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雨停了,濕漉漉的空氣里浮動着丹桂清雅的香氣。
餐廳里,呂姨失落地收拾着碗筷,她忙碌了一下午,精心準備的晚餐沒幾人動筷。西點店送來的蛋糕也沒切,帆帆不讓,他堅決地要等媽媽回來后,才插蠟燭,唱生日快樂歌。
呂姨偷偷地瞄了下牆上的掛鐘,再過十分鐘,就九點半了,諸航去哪呢?
歐燦的臉色像夜色一樣黑,她不屑於講太多,凌厲的眼神足已表達她的憤怒。一個連自己兒子生日都會缺席的女人,不知道卓明和卓紹華從哪一點覺得她很好。那一點,即使用高倍放大鏡,她也找不到。
沐佳暉在看卓紹華,薄涼的秋夜,他只穿了件極簡單的白襯衣,高大的太湖石擋住了走廊上的燈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整個人有着說不出的神秘感,細小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在他的唇邊和手指間。她注意到,這是他今晚抽的第三支煙。這樣的卓紹華有幾分陌生,記憶里,他一直都是舉止高貴,神情從容、淡定。
今晚,當著歐燦和她的面,他失控了。頻繁地撥打手機,焦躁地跑進跑出。
沐佳暉仰起臉,對着漆黑的夜空突然笑起來,漂亮的杏眼裏染上了詭異的光澤。她向卓紹華走過去:“姐夫,我回去了!”
卓紹華摁滅了煙:“今天下午,海南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開會?”
“嗯,突然通知的。”
“遇見諸航了嗎?”
“我倆坐在一塊。會議結束后,她就走了,趙彤喊住我說話,一聊就忘了時間。姐夫,是不是我來吃飯讓你為難了?上次聽卓陽姑姑說起帆帆快過生日,我本想請她把禮物帶過來,卓陽姑姑有事,我只好拜託阿姨。傍晚和姐夫道別沒多久,阿姨給我打電話,邀請我過來吃飯,我嚇一跳,一直推託,阿姨都生氣了,我只好過來。”
“你這麼有心,請你是應該的,怎會是為難呢?”
沐佳暉苦澀地咬住嘴唇:“雖然姐夫、阿姨對我很好很好,但是不管怎樣,我在這裏,就是一個外人。姐夫不該太在意我的感受,諸中校才是你應重視的人。我會慢慢適應這樣的日子,會盡量不麻煩姐夫。”
卓紹華不置可否地動了動眉峰,目光出奇地平靜,看了她一會兒才輕笑道:“年長你幾歲,反倒要小暉來提醒,慚愧了。”
歐燦和沐佳暉一起走了,她多一秒也不想在這待下去。
院裏漸漸安靜下來,一盞一盞的燈熄去。帆帆已經困得不能再困了,但兩隻眼睛頑強地盯着院門,有一點聲響,他都跑過去看。唐嫂告訴他,那是屋檐上的積水滴落的聲音,媽媽的腳步聲不是這樣的。
帆帆撲進唐嫂懷裏,委屈的淚水溢滿了眼眶。
卓紹華看着帆帆,他很想編一個謊言來寬慰下帆帆,但是他編不出來。諸盈打電話過來,他沒給帆帆接。駱佳良今天出院,不能驚嚇他們。故作輕快地和諸盈聊着家常,沒說別的。小艾和寧檬的手機號,他有的,是上次請她們過來吃飯的,特意要的,以便有什麼事方便聯繫。寧檬在外面陪客戶吃飯,聲音壓得很低。小艾在機場,她和師兄度完蜜月,又回了趟老家,一會兒將搭機回北京。卓紹華甚至給成功打了通電話,成功居然在床上,他說駱佳良住院,他操心操肺,今天終於能補下眠,剛合上眼,給卓紹華吵醒,從床上跳起,吼了一大通。
卓紹華開車去了北航,附近幾條街的網吧一家家地找過。諸航說過,心情好或好情壞,她都愛去網吧轉轉。
他想不出來發生了什麼,讓諸航夜不歸宿。
午夜的北京,燈光那麼明亮,他卻怎麼也找不着諸航。
凌晨兩點,卓紹華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四合院。帆帆和衣睡在床上,唐嫂在一邊打着盹,她說一給帆帆脫衣,帆帆就驚醒,要她抱着出去找媽媽。
他去書房看她的電腦,電腦不在。呂姨告訴他,下午,諸航是提着電腦包出門的。晚上,他打給衛星基地籌建部常務指揮,才知道下午有一個臨時會議。諸航給他打電話時,在國防大學嗎?她說她在外面有事。
會不會又是一次不辭而別?卓紹華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命令自己不再往下想去。
天是何時亮的,彷彿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又彷彿是一眨眼的瞬間。氣溫陡降,北風颯颯地吹着,窗玻璃上蒙了一層淺淺的水汽。
院門吱呀一聲,是風還是……腳步聲?
卓紹華從書房衝出去,打掃院子的勤務兵怔怔地立在院中,呂姨僵在廚房門口。
諸航俏皮地吐了下舌,臉上寫着“被逮住了”的懊惱,短髮凌亂地豎著,雙目異常地亮。“首長,早!”她揮了下手。
卓紹華心倏地一松,然後怦然一緊。“吃過早飯了嗎?”他伸手欲接她手中的電腦包。
她輕巧地避開了,越過他,走進書房:“嗯,吃了豆漿油條。”
他跟着進去,她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抓抓頭:“不和你說話了,我得去補個眠。”捂着嘴巴,一個大大的哈欠。
“昨晚你去哪了?”他微微皺起眉頭。
她突地激動起來,跳到他面前,興奮得臉都發光了。“首長,你知道《魔獸》嗎,最好玩最刺激最讓人熱血沸騰的網絡遊戲,沒有之一。我聽說最近升級了,就去動漫城玩了玩。果真名不虛傳,玩得好爽。下次找個機會,再去玩一次。再不瘋狂,人都老了。”
她笑嘻嘻地,揚起尖尖的下巴。
卓紹華心中狠狠地震蕩了下,如果他沒有看錯,這孩子似乎在刻意激怒他。他更加確定,昨晚不是玩遊戲玩過頭了,她是故意不回家。她沒有忘了帆帆的生日,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他聽到自己鎮靜地說道。
“是,首長!”她繃著臉,正經八百地敬了個軍禮,然後,嘩地笑出聲,扮了個鬼臉。
書房外站着小帆帆。聽到諸航的聲音一躍從床上爬起來,都沒來得及穿鞋,光着兩隻小胖腳,穿過走廊,一溜煙跑過來。小嘴巴一會兒撅,一會兒扁,想笑又想哭。
“小帆帆,你腳髒了哦!”諸航彎下身,颳了下帆帆的鼻子。
“我沒切蛋糕。”帆帆大叫一聲,太委屈了。
諸航眨眨眼,拍拍頭:“啊,昨天是帆帆的生日呀,我忘了呢!給帆帆打一下吧,對不起!”她伸出手。
帆帆搖頭,牽住諸航的手:“我和媽媽現在切。”
“生日一年只有一天,今天已不是帆帆的生日嘍,蛋糕放到今天也不新鮮了,扔了吧,以後讓爸爸給你再買。”
大顆的眼淚從帆帆的眼中涌了出來,小肩膀一顫一顫的。
諸航笑了:“愛掉眼淚的男子漢,沒有女生會喜歡的。唐嫂,帶帆帆去穿鞋。”她蹲下,快速地抱了抱帆帆,鬆開。
“諸中校這是怎麼了?”唐嫂心疼地替帆帆擦着眼淚。帆帆哭成這樣,她都不哄一下。
卓紹華沒有說話,書房的玻璃窗開着,風掀動白色窗帘像波浪般不住翻滾,而他挺直的身體卻始終一動不動,英挺的鼻樑內側落下濃重的陰影。
諸航睡了,蜷在帆帆的小床上,遠遠看,彷彿不比帆帆大多少。他替她掖好被,想親下她,她翻個身,拿背對着他,直嚷着困,彷彿嫌他煩。
他覺得非常難受,像是心臟病發作,又帶着前所未有的軟弱。明明近在咫尺,他卻察覺不到諸航的存在。
蛋糕還是切了,蠟燭也點了,他給帆帆唱生日快樂歌,願帆帆快樂茁壯成長。很少碰甜食的他,努力吃了兩大塊,帆帆破涕而笑。
“媽媽很累,讓她好好休息,帆帆乖哦!”換衣服去上班時,他叮囑帆帆。
帆帆點頭:“我愛媽媽!”即使心裏很難過,他也能忍。
卓紹華動容地抱起帆帆,朝卧室看了看。此刻,諸航睡熟了嗎?
秘書已經把一些緊要公文放在桌上,卓紹華批閱完,又開了個短會。吃過午飯,正想打電話給呂姨問問諸航醒了沒有,內線電話響了,機房監督處的小中尉慌亂地說道:“首長,您現在能上來一趟嗎?”
頭皮一麻,最近的突發事情太多,以致他都有點神經質了。
“什麼情況?”他冷靜地走進監督處。
小中尉指着電腦屏幕:“我剛剛查收郵件,發覺有一封是……諸中校的,凌晨發來的。”
“她寫了什麼?”她發現了,這是她生氣離家的癥結嗎?
“她說這些日子辛苦了!在日子後面標着我們對她監控的開始日期到今天發郵件的時間,精確到秒。我……現在已經追蹤不到她的IP位址了。”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處理。”他顧不上多寬慰小中尉,給小喻打電話,讓他把車開到大門口。
小喻被他凝重的臉色給嚇住了,平時近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只用了四十分鐘。
諸航起床了,煮了一大碗方便麵,坐在廚房裏吃得很香。呂姨嘀咕:“我要給諸中校做點別的,她不讓。”
他讓呂姨去忙,帆帆被唐嫂抱去鄰居家串門。
“首長,你早退。”諸航拿出手機看時間,挽起的衣袖口沒有了月相表的蹤跡。從他替她戴上那塊月相表起,除了洗澡、睡覺,從沒離開過她的手腕。卓紹華嗓子口被堵得實實的,都無法順暢地呼吸了。那隻手機,也不是新買的“水果”,而是諸航以前一直用的,屏幕都花了,漆也掉落了。
“諸航!”他在她身邊坐下,扳過她的雙肩,把面碗推開,“關於監控你電腦這件事,你聽我解釋……”
一隻染上方便麵辣香的手指貼上了他的嘴唇:“噓,小喻和呂姨都在外面呢!”諸航神秘地擠擠眼,音量壓得不能再低:“我知道,在軍事重要部門工作,相互監督都是工作安排。首長是例行公事,應該的。工作上,我是你的部下,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她就這麼堵住了他的嘴,讓他啞口無言。其實,他想說的不是這些,但她不給他機會了。
從這天起,他們像背道而馳的兩列火車,漸行漸遠。
秋季新學期開始,諸航沒有再選修課,國防大學的學業暫時是停下了,衛星基地的安全防護編程正式開始,她整日整夜地待在書房裏,連飯都不出來吃。累得不行,就在清晨到午後的幾小時,上床睡一會兒。那時,卓紹華正在上班。晚上,雖然兩個人同時待在書房裏,但他只要開口和她說話,她就半撒嬌半請求地對他說:首長,編程也是靠的靈感,我現在狀態正好,我們等會再聊。這一等,便是一天過去了。
深秋的晨曦,他看到她就那麼倚在椅上,睡得沉沉的,小臉因為秋寒,凍得蒼白。他輕輕推開書房門,想抱她上床。手臂剛碰觸到她,她醒了。“啊,天都亮了呀!首長,早!”她站起來,睡意突然像蒸發了。她在院子裏舒展手臂,和小喻說著話,出去轉了一圈,順便在外面把早飯給吃了。
他們不再同桌吃飯,不再同床共眠,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雖然她什麼也沒說,笑起來像往常一樣俏俏的,但是他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有了質的變化。從前,她一定是喜歡他的,不然靠近她太難了。以她的智商,如果想疏遠一個人,太容易。
最最鬱悶的是小帆帆,媽媽睡覺時不能打擾,媽媽工作時更不能打擾。諸航偶爾休息,便是跑去看駱佳良。他只看到媽媽身影一閃,追出去,諸航已不見了,一直待到半夜回家,又鑽進書房。
睡前,帆帆自己抱着書,翻來覆去地看,書上的字,他想聽媽媽讀,書上的畫,他想聽媽媽講。抬頭看看書房,窗戶上映着媽媽的身影,他默默低下了頭。
帆帆很喜歡成叔叔送的自行車,唐嫂扶着讓他在院子裏騎了幾次,就能自如地繞圈。他扭頭看書房,想告訴媽媽,他聽到風的聲音了。砰,車輪撞上了太湖石,他從車上翻了下來,手流血了。他哭得很大聲,書房的門開了。諸航讓他自己爬起來,說勇敢的孩子應該學會獨立。
晚上,他問爸爸什麼叫獨立,卓紹華摸着他的頭,發出一聲嘆息。
帆帆告訴唐嫂,他不喜歡媽媽的電腦,媽媽陪它比陪他多。他不喜歡書房的門,總是把他和媽媽隔開。
有一天,諸航覺得口乾,開門出來倒水喝。水杯倒得太滿,必須兩手捧着,書房門沒有及時關上。在院中騎小自行車的帆帆看到了,跳下車,走了進去。諸航專註地盯着電腦,帆帆的腳步聲很輕,她沒有發覺。許久之後,等得天長地久的帆帆終於忍不住,輕輕扯了下諸航的手臂,小小聲地喊媽媽。
諸航僵在椅中,用了很大力氣才轉過頭。
“媽媽,你都不抱帆帆、不親帆帆了。”帆帆長高了,手臂能擱在桌子上,撐着小下巴,眉頭擰着。
諸航閉上眼睛,這張小臉,不能多看。這小小的軟軟的身子,不能多抱。多看一眼,多抱一下,心就像撕裂一般痛。
如果帆帆不屬於她,如果首長的心留在從前,她已找不到留下的理由。長痛不如短痛。她要提前習慣那一天的到來。
“媽媽在忙,以後吧!”她搪塞着,想把帆帆打發走。
帆帆低下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腳,小手揪着衣擺,突地,又揚起小臉,雙臂張開:“媽媽就抱一下下,帆帆不胖的。”
諸航拚命地眨眼睛,不然沒出息的淚水就止不住要奔出來了。在帆帆期盼的目光下,堅硬的心一點點變軟,強抑了幾天的思念驀地暴發。她把椅子轉過來,抱起帆帆。帆帆開心地摟住她的脖頸,一聲聲地叫着媽媽,彷彿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我媽媽最漂亮,帆帆喜歡!”他小人精似的向諸航獻着媚。
過了一會兒,帆帆掙着要下地:“媽媽要工作了,帆帆自己看書。”
諸航沒有鬆開手臂:“還有半下下呢!”
“半下下?”帆帆不懂。
“兩個半下下加起來就是一下下。”
帆帆撅起小嘴,讓諸航親,笑得咯咯的,告訴媽媽他今天和狗狗玩了,狗狗從他手裏搶走了一塊餅乾。他在一棵樹上發現了一個鳥窩,那窩用許多許多樹枝搭的,沒有屋頂,離地很高,他聽到裏面有小鳥在叫。
“媽媽,我們去玩球!”
壞傢伙這是在投其所好,諸航心疼得抽搐。“不,球不好玩,媽媽想看帆帆畫畫。”已經躲已所躲,猜無所猜,尊重所有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事實。
帆帆瞪大眼睛:“那帆帆可以在這兒畫嗎?”
諸航點點頭。
帆帆歡喜地把他的新畫筆和新畫紙都搬進了書房,一個下午,諸航在寫程序,他在畫畫,誰都不打擾誰。唐嫂喊他吃水果,他跑出去端着小碟子進來,爬上諸航的雙膝。一隻橘子,你一瓣我一瓣。
太陽快落山時,諸航牽着他的小手出去散步。客廳里的山茶打苞了,綠油油的枝葉間露出一點點的紅。院子裏的花草徹底凋零了,荷花缸里水乾涸了,睡蓮枯黃,不知來年還能不能復生。西天的雲彩絢麗如錦,帆帆小手指着,一會兒說雲像馬,一會兒說像魚。
晚上,諸航又出門了。再待下去,心軟會泛濫成災。帆帆太厲害,她會忍不住和他摟着一團,在床上嬉鬧,唱歌、讀書。胖胖的小腳丫,軟軟的小屁屁,摸着,嘴角情不自禁彎起,整個人都柔了。不行,心軟要適可而止,不然前些日子的冷漠算什麼,不然以後怎麼轉身。
駱佳良已經能下床行走,只是從卧室走到陽台,襯衫都能濕透。諸盈讓他歇會兒,不要心急。駱佳良可不這樣想,堅持着走了兩個來回,虛脫地坐在沙發上,氣喘如牛。
梓然在自己的房間做作業,諸航進去檢查了下,字跡整潔,正確率很高。這半年,梓然個躥得特別高,快趕上諸航了。諸航不能再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問帥哥有沒有追上那個畫畫不錯的女生。梓然耳朵、脖頸紅成一片。
剛過九點,諸盈催着諸航回家。諸航撒着嬌:“姐,我今晚睡沙發,明天再回去,好久沒和姐好好說話了。”
諸盈瞪她一眼:“你差不多天天來,我都厭煩你了。做媽媽的人,好好顧着自己的家去。”
諸航訕訕笑着,無奈地向門口走去。
外面有人敲門,諸盈去開門,卓紹華抱着帆帆站在外面,帆帆臉上掛着晶瑩的淚珠,小嘴朝着諸盈直扁,一看到站在旁邊的諸航,扁着的小嘴一彎,咧得大大的。“媽媽!”手臂張開。
諸盈搶了過去,親了又親。“帆帆不喜歡大姨了?”
帆帆牢牢盯着諸航,小手直擺:“帆帆喜歡大姨,喜歡外公,也喜歡梓然。媽媽!”
諸盈和駱佳良對看一眼,嘆道:“再喜歡也還是媽媽好!”
做完作業出來喘口氣的梓然冷哼道:“也喜歡梓然,原來把我排在最末。”
帆帆才不管呢,嗷嗷叫着,又朝諸航撲去。諸航心裏面苦笑了下,把他抱過來,聽到帆帆長長地舒了口氣。
卓紹華的目光不像帆帆這般刻意,但有意無意都會落在諸航身上。他問了下駱佳良的情況,再過不久,駱佳良身體的各項指標達到標準,還要入院化療,時間不長。諸盈下周回銀行上班,領導們很有人情味,不要求她全天坐班,給予她充足的時間照顧駱佳良。
這裏一切都很好,只是……卓紹華嘴角溢出一絲悵然,從他進來到現在,諸航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駱佳良要睡了,帆帆也是一個哈欠接着一個哈欠。諸盈催着他們三人回家。
出來后,才覺得夜風微寒,呼地一下吹過來,把諸航吹得倒吸一口涼氣。她下意識地把懷裏的帆帆摟緊了。
車停在小區的花壇邊,小喻不在車上,卓紹華自己開的車。他打開副駕駛車門,諸航猶豫了下,坐了上去。他繞過車頭上了車,側身為諸航系安全帶。指尖撫過諸航的手臂,他看了諸航一眼,諸航笑:“謝謝首長!”那笑,淡得如一抹諷刺。
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帆帆睡著了。許久沒這樣抱着帆帆,諸航感到手臂又酸又麻,但她喜歡這樣的感覺,提醒着她這一切是真實的。
紅燈,卓紹華踩下剎車:“諸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他的聲音有點低,混雜在街頭的喧鬧中,顯得有些模糊,但諸航聽清了。她抿了下嘴唇,沒有說話。因為那不是個錯,首長沒有違反《婚姻法》,沒有違背一個男人做人的準則。他的心也沒亂給別人,那是佳汐——他曾經深愛的妻。她只是有那麼一些酸一些痛一些……如果真的要講錯,錯的人是她,她變得貪婪、無理取鬧,越來越沉不住氣,越來越……撐不下去。
愛,原來是一面圓鏡,就是裂了一條縫,照出來的人像都失了真,容不得半點瑕疵。
不知不覺中,陷得如此深!呵……
“一定是的,不僅是我做錯了,帆帆也做錯了,你在和我們生氣。帆帆的錯似乎不太大,你已經原諒他,所以帆帆今天豪言道,媽媽不在,他就不睡,還淚汪汪地哭給我看。我只得硬着頭皮抱着他去找你。我知道你不太想見我。這種感覺讓我覺得非常挫敗,也很羞愧,我到底做了什麼,讓我的妻子如此厭惡我。這幾天,我過得並不好。諸航,告訴我,好嗎?”
這段話,像根刺,這麼突然地朝諸航扎過來,讓她的心倏然收縮。諸盈告誡過她,她和首長之間相差十歲,距離是肯定有的,做任何事,不能一味孩子氣,要顧及首長的感受,要和首長好好溝通。是的,溝通,坦誠交流。她想過,可對方是首長呀。她若把一切想法說出來,首長肯定會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給她一個溫柔的安慰,讓她以為自己是被愛的、幸福的。就像從醫院回來在公園兩人促膝談心的晚上,首長的話無懈可擊,打消了她一切疑慮。事實上呢?沐佳暉殘忍地讓她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首長,她如何再自欺欺人?還有IP位址追蹤、監控,最親近的人也是最不設防的人,首長對她沒有真正信任過嗎……不能想下去了,心已碎裂了一地,所以,不再奢求,不再投入,一切打住,這樣子,每個人都會過得非常輕鬆。
“首長說什麼呢,像個文藝男,怪怪的!綠燈亮啦!”她故作揶揄。
卓紹華鬆開剎車,車徐徐向前駛去,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感,呼吸抑制不住輕顫了兩秒。
回到家,他抱着帆帆,諸航給帆帆洗了小腳、小屁屁,換了睡衣。帆帆中途眼睛撕開一條縫,然後又沉沉睡去。爸爸媽媽哦,小嘴又咧大了。
諸航在小床邊坐了會,確定帆帆不會醒來,偷偷抽出被他緊握的手指,去書房。
書房的燈已亮了,卓紹華坐在他的三分之二領地里。她怔了怔,說道:“那我去客房吧!”
“為什麼?”她討厭他到無法容忍共處一室?
她聳聳肩:“首長是明知故問,我們不在同一個部門,各自的工作是保密性質。我現在編寫的程序,更是一級絕密。我這是為首長的形象着想,一旦出現泄露事情,首長可以全身而退。”
她是微笑着對他說的,他卻笑不起來,只覺得心往下沉,沉入到一個寒冷的冰窖之中。他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恐慌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下去,有一天,他們就成了兩個陌生的人。
“諸航!”他追上去。
客房的燈亮了,房門緊閉。
一瞬間,彷彿回到兩年前的現在,她剛生下帆帆,從醫院搬進這裏。夜深時分,他常站在院中看着客房的燈光。只是,那時,他的心中有着滿滿的希望,此刻……心底黯然無光。
小艾回到北京的第一個周末,就約寧檬、諸航聚會。婚假、年假再加上調休,她這一次實實在在休息了一個多月。
聚會的地點是寧檬選的,天氣乍寒還暖,吃火鍋又實惠又舒適。到了那兒,寧檬失了神,想起第一次見成功的情景。那天,和諸航混進高級俱樂部,想釣個金龜婿,不曾想撞上了成功和卓紹華。晚上,成功逼着諸航請客,諸航使壞,把他們帶到了這裏。這裏是她們三人的秘密地點,離北航近,價格經濟。
“發什麼呆,進去呀!”小艾在後面推了她一下。寧檬“哦”了一聲,掀開塑料布簾。
這家火鍋店簡直是帝都的一個奇迹,幾年了,老闆和夥計還是原先的老面孔,桌椅還是看上去不太清潔,餐具也是依舊地粗劣,但是,客人仍然是絡繹不絕。
“真是親切。”小艾誇張地深吸一口氣,“今晚我們喝點酒吧!”
寧檬沒意見,她的酒量是三人中最好的,一般的是諸航,一瓶啤酒就能放倒。
“行!”諸航忙着點菜,頭都沒抬,感覺餓了很久似的,不住地咽着口水。
寧檬和小艾面對面坐着,寧檬打量小艾,撇嘴道:“你這蜜月怎麼度得面黃肌瘦?”
小艾摸摸臉,訕訕地乾笑,然後肩一耷拉,嘆了口氣:“說實話,我都後悔結婚了。”
諸航和寧檬不約而同地把眼瞪得溜圓。
“喂,你們別露出這種可怕的表情,我和師兄感情沒出問題。就是……”小艾苦惱地皺起眉頭:“就是覺得婚姻真的是愛情的墳墓。雖然還是兩人一起生活,但是質量和性質不一樣。婚姻讓人覺得像跑了一萬米,好不容易到達終點,完成了任務,兩個人突然都放鬆下來,沒必要再努力了。以前,師兄早晨會給我買早餐,白天,電話打個不停,晚上會坐幾站的車來公司接我下班。周末我們總會安排這樣那樣的活動,不一定是花很多錢,但總能讓我特別快樂。現在,早晨他比我晚起,早餐是我做,白天,電話沒一個,除非是晚上和同事、哥們去喝酒,才會給我發條短訊。我說他不再在意我了,他嗓門提得高高的,我不在意你,幹嗎娶你?我說娶我就是天大的恩情嗎?他說我不可理喻,一個男人答應娶你,就是把一輩子全交給你了,你應該滿足。寧檬,你笑什麼?”
“笑你想一輩子做公主,讓師兄把你捧在掌心裏。男人也會累的。追了你那麼多年,現在心愿得逞,你就讓他歇口氣,有點個人空間。”寧檬回道。
“你沒結婚你不懂,豬,你說呢?”小艾朝寧檬翻了個白眼,側過身抓住諸航的手臂,尋找同盟。
諸航今天點了一堆的菜,底鍋要重辣,無辣不成歡。“你們繼續,我保持中立。”她一心一意等着吃。
“豬,你今天話好少。”寧檬問道。
“是你們話太多。”小艾這樣的感受,她沒體驗過,沒話可說,不如沉默。就這樣看着兩人鬥嘴,也是開心的。
“對了,豬,那天晚上去哪了,接到你家首長的電話,我的小心兒直抖,緊張的。”寧檬弱弱地捂着心口,彷彿到現在還驚魂未定。
“在外面打遊戲。”
寧檬和小艾倒吸一口涼氣:“豬,你是有夫之婦,有子之母。”兩人一起拿指頭戳諸航,戳完,不放心地問:“回家有沒有有挨打?”
“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要不要看?”
“活該!”寧檬和小艾異口同聲。然後,寧檬又苦口婆心地叮囑:“豬,你真的該收斂收斂,這樣子真不對。”
小艾附和地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諸航受不了地昂着頭:“澀果子,你少拿探照燈照別人,老實交待,最近對誰下手了?”
寧檬緊張得聲音都在發抖:“你聽……誰說什麼了?”
“猜的!”
寧檬緩緩吐出一口氣,突然又覺得胸悶,豬也許不知她和顧晨約會的事,成功必然是知道的。還在意他什麼呢,難道指望他腰佩長劍、騎着白馬,和顧晨來一場決鬥,將自己奪回去。
和顧晨約會,寧檬是矛盾的。
那個晚上,顧晨到公司接她。他的車停在離公司五十米的地方,這樣,可以避開同事們八卦的目光。她欣慰他的體貼,確實,她的心裏暫時不想太多人看見她和顧晨在一起。
顧晨一身乾淨寬鬆的休閑裝,襯衫雪白,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眼睛含着笑意,整個人隨和從容。只是他的個子不夠高,她穿了高跟鞋,差不多和他平肩。天天泡在放射科的人,不經風不經雨,不懂皮膚怎會那樣黑。
寧檬咬了咬唇,口中像嚼了黃連,她這是拿他在和誰比較?
像所有小資約會一樣,他們點了紅酒。從端酒和喝酒的姿勢來看,顧晨是個有情調的人。他熟練地使用着刀叉,吃相斯文但不做作。
吃飯時,顧晨聊自己的工作和個人興趣,也聊正在熱映的電影、暢銷書和聽來的奇聞異事。寧檬仔細地觀察,顧晨修養極好,舉止得體,不說曖昧令人臉紅的話,說話時專註地看着她,面帶微笑,每一秒都讓她覺得自己被尊重、被珍視。這和成功在一起時是兩種感覺,成功風趣又讓女伴臉上非常有光,可她分辯不出那是一種紳士風度還是她獨享的權利。
寧檬換工作的事已經在進行中,上甜點時,隨意講了一句。
“現在的工作環境不舒心?”顧晨問道。
“還行。”她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意。
“如果是工作環境或者是薪水方面,可以嘗試着婉轉地和主管溝通。溝通不成功,先辭職,休息一陣子,調整好心態,給自己一個新的定位。你目前的工作和你學的專業是兩個領域,想找一份稱心的工作,要等待機遇。一直換工作,心會累。”
她愣愣的,這些話讓她莫名地鼻子發酸。為什麼說的人是他?
“真有情況?”小艾狠狠地拍了下寧檬的肩膀,把寧檬從沉思中驚醒。
顧晨讓她溫暖、寧靜,卻不會心如小鹿亂撞。這算什麼情況呢,寧檬也說不清。
“現在想想,在北航的那四年,大概是一生中最美的時光。”無憂無慮,單純的喜歡,不含雜質,心是窄的,不會想很多。
“哈,說到北航,你猜我這次在外面遇見誰了?”小艾興奮地拍了下手。
“誰?”
“送你望遠鏡的小教官,他轉業了,在機場工作,交了個空姐女友,比你漂亮,比你有氣質。”小艾不遺餘力地擠兌着寧檬。
寧檬不生氣:“他送我望遠鏡,我卻我用它來看周師兄……”寧檬戛然噤聲,內疚地看向諸航。
諸航看着她,眯眯笑,手邊的一瓶啤酒已經見底。今天的啤酒不像平時喝着澀澀的,細品有點甘甜,諸航又拿了一瓶,給自己倒上。
小艾和寧檬面面相覷,下一刻,兩人互相指着對方的鼻子:“你送豬回家。”
“幹嗎送我,我自己會打車。”諸航有點不明白。
小艾跳起來,上前奪下杯子。諸航橫眉冷對:“你發神經呀,晃來晃去的。”
小艾對着寧檬哭喪着臉:“完了,豬已經胡言亂語了。要不,我倆一起送,我挺怕那位首長。”
“怕?首長他……不凶,他很溫柔,你想和他吵都吵不起來。”大人會和孩子計較嗎?不管她如何任性、無理取鬧,做出什麼樣出格的事,他都寬容對待,讓你自己反省、改正。所以很鬱悶,很鬱悶。
諸航也懷念北航四年的時光……天空比現在藍,空氣比現在清新,楓樹林、籃球場、長長的跑道,站在圖書館樓頂仰望的星光,秋天像火燒般的晚霞,冬日電教室里溫暖的夜,和周師兄的你追我逐……
為什麼時光要老,人要變?
“最美的風景在路上,最好的愛情未曾發生時!”諸航伸出雙手,張開五指,現在還留下什麼呢?唯有回憶。
寧檬在叫什麼,小艾又在晃,煩死了,就不能好好吃個飯,難得她今天胃口好!諸航怒了,雙手撐住桌子,要對兩人吼一通。
不好,帝都地震了嗎,房子、桌椅都浮在了空中,腳下像踩着雲朵。她努力想站穩,前面飛來的是什麼,這麼黑、這麼沉!
啊……
又是什麼聲音,好吵!諸航睜開眼,驚嚇地跳起來。沒成功,身子像被坦克輾過,頭有千斤重,肌膚滾燙。熟悉的鏤花窗帘、明凈的天花板,床頭柜上的銀色枱燈。哦,是卧室的大床!
吵鬧的聲音沒有停息的跡象,諸航費力地撐坐起,尋找聲音來源,是手機。
“你一大早發什麼瘋?”諸航沒好氣地朝寧檬吼着。
“都快十點了,還一大早,別告訴我你才醒。”
諸航朝外看看,有這麼晚?依稀聽到小帆帆在外面騎車的笑聲。“有事?”
“你家首長還好吧?”寧檬鬼鬼祟祟地問。
呃?“幹嗎問他?”
“昨晚你家首長來接你,你不僅吐了他一身,還抱着他哭着喊周師兄。豬,這次我真的救不了你,你還是主動投案認罪,爭取寬大處理。”
“靈芝切片,加入清水,用文火燉煮兩個小時后,取其汁,加入適量蜂蜜即可。”
卓紹華從書上收回目光,專註地攪拌着杯中的蜂蜜。靈芝醒酒是目前最安全的,蜂蜜可以緩解宿醉后的頭痛。他幾乎沒喝醉過,僅有的幾次,別人也沒發覺。他的意志能讓他撐到家,脫衣上床,睡一覺,就緩過來了。成功評價他屬於酒品良好的人。想不到諸航喝醉了是那樣,吐得臉發白,輕易不掉淚的人,嗚嗚咽咽,哭得那麼凄楚。是痛苦漫出了邊,無法抑制了?
“卓將,湯快涼了。”呂姨把一碗粥和兩碟小菜放入托盤裏,看看卓紹華,欲言又止。卓將和諸中校沒吵沒鬧,她和唐嫂都看出來了,兩人在冷戰。卓將處處讓着諸中校,而諸中校沒有和解的意思。昨天晚上,卓將抱着一身酒臭的諸中校回來,給她擦洗、換衣,夜裏倒茶喂水,一大早還起來親自給她熬醒酒湯,她看着,都有點憤憤不平。
卓紹華嘗了下,確定溫度差不多了,端着托盤向卧室走去。
諸航半靠着床背,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從窗帘的縫隙中漏進來的一點光線在她臉上打出濃淡不一的陰影,眉心還微微蹙着。
卓紹華把托盤放在床頭柜上,她慢慢睜開眼。“首長,你怎麼沒去上班?”
“今天是周六。”
對,昨天是周五,今天是周六,她變傻了,不知時光的流逝。
“你現在一點都不關心我了。”卓紹華半真半假地埋怨,把杯子端過來湊到她嘴邊。
“我沒刷牙。”她偏了下頭,把杯子接了過來,雙手捧着。
卓紹華起身把窗帘拉開,窗戶打開,帶着陽光味的清冷氣息瞬刻劃開了房間的緘默。他沒有立刻轉身,在窗戶邊站了會,看帆帆吃力地想把自行車搬上走廊,小臉漲得通紅,一會兒抬車龍頭,一會兒搬後輪,嘴唇抿得緊緊的。他笑了,這性格真像諸航,愛逞強。
突然逼入眼帘的光亮讓諸航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她笑了笑。不用照鏡子,她可以想像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麼樣的狼狽相。從前,也許會羞窘,忙不迭地衝進洗手間,希望能挽救點形象。此刻,她從容而又淡定,風霜雨雪,雷霆萬鈞,她已無所謂。久違的放鬆!
她用旁觀者的目光欣賞着窗邊的首長,單是背影,都透着器宇不凡的英朗、俊逸。嗯,首長很帥,但是帆帆長大后,會比他更帥。因為帆帆比首長可愛。
那杯用心熬制的醒酒湯,一點點涼掉了。
卓紹華沒有催促,只是問道:“要不要再睡會?”
“不,再等會就起床,下午還要出門。首長,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諸航不自覺地坐直了。來吧,暴風驟雨。
卓紹華抬手把她頭上豎起來的幾根髮絲壓壓平:“下次別喝醉了,太傷身體。”
“首長你對我真的很寬容、大度,沒事,我皮厚,你有什麼想法,儘管批評。”想笑着和他說的,那笑擠出來,卻多了點諷刺。
“你錯了,我並不是一個寬容、大度的男人,我很自私,也很貪心,甚至非常斤斤計較。只是我已不是肆意妄為的年紀。”卓紹華坦坦蕩蕩地凝視着她。
“這不太像首長的風格,我一直都認為首長虛懷若谷、海納百川。”
“諸航,你有認真看過我嗎?”卓紹華淡然的目光一凜,在那一瞬間,諸航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一束極強烈的火焰,在他眼底倏然跳動了一下,那火焰混雜了太多的東西,繼而又沉沉地消逝。
她確實不太看得懂首長。
卓紹華把冷掉的粥和醒酒湯端走了。素色的床幔隨風幽幽飄動,諸航把被子拉高,緊緊地包裹着自己,繼續發著呆。
帆帆看到卧室門開着,喊着媽媽,撲到床邊。搬自行車出了一身的汗,後背都濕了。諸航下床給他換了身衣服,兩人一起去洗手間梳洗了下。帆帆嘴裏念叨着一首兒歌,說是爸爸教他的。
首長會是帆帆永遠的百分百好父親,從帆帆出生起,諸航就堅信。
午後,諸航與卓紹華一前一後出了門。諸航提着電腦包,卓紹華是和小喻、帆帆一同出去的。汽車經過站台,小喻看見諸航站在那裏,自然地想踩剎車。卓紹華說:“不要停了,走吧!”他捂着帆帆的眼睛,沒讓帆帆看到諸航。
今天是帆帆第一次去老師家學畫畫,他想和諸航說,剛開了口,諸航就把話題岔開了,急匆匆搶着出了門。
這孩子彷彿在她的四周築起了高高的圍牆,拒絕他入內。她要把心騰給誰?
老師見過帆帆一次,前面為了開畫展,上課就耽擱了。老師家的畫室非常大,帆帆新奇地摸摸這摸摸那。第一堂課,老師讓帆帆隨意在畫紙上塗鴉,在塗鴉中教帆帆如何調色,然後問帆帆最喜歡什麼。帆帆高聲回答是魚。老師家恰好養了一缸魚,於是老師就讓帆帆觀察魚,再在紙上畫下來。小半天的時間,帆帆畫得很來勁,一點都沒厭倦之意。告辭時,和老師約好下個周六再來。
“卓將,你是大忙人,下次讓帆帆媽媽陪他過來。”老師說道。
帆帆搶着回答:“我媽媽比爸爸還忙。”
“啊,帆帆媽媽是做什麼工作的?”
“玩電腦。”
老師笑了,蹲下親親他,對卓紹華說:“難怪帆帆這麼聰明,原來你們兩位都是高智商。遺傳基因太好了。”
從老師家出來,卓紹華帶帆帆去肯德基吃上校雞塊和薯條。他不贊成帆帆吃這種快餐食品,但是周六肯德基里的氛圍很適合孩子。帆帆聽話地在椅中等着,他過來時,帆帆湊到他耳邊,小小聲地說,左邊的小朋友要媽媽喂,右邊的小朋友對媽媽說,她想吃雪糕。“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不忙呀?”帆帆有小小的失落。
他無法回答帆帆。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的事,不在他的工作範圍內,他不好過問。何況編程這種事,不是下命令,說能完成就能完成。諸航的時間應該是很寬裕,不應當這麼急促。但是,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那孩子不再與他分享了。
回家的路上,很意外地接到卓明的電話,聽說他陪帆帆去上課,卓明樂得哈哈大笑。“老師誇沒誇我家的小畫家?”
“誇了,這是他收的最小的學生,也會是最得意的。”
“那是當然。紹華,讓呂姨這一陣給諸航多補補身子。”
心狠狠地咯噔了一下,他沒出聲。
“呂姨手藝不夠,我讓家裏的阿姨燉點什麼湯送去。簡直是讓我太驕傲了,下午的安全防護演示非常完美,這次的程序設計完全體現出航航與眾不同的才智。不僅如此,而且時間超短,她足足提前了四個月,是各部門裏第一個完成任務的。”
是嗎,不奇怪,她沒日沒夜趴在電腦前,先前的準備工作又充足,又是那麼天賦驚人的奇才。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只想嘆氣。
“接下來她有什麼工作安排?”
“編程的掃尾工作結束后,給她一個月的假期,後面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她。”
這個晚上,諸航沒有晚歸,她好像也是高興的,和帆帆在院子裏玩起了躲貓貓。晚飯一起吃的,飯後,給帆帆講了個醜小鴨的故事。
“那個鴨媽媽真的沒發覺天鵝不是她的孩子?”帆帆有點不明白。
“嗯,鴨媽媽和天鵝媽媽都是生的蛋,看不出來的。就是小寶寶剛出生,也是一樣的哦。”皮膚皺皺,像只小猴子。
“媽媽沒有認錯帆帆嗎?”帆帆問道。
“哈,不會,帆帆和爸爸長得很像呢!”
“我和媽媽也很像,都是兩隻眼睛。”
諸航撲哧笑出聲:“如果多一隻,那就是二郎神了。好了,壞傢伙,媽媽陪你去洗澡,然後媽媽去收拾資料,今晚要好好睡一覺。”
“和帆帆一塊睡嗎?”
“對,一塊。”
“那帆帆幫媽媽收拾。”
“不行,好孩子要早睡早起。”
卓紹華靜靜地坐在一邊,他很羨慕帆帆,輕易地就得到諸航滿滿的憐愛。今夜,客房裏沒有燈光,偌大的書房讓他一人獨享,凝視着映在牆上的身影,說不出來的孤寂。跑去卧室,一室漆黑。等着視線適應了黑暗,看到帆帆枕着諸航的臂彎,睡得香噴噴。曾經的夜晚,他會悄悄地把帆帆挪開,抱着諸航去大床。她迷迷糊糊的,有時叫他首長,有時叫紹華,拽着被子在大床上動來動去,直到他也進了被窩,貼上他的胸膛,任他的手臂將她環繞,她逸出一聲嚶嚀,才安靜地墜入深眠。如果今夜,他也將她抱走,明天早晨她會回應他什麼表情呢?
他想過他們有代溝,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有分歧,他卻從來沒有去想她會討厭他。被她厭惡,是一種想像不出來的痛。
他用指尖輕輕撫摸她秀氣的額頭,她怕癢似的甩了下頭,往被子裏鑽了鑽。
卓紹華收回手,轉身,在院中轉了兩圈后,出了院門,撥通了成功的電話。
“卓紹華,你和我有仇嗎,為什麼總愛挑這樣的時間來電話。我今天剛做了一台大手術,八個小時。”成功咆哮如雷。
卓紹華捏捏鼻,苦笑:“知道了,我道歉,就陪我一會兒。”
成功“咦”了一聲,已經徹底醒了:“如果我理解不錯,你似乎是在向我尋求安慰。”
“算是吧!”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會困惑,會迷茫,承受能力有限。
“不應該呀,你有嬌妻,有愛子,還有個前小姨子在旁邊瞄着,我這至今還單着的人才該向你尋求安慰!”
沉默!把睡夢中的人叫醒也許是不道德的。
“好吧,好吧,到底誰把你怎麼了,我明天找人把他給毀了。”
還是沉默着。在這世上,能有誰可以把他怎麼了!只有一人,唯有一人。
“難道那隻豬最近不太乖?”
“成功,你說今年的冬天會是個寒冬嗎?”卓紹華抬起頭,月冷星淡,夜空深遠。
成功也失語了,這話題轉得可真硬,看來真是那隻豬亂了卓少將的心。他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好奇。
巧了,第二天成功去健身俱樂部的路上,看到了諸航。提着個電腦包,在林蔭道上踢着石子玩,鬆鬆垮垮的休閑褲,格子襯衣、淺米色的開衫,長及肩的頭髮被風吹得凌亂,像個頹廢的大學生。
他按了兩聲喇叭,她都沒朝他看一眼。他把車停在路旁,姿態瀟洒地半倚在車邊,等着她過來。諸航臉上流露的憂傷,把成功嚇了一跳,到底誰亂了誰的心?
“成流氓?”諸航先是一怔,然後突然展顏一笑,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了那笑意之後,彷彿戴了張面具。
“是我長得很遜嗎,竟然對我視而不見!”成功搶過電腦包,往後座一扔。
“怎麼可能,你這樣的發光體,遠遠地,還以為是UFO呢!把包給我!”
“怕我拐你去外星球?”成功邪邪地一揚眉梢。
諸航點頭:“那樣會水土不服的,不和你扯啦,我還有事!”
有事才怪呢,分明是不想搭理他。成功砰地關上後座的車門,拽着諸航往副駕駛一塞:“去哪有事,我送你。”
“不順路的。”
成功沉了臉:“你都不知我去哪,怎麼就不順路呢?”
“成流氓,下次再陪你玩,今天我……真沒什麼心情。”
“和紹華吵架了?啊,所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對我這紹華的哥們也排斥了?不是吧,帆帆好歹是我的乾兒子,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自動和你站成一隊。”
諸航哭笑不得,成流氓說話都成串,她沒精力反駁。無奈地上了車,隨意說了個地點。
成功奇怪地盯了她兩眼,發動了車。
諸航是從家裏逃出來的,今天是周日,卓紹華沒加班,快樂的帆帆興奮地要求和爸爸媽媽去坐推車車。所謂推車車,就是超市裏的購物車。現在,這樣的心情下,和首長扮演溫馨有愛的三口之家,真沒有辦法做到。她找了個去指揮部的借口就出來了,不敢回頭看帆帆可憐巴巴的眼神。
有時想,可不可以別這樣苛刻,得過且過,把沐佳暉的話忘掉,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那樣,首長還是她可以撒嬌、任性的首長,她和帆帆一起賣萌嬉鬧,日子會繼續開心地過下去。這個世界,很多家庭並不是靠愛情支撐的。
她就是變了,變得愛鑽牛角尖,變得脆弱、敏感,心眼變得很窄。只有責任和義務的婚姻很可悲,被欺騙的幸福太心酸。以後,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也許是沒力氣去想,沒有那樣的一把刀可以徹底把這一切都斬斷。
如果絕情,如果冷血,怎麼像姐姐、姐夫、爸媽交待,如何對帆帆說再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什麼歌?”車內流淌着一把慵懶的嗓音,有着被歲月磨練后的感悟,在某個飄着冷雨的黃昏,突然憶起某件往事。
“這是紹華最愛聽的一首歌,你沒聽過?”成功不願置信地撇了撇嘴,諸航識趣地保持沉默。
“紹華穿幾號內衣、喜歡什麼顏色、有哪些興趣愛好,你也不知吧!”成功的聲音控制不住的上揚。
“法律又沒規定必須知道。”諸航有點不服氣。
一個急剎車,諸航差點撞上前面的玻璃:“成流氓,你瘋啦!”
成功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是的,我給你氣瘋了!你到底怎麼做妻子的,晚上抱在一起玩親親,就算完成了任務?我可以拍着胸膛說,你穿幾號文胸,紹華都能隨口答出。”
“你個流氓。”諸航急得抓起面前一本雜誌就朝成功甩去,成功沒閃躲。“沒錯,我為人流氓,做的工作也流氓,但我是個溫柔而又體貼、敬業的流氓。你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嗎?紹華大你十歲,比你成熟、沉穩、理智,是應該的,你有沒有想過,他還是一個普通男人,他會有煩惱,會有苦悶,會有解決不了的事,會有無法向你啟口的話語,他也需要你的疼愛、關心與理解、支持。不一定非要你為他上刀山下油鍋,就那麼一個懷抱、兩三句知心的話足夠了。如果兩人之間親密無間,他人怎有隙可鑽?你真的是只蠢豬……下車!”
成功是把車門踢開的,車身跟着一震,震得諸航一愣一愣的,獃獃地盯着成功怒氣沖沖的背影,腦海里回想起首長深沉的一句話“諸航,你有認真看過我嗎”。她有嗎?
成功捧着一盒蛋糕回來,褐色的蜂蜜蛋糕,切成一個個小方塊。成功捏起一塊,整個往嘴裏一塞,諸航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要來一塊嗎?”
諸航擺手。
“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就會沖淡心頭的苦澀。甜,是一種幸福的滋味。”成功不由分說,捏起一塊硬塞進諸航的嘴裏,差點把諸航給噎着。哦,這蛋糕甜到極致了。
“你說你要去哪的?”成功拍去手中的蛋糕渣,用紙巾擦擦手。
諸航直翻眼,剛才隨口說的地點,都沒經過大腦。
成功鄙視地笑,手握方向盤,前後看看,掉了下車頭:“說謊的豬是蠢上加蠢,跟我走!”
他帶她去了家泡腳房,在諸航可憐的認知里,這些地方應該是那種憑力氣幹活的男人來的,沒想到,裝修得非常高檔,美女一撥一撥的,還是會員制。
諸航與成功被帶進了一個清雅的包間,沒窗,光線不是很明亮,卻不會讓人產生非分之想,只覺着安寧、溫馨,空氣里飄蕩的香味清新芬芳,像雨後的植物園。
但諸航還是不自然,當著成功的面光着腳,他的腳還比她的白,連指甲都修得圓潤整潔,她自嘲地說:“我覺着你比我像女人。”
成功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不知怎麼想起單惟一形容他是“婦女之友”這句話,氣得肝都疼了:“豬就是豬,思維果然與眾不同。這世上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我替紹華感到悲哀。”
諸航的神情突然一黯,低下頭去,看着店員在木桶里倒上熱水,放進浴鹽、玫瑰花瓣,這腳洗得真是尊貴。
泡完腳出來,都是午後了,成功建議去吃印度手抓飯,她堅決地拒絕。
“被我刺激了,找個地方哭去?”成功斜着眼問。
“蠢豬不會想太多的。”諸航悶聲回道。
成功嘆了口氣,這樣落寞的話出自豬之口,聽得人心戚戚。但是不管他如何誘哄,諸航都沒有和他傾訴的想法,他挫敗地看着她上了公交。她是回家還是繼續在外遊盪,他不知道。想打個電話給卓紹華,約了一塊去健身,順便問問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取消了。開了車亂轉,停下來時,發覺自己回到了醫院。“職業強迫症?”狠狠譏笑了自己一番。
停好車,直接出了醫院,拐了幾拐,上樓,敲了三下。裏面有人問:“誰?”
“是我!”他不耐煩地又敲了一下。
門開了,單惟一穿着一身寬鬆的家居裝,手裏拿着支筆,兩隻眼睛眨個不停,像是吃了一驚的樣。“成醫生,你找我有事?”
“我沒吃午飯!”呃,玄關處有一雙毛毛的拖鞋,和單惟一腳上的像是一對。有男人常來?
“這是給哥哥穿的!”單惟一讀懂了他的表情。
他微笑,毫不矜持地換上拖鞋,四處轉了一圈。
單惟一現在家裏養傷,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了,在單惟天的監督下,傷口恢復得還不錯,頭髮放下來,幾乎看不出。臉上也多了點肉肉,比從前圓潤了點。很認真的一姑娘,為了愛情真是拚命。沙發上攤滿了國考的各種資料,筆記本電腦開着,裏面有個男人正在黑板上講解着試題,單惟一的筆記記得密密麻麻。
“我把飯都吃了,只能給成醫生下點麵條!”單惟一為難地看着成功。
成功不講究,往沙發上一躺,翹起兩條腿,拉過電腦,選了個不動腦的小遊戲玩着。“我就不幫你忙了,你做啥都行。”
單惟一廚藝進步不小,雖說是一碗陽春麵,也做得色香味俱全。麵條上鋪着的雞蛋嫩黃嫩黃,浮在湯里的蔥花碧綠碧綠,麵條不軟不硬,很耐嚼。
“自學成才?”成功震驚了。
單惟一開心地回道:“哥哥手把手教的,他要工作,不可能天天來照顧我。”
成功挑起一筷子麵條,吃得極慢。單惟一坐在他對面,打量着他:“成醫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沒有。”
“你進來都嘆三回氣了。”
成功抬起眼皮,沉吟了下,不自覺地又嘆了口氣:“好哥們的兩口子在鬧矛盾,我卻沒辦法寬慰他們。”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應該算是精英中的楚翹。”
單惟一嘴巴張得溜圓:“成醫生已經非常優秀了,這樣評價他們,他們肯定特別不凡。如果他們有矛盾,成醫生你還是別管吧!”
“呃?”成功愕住。
“你想啊,一個優等生要是遇到難題,你在一邊指手畫腳要幫他,他會非常討厭。難題於他是種挑戰,這是他的樂趣。同樣的道理,你好友他們那麼聰明,什麼道理都是懂的,他們現在的矛盾,除非他們自己想通了,想解決,別人幫的忙只會是倒忙,反而會更加大他們的矛盾。”
成功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呀,紹華不是不體貼的人,豬也不是不愛紹華,不是不努力的,不然哪會甘心受着這樣那樣的束縛。
“鬧矛盾也不算是壞事,我爸媽經常吵,他們依然白頭到老。我都羨慕別人有個可生氣的對象。”單惟一羞澀地笑了。
“你不是有眼鏡男,以後當他是出氣筒。”成功三口兩口吃下雞蛋,發覺單惟一突然轉過身去,木木地看着陽台,“你們也……吵架了?”
“他不考公務員了!”
“為什麼?”
“公司有個升職的機會,他的可能性很大,他要全力以赴。”
“好呀,那你也不要考了。”成功奇異地發現自己剛剛因為諸航而堵着的心通了。
“他鼓勵我去考,別受他的影響。”
“笨蛋,你告訴他,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他,你喜歡他。”
單惟一淡淡地擠出一絲凄婉的笑意:“成醫生,如果你去山區工作,有個女生說要陪你同去,你不會想到什麼嗎?”
會的,第一直覺就是她喜歡他,還喜歡得不輕。成功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滯,這隻單細胞原來也有顆玲瓏心,只是太羞澀、太委婉,這是她告白的方式,用行動告訴眼鏡男,她愛他,他是懂的,但他選擇了忽視,這是他拒絕的方式。
“那更沒必要去杭州那破地方。”成功毫不掩飾自己的袒護心理,把人間天堂視為窮鄉僻壤:“他不識寶,是他的損失。好了,不要看書了,咱們出去吃喝玩樂。”
單惟一咬着唇輕輕搖頭:“我要考,一定要考上。”
“你真摔傻啦!”
“喜歡他六年!這六年,遇到過許多困難,有時都覺得撐不下去了,可一想到能和他在一起,就又充滿了力量。雖然沒有結果,還是想去他長大的城市看看。他讀過的學校,上學的林蔭道,他和同學遊戲的公園、逛過的超市,看着他長大的叔叔伯伯們,他喜歡過的女生,最崇拜的老師……呵呵,這樣就算是圓滿的回憶了。然後,我有可能會調回南昌,我的生活就再也和他無關了。”
想罵她白痴,想罵她笨蛋,一時,都張不開嘴了,成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此刻,她的心裏一定也不好受,就像一個總是依賴別人的人,別人突然抽身而走,沒了支點,她該怎麼站直?
其實單惟一非常非常堅強,堅強得令他心發抖、發軟。
再一想到她義不容辭地想離開北京,無名火就直衝頭腦。“單惟一,為啥我一敲門,你就開。你真當北京的治安有多好?”
他莫名其妙的一吼,單惟一聽得一頭霧水:“我聽出你是成醫生呀!”
“我就不是男人,不會有非分之想?不僅是我,你那個哥要是來了,也別讓他久待。”
單惟一皺着眉,摸摸成功的頭,又摸摸自己的,自言自語道:“差不多呀,沒發熱啊!”
“我不是在說胡話,我是在告誡你。單身女子獨居,要學會保護自己。”
單惟一被成功的臉色嚇住,她妥協地點點頭。“你飽了嗎?”
氣飽了!“你在催我走?”
單惟一居然沒否認。
成功捂着心口,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哥哥說好下午送菜和水果過來,他……不讓我見成醫生。”
“我難道是魔鬼,會把你給吃了?”
“不是!哥哥說,這樣是為成醫生好,不然小護士們會亂八卦,影響成醫生的名聲。”
“你就不在意你的名聲?”單惟天給單惟一的腦洗得真厲害。
“我馬上就離開北京了。”
成功倏地意識到,她一旦離開北京,一邊追尋眼鏡男從前的蹤跡,再一邊慢慢擦去和眼鏡男有關的一切,那麼,自然,他也在那一切之中。自飛機上驚悚的初遇,再一次次的邂逅、交集,不知不覺間,他已把她看作了一個特別的人,而她似乎沒有同樣的想法。
他就不值得她一點留戀?這太欺負人了!成功朝單惟一投去惡狠狠的一瞥,單惟一驀然打了個寒顫。
高牆,紅門,探出牆頭的桂花樹,絲毫不受季節的影響,樹葉依舊青綠欲滴,只是花瓣已經凋落了。漫天漫地的香是菊花散發來的,雪海、玄墨、天鵝舞、清水荷花……單單聽花名,腦中已勾勒出她們的芳姿,親眼所見,她們的美遠遠不止這些。客廳里養的是百合,餐廳里是馬蹄蓮,哪一簇都是高雅聖潔……
諸航深呼吸,每一次來到卓明的深宅大院,都會被歐燦刻意裝飾出來的高雅搞得想逃,逃到某個農貿市場,抱起一捧水淋淋的蔬菜,狠狠地補充幾口氧氣。
果真是上不了廳堂!諸航失笑。
前院傳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音,有汽車駛了進來,勤務兵中氣十足地喊“首長好”。
心,撲通撲通,加了速。
“航航來了,還給我帶禮物了。哈哈,今天吹的這是南風呀!”卓明邊走邊解開上面的風紀扣。
諸航狗腿似的上前迎接。
“我們的國防英雄,快讓我看看。嘖,瘦了,這小臉黃巴巴的。”卓明站在離諸航兩米遠的一棵紫薇樹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端詳着。
如果有一天走了,她應該會很懷念這位外表嚴峻、內心慈詳的長者。他對她,疼如己出。“大首長,別說什麼國防英雄,這兒是家,咱們只聊家常。”諸航心中默默泛出一絲苦澀。其實,不止是大首長,這兩年的時光,一頁頁往回翻,溫馨的、美妙的,抽幹了她全身的氣力,很想做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裏,什麼都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對對,接受航航的批評。”卓明笑着拍拍諸航的頭。迎着風,卓明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受不了那些花香,一說,你媽媽又會生氣,沒辦法,忍着!”
諸航同情地點點頭:“原來大首長也有委屈。”
“那是,誰都不容易。”
一老一小,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大首長,你洗過臉后,要練會字才吃晚飯嗎,我給大首長磨墨去。”諸航朝廚房瞟了一眼,湊到卓明耳邊:“阿姨今晚做了蝦餃,說沒你的份,吃飯時,我悄悄分你一半。”
“航航,你動機似乎不良。”卓明深深地凝視着諸航。
諸航俏皮地吐了下舌:“大首長火眼金睛,呵,我今天找大首長開後門來了。”
諸航想辭職,她查過有關規定,現役軍官沒有辭職一說,只有轉業。轉業必須先打申請報告,由上級主管部門黨委研究審定,不同意就不能離開。諸航琢磨了下,她現在如果把轉業報告送上去,百分百是會被拒絕的。想來想去,只有卓明能幫上她的忙。
聽完諸航的話,卓明沒說話,去洗手間擦了把臉,脫下外衣,袖子卷到腕口。“是不是紹華做了什麼渾事,讓你難受了?”
諸航耷拉着頭,沮喪到想哭,她表現得又那麼明顯嗎,為什麼成功和大首長一眼就能讀穿她呢?
“絕對沒有的事。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部隊規矩太多,不適合我。”
“比起兩年前在南京集訓選撥參加聯合國網絡維護部隊時,現在的規矩算多麼?”
那段時光呀,諸航低頭不語。一開始,因為學歷低、理論知識差,又受不了體力訓練的苦,還牽挂着小帆帆和首長,一度,她想放棄。夜裏,悄悄給卓明打電話,說了許多喪氣的話。卓明說,行,我找人現在去接你。但是,你確定要這樣做嗎?她握着話筒,看着墨黑的夜空。那是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她的嘴唇在抖,心也在抖。放棄嗎,把所有的壓力都扔給首長,她躲在他的羽翼下。不,我能撐下去。她聽到自己這樣對卓明說。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須付出努力。她要和首長並肩站立,比翼雙飛。然後,真的就撐過去了,守來了和首長、帆帆的團聚。
“是不算多,但是人都是有底線的,我現在厭倦了這種危險性、機密性和帶有太多強制性的工作。”諸航抬起頭。
“不要說出這樣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話。”卓明不動聲色擰了下眉,航航沒開過口向他要求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口吻,必然是在心中斟酌過千遍,考慮了又考慮,她是慎重的,不是一時的衝動之語。
“大首長,你最疼我,一定會幫我,是不是?”諸航對着卓明,撒起嬌來。
“不幫。”
諸航傻了眼。
“你只是諸中校,我不幫。你是諸中校,又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幫。我不能看着你胡來。工作不是請客吃飯,想來就想來,想走就走。日後,帆帆長大了,說起這件事,你讓他怎麼看你?”卓明嚴厲地板起了臉。
諸航倔強地把頭轉向一邊,似乎即使卓明不幫,她也會執意如此。
“但是我會給你一個漫長的假期,等到你心情緩和后再上班。”卓明放軟了語氣。
“如果我一直緩和不了呢?”諸航賭氣道。
“一直緩和不了,那就不全是紹華的問題,你自己也有很大的問題。”卓明“啪”地拍了下桌子。
“這是怎麼了?”下班回來的歐燦冷冷地掃視着兩人:“有話好好說,發什麼火。”
“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插什麼嘴!”卓明一腔火氣朝歐燦噴去。
“行,不打擾你們,我讓阿姨準備開飯去。”歐燦臉一黑,轉身就走。
“做父母的是該疼愛孩子,但是明知孩子在犯錯卻不阻止,那不是愛,而是害。航航,你回家多想想爸爸的話。”卓明重重地嘆了口氣。
諸航緊抿着嘴唇,不敢發出聲音,不然嘴巴一張,她怕最先出來的是哽咽。
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阿姨精心準備的蝦餃,三人都沒有碰,各自喝了點粥。飯後,卓明回書房看公文,讓勤務兵送諸航回家。歐燦陪着諸航走向車庫。
“帆帆生日那天,聽說你到隔天早晨才回來的。”歐燦一開口,就沒掩飾自己的厭惡。
聽說,聽誰說?諸航含笑回道:“我去放鬆了下。”
“你挺會選時間呀!”歐燦被諸航懶懶的態度激得火冒三丈。
“不選,哪天心情好,就哪天去。我和帆帆奶奶是兩種人,我的快樂方式,你是不能理解的。”這菊香真的太濃郁,熏得鼻子痒痒的,感覺一個噴嚏卡在中間,要出來又出不來,眼淚都出來了。
“你……真是大言不慚!”
“嗯,我不想對帆帆奶奶撒謊。”
“其實我不失望的,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死心了。”歐燦氣得渾身直抖:“我不心疼紹華,他是自作自受。”
“帆帆奶奶覺得首長過得很辛苦?”噴嚏終於咽回去了,鼻子酸酸的。
“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生活,不辛苦難道是慶幸?”歐燦恨恨地說道。
“你錯了,首長他愛我,不然幹嗎娶我?”
“紹華想擺脫你的,但十萬美金填不了你的口,你很貪婪。”歐燦鄙夷道。
“十萬美金?”諸航使勁吞下一口口水,突然渾身發冷。
“在帆帆滿月時,紹華沒給你十萬美金?”
哦哦,十萬美金,六十多萬人民幣,話說美元貶值得太厲害了。佳汐給她去哈佛的生活費,首長說那是她和佳汐之間的交集,收下后,從前徹底結束,他和她重新開始。“帆帆奶奶,你不像會是誣衊人的人。那時,我和首長已經結婚了。《婚姻法》規定,婚後的所有財產,夫妻雙方共享。不談十萬美金,首長的所有都是我的。他送我的新年禮物是一塊三十二萬的月相表。說起來真有點敗家,不過我很感動。首長他已經成年N久了,大首長和您教子有方,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應該懂的。你認為呢?”
歐燦一時語塞,瞪着諸航,胸口起伏得有如颱風過境的草地。
勤務兵來了,把車從車庫中開出來。
諸航扶着車門上了車,坐下來時,才發覺兩膝抖得厲害。臉部神經抽搐,勤務兵以為她在微笑。
十萬美金,只有她和首長還有地下的佳汐知道,她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包括諸盈,佳汐也不會從地下跳出來滿世界嚷嚷,那麼,只有……諸航按住胸口,像是有萬箭穿心那般疼。
“諸中校,你不舒服嗎?”勤務兵從後視鏡看出她的不適。
她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像要死掉。死了,也許才是真正的幸福。
待了一會兒,諸航輕輕答:“我沒事。”側身看車窗外,視線模糊不清。起霧了,哦,這不叫霧,叫霾,由於空氣被污染而形成的一種氣體。北京雖說是政治文化中心,但環境真的不是太適合人居住。
路燈穿過重重迷霧照下來,勉強能看到百米外,晚下班的交通高峰已過,車速不算太慢。
首長還沒回家,車庫的門敞着,廚房的燈、唐嫂房間的燈亮着。帆帆騎着自行車在院中一遍遍地轉圈,嘴裏在唱着: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在那青翠的山林里。這裏有紅花,這裏的綠草呀,嘀哩嘀哩……這是從電視裏的兒童節目裏學來的兒歌。最多聽過兩次,帆帆就能跟着旋律唱出來。不只是畫畫,和藝術有關的,帆帆都會格外熱衷,這也是與生俱來的。命中注定,帆帆會是一個藝術男。
諸航討厭藝術男,但如果帆帆是,她就覺得能接受。
歌聲清脆、悅耳,自行車的車輪歡快地轉動着,帆帆笑起來,一點皮,一點壞,怎麼看怎麼可愛……正在快樂成長的帆帆,如果……泄露出去的不只是十萬美金的事,接下來會不會就是有關帆帆的身世……
心口湧上來一縷腥甜,諸航渾身汗毛豎起,后脊樑冰涼。
她用盡全力守護、疼愛的帆帆,一旦身世真相大白,歐燦和大首長將用什麼樣的眼光看着他,他還能這樣快樂地唱、開心地玩?
諸航握緊拳頭。
“媽媽!”帆帆一個漂亮的迴旋,看到了諸航,跳下來,歡喜地張開雙臂,咯咯笑着跑過來。
諸航抱起,埋進他的脖頸間。軟軟的嬰兒味,怎麼嗅都嗅不夠。“晚上,我和媽媽看七個小矮人。”
保護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諸航真想去把他們抓過來,帶帆帆逃離這個令她如今戰戰兢兢的世界。
逃?諸航咬緊牙關。
“媽媽這裏聲音很大,撲通,撲通。”帆帆的耳朵貼着諸航的心口。
“壞傢伙,你再騎會車,媽媽去洗個手。”一個念頭像草芽冒出地面,怎麼也抑制不住它的瘋長。
“嗯!”帆帆乖巧地探身下地。
諸航拾級向上,她要去書房裏靜一靜。
廚房裏霧氣騰騰,呂姨和誰在打電話,爐上的水開了都沒注意到。
“冷戰得很厲害呢,好像現在都不睡一張床……她對帆帆也沒以前那麼好,不知道在想什麼,不是待在書房,就是出去亂轉……卓將都讓着她,說話做事看她臉色……嗯……我真看不慣……好,以後再聯繫,哦,小暉,不要再買杏仁過來了,上次還有許多呢!”
呂姨掛上電話,匆忙去關上爐火,水從壺裏漫出來,一灶台都濕淋淋的。她提着壺,轉過身,一抬眼,驚得失聲大叫:“諸中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諸航重重閉了下眼,再睜開:“呂姨,你真的老了。”
呂姨把水壺放回爐上,心虛地擠出滿臉笑:“一時大意,我平常很少這樣的。”
“明天讓小喻去給你買火車票,這個月的工資我算全月給你,你不要忙了,回屋收拾收拾吧!”諸航一字一句,說得特別緩慢、清晰。
呂姨瞠目結舌:“這是怎麼了,諸中校平白無故說這些。”
“呂姨應該懂的。哦,那些杏仁你帶着,我們家都不愛吃那東西。”
呂姨臉色倏地蒼白:“諸中校,我只是說了幾句閑話,不至於犯了多大的錯。以後,我會管住我的嘴。”
諸航淡淡地笑:“我以為我給過你機會,但你老得一直記不住現在我是卓紹華的妻子。我去叫唐嫂,讓她過來收拾廚房。”
“諸中校……”呂姨上前拉住諸航欲爭辯,外面突然傳來咣的一聲聲響,然後是咚地什麼倒在地上。
諸航甩開呂姨的手往外跑去,唐嫂也沖了出來。
院中的角落邊,帆帆已經從倒地的自行車下面爬了出來,看到焦急的諸航,小嘴直扁,指指額頭:“媽媽,這裏有個球!”
諸航看過去,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很大的包,隱隱滲出血印。
“是它撞帆帆!”帆帆太疼了,淚水刷地衝出了眼眶。
荷花缸!“唐嫂,把帆帆帶回屋擦點葯,還有,捂住他的耳朵!”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諸航四下張看,牆角邊有塊圓石,是呂姨入冬時腌制雪菜用的。她抱起來,然後高高舉起,對着荷花缸狠狠砸去。
咣當一聲,缸沿裂了個大口子,接着,諸航又是幾下,缸碎裂了一地。另一隻,也沒逃脫被砸的下場。
拍拍兩手的泥,長舒一口氣,這種感覺很解氣、很爽快。
卓紹華站在太湖石邊,他是諸航舉石砸缸時進院的。即使他出聲,也攔不住諸航了。她清澈、晶亮的眸子裏,有團火在燒。
半個小時前,接到卓明的電話,說諸航要求轉業。他默默聽着,卓明問什麼,他都答不出。非常可悲,她的所有決定,都已與他無關,他是最後的知情人。
“卓將,”呂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過來:“諸中校要辭退我,讓我明天就走。你一結婚我就來這裏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頭皮麻麻的,還伴有嗡嗡的耳鳴。“知道了,我問問諸航去,你先去休息。”
“那我明天暫時不走?”呂姨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
“不要問了,我不會改主意的。”諸航的聲音插進來,她眼中的那團火照亮了整個夜空,整個人都緊繃著,似乎已做好和他來一場激戰的準備。
“諸航,我們談一下。”卓紹華上前抓住她的手。
她像被燙了下,飛速抽回手,背到身後,挑釁地瞪着他:“難道你也認為這個家我無權做這樣的主?”
“你理智點,不要這麼孩子氣!”卓紹華皺起了眉頭。
“原來你一直都只把我當個孩子!”諸航笑了,笑得很大聲,笑出了淚水。原來,教會你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場。
“我受夠了。”她朝他攤開雙手,瀟洒地聳聳肩。全身的血液,從一根根血管直衝大腦,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從來就沒想過來這裏,一開始,就是個騙局。你心底里美麗的佳汐女神,你知道她有多無恥、有多齷齪……”
“閉嘴,諸航,請尊重佳汐!”佳汐已經不在,不管做過什麼,是對是錯,都已埋入土中,讓她安寧。
尊重佳汐!諸航低低地重複着這四個字,怒火把她殘留的理智燒成了一攤灰燼。
“姐姐讓我要懂得珍惜,你不要我洗衣、做飯,油瓶倒了都不扶,外面青菜多少錢一斤,不知道,家裏有阿姨,出門有勤務兵接送,房屋寬敞,不用擔心通貨膨脹,不要過問房價有多少泡沫……似乎,這就是一座象牙塔,裏面四季如春。你給了我這樣的生活,我還有什麼可挑剔、可不滿,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卓紹華,我待在這裏一點都不快樂。我不喜歡這四四方方、連草木都沉悶的院落,我討厭這上空僵滯的空氣,我討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刻意的禮貌、佯裝的信任,我討厭現在的工作,什麼都是機密,不管是在家人或是朋友面前,我都要撒謊。那該死的謊言、該死的理智、該死的大度、該死的……我統統都受夠了……”
諸航揮舞的雙臂戛地僵在半空中,連珠炮似的語句凍結在嘴邊,她被卓紹華臉上的表情給驚住了,那是她從沒有看過的,彷彿是心疼到極限的一種痙攣。這表情,同樣狠狠地撞痛了自己的心。
她後悔了,不該這麼語無倫次、口不擇言。其實,關於欺騙,怨不得佳汐,只能說明自己的蠢。其實,在這裏生活的每一天,不全是不快樂,也有很多時候、大部分的時候,是快樂的。
四下陡然落入了寧寂。
“媽媽,不和爸爸吵架!”衣角被輕輕地拽着,她回頭,帆帆驚恐地站在身後,臉上綴滿了淚珠。
諸航蹲下來,抱起帆帆,臉火辣火辣,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她忘了帆帆在,忘了呂姨和唐嫂在看,忘了還有兩位勤務兵。
“諸航,今晚我們都冷靜一下,明天我們再談。”卓紹華拚命攥緊拳,才讓自己鎮定地說出這幾句話。說完,他痛苦地看了諸航一眼,沉默地轉身離開。
卓紹華!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聽着刺耳、刺心。
小喻要跟上,他擺擺手,禮貌地說道:“謝謝,我不會走遠,就在附近散會步。”
還有什麼可談的,謊言被戳穿后,只會更加襯托出自己的可憐兮兮。諸航諷刺地彎起嘴角。
“帆帆,喜歡媽媽嗎?”帆帆的小臉冰冰涼,她疼惜地用嘴唇去溫暖着。
“喜歡,”帆帆怕這兩個字不夠,又說了一句:“最喜歡!”
諸航的心泛起一絲柔軟:“好,我們走!”不再依賴任何人,離開這裏,她為他擋住外面的風雨,讓他無憂無慮、健康地、安全地成長。
帆帆朝院門看了看,低下頭。
“諸中校,你要去哪?”唐嫂不放心地追問。
諸航笑笑,抱起帆帆。
身後,呂姨擦乾眼淚,拖着沉重的雙腿,回屋收拾行李去了。今晚這一鬧,不管怎樣,她是沒法再待下去了。在妻子與幫工阿姨之間,卓紹華再怎麼公正,她也沒勝算,人家畢竟是夫妻。似乎,她是有一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