航縮回邁了半步的腳,向韋政委擺了擺手,問卓明:“有雪糕吃嗎,爸?”
“別以為喊我一聲爸,我就會原諒你,告訴你,行不通!”卓明臉上的寒霜,罩得嚴嚴實實。
“我都被處分了,還這麼計較,心眼真小。”諸航嘀咕。
“你犯的是原則錯誤。”卓明厲聲斥責。
諸航識趣地閉上嘴,乖乖跟在卓明的身後。卓明關上辦公室的門,找出紙和筆給帆帆畫畫玩,然後轉過身,咄咄逼人地瞪着諸航。
真是差別待遇,諸航有意見。
“你有反省自己的行為嗎?”卓明問道。
諸航高聲回答:“有,我對首長不夠信任,才讓黑客組織有機可乘。”所以心裏面儘管委屈至極,她也認了。
卓明閉上眼睛:“只有這些?”
諸航納悶了,其他她沒幹什麼呀!
“為什麼要去代孕?”卓明倏地睜開眼睛,兩道寒光射向諸航。
“那個……”首長不是都解釋過了嗎,諸航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你心裏面可能覺得自己很仗義、很朋友,雖然對方利用了你,但你問心無愧!”
她是這麼想的。
“可是你必須承認,這將是你人生中一個很大的污點。”卓明音量上升了一個高度。
諸航笑了:“用一個污點,換到首長和帆帆,值了。”
卓明指尖直抖,他在對牛彈琴嗎!重重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航航,爸爸很心疼,你是這麼活潑而又聰慧,如果遇到的人不是紹華,將會怎樣?社會不是像你所看到的那麼簡單,在你目光達不到的地方,它是黑暗的、可怕的。”
大首長原來是在氣她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他沒有把她當媳婦,而是視作自己的孩子。“爸爸,我錯了。”諸航是真的後悔了。如果和首長有緣,曲曲折折,終有一天會遇見。以清新陽光的姿態出現,而不是像一顆隕石突地砸在首長面前,他們的相愛也許會順暢很多。
“還是年輕呀,成熟不是三言兩語教得會的,要受過許多挫折才會懂得。慢慢來,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諸航鄭重點頭。
“新工作開始了嗎?”
諸航一怔,大首長有千里眼,咋知道她找到工作了。
“從幕前退守到幕後,這樣不太引人注目,保密性高,相對安全,紹華的壓力也會小些。”
諸航越聽越糊塗,這說得是誰呀?
“紹華還沒和你談?”卓明看出諸航的疑惑。
外面有人輕輕敲門,安靜畫畫的帆帆騰地跳起來,顛顛地跑去開門。“爸爸!”他咯咯笑了,抱着卓紹華的兩條腿。卓紹華緊張地看向諸航,她在笑,他悄悄舒了口氣。
“秘書說有緊要公文送給您過目。諸航、帆帆,我們下去吧!”
諸航拎起兩隻手袋,蹲下身去抱帆帆,恰好卓紹華也俯下腰,兩個人的頭“咚”地撞了下。金星直冒,諸航踉蹌了下,身子往前傾,一隻修長的手臂將她攬住。
她聽到了首長有力的心跳,呼吸里都是首長的氣息,緩緩抬起頭,臉,突地紅了。
“咳,咳……”卓明板著臉咳兩聲。
諸航窘得忙站好,把紙袋揉得嘩啦啦響,眼睛慌亂得不知看向哪裏。
卓紹華鎮定地抱起帆帆:“帆帆,和爺爺說再見。”
電梯內,“我聽韋政委說你們來了,就過去看看。”卓紹華說道。
氣氛有點古怪,不過,不是硬邦邦的,反而像甜蜜。
一進辦公室,諸航把紙袋放在沙發上,從其中一個裏取出一隻枱燈,她走到桌邊,扯下桌上那盞枱燈的插頭,再插上新枱燈的插頭。柔和的光澤灑了一桌。枱燈是銀灰色的,造型誇張得像外太空的產品,上面還貼着一張大頭貼,她和帆帆笑得嘴巴長得大大的,估計裏面的扁桃體都看得清楚。
卓紹華嘴角這次抽得像痙攣。
“這盞用太久,該換換了。”她從秘書那裏要了只盒子,把枱燈裝上,小心地塞進文件櫃的最下面。抬起頭看他時,略略有些難為情。
短暫的靜默中,他的心,慢慢柔了、暖了。那感覺很細膩,但是很清晰,也久違了。
三人坐車回家,還有一站路時,他讓小喻停車,說要散會步。陽光的餘溫還沒散盡,散步的人很少。走了才一會兒,帆帆和諸航就一頭的汗。對街,停着一輛雪糕車,店主搖着一把大大的蒲扇,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
“雪糕!”帆帆和諸航一起舔了舔嘴唇,兩眼放光。
“站在這別動。”卓紹華看了看左右的車流,不算太急,他飛快地跑過去,買了兩支雪糕。
高大英俊的男人,一手香草雪糕,一手草莓雪糕。這時,車多了起來,他快速穿過馬路,不管如何身形矯捷,都有點狼狽逃竄的感覺。
如此這般自毀形象,只是為了兩支雪糕……
咫尺之遙,看得清首長幽深的眸,分明有墨色在翻湧,她小小的身影在其中,隨潮起潮落。驀地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夜晚,她被成緯欺負,他帶她去射擊場打槍玩,上車時,她的腿有點麻,他蹲下來,輕柔地為她按摩……似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件疊起來,才發覺他是這般寵溺她。
吃了一嘴的甜膩,回到家,諸航拉着帆帆先去洗臉,手裏的紙袋讓卓紹華拿進卧室。卓紹華隨手放着桌上,紙袋倒了,一盤碟從裏面滑了出來。卓紹華拿起來一看,是他喜歡的一位美國鄉村音樂歌手的專輯。他再往紙袋裏看看,呃,是男式內褲,還有字條,上面寫着他常用的牌子和尺碼。
院子裏,諸航和帆帆甩着濕淋淋的手,在追逐嬉戲,笑聲帶走了八月最後一絲炎熱。
這個晚上,諸航給帆帆講的故事是《三隻小豬蓋房子》,她講得很生動,帆帆問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問題,諸航的回答也是有別於常人思維的。應該在書房裏忙碌的卓紹華,卻站在走廊下。帆帆不像以前那麼乖得讓人心疼,壞壞的天性又漸漸顯露出來,因為諸航回來了。任何人都無法代替諸航給帆帆的愛。
月亮扯過一片雲,將滿身的清輝掩在其間,夜風若有若無。卧室里的燈熄了,兩人應該睡下了,他仍站着,捨不得離開。
“首長?”諸航看到映在窗帘上的身影,開門出來。
他不說話,向她走去。
諸航來不及看清他的表情,就突然被拉至他溫暖的懷中,鼻腔中滿滿都是他的呼吸,他低了頭,湊近她的耳,唇齒觸到她的耳郭,低語:“你問過我,如果佳汐和你同時出現在我面前,我會選擇誰。”
是的,在天目湖她問過。答案,她已自己找到了。
“我會選擇佳汐。”
她呆若木雞。
“和佳汐在一起,真心地付出,用心地對待,當意外發生時,我會安然地繼續生活下去。人與人的緣分有長有短,這是上天的安排,非人力所能控制。在緣分到來時,沒留下任何遺憾,就已足夠。可是,和你一起,真心地付出,用心地對待,當意外出現,我卻做不到冷靜、從容,彷彿生命被抽空,好像沒有了明天,沒有了意義。黑夜漫長,前所未有的孤單、寂寞令我窒息……”
“不要說了,首長!”她捂住了他的嘴,臉頰上已是潮濕一片。她聽到了首長最最深情的表白,雖然他沒說“愛”。是她無知、她笨,逼着首長說出這番不像首長會說的話。
要什麼樣的回應才恰當,似乎,只有……“首長,吻我!”她在他懷中顫慄,眼神固執而又較真。
他俯下頭,並沒有吻上她的唇,而是啞聲問道:“諸航,這是哪裏?”
她愣了下,回道:“我的家!”
“我是誰?”
“首長!”
沉默……
“老公!”
她一向聰明:“我愛的男人,深愛的。”特意強調了下定語,心甘情願地交出自己的心。不是對佳汐的仗義,不是為了給帆帆一個完整的家,不是為這為那,她留下,只有一個理由,她愛他,想和他一起,一生,一世!
卓紹華眸光一沉,慢慢地貼近,噙住她等待已久的唇,閉上眼睛,細細描摹,緩緩刻畫,她的柔軟,她的俏皮,她的清甜,與記憶一一重疊,絲毫沒有任何改變。
在他的唇舌糾纏挑逗之下,諸航呼吸漸漸紊亂,兩隻手在他寬厚的背上遊走,從肩脊到腰際,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緩緩向下,向前,落至他的腰間。
他睜開眼睛,像是遲疑了下,其實是在分析形勢,然後,他果斷地抱起她,向客房走去。穿過草木,邁上台階,他沒有開燈,甚至都沒拉窗帘,月光鑽出雲層,為房間照進一室皎潔。
他將她放平在床上,幾乎是忙亂地除去了兩人身上的衣衫。終於,沒有一絲阻擋地將她擁入了他的懷中。他握住她的腰,一個接一個的吻,綿密灼熱地落下來。她的身體瞬間被點燃了,在融合的那一刻,他們都不由地顫抖了下。這麼久以來,思念一直被抑制着,原來是這麼燙,這麼狂。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已被彼此填滿,美妙得難以言傳。
她身上的每一處凹凸,都和他嚴絲合縫,他緊緊地,緊緊地抱着她,縱橫起身軀,帶着她馳騁、飛翔。
汗水,濡濕了夜,喘息,讓心更加貼近。
晨光淡淡。
卓紹華沒怎麼睡,就閉了會眼,但一點也不覺得倦。他靜靜地凝視着懷中熟睡的諸航,她的眉,她的眼,她清瘦的小臉,她不太聽話的頭髮。他笑了,溫柔又滿足。
“早!”諸航一睜開眼,就看到卓紹華赤裸的上身,羞赧地咕噥了聲,把眼睛又閉上,沒有動彈。不想起床,她要多賴一會兒。和首長久別重逢,應該沒人會有意見。
“怎麼不叫首長了?”他笑着調侃。
“我以後要叫你老公,我轉業了,你不是我的首長。”她在被下俏皮地在他掌心裏畫著圈。
“從職務上講,我還是你的首長。你現在是網絡奇兵的安全顧問,軍銜中校。韋政委過幾天會通知你。但是,這份工作比你以前接觸的工作保密性都要強,你要有思想準備。”他皺了皺眉頭,記得她說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對家人、朋友都不能敞開心懷說話,什麼都要保密。他後來想想,她的話也有道理。對於她這麼開朗活躍的性情,這份工作確是太沉重。
啊,這就是大首長說的幕前到幕後的新工作。“首長,為什麼,我不是犯了錯嗎?”
他頓了頓,說道:“經過這次事件,領導們覺得我們有着奇異的默契,如果你做我的助手,將成為網絡奇兵的堅實力量。但要是你有不同的想法,我支持你。”
首長他永遠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他給了我整片的星空
好讓我自由地去來
我知道我享有的
是一份深沉寬廣的愛
在快樂的角落裏
才能從容地寫詩流淚
而日耀的園中
他將我栽成一株
恣意生長的薔薇
而我的幸福還不止如此
在他強壯溫柔的護翼下
我知道我很知道啊
我是一個
受縱容的女子
鼻子發酸,有落淚的衝動。她緩緩坐起,直視着他:“首長,以後,請儘管對我嚴格要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怎麼辦,昨天,我答應了進馳騁公司做工程師。”
“挺好的。有一個這麼張揚的職業做掩護,你更安全。工作時間是自由的嗎?”
“馬總說由我自己掌控。首長,做你的助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秘密了?”
“你想要麼?”
她把腦袋埋進他懷中:“知道首長對我隱瞞、說謊,那一刻,很難受,可是體會到首長的苦心之後,又特別開心。但還是不願讓首長獨自承受太多,我想和首長分擔所有。”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髮:“知道了。”
“佳暉現在怎樣?”怎麼能忘記這個人物呢,不過,現在也沒那麼恨,只覺得她非常悲劇,那般聰明,卻做了人家的棋子。
“回杭州老家了。”失去了工作,判處兩年徒刑,緩期一年執行。她媽媽來北京帶她回家去,說家裏的花田缺人手,現在好了。他去送行,買了禮物,僅此而已。他對諸航說過,佳暉有事找他幫忙,他會儘力,佳暉的人生怎麼走、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和他無關。
諸航沒有追問,兩個人安靜地相擁着。
一記開門的重響,緊接着,帆帆帶着哭腔的喊叫:唐嬸!
兩個人迅速跳下床,穿上衣服,沖了出去。
帆帆扁開的嘴巴緩緩合攏,眨眨眼,脆聲問道:“爸爸、媽媽,你們躲在裏面幹什麼了?”
唐嬸在院中晾衣服,一個勤務兵在掃院子,小喻在擦洗汽車。三個人假裝忙得都抬不起頭,沒時間看客房前那兩人是副什麼表情。
那是晚夏的一個清晨,樹木濃綠,花香四溢。
唐嫂說天氣真好,我們的小帆帆馬上又要過生日了。
帆帆生日這天,一家三口開車去郊外野餐。在樹下攤開桌布,擺上吃的。卓紹華拿着相機,給諸航和帆帆拍了許多照片。
“爸爸,我也給你和媽媽拍一張!”
他稍微給帆帆示範了下相機的使用方法,帆帆就懂了。他攬住諸航的腰,筆直地站着。諸航手指朝天空一豎,首長,那是什麼?他抬起頭,諸航身子一轉,撲上他,俏皮地撓他痒痒,他先是忍,然後是悶笑,最後是大笑。
帆帆拍下了這張照片,事後,他翻看,一愣,他從未像這樣笑過,彷彿敞開了所有的心扉。
隔天,接到成功的電話。
他帶諸航去醫院做了下體檢,比回來時,她稍稍長了點肉,但還是太瘦,他不放心。
“身體沒有問題,是心理。在特羅姆瑟時,壓力太大,神經緊繃,超出了身體的承受範圍,吸收系統就異常。慢慢來吧,會胖的。”成功安慰道。
卓紹華掛了電話,走進書房。諸航坐在電腦前,在擬一份馳騁的工作計劃。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笑容像春天,蓬蓬勃勃。
他拉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握着她的手。再慧黠再沉着,到底只有二十五歲,突然遇到那樣的狀況,她會害怕、會恐懼,不知那樣的日子會多久,她還能不能回到他和帆帆的身邊。表面上她掩飾得很好,內心卻無法說謊。
還好,那都是過去了。
“諸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為……什麼?”首長的神情很認真呢!
他把他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吻吻她的臉頰:“你不覺得你懷帆帆,缺了某個環節,我也錯過了許多。這很遺憾,我們應該補上。”
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呢,諸航玩着卓紹華襯衫的紐扣,遲疑地問:“真的要……嗎?”
“我很想要,但你現在的身體有點弱,你先得把自己養結實點。”
想到那個環節,諸航害羞了。
甜美的日子,像春光飛逝。帆帆四周歲了,上幼兒園中班,他的畫這一年在國內幼兒組繪畫比賽里拿了個金獎。老師說,就是放在少年組裏評選,也在前三甲。帆帆收到了許多生日禮物,卓紹華問他有什麼生日願望。他說想去香山畫紅葉。
於是,諸航和卓紹華在這一天把時間都騰出來了。
上車前,帆帆問諸航:“媽媽,去香山要開很久的車,你要先上趟洗手間嗎?”
諸航點點頭,帆帆牽住她的手,提醒她慢點,不然小妹妹又會提意見。
“媽媽現在是不是很醜?”諸航低下頭,她的肚子上再一次倒扣上一隻“鍋”。懷孕六月,這隻“鍋”還不算大,但諸航覺得比懷帆帆時辛苦。去產檢,顧晨給她做B超,成功在旁邊直撇嘴,瞧這胎位,橫着,一看就是只不安份的小小豬。握着她手的卓紹華,俊眸嘩地晶亮。
“我媽媽最漂亮了,寧檬阿姨有點丑。”帆帆老道地評論。
寧檬是奉子成婚,很匆忙呢,最悲催的是,她從一懷孕,就長了一臉的妊娠斑,什麼樣的化妝品都蓋不掉,等於在臉上貼了張小廣告。結婚那天,寧檬把自己關在化妝間,不肯出去見賓客。顧晨哄了很久,她才勉強答應出去,一直低着頭,像是很羞澀。
諸航和小艾在下面不厚道地笑個不停。小艾生了個小男生,胖了不少,拽着諸航,大談特談育兒經。
成功也準備結婚了,不過,有點阻礙,阻礙來自於單惟一的哥哥,據說兩人之間有過節,而單惟一非常在意哥哥。成功說起未來的大舅子,都是咬牙切齒。不過,他怕啥,最多也來一個奉子成婚吧!
似乎,身邊的每個人都過得很不錯。
有一天,網絡奇兵收到了一份聯合國網絡維和部隊的文件,關於西蒙那個黑客組織的,說在一次行動時,他們不慎留下了點痕迹,希望各國聯合起來打擊這個黑客組織。沿着那點痕迹找過去,半途中就被攔阻了。卓紹華說好強的防護,諸航沒有出聲,默默走了出去。
晚上回家,兩人躺下時,他輕聲問了句,是他嗎?
她深吸一口氣,“嗯”了聲。是周師兄,他沒有消沉,變得更加強大,是因為她的宣戰嗎?這樣子也好,不算是個悲劇。
卓紹華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諸航,在動呢!”他感覺到一股神奇的力量撞向他的掌心。
那時,她懷孕四月,第一次胎動。
上完洗手間出來,她看到卓紹華在接電話。她先上車坐好,帆帆在她旁邊,翻着一本書。帆帆已經認得兩千多個字了,一般的閱讀沒有問題。
“是媽媽,問問你情況。”卓紹華上了車。
她笑,得知她懷的是女孩,不知觸動了歐燦的哪根神經,突然變得非常熱心,每天都要查問幾遍,說要向卓明彙報。諸盈也開心,連着長假和年假,駱佳良帶着她去麗江旅行了。晏南飛一年內回了兩趟北京,每次待一周,就住在四合院,但他仍然不提回國定居的事,一直獨身。
卓陽像從前一樣四處飄泊,很少遇見。歐燦也不提她了。她和晏南飛那段婚姻,也好像隨着日子一點點飄散了。
浩蕩的秋風夾着秋日氣息迎面吹來,街市飛速地後退,諸航將頭靠在椅背上,任頭髮將風吹得飛揚起來。
他們避開了遊人,拐上一條小道,那裏一片柿子林,旁邊有一條棄用的火車軌道。抬起頭,眺望香山,楓紅似火。一陣風吹過,像晚秋的陣雨,柿子樹的樹葉片片飄落。
帆帆是個藝術男,看得眼眨都不眨。
諸航有點累,倚着一棵柿樹休息,輕輕拍下“鍋”,裏面立刻就有了回應。卓紹華一手攬着她,一手牽着帆帆,沿着軌道往前走。
“爸爸,那是藍天,這是香山。”帆帆舉起小手,指點着。然後低頭看着軌道:“這是什麼?”
“鐵軌!”
“通向哪裏?”
“遠方!”
“遠方是個城市嗎?”
“不,遠方是明天!”
“明天?”帆帆烏黑的眼珠轉個不停,他不太明白。
終有一天,帆帆會明白的,明天彷彿很近,卻如遠方,無法預測會有什麼在等着你,或是平淡無奇,或是驚心動魄。諸航偏過頭,看向身邊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俊帥如星辰,有他們的相伴,她的明天必然是璀璨的!
“傻笑什麼?”趁着帆帆思考中,卓紹華輕啄着她的唇。
“首長,陽光真好!”她眯起眼。
這是深秋的陽光呢,一如他們初見時,很淺很遠……
(全文完)
番外第一次
1
那個晚上,下霧了。
霓虹燈艱難地穿過濃霧,把光線染成了五彩。隔着車玻璃,什麼也看不清楚,諸航只覺得馬路越來越空曠,人煙越來越稀少。
這是輛大巴車,座無虛席,每個人的神情都非常嚴肅,個個目光專註地看着前方,沒有一個人說話。
諸航嘴巴有點干,舔了舔嘴唇,清清嗓子,坐在副駕駛座的一位上校軍銜的領導轉過身,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諸航忙抿緊嘴。
大巴車拐進一扇大門,然後又開了十多分鐘,在一幢高聳的大樓前停了下來。霧霾中,已經有幾位軍官和黑壓壓的學員在等着了。
緊接着,又有幾輛大巴車駛了進來。等所有的人員到達之後,一位領導講了話。原來這裏是南京軍區的某集訓駐地。
諸航暗暗吃了一驚,卓明只講這次選拔參加世界網絡維和部隊的條件會非常苛刻,讓她做好思想準備。她沒想到參加選拔的人員會這麼多,她更沒想到,她竟然是選拔人員當中學歷最低的、年齡也是最小的。這次過來的學員都是由各軍區選送的,也有從各大院校挑選來的,起點是碩士學歷,她是唯一的特選人員。
諸航覺得自己是挺自信的一個人,而且心中懷着對首長摯愛的壯志,認為什麼困難都不會畏懼,但此時此刻,往人群中一站,真的有那麼點想打退堂鼓了。
其實這還不是最最主要的原因。
第一次“離家出走”呀,她想首長,想帆帆,心中如同貓貓在抓,揪心揪肺。
領導講話結束,所有學員回房間休息,明早五時晨跑。好似又回到了讀書時期。諸航與兩位廣州軍區的學員同一個房間,兩位都是博士生。競爭如此激烈,哪怕是同一軍區過來的,也很少交談。兩位女子搶先洗了澡,便一人一盞枱燈坐下來埋頭看書。
房間裏沒有任何通迅設施,沒有電視,手機暫時寄存於教導員處。諸航上繳時,特地還送上兩塊電池,悄聲叮囑教導員,萬一手機沒電,要及時換上。她擔心成流氓發什麼消息過來,萬一關機,會接收不到。
唉,小帆帆,諸航眉心不知打了幾個結。家裏是有唐嫂,有首長,可是天一黑,壞傢伙只認她,眼睛還要瞄着大床,硬要在她和首長中間擠個位置。今晚,他一個人可以佔半張大床,會開心嗎?還有首長,會不會因為她的不見再次做出衝動的事?
捱不明的更漏,愁不完的心思,諸航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自然,這一夜無眠到天亮。頭暈暈的起床,晨跑時,兩條腿像踩在棉花中。教官吹口哨讓停下,她沒聽見,實實在在地摔了一跤。忍着,沒掉眼淚,心中卻已是汪洋一片。
上午,所有學員參加摸底理論考試。一出來,諸航就知自己沒考好。她實戰可能還行,但理論和人家是真的差了一大截。下午分數出來,她談不上墊底,但也差不多屬於被淘汰的對象了。
分數是公佈在基地的內網上,誰都可以看到。吃晚飯時,諸航覺得別人看她的目光都帶着同情。同房間的兩位女子則婉轉地安慰她不要太在意,這個成績不說明什麼,關鍵是後面的表現。諸航一聲不吭,她跑去找教導員,說要打個電話。
教導員寒着臉看着她,問要打給誰。諸航老實交待,是卓明。關於她的身份,這個培訓基地知道的人很少,教導員恰巧是很少之一。
教導員沒多問,把她領進一間辦公室,指指桌上的座機,然後就出去了。
諸航講的第一句話是:“我水平太爛,不夠選拔資格。我要回北京。”
卓明沉吟了下,問道:“是真跟不上,還是你不想跟得上?”
“是真跟不上。”諸航回答得非常肯定。
“那行,你回京吧,我找人去接你。後面的壓力和事全交給紹華,讓他頂着好了。他在乎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諸航呼吸發沉,嘴巴張了又張,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現在就回去收拾行李,讓教導員接電話。”卓明威嚴地命令。
諸航握着話筒的手情不自禁地發抖,嘴唇扁了扁,她怯怯地問:“帆帆好嗎,首長好嗎?”
卓明口氣溫和了點:“你是不相信我對你的承諾嗎?”
諸航搖頭,眼中含了淚花:“不是,我……我回房間溫書了。”她用力地甩了下頭,把泛濫到喉間的思念全部壓下。她不再逃避,不再軟弱,為了早日和帆帆、首長團聚,她會讓自己堅強。
卓明在那邊悄然鬆了口氣。
瀰漫了幾天的霧散了,拉開窗帘,能看到不遠處的青山,樓下有大塊大塊的草坪。到底是江南,草坪已隱隱泛出嫩嫩的綠,幾棵廣玉蘭也綻開了花苞,草坪邊上有一簇簇的小紫花。餐廳的師傅說那叫二月蘭,是這個季節里南京獨有的花。
十天密集培訓之後,學員們迎來新一輪的考試。教官們要求所有的學員利用無線網漏洞入侵計算機做一個演示。
學員們面面相覷,正常的黑客入侵必須藉助於互聯網。如同沒有交通工具,你如何翻山越嶺抵達終點。
這次,諸航是從奴隸到將軍。
諸航利用無線系統高級備驅動程序中的漏洞來獲取筆記本電腦控制權的方法。即使電腦沒有連在網絡上,上網密碼、銀行賬號的詳細資料和其他敏感信息也一樣能盜走,她還能在這台電腦上讀取、創建和刪除文件。
她微笑着這樣總結:傳統網站好比一幢沒有窗子、只有一扇門的房子,而在我眼中,它則是有着數不清的窗子和旋轉門的房子,儘管你在前後大門上加了最安全的鎖,但我還是可以從窗口鑽進去。
所有的人再次看向她時,都是用一種嶄新的目光,其中不乏有火辣辣的。
洗完澡,躺在床上第一件事,諸航就是翻開票夾,拿出小帆帆滿月時的全家福,傻傻地看着、笑着,聊以彌補思念。經常一看就是一個小時。
哪怕是博士生,只要是女人,都有八卦的天性。室友從電腦上挪開視線,瞟了瞟諸航,涼涼地說了一個名字,問諸航有沒有注意到這個人。
諸航把照片收好:“我沒任何印象。”
“他今天向我打聽你了,似乎對你感興趣。”室友語氣有點酸。
諸航像聽了什麼大笑話,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他腦子又沒進水,怎麼可能喜歡我這個已婚婦女?”
兩位室內慌忙托住下巴,異口同聲問道:“你結婚了?”
“兒子都虛兩歲了,是個調皮的壞傢伙。”諸航一副為人母的得意樣。
“你在編故事!”室友們堅決不相信。怎麼算年齡,諸航都不可能結婚、生子。諸航笑笑,站起身,把睡褲拉下一點點,指着一道淡淡的疤痕:“剖腹產的印記。”
成流氓的手術堪稱完美,猛一眼,看不出疤痕,但細細瞧,還是能看得出來的。有天晚上,小帆帆被悄悄挪到床的另一邊,她睡在卓紹華懷中,不知怎麼,說起了生小帆帆的情景。
卓紹華突然坐起來,擰開燈,眸光定定地落在這道疤痕上,他俯下來,吻了又吻。她打趣說這吻是不是去疤靈,這樣子,肚皮就會光滑如昔了。
卓紹華沒有笑,偷偷舒了口氣,珍惜地把她抱得緊緊的。他慶幸這孩子愛上了他,不然帶着這道疤痕,如何找尋屬於她的幸福?
“生帆帆時,你為什麼問我萬一手術失敗,我會怎麼做?”
她眨眨眼睛,不太好意思地紅了臉:“我算是健康寶寶,除了出過一次水痘,平時連感冒都很少,突然要做手術,有一點緊張。四周都是陌生人,唯有你熟悉些,可我又不知如何表達,就那樣說了。”
卓紹華愛憐地吻吻她的發心:“我那時也不知該怎麼寬慰你,彷彿做什麼都不對。你進產房前,我很想抱一抱你,終究沒辦法伸出手。”
“你要是真抱,我也不會多想。”
“現在呢?”他低低地笑。
她嬌嗔地湊近他的耳朵,悄語幾句。俊眸一沉,擱在她腰間的手帶了熱度,急促地往下探去。她抓住,朝一邊的小帆帆呶了呶嘴。
小帆帆大概怕熱,兩隻小手都伸了出來,小嘴還動呀動的,不知是想說話,還是想吃什麼。
卓紹華狠狠吸了口氣,無奈地將她往懷裏又攬了攬:“諸航!”如同咒語般,他一遍遍地輕喚,彷彿這樣能讓胸口的滾燙減輕一點。
“首長,你這樣叫我,會不會太生硬了點?”叫心肝、寶貝、小天使之類的,會讓人起雞皮疙瘩,但是心愛的人還是應該有個親切的稱呼。她的朋友們叫她豬,爸媽和姐姐叫她航航,首長叫她航吧!
她笑出聲來。
卓紹華表情有點古怪,把胳膊伸平讓她枕着,抬手把燈熄了。
“首長,你叫我親愛的妻,快,叫一聲!”她俏皮地在他腰間撓痒痒。
他一返身,懲罰地把她壓在身下,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撒嬌地求饒。
“我比你大十歲。”靜夜裏,他輕輕嘆息:“這總是件尷尬的事。”
“愛情里還有年齡限制嗎?梁實秋比他夫人大三十歲,還不是天天寫情書。”
“我不是梁實秋,我是卓紹華。我不懂風花雪月,也沒有詩情畫意。愛上你,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對於上天的安排,我小心翼翼。直呼你的名字,似乎能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點,讓你覺得我還沒那麼老,我們之間沒有代溝。”
聽着首長這樣的告白,天啦,諸航竟然心疼了。“首長,愛上我很有壓力嗎?”
“即使有,也是美好的,我甘之如飴。”他溫情脈脈。
“我一直覺得你才是天上的星。”有壓力的人應該是她。
他笑,其實她才是他天空中最璀璨的那顆星,而他何其幸運,將她深擁入懷。
兩位室友驚得眼珠都瞪出了眼眶:“那你一畢業就結婚了?”
諸航乾乾笑着,抓抓頭:“差不多,差不多。”
“你老公是你同學?”室友來了勁,書也不看,全撲到她床邊。
“不是。”諸航暗暗後悔話說太多了。
“那是你教授?”
“啊,那個……”首長在軍中可是名人,不能實話實話的,諸航眼珠骨碌碌轉了幾轉:“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有多成熟?”
“非常非常成熟。”
“難道你嫁了個老頭?”室友倒吸一口涼氣。
諸航撇嘴,呵呵兩聲:“還好,不算太老。”
室友相互交換了下眼神,沒再問下去。
幾天後,同期學員中都傳遍了,年紀最小的諸航是一已婚婦女,老公是個老頭子。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教導員耳中,他一怔,然後哈哈大笑。
半個月後,諸航憑藉第一名的成績被選進聯合國網絡維和部隊,第一站便是前往印度孟買執行任務,她的搭檔叫西蒙。
2
不知怎麼,卓紹華覺得自己最近有點不淡定。這樣的情緒如被春雨滋潤過的荒草,有瘋狂蔓延之勢。
在伏案工作許久之後,他抬起頭喝口茶,猛然撞到秘書來不及收回的打量目光,他挑眉,秘書掩飾地忙轉過身去。
這樣的情況在諸航參加聯合國網絡維護任務時,從視頻中見到西蒙后,也出現過。
諸航和帆帆隔着屏幕正在玩親親,西蒙走進諸航的房間,當著帆帆的面,揉亂諸航的頭髮,還攬住諸航的肩。那麼自如,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
如果可以,他想穿過屏幕,折斷那隻手。
焦躁不安,坐卧不寧。
網絡奇兵指揮部與情報部雖然只隔了四個樓層,但因為各自的工作都是機密性質,平時,相互之間並不隨意走動。
當他跨進情報部大門,和他同期從國防大學畢業的徐大校怔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難堪是肯定的,但卓紹華掩飾得住。
他儘力自然地說出來意,他要西蒙的詳細資料,包括家人,包括婚否,包括性向。
性向?徐大校像被雷擊了下。
關於西蒙,卓紹華已經掌握了一些資料。在IT界,西蒙這個名字,想不知道太難。他只關注西蒙所做的那些劣作,想不倒是這麼年輕,想不到第一眼看上去是這麼陽光、爽朗、帥氣!
“美國不是有些精英人士有那種特別傾向?”卓紹華目光平和,語氣鎮定。
徐大校卻是站立不住:“是有那麼些人的,但是,和我們工作有什麼關係嗎?”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姓。”
“他現在華麗轉身了,不是敵,是友。”徐大校說道。
“敵攻擊,那是明槍,友背棄,卻是暗箭,讓你防不勝防。”
徐大校擺擺手,這樣的卓將,他已經hold不住了。“我們是有西蒙的詳細資料,但還沒詳細到這個份上。”
“有多少給我多少。”卓紹華並不強求。
西蒙父母早已離婚,各自又組建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幾個孩子。西蒙沒有女友,但他有許多狂熱的女粉絲。應該,他是喜歡女子的吧!那麼,他對諸航是有特別的意思?
徐大校瞧着卓紹華慢慢地黑了臉。
這種雜亂的陌生情緒伴隨了他好幾個月,直到諸航回國,才稍微好轉。
他狀似無意問諸航與西蒙合作是否愉快,諸航聳聳肩,業務上,學到不少東西,其他……她做了個無法容忍的表情,像外星人和地球人,不是同一種類。
他緩緩吁出一口長氣。
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呢?
周末,他難得地不要加班,和諸航通電話,諸航說她會在六點前從馳騁回家,然後帶帆帆去看《冰河世紀4》。
《鴨媽媽尋子記》改動漫了,今天是啟動儀式,一早,馬帥就把她接走,說是先去打理造型。
傍晚,下起了細雨。
看看時間,他撐着傘往大院門口走去。晚雨斜風,該暖而不暖的氣候,空氣濕濕的。
站崗的士兵是新來的,對他敬禮時,姿勢有點局促。他回以溫和的微笑,笑意還沒盪出一圈漣漪,便僵在了唇角。
黑色的奔馳車邊,諸航的雙肩已被雨打濕,神情激動,手上下揮舞。站在她對面的青年男子,固執地要把一束紅玫瑰遞給她。
到底有專業人士打理了造型,挖掘出了諸航全部的美,清麗、靈秀,還有一點小媚,一點帥氣的中性。
“諸航!”他喊道。
兩個人一起回頭,諸航幾乎是歡喜雀躍的:“那就是我老公。”她指向他。
青年男子陰着臉,像是受了百般的羞辱:“諸總工,你當我是白痴嗎,你若想騙過我,也該找個差不多的。”
她和首長看上去差很多?像有隻小蟲飛進了眼中,諸航長長的眼睫眨個不停。
男子生氣地把玫瑰往她懷中一塞,轉身上了車,憤怒而去。
“你才是個白痴呢!”諸航朝着車影揮揮拳頭,毫不留戀地把玫瑰往附近的垃圾桶一扔,笑着跑到卓紹華傘下,“穿高跟鞋真不是人做的事,我的腿都快沒知覺了。”
他不吱聲,只是看着她。
諸航撇嘴,皺鼻,把打理得非常有個性的髮型抓得一團亂,最後,主動坦白:“那是馬總給我找的助理,因為我上班時間自由,有些事就由他代理。他視力有問題,以為我……還單着,我告訴他,我都婚了很久啦!”
他輕輕“哦”了一聲:“我們走快點,不然趕不上電影了。”
諸航挽住他的胳膊,笑得沒心沒肺,大概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一晚上,他卻沒怎麼睡好。
早晨起床,打量着床頭柜上一家三口野餐的合影。似乎,他是嚴肅了點,深沉了點,諸航,她……怎麼看,還是像個大孩子呀!在陌生人的眼裏,不至於當她是他的女兒,大概會認為他是她的大叔?十歲呀……確實差得多了點。
“卓將,不回家嗎?”韋政委從外面進來。他抬起頭,不察覺,天都快黑了。
“這就走。”
“明天周末,北京的天氣難得這麼好,帶孩子出去走走嗎?”兩人並肩一同走向電梯口。
“政委呢,約上戰友喝一杯?”
韋政委嘆了口氣:“我有一個大任務。我家那口子不知被誰蠱惑了,說結婚三十年,要我送禮物。我工資卡早就上交了,她想買啥就買啥,難道我買的值錢點?”
卓紹華微笑:“也許吧!”
韋政委呵呵笑:“我知道卓將浪漫,你給我拿個主意。”
“她會給你暗示的。”佳汐還在世的時候,每逢特別的日子,前一周,會拉着他到專櫃逛。她在櫃枱站很久,一件飾品試了又試,像是有些猶豫不決。回到家后,她狀似後悔地對呂姨說,今天看到什麼,好喜歡,應該買下來的。這幾句話,她會連續說幾天,直到他懂了,買回來,她激動地跳起來,抱住他,老公,你真好!
這是女人們的小伎倆嗎,諸航卻是學不會。一塊月相表,還是他用了小心計,她才接受。
“她才沒那麼好對付。女人們都喜歡飾品,要不,再給她買只戒指?”韋政委問道。
卓紹華張開自己的手指,心,驀地一動。
聽說要去逛街,小帆帆笑,諸航撅嘴。“我沒什麼要買的,逛街多沒勁,去體育館打球吧!”
“我有呢!”他抱起帆帆,找小喻拿來了鑰匙。
諸航納悶了。
居然逛的是首飾店,諸航擦擦眼睛,沒走錯?卓紹華氣定神閑地走進去。“兩位是想買結婚周年禮物嗎?”店員被可愛的帆帆吸引住,臉上的笑多了溫度,少了公式化。
“不,我們想買一對結婚戒指。”卓紹華說道。
諸航攥了下他的手臂,耳語道:“誰要結婚了?”這個禮物可不小哦!
“什麼樣的尺寸?”店員問。
“你幫我們量量看。”卓紹華率先伸出自己的左手。
諸航呆住,首長沒搞錯嗎,軍人是不能戴飾品的。成功曾經提過,首長和佳汐結婚的典禮雖然盛大,卻沒有交換戒指的環節。
“這個是要準備以後傳給某人的?”諸航朝一邊的小帆帆看去,只能這樣想了,不然買回去,也就是個擺設。
卓紹華鄭重回道:“我們戴!”
怎麼戴?什麼時間戴?
卓紹華說道:“只要不是工作時,我都會戴。而你,已經轉業,可以時時戴。這事,是我疏忽了。我們都不是在意形式的人,但一些傳統還是要遵循,這樣,至少不會給別人誤會的機會。”
首長耿耿於懷助理那件事……
尺寸量過了,戒指選好了,很大氣的對戒。“很配你們的氣質哦!”店員好像日劇看多了,表情非常誇張。
帆帆有點羨慕,他沒有哦。“等你的手長到爸爸這麼大,就有啦!”卓紹華安慰道。
戒指哦,真的像是一種束縛,做什麼都不習慣。諸航扭頭看首長,那麼修長有力的手指,戴着一枚指環,好像……“首長,你彆扭嗎?”
“不,我覺得很幸福。這樣,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這世上,我不是一個孤單的男人,我有一個愛我的妻子,我有溫暖的家。”
他的手指觸碰到她,溫暖的。他沒有移動,她也沒有。四目相對,呼吸一下就亂了。
戒指,原來並不是束縛,而是愛的高調宣言。
3
戀兒是在三月出生的,春暖花開,草長鶯飛。諸盈說,這個季節好,天氣越來越暖,寶寶的衣服越穿越少,小手小腳好動彈。
原以為帆帆是個壞傢伙,戀兒也不是等閑之輩,在肚子裏時,就非常活躍,諸航被她折騰得夠嗆。
帆帆都四周歲了,卓紹華卻像是第一次做父親。決定要戀兒前,他戒了煙,每天都健身,盡量擠出時間陪諸航看電影、聽音樂、散步。
是在兒童節那天得知諸航懷孕的,他們在幼兒園參加遊園會,帆帆有才藝表演。結束后,一家三口去吃雪糕。諸航吐得翻天覆地。
算上那天,諸航吐了差不多整整三個月。
諸航說,這才是真正的懷孕吧,一比較,懷帆帆,簡直就像是小白鼠實驗呀!不帶感情,所以完全沒有任何感受。每每說起這,諸航都要狠狠抱住帆帆,親了又親,非常愧疚。
三個月後,諸航正常了點。可是,又過了三個月,諸航的身子開始腫了,血壓也高了些,雖說是懷孕正常的反應,卓紹華的心卻提到了嗓子口。
到底是女生,矯情了些。諸航開玩笑道。
那三個月,是怎麼過來的,喜憂各半吧!
仍是成功做的剖腹產手術。
卓紹華不禁想起諸航生帆帆時,剖腹產手術時間不長,成功不顧醫規,早就給他透露,是個大小子,個挺長。當護士抱着襁褓從產房出來,叫着他的名字,笑着道喜,說除了醫生、護士,第一個抱孩子的親人應該是爸爸,要把嬰兒的耳朵貼着心窩。
卓紹華幾乎是僵硬地接過襁褓,看着那張紅紅的、皺皺的小臉,有一縷頭髮覆在額頭上,碰到了他的眼睛,那雙緊閉的雙眼慢慢地睜開。
四目相對?
哇——響亮的啼哭聲讓卓紹華驚出一頭汗,他緊張地看向身後的唐嫂。
唐嫂說:沒事,寶寶可能餓了。
他說:快,給他喂點吃的。
唐嫂笑:不,先餓着他點,得把肚子裏的胎巴巴出凈,再餵奶。
不要緊嗎?
不要緊,小孩子生命力強,能餓七天呢!
他奇異地心一揪,像是被誰抓了一把,很心疼,心疼那個臉皺皺的小傢伙會餓,心疼他只會哭卻暫時無法表達自己的思想。
第一次,真真切切,他覺得這個小東西,不是一顆人工受精卵,而是來自他的體內,與他息息相關,有着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續。
他笨拙地抱着,去看麻醉剛醒的諸航。
諸航給小傢伙取名叫帆帆,他給他起的學名叫卓逸帆。
從醫院回到四合院,他對唐嫂說帆帆晚上我來帶。
唐嫂嘴巴張得能塞一顆雞蛋:“卓將,晚上要餵奶,要換尿布,要……”
他擺擺手:“我慢慢學。”他已經錯過帆帆六個月,如果再疏遠,他擔心帆帆會當他是個陌生人。
上半夜,帆帆是乖的。下半夜,明明也餵過奶,明明也換過尿布,他突然沒完沒了地哭,彷彿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腦門上都是汗。
他只得起床抱着帆帆在卧室里轉,但這樣仍然無濟於事。
他被帆帆哭得六神無主之時,也是那麼輕嘆了聲:“唉,諸航……”諸航在是不是就好一點呢?
哭聲漸弱。他愣住,接着繼續喃喃重複:諸航,諸航……這個名字像是個魔咒,讓帆帆重新沉入了夢鄉。
他悄悄地舒了口氣。也許在腹中時,帆帆對這個名字太熟悉太熟悉,聽到就覺得安全、幸福?
“紹華,快來看,寶寶好漂亮呢!”手術室的門一打開,諸盈搶上前,接過了孩子,激動得聲音都打顫了。
駱佳良說:“集合了你們兩個的優點,我給爸媽打電話去。”鳳凰的諸爸爸諸媽媽在座機旁都等了一天了。
歐燦也在:“給我……抱一下?”她彷彿有點不自然。
諸盈看看她,不太放心,叮囑道:“托着寶寶的腰,輕點。”
歐燦表情僵硬地皺了下眉頭,她好歹也是做過媽的人吧!
真是漂亮呢,頭髮烏黑,腦門秀美,是雙眼皮,那十指,纖細修長……歐燦笑了。
“奶奶,我也要看。”帆帆是帶着畫筆來醫院的,他說要畫下小妹妹出生時的樣子。
歐燦蹲下身。
帆帆緊抿着嘴唇,不吭聲,小臉通紅地回頭看卓紹華。卓紹華緊盯着手術室,諸航還沒出來呢!
帆帆一言不發地突然向病房跑去,隔壁病房的阿姨昨天剛生了孩子。搖籃旁邊圍着一群人,他擠進去。
“小帥哥也要看寶寶?”有個人抱起他。
帆帆認真看了看搖籃中的小娃娃,一顆心放了下來,還好,也沒有眉毛,臉上也是毛茸茸的。不是只有小妹妹長得奇怪,而是所有的小娃娃都是奇怪的。
帆帆疑惑地回到手術室前,擔架車出來了,不知誰開了窗,吹進一縷微風。初春的風,還有着薄薄的寒意。卓紹華倏地脫下身上的外衣,蓋住諸航的臉,掖緊被子,另一隻手握住諸航沒有輸液的手,遞到嘴邊,溫柔地親吻。
諸盈和歐燦對視一眼,含笑把目光都挪開了。
諸航的臉色是蒼白的,嘴唇是乾裂的,成功讓她盡量睡覺,她搖頭,她有些亢奮。
首長終於抱到了戀兒,那樣熟練的姿勢,那樣寵溺的眼神,一看就是稱職的爸爸。
“帆帆,看過小妹妹了嗎?”首長怎麼還不把戀兒抱過來,諸航有點着急。
帆帆點點頭,神情有點嚴肅。
“很漂亮、很可愛吧?”
帆帆張張嘴,看看諸航。小妹妹那樣子算是漂亮嗎?
諸航笑了:“不要擔心,你生下來時也是這樣,慢慢長大后,就會變的,帆帆現在多帥呀!”
“那她也會像帆帆?”
“她是女生,和帆帆不太一樣的。”諸航不太自信,從在肚子裏的表現,戀兒應該不是一個文靜的淑女。想想也是,憑她怎麼可能生得出淑女呢!
帆帆仍然有點擔心。
卓紹華把戀兒抱過來了,諸航看了又看,笑得傻傻的。
很久前,首長說她爸媽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很辛苦,她問他想不想感受下,首長點頭,還給女兒起了個名字。想不到,這一切都成真了。
戀兒——
像她,其實也不壞的。
最最歡喜的是卓明,他人在俄羅斯參加會議,一天幾次電話,還要卓紹華每天拍下戀兒的照片發郵件給他。
唐嫂又開始專職照顧戀兒了,歐燦讓家裏的阿姨過來幫忙,她另外再找阿姨。這樣溫和親切的歐燦,大家都不太習慣。諸盈悄悄告訴諸航,歐燦覺得戀兒有點像自己。諸航不敢笑,怕扯痛傷口。
卓紹華的心悄悄沉了。
去年的一個周六,諸航帶帆帆去體育館看球賽,兩人換了一樣的運動裝。他身着休閑服,站在這兩人旁邊,自我感覺不倫不類的。可是又無奈,他實在不放心把這兩人扔人堆里。
那天,是上海隊與山東隊的比賽。諸航是上海隊的球迷,看到每一次進球都要跳出來尖叫,他能理解。帆帆什麼隊的球迷都不是,可是諸航一叫,他立馬就搖着手中的塑料小手,也噢噢個不停,神情還非常配合。這對母子很快就引起了他人的注意,連攝像師都把鏡頭轉向了這裏,給了他們一個特寫。
卓紹華把頭別向一邊,恨不得與這對母子劃清界限。
解說員在大叫:上海隊史上最年少的球迷誕生了。
諸航抱起帆帆,向眾人揮手致意,帆帆笑得那個瘋呀,卓紹華按着心口,那裏很堵。
他在想,壞傢伙的教育是不是應該讓他來抓。
戀兒――像誰不重要,女生要嬌養,瞧這形勢,估計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卓紹華捂住心口,又一次擔憂起教育這個問題。
戀兒很不乖,堅決,甚至是頑強地拒絕奶瓶,兀自嗚嗚咽咽地哭得滿腦門子的汗。唐嫂嘆氣,看來只有喝媽媽的奶了。
諸航欣然答應,這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略微有那麼點羞窘。
“你們可以迴避下嗎?”她弱弱地詢問床前站得理直氣壯的兩個男人。
“我在,你可以多個幫手。”瞧着諸航把戀兒抱得橫七豎八的樣,他悄悄捏着一把汗。
帆帆已經完全驚呆了:“這個……也能吃?”
哦哦,壞傢伙小時候沒享受過這樣的福利。諸航抓頭,該怎麼解釋呢!“嗯,女生沒有力氣,所以只能媽媽先吃下去,然後擠下來給她喝。你是男子漢,就不同啦,想吃大碗吃大碗,想喝小杯喝小杯。”
卓紹華嘆息,這個媽媽及格了嗎?
帆帆同情地瞅瞅那個在媽媽懷裏急得無處下口的小娃娃,心想,女生,原來這麼麻煩呀!
戀兒還是聰明的,不用任何人的指點,她找到了她的“糧食”,吃得那個歡快呀!諸航拭拭額頭的汗,長長舒了口氣。
卓紹華湊過來,看着那小小的嘴一吮一吸,溫柔溢滿眼眶。
吃飽喝足,一大一小,都躺下來睡了。
他拉上窗帘,抱起帆帆,走出房間。“帆帆,做哥哥的感覺好不好?”
帆帆想了,說道:“好。小妹妹好像比較有辦法對付媽媽,這下,媽媽再也不能隨便離開帆帆了。”
卓紹華大笑,笑聲在走廊上久久回蕩。
窗外,一株白玉蘭樹開花了,一朵朵,一簇簇,爛漫、芬芳。
4
戀兒出生的這年冬天,進了十二月,才下了場雪。
新年前一天,等戀兒睡着后,諸航走進書房,對卓紹華說,明天,我們去看下佳汐吧。說話時,她的眼帘低垂着。
卓紹華沉吟了下,好!他點了下頭。
墓地一片晶瑩,蒼松翠柏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積雪。
《非誠勿擾》裏李香山生前來考察墓地,說:什麼呀,全部一大通鋪。活着扎人堆里,死了還是人擠人。
要不是有首長帶路,這一眼看過去一個挨着一個的墓碑,形狀與規格完全相同,諸航還真找不着佳汐呢!
佳汐喜靜,現在待在這麼熱鬧的地方,不知是否習慣?
諸航放下手中的白菊花,對着墓碑鞠了三個躬。她回過頭,卓紹華抱着戀兒站在身後,帆帆不解地看看爸爸,看看媽媽,這位阿姨是誰?
這兒位於郊外,車開了很久。風無所遮擋,顯得特別大,天地間又飄着雪花,卓紹華怕戀兒冷,替她擋着風,把風帽拉得嚴嚴實實的。戀兒看不見外面,像只小蟲在風褸里直鑽。
“我來抱戀兒。”諸航不小心吸了口冰冷的空氣,感覺渾身都凍得沒知覺了。她沒有看首長的臉。
很奇怪,她並不是妒忌,但她怕看到首長臉上露出那種憂傷的表情。
她將臉轉向帆帆,對帆帆說:“帆帆,這裏睡着佳汐媽媽。要不是她,帆帆也不會做媽媽和爸爸的寶寶,更不可能有戀兒妹妹。”
帆帆擰起眉頭,他太小,還不明白這麼曲折的因果關係。
卓紹華撣了撣墓碑上的雪,往後退了幾步,他欠了欠身,說道:“佳汐,好久不見!北京的冬天還是一如既往地乾冷,日子也是一樣地忙忙碌碌,有點不同的是,家裏比哪年都熱鬧。我和諸航又添了個女兒,大姐說比諸航小時候還要皮,可是每個人都心甘情願地圍着她轉。帆帆越來越出眾,他是一個令父母無比欣慰、驕傲的孩子。我是幸福的,佳汐,希望你在那邊也幸福。新年快樂!”
戀兒聽到卓紹華提到自己的名字,更着急了,頭扭動得更猛。諸航只得把拉鏈拉下一點,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點點探出來,一下就看見了墓碑上的照片。目光定格了,眼睛眨都不眨,也不笑,也不說話。這陌生而又肅穆的環境讓戀兒有點緊張。
“帆帆,來給佳汐媽媽鞠個躬!”卓紹華拉過帆帆,行了禮。
“媽媽!”帆帆朝後看着諸航,撲向諸航。這才是媽媽,那個人不是。
諸航蹲下來,捧起帆帆的小手,呵了又呵,她讓卓紹華和帆帆、戀兒先走一步。
卓紹華看了看她,說道:“不要待太久,天冷。”
她點頭,看着他們下了幾級台階,這才轉過臉來。
“佳汐,我來,不是炫耀。我知道這樣講很矯情,但我還是想說一聲:謝謝!”
她已經不去想佳汐是出於什麼目的找上她代孕的,在那時,她確實真切地感覺到佳汐對她的關心,她也是出自內心地願意代孕。就當佳汐是個天使,有未卜先知的法力,知道她將會和首長相愛、結合,但在一般的情形下,他們是沒辦法有交集的,於是以這樣特殊的方式來安排。所以應該說聲謝謝。
她再一次看了看佳汐,然後揮手下去。
“祝你們幸福。”
她一怔,耳邊似乎聽到一聲笑語。
她回過頭,墓碑安排地佇立着,佳汐溫婉地笑着,哦,原來是風。
回去的路上,卓紹華開車,諸航抱着戀兒和帆帆坐在後座。車中暖和,厚重的風褸脫去了,戀兒興奮地抱着帆帆,在他臉上摸來摸去。諸航一邊護着戀兒不要摔着,一邊悄然看向首長。
因道路下雪有點打滑,他一直都專註地看着前方,她看不出他有什麼異樣。
這一天奔波,所有人都累了。
首長和小帆帆泡了個熱水澡,她就簡單沖了沖。戀兒睡覺比帆帆小時乖,從來不問大卧室小卧室,往床上一扔,就睡得呼呼的。唐嫂早早把她抱走了。
她把頭髮拭乾,走進大卧室,看到首長坐在床頭捧着本書,她站在床邊沒動。
卓紹華抬了下眼。
“首長,我今天和帆帆睡吧!”她很真誠地看着他。
“厭倦我了?”卓紹華慢條斯理地掀開被角,她快速地往裏一鑽,抱住他精瘦的腰,頭在他胸口蹭來蹭去。抱着這麼舒服,想厭倦太難。
“不是。我想給你一個獨立的空間。”
“要了幹嗎?”拍拍她,讓她快點入睡。
“自由地想你想想的那個人。”
他深呼吸,怎麼嗅着一股醋味。
她咕噥咕噥了一會兒,漸漸沒聲了。
他把燈熄了,也躺下。剛想把她往裏攬,聽到她嘆了一聲:“我已經成熟了,首長!”
他不禁失笑出聲。
第二天,諸航睡到了自然醒,床上只有她一人,聽到小帆帆在高聲叫着戀兒。她揉揉眼坐起來,手一抬,枕頭下面飄出一張紙。
她信手拿了過來,呃,首長的字跡,俊逸挺拔。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沒有雜亂的市場,
沒有眾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只有一片落葉,
只有一簇花叢,
還偷偷掩藏着——
一抹深情!
我是一座小城,
一座最小的城,
只能住一個人,
只能住一個人,
我的夢中人,
我的心上人,
我的愛人——
諸航!
她想笑,嘴角撇了幾撇,眼睛反倒紅了。那樣一板一眼、一本正經的首長哦,把人家顧城的詩改得面目全非,可還是令她感動,真是很肉麻的一對夫妻哦!
首長他不再是一顆星,他要做一座小城,那麼她就做城中自由出入的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