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是深秋的下午,陽光很淺、很遠。
諸航緩緩張開手掌,等待從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
樹很粗,她一個人張開雙臂都不能抱攏樹身。枝幹上吊著一個木牌,是園林處發的,上面寫着:法國梧桐,樹齡一百五十年,國家一級珍稀樹木。有點誇大其詞,北京古樹名木之多,為國內城市之最。那些王府將相的舊宅,動不動就見一棵幾百年的老樹,目睹過幾朝幾代的戰火硝煙、英雄柔情,這種百年的只能算一般般。
不過,它今天也有幸目睹本世紀一件驚世駭俗的奇聞。她笑了,三份俏皮,四份搞怪,還有三份無奈。
梧桐枝葉長勢茂盛,前兩天下過一場薄霜,打黃了枝葉。陽光好不容易穿透進來,落在掌心只有零碎的幾滴,到是從另一側傾斜射來的光線落在地上,拉長了她的身影。
那身影,猛一看真有點嚇人:纖細瘦削的身子上彷彿倒扣着一口巨大的“鍋”。
輕拍那“鍋”,裏面還有回應,像對面敲鼓,你一下,我一下,非常有節奏。
她咯咯笑出聲,這是她最近常玩的一個遊戲。
二十三歲做媽媽,似乎有點早。
媽媽生她時,四十二歲。
姐姐生梓然時,三十一歲。
但是——
媽媽生她,屬於超生,違背國策,家中屋頂被計生領導掀了,傾家蕩產才湊齊了罰款。
姐姐生梓然,痛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難產,至今身體都不算太好。
所以……
“諸航?”秋風送來一聲男人低沉的輕喚。嗓音不錯,音質華貴,只是偏冷,卻多了不容人忽視的威儀。
“到!”她下意識地抬頭,雙腿併攏。對於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來講,這個動作有點難度。
哎喲,忘了,他今天穿的是便裝。
她放鬆下來。
“到我們了。”男人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嗯!”她深吸一口氣,吃力地一步一步拾級向上!
男人蹙了蹙眉,向她伸出手。
她搖頭,“不用,我可以。”氣喘如牛。
男人沒有堅持,目光卻一步都沒鬆懈。若有意外,他必然第一時間可以護她安全。
單單“英俊”兩個字不能完整地形容眼前這個男人。當然,他肯定是英俊的,站立的英姿永遠是筆挺的,眉宇濃黑,鼻挺高挺,唇角習慣地抿着,顯得有些嚴肅。
如果一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氣質能強烈到令人忽略掉他英俊的長相的話,那麼,他腦袋裏的內容肯定比他的外表出色的多。
是這樣的,你看着他,只會被他的氣質所震撼,從而忘了他原來還有不錯的皮相。
調整了下氣息,她看了看他的左臉,撇嘴,“我們進去吧!”
今天是周四,有點小周末的感覺,婚姻登記處里的空氣已浮動着悠閑的粒子。
剛剛還有歡聲笑語的辦公室,戛地靜成了一潭死水。
四位辦公人員一臉驚愕地瞪着進門的兩個人……挺着大肚子的羞窘孕婦和臉上印着五根指印的俊偉男人,而且瞧着年齡就像距離不太短。
“你們是私奔?”誰傻不拉嘰地冒出了一句,說完,暗暗咬舌。
男人沒有答話,淡定自若地從手中提着的包包中拿出證件,準備工作非常充份,連兩人合照都有。
他板着一張臉,她眉眼彆扭地蹙成一團。那感覺不像是來結婚,而像是上刑場。
諸航抱歉地笑笑,似乎害大家這麼吃驚,她非常過意不去。
她張開右手,正反轉了幾圈。
明了,那手指細長,男人臉上那指印,根根粗壯有力,不是她的傑作。辦事人員輕輕點頭。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兩小時前,在一座門崗有士兵持槍荷彈的大樓內,那個令三軍官兵高山仰止的頭髮灰白的高大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摑了過來。
那隻手,在公開場合中,一起一落,都令世界矚目。
手掌落下時,窗玻璃都震了下。
被打的人筆直地立着,紋絲不動。
“混賬!”灰白頭髮的男人惜言如金,就這兩個字就足已說明,此刻,多麼的失望,恨到了極點。
如果持槍殺人無罪,他早已一槍斃了這個孽子。
“紹華,這不像你做的事。佳汐走了還沒有三個月,她卻懷孕八個多月,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擋在兩人男人中間的高雅婦人無法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從小到大,一直都讓爸媽省心。我和你爸爸都說這軍中小輩們多少都是靠上一輩蔽蔭納涼,獨有你是自己努力,成為軍中最年輕的少將。佳汐過世,我們都體貼你心中不好受,可是你絕不會做出荒唐的事。這……”
婦人眼中含淚朝門邊的沙發瞥了一眼。
諸航摸着肚子,回過去一記抱歉的微笑。到底是知書達禮人家,並沒有把情緒遷怒於她,只是視她如空氣般。
他叫卓紹華,佳汐是他結婚四年的妻子。三個月前,一場小感冒就奪去了她的生命。醫生講是心肌埂塞。
生命如嬌弱的花朵,不堪風雨。她同情地嘆息。
“我們該怎樣向佳汐爸媽交待?若不是有醫生證明,人家會懷疑佳汐是你謀害的。”
“歐燦!”灰白男人高聲厲吼。
她偷偷吐舌,栽臟呀!
婦人忙閉上嘴,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不會在外人面前哭出聲,雖然她心中已一片汪洋。
令她驕傲的兒子呀,三十三歲,就這麼被這個桃色事件給毀了。而這事件,無論用什麼方式捂都捂不住。
“對不起,這是事實。”卓紹華開口,說了第二句話。
第一句是:爸爸,媽媽,我決定今天和諸航去登記,她懷了我的孩子。
這是男人必須扛下的責任,無關愛情。
“你給我滾,我只當沒有生過你。”灰白男人背過身,從牙縫裏冷冷地擠出咆哮。
“卓明,這樣子不行的……”歐燦去拽他的胳膊。
“不要再講了。”灰白頭髮男人斷然擺了擺手。不然能讓那個還像個孩子樣的女人去墮胎?
“爸,媽,對不起!”卓紹華再次道歉,轉過身來。
她看到他神情緊繃似化石,眼中一片凄冷。
她起身跟上,出門前禮貌地回頭道別:“再見!”
歐燦眼中射出仇視的冷光。
勤務兵開的車,在車上不便多講什麼。但她還是沒忍得住,他爸媽那樣太讓人可憐了,“那個……那個要不結婚再等一等吧?”至少該給他們一個思想準備,現在等於是晴天霹靂,會死人的。還有那個掌印,會害人胡思亂想。
“能等嗎?”卓紹華看着她,目光往下挪。
昨天帶她去好友成功那裏產檢。成功是著名的婦科專家,雖然是男性,卻照樣名庭若市。
諸航不喜歡他。
成功看上去像頹廢的藝人,臉色蒼白,頭髮長長的,眼神慵懶迷離,有點梁朝偉演的那流氓醫生的感覺。
成功盯着B超足足有五秒,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是個調皮的小子,在裏面玩帶子玩得歡呢!”
“什麼意思?”卓紹華問。
她在帘子後面整理衣服,好奇地豎起耳朵。
“臍帶繞頸,三道。”成功在脖子這兒比劃了下。
“這代表什麼?”卓紹華又問。
“代表冷不丁他就要懸樑自盡。”成功毫不吝嗇地露出一口白牙,彷彿《暮光》裏的吸血鬼。
卓紹華抿緊嘴唇,線條僵硬。
成功聳聳肩,“也別太緊張,準備剖腹產吧。這壞小子一出來,我就踹他一腳,折騰人呢!”有意無意瞄了下諸航。
“好,明天我來辦住院手續。”
“那就後天手術。”成功斜睨了下諸航,用胳膊碰了下卓紹華,“告訴我,當初是不是她給你下藥了?如果是,這仇我一定要報。”
“你很無聊。”卓紹華推開他。
所以他們今天向家長備報,然後登記結婚,晚上住院待產。一天建座羅馬城!
朱德庸說:愛情是一種夢境,婚姻是一種困境。
她作繭自縛,但願有一天豬能破繭飛上天。
這麼大個肚子,那一巴掌,到底是什麼情況?登記人員心中八卦得要死,但還得按捺住,先做正事。
“諸航,你真的願意嫁給卓紹華嗎?”
“願意!”對於軍方的要求,老百姓還是乖乖配合比較好。
“卓紹華,你……同意娶諸航嗎?”
“同意!”乾脆俐落,絕不拖泥帶水。
“那希望你們……幸福!”講得真艱難。一般,她們都是講:祝你們幸福,話到嘴邊,不知怎麼走樣了。
鮮紅的公章“啪”地落下,諸航捏着鮮紅的證書,有點恍惚。
木已成舟,既將遠航。
“首長,下面去哪?”勤務兵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
“醫院。”
成功已把病房安排好了,單人的,在走廊最里側,寬敞而又安靜。特權就是好辦事,她咕噥着,拿起手機看日期。
十月十五日,如果手術順利,小寶寶的生日就是十月十六日,不錯,大吉大利的日子。
卓紹華沒有留在醫院,他可不是她這無業游民,他有許多事要安排。
成功領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實女人,姓唐,說是請的月嫂,經驗豐富。
晚上,唐嫂陪她過夜。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早晨起來,唐嫂幫她洗了澡洗了頭髮。
護士帶她做手術前的例行檢查,注射麻醉前,卓紹華來了,成功讓他在手術單上簽字。
他到像沒睡好,黑眸上浮出幾根血絲,眼睛下方也是青的,衣冠卻依然整齊潔凈。
“那個……我問個問題哦!”她清咳一聲。
兩個男人一同轉臉看她。
“如果手術中發生意外,你是要孩子還是要……”
“你懷疑我的醫術?”成功陰笑着打斷她。
“不是啦,問問而已。”這人插什麼話,又不是問他。
“我告訴你,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成功咬牙切齒。
“萬一呢?”
這次回答的是卓紹華,“我會以你為重。”
她心虛地咧了下嘴,汗,沒有默契哦,其實這不是她要的答案。
“自私自利又居心叵測的女人。”成功狠狠地瞪她一眼,白袍一旋,飄然出門。
“成功是國內頂尖的婦科專家,你不需要擔心。”語調平淡如水。
他是在安慰她嗎?
哈!
確實,長這麼大,她第一次住院,之前,連小小的感冒都很少。爸爸說她就是只能吃能喝的小豬。
懷孕不算生病,是歷程,是修行。
一點小緊張,沒有很多。
她被推進了手術室,所有的人都一個樣,手術帽、口罩、淡藍的手術衣,她還是認出挨她最近的是成功。
“都是你,害紹華落到這千夫所指的地步。我討厭你!”成功冷哼着,伸出手,助產士放上一把手術刀。
那鋒利的刀在水銀燈下閃過一道白光。
她本能地緊閉雙眼。
讀大學的時候,諸航習慣在吃完晚飯後回宿舍上會網,這時,寧檬總趴在窗台上,拿着望遠鏡四下巡睃。
那望遠鏡是軍訓時小教官送她的。
寧檬個子小小的,那雙眼睛看人時喜歡眯着,勾人似的,其實她是近視。你落花多情,她流水無意。
小教官就是被那雙勾人的眼誘惑了。軍訓結束后,小教官一周來看她一次,有時是一束野花,有時是一袋水果。寧檬生日那天,他送了這架望遠鏡,說不管他身在哪,她都能看得見。
吹牛!這望遠鏡倍數又不高,了不得看看對方的男生樓。
一學期過去,小教官與寧檬的故事早已結束,望遠鏡卻成了寧檬偷窺的工具。
諸航這間正對着男生樓的水房,男生們晚上穿條小內褲在這裏梳洗、擦澡,那扇積滿塵埃的窗從來不關。
寧檬嘖嘖稱讚,學校真是人性化,男生樓與女生樓隔窗相望,窗外芳草無垠!
真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寧檬嘴邊常掛着這句話,說時,還不住去摸鼻子,生怕不小心會流鼻血。
諸航對此從不感興趣,她從小和男生整天廝混,從沒覺着他們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同屋的莫小艾偶爾過來瞟一眼。還沒看清,就羞得滿臉通紅。
莫小艾是好孩子,同學和老師都這樣說。
“上帝,豬!”寧檬嬌聲驚呼,彷彿UFO落在對面的屋頂上。
上帝與豬可以相提並論嗎?諸航眼都沒抬,她正在電腦上挖金子,那是極弱智的遊戲,但玩起來人很放鬆。
“周文瑾師兄呀,我等了三個月終於看到他了,好激動。我靠,超有型,那寬肩、小腰、長腿,迷死人啦!”
“少在我面前提這人。”諸航拍案跳起。
寧檬目不轉情地盯着,“還在羞惱他的襲胸事件?好了啦,我不知有多羨慕你。”
大一是新奇的,對什麼都滿腔熱血。真的大學生涯開始,就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一堆的書,名字看着學問很高,學起來卻是煩悶加枯燥,而計算機專業更加明顯。
教授們又極不爭氣,上課能把人熏睡,也能把人催逃。
課程這麼無味,精力如此旺盛,只有找其他途經發泄了。
寧檬是戀愛。
莫小艾是看漫畫。
諸航是打籃球。
諸航球打得極好,頭髮短短的,身材高挑,一件大T恤,一條中褲,皮膚晒成蜜色,往男生中一混,冷不丁就魚目成珠。
諸航很快在計算機系出了名,男生女生都簡明扼要地叫她“豬”。
那天,和幾個男生在球場打比賽,汗水把視線都模糊了,對方一個同學被老師喊走了,有人替補上場。
球傳到她手中,她跳起投籃,替補的那個仗着身高蓋帽成功,球又回到她手中,她做了個假動作,那人沒上當,向前一躍欲搶。球從她手中滑落,那人一時收不回手,兩隻手掌正正地印在她的胸前。
雖然她形容自己是飛機場,那也是個有坡度的飛機場。
那人呆若木雞。可能想不到這生猛的球員居然是女生。
她憤怒地跳起,雙手一推,那人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那人就叫周文瑾,大三,從工程系轉過來的。
她和他的梁子就此結下。
所以他縱使“貌美如花”,在她眼中也是一人渣。
“唉,真是吝嗇,還穿背心、長褲,露兩點又不少塊肉。”寧檬氣憤。
“豬,晚上陪我去看個老鄉,我媽媽托他帶了點東西給我。”莫小艾念念叨叨從外面進來,雙手合十,不住向諸航作揖。
她膽子特別小,而諸航沒有膽,一個人在球場練球能練到半夜。
“行!”諸航正煩,出去透口氣也好。反正也沒興趣去圖書館搶位置,搞不好會碰上那個周文瑾。
傍晚的公交總是擠得人不能呼吸,夜色緩緩降臨,街頭的華燈一盞盞亮起。春日的夜晚,令人沉醉。
“我那個老鄉很優秀,是中校,在國防大學進修研究生,作戰指揮專業。”莫小艾說道。
“中校是多大的官?”諸航對軍中的官銜沒概念。
莫小艾雙目幽幽燦亮,“軍中官職是尉、校、將三個等級,中校在校裏面的中間,將最大。”
諸航喔了聲,沒什麼興趣。
“我老鄉有位教授是少將,一花一星,才三十齣頭。少將相當于軍長!”
“不會吧!”諸航怔住。內戰時,林彪十八歲任軍長,被稱為軍事天才。那還是特殊時期,大部分人不上學,有點本事就被吹得天大。現在可是和平年代,精英輩出,三十齣頭的少將,太誇張了。
莫小艾鼓起雙頰,拚命點頭,“真的,他是國防大學特聘的,一周只上一節課。”
“他是不是全軍楷模?”諸航打趣。
“我老鄉說是遙不可及的星辰,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少將,估計後無來者了。”
兩人相視大笑,差點錯過了站。
國防大學門前士兵如石雕,肅穆莊嚴,經過的人情不自禁要放緩呼吸。
莫小艾打了電話給老鄉,過了會,老鄉提着個大包跑出來。
兩人只說了幾句話,老鄉就着急告辭,說晚上還要上課,軍中紀律嚴明。
兩人目送他走進大門。
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從夜色中駛出,站崗的士兵刷地抬手齊眉,大聲喊:“首長好!”
車停下,車門打開,一位俊偉的男子從裏面跨出,微笑回禮。
熾目的燈光清晰地灑在他肩上的一星一花上。
本已俊逸逼人,再一身的軍裝,越發英氣勃勃,沉穩卓然。
諸航與莫小艾不禁雙手緊握,屏住呼吸。
他並不知自己落入別人的眼中,泰然接受一路軍官的致禮,款步向前。
諸航扭頭看莫小艾,兩人不約而同跳起來。
是他,是他……那位傳說中的少將。
“MAN啊!”諸航叫道。
“帥啊!”莫小艾喊着。
那時,諸航覺得真的很幸運,居然親眼目睹到這樣的傳奇人物。
如同皮特很性感、基諾里維斯很迷人、金賢重非常養眼……見到都會興奮地想尖叫,但是從沒想過這些人和生活里的自己有什麼關係。
仰望他們就好了。
可命運是頑皮的,冷不丁就冒出這樣那樣的意外。
四年後,她懷孕,搬進一個小四合院。是老舍筆下那種幾家人合住的老式四合院,特別熱鬧,鄰居間也特別樸實。院中有一口古井,四周佈滿青苔,還有一顆古槐。那時,槐樹正開花,白色的,一串一串,像小小的鈴鐺。摘一片放進嘴邊,甘甜清香。
她每天都在身上罩一件防輻射的外衣,早晨背背英語單詞,下午上網做點事,晚上看書。
鄰居們好奇她怎麼沒有老公陪着。
她隨口接道,他去美國出差幾個月。
鄰居都非常關心她,熱心地指導她怎樣做一個準媽媽。
八月,北京的桑拿天。孕婦特別怕熱,屋子裏是有空調,吹久了也不舒服。她出了一身痱子。
太陽落山後,她打一桶井水,然後光着腳泡在水中,沁涼透體,那是她夏天最快樂的時刻。
院門吱地響了一聲。
在院中忙碌晚飯的人紛紛抬起頭。
那位肩上扛着一星一花的首長就那麼站在門外,不過那天,他穿的是便裝,淡如遠山。
“找誰?”房東問。
他盯着井邊的她。她誇張地嘴巴張大,眼睛瞪得溜圓。
“諸航?”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兩個字,別人聽着是稱呼,她聽出是質疑。
“從美國回來啦!”房東熱心地招呼。
他點頭,“是。”
他大步向一臉獃滯的她走來,“最近好嗎?”就像是每天都見面的人,問“吃過了嗎”那樣自如。
如果算上在國防大學校門前那次,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整整隔了四年。
一點都不好。
諸航腦子嗡嗡作響,差點一頭栽進井中。
怎麼會是他?她一遍遍地問。
諸航吃力地睜開眼睛,窗外天已黑透,眼前一盞柔弱的小枱燈,是房中唯一的光源。
“男生,三點五公斤!”卓紹華正站在她的床前,神情掩在黑影中,看不真切。
是呀,怎麼會是他呢,她怔怔地看着床前的首長。
“你還好嗎?”他以為她沒聽清,身子微欠,又重複了一句。
她想戲謔地回句“為人民服務”,嘴唇一張,隨即整張臉擠成了一團。
痛……
前所未有的痛,痛得渾身冷汗涔涔、揪心虐骨。
他按下被角,“忍一忍,這是手術后的反應,明天就會好受點了。”
她噝噝抽氣,臉慘白如雪,抖得床都跟着晃動起來。
“孩子頭髮很長,個子也很高,護士抱去洗澡了……哦,已經回來了。”
“夫人醒啦,快看看小寶寶。到底媽媽年輕,寶寶特別結實,在十多個剛出生的孩子中,嗓門最大,以後一定也是個將軍。”唐嫂把懷中用薄被抱着的小娃娃放到她身邊。
嗯,將門無犬子,表現傑出是必須的。
夫人?媽媽?呵呵……
不能笑,一笑更扯動神經,痛得撕心裂肺。
“小帥哥呢!”唐嫂拉開薄被。
她瞟過去一眼,接着,眼睛抬起,對着首長一臉愧疚。
遺傳基因那麼好,她卻把孩子生得那樣丑。小臉團團的、紅紅的,絨毛很長,看不出哪裏帥,真像只小猴子。
“初生的嬰兒都是這樣。”首長寬慰,“唐嫂,你把寶寶抱走吧!”
“夫人怎麼沒用止痛棒?”唐嫂心疼地替諸航拭拭汗。
“我不讓用的。”成功理直氣壯地從外面進來,後面跟着個從髮型到服飾,都像吉普塞人的女人。“有勇氣生孩子,就不用怕痛。”
真是……最毒醫生心,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諸航真想跳起來,和這個流氓醫生打上一架,這明顯就是放暗箭。
“嗨,紹華。”吉普塞女郎沖卓紹華嫣然一笑,然後就專註地打量着諸航,那目光毫不掩飾是鄙夷的。
“成瑋,你好。”卓紹華點下頭,對成功說,“打針鎮靜劑吧,她疼得不行。”
“不會死人的。”成功氣哼哼的,沒得商量。
成瑋噗哧一下笑了,“哥,你要和個小朋友計較?”
“女士,你今年高壽?”諸航忍不下去了。聽名字,這吉普塞女郎和流氓醫生是一個窩的,講話都聽着彆扭。
成瑋笑意一凍,“應該比你成熟。”
“女人的年齡計算要像黃金一樣,用盎司算的,算到兩,到分,錙銖必較,別這麼模糊,你給個確切數字!”她打賭這女郎絕不敢接招。
成瑋一下給嗆住,當著卓紹華的面,又不便發作,只好生着悶氣,麗容都青了。
成功眯起了眼,沖卓紹華挪嘴,“你瞧這人需要打鎮靜劑嗎?再來一刀都沒問題。”
卓紹華眼底一片幽然。
“瑋瑋,走吧。我告訴你,得罪誰都別得罪小人,知道么?”成功測了下體溫,朝病床上的諸航冷冷地笑。
諸航朝着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病房裏又只有她和卓紹華。
卓紹華慢慢踱到窗前,背對着她,周身被濃重的緘默所淹沒。
“給寶寶起個名吧!”他說。
“呃?”她懷疑她的耳朵也病了。
“你起乳名,我起學名。”他側過身。
“可是……”她咂嘴,這不應該是她的義務。“我讀的書不算多。”一頭的汗,是疼痛,也是緊張。
“用嘴巴講就可以了,不必寫下來。你有想過嗎?”
從來沒有,這件事連影子都沒在腦海中閃過。
“那現在想想。”他抿上嘴,靜靜地等候。
賴上她了?
“帆帆行嗎?”既然船起航,肯定不能少得了帆,她惡作劇地回道。
他居然同意了,“行,那學名就叫卓逸帆。”
還是他學問高,她不得不佩服,普普通通的名,他加個字,就顯得那麼有氣質。
疼痛泰山壓頂般,她撐不住,又沉沉睡去。
依稀聽到寶寶哇哇哭個不停,嗓門真是大,她不禁皺起眉。
唐嫂說:“寶寶一定是餓了,得讓媽媽餵奶。”
“沖點奶粉。”首長命令。
“喝媽媽的奶比較好,增強寶寶的免疫力,又不會涼不會燙,多方便。”
“沖奶粉去吧,寶寶我來抱。”
“夫人不願意餵奶?”
“我覺得男生應該獨立些,不要養成依賴的習慣。”
唐嫂瞧瞧一臉嚴肅的卓紹華,啞口無言。
諸航再次醒來,天已經亮了,小護士立在床前換藥液,笑盈盈的。
手機的鈴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護士體貼地為她從包包中取出手機,順手按下通話鍵。
“航航,你起床了嗎?”是姐姐諸盈。
諸盈特別疼諸航,媽媽生她時屬於高齡產婦,家中事務又多,諸盈休學一年在家幫着帶諸航。諸航對姐姐是又愛又敬,但諸盈要求很嚴厲。
“起了,正要去洗漱。梓然上學去了?”諸航儘力裝出自然的口吻。
“你姐夫送他剛出門。北京過兩天要降溫,南京冷嗎?”
“南京是江南,秋意剛起,舒服着呢,我……我只穿一件襯衫就可以了。”
“出門要加件外套。到了年底,早早把房退了,還是回北京來好好複習,準備明年二月的雅思考試。”
“嗯!”
“只要你雅思考試通過,我想哈佛那邊肯定會同意你的申請,學費我已準備好了。”
“姐……”
“不多說了,我也要洗洗上班去。晚上不要玩太多遊戲,回北京時告訴我,我去車站接你。掛了。”
“姐姐再見。”懶懶地把手機扔到一邊,想嘆氣。唉聲沒出來,發現床邊不知什麼時候站着首長的母親。
“你是不是天生就愛撒謊?”歐燦冷冷俯視着因懊惱而表情耷拉的諸航,“我要為寶寶和紹華做親子鑒定,也許會有什麼意外發現。”
“好啊!”那樣不止是有意外,還會有驚喜。
歐燦愣住,訝異她的輕快,或者講像是無限期待。而對於剛才電話里的謊言,她卻避而不談,彷彿沒必要回答。
“媽媽,你來了。”走進房間的卓紹華腳步有點匆匆。
“喔,我來找你有點事。”歐燦轉過身,“我去嬰兒室看過孩子了。紹華,以前你曾經講過你身體……”
“既然是病,總有辦法治,只是需要時間。”他用眼神堵住她欲出口的話。
“你確定孩子是……”在父母面前,紹華向來有分寸。自從突然冒出這女子出來,紹華變了。從前,在她講話時,他從不會無禮地打斷她。
“他的長相隨我。”
歐燦無語以對。
諸航嘆息,不敢苟同。
“你爸爸在氣頭上,一時半會不會消氣。今天沈秘書打電話給你爸,讓你做好思想準備,紀檢組要找你談個話,會有個處分。唉,我不知還能和你說什麼。”歐燦仍然無法消化這件事,想想都覺得這是夢,不會是真的。
“諸航還沒能進食,需要休息,我送你下樓。”
卓紹華情緒沒有絲毫波動,似乎聊的是件和已無關的事。
“紹華,你可曾後悔過?”歐燦問。
“從不曾。”
歐燦苦笑,“不要送,我自己會走。”
陽光爬上了窗檯,歪歪扭扭穿過樹梢,伴着晨風射進室內,樓下的草坪剛修剪過,空氣里飄蕩着青草的氣息。
走廊上雜亂的腳步聲多了起來,每天例行的查房時間到了。
諸航屬於成功的病人,查房醫生經過門前卻沒有進來,流氓醫生會單獨折騰她。
睡過一覺,疼痛感消除了許多,隨之漫上來的是飢餓感。隔着被子,她都能聽見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我一會去單位有點事,等成功為你檢查過後,先喝點粥。”卓紹華又回來了。
好窘,他也聽見那餓鳴!
“好,你……多保重。”他的單位不是那普通的機關,那所謂的處分也不知是什麼樣。她如此寄語,有點像送君去前線作戰,你可千萬要平安回來哦!
他笑了,那笑意如流星劃過夜空般,讓人來不及捕捉。
“其實你可以實話實說的。”她替他打抱不平,“我挺你,絕不背叛。”
“我沒事,委屈你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相信她不是信口開河。
他想起幾個月前,暑熱漸消的秋日黃昏,他陪她散步。她住的四合院挨着城郊,走幾步路能看到一畦畦的菜地。在路口的小超市,她停下,說要買點牛奶。
進門時,兩人與一對中年男女擦肩而過。
“紹華?”女子扭過頭,目光與他相遇。
他僵住,心裏知道,終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她是誰?”女子發現了懷孕的諸航。
他沉吟,想着該如何解釋這件事的。
諸航下巴一抬,搶着回答:“我是他表妹!”
他黯然。
一直微笑打量着她的中年男子樂了,“我怎麼不知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她納悶地看向他。
“千萬不要講是遠房的,卓家有幾個親戚我比你清楚。”中年女子接過話。
他的爺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這女子就是他的小姑卓陽,中年男子是她的老公晏南飛。
諸航聽完他的介紹,腸子都會悔青了,禍從口出呀!
她原意是想維護他的形像,卻弄巧成拙。
他很吃驚,真的,二十三歲的小姑娘,算精確點,是二十一周歲多幾個月,卻儘力張開那雙纖細的手臂,想為他擋風擋雨。
“呵,還好還好,蓬畢生輝呢!”從階級層面上來看,她絕對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見。”
“如果有什麼責任,你往我身上推,沒事的,我無黨無派,無組織無紀律。”就差講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着叮囑。
他擺擺手,走了。
經歷的意外多了,卻哪一年也沒今年多。
上班時間已過,大門口非常安靜。車滑過崗亭,士兵抬手敬禮,他緩緩閉了閉眼。
該慶幸是在軍事部門工作,沒人有閑情打聽別人的八卦。他有孩子這件事,事實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來的同事相互敬禮問早安,每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書告訴他,成書記在辦公室等他。
成書記是成功的父親,私下是熟悉的長輩,工作上是他的上級,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門,聽到裏面叫“進來”,忙立正敬禮。
“坐。”成書記拿下鼻樑上的眼鏡,高深莫測地看了又看他,然後起身把門掩上,哈哈大笑。
“說實話,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講我也不是個完人。”
“你是不準備和我說實話嘍?”
“這就是實話。”
成書記眯起眼,笑容一點點斂去,眉宇威嚴地蹙起。“雖然你現在屬於單身,娶什麼樣的女子,組織不便干涉,但是這卻無法掩蓋你曾在婚姻狀態下與別人有染的事實。若在軍中傳開,作為一位年輕的少將,將是什麼樣的影響?所以組織決定,對你進行記大過處分。你接受嗎?”
“接受。”他筆直地迎視着成書記犀利的視線,無所畏懼。
“你小子真夠犟的。這可是大的污點,你父親對你可不是一點厚望,你知道嗎?”
“我很慚愧讓他失望。”
成書拍拍他的肩,“既然這樣,我無話可說。記大過,在將級軍官會議上作書面檢討,然後到紀檢組學習一個月。”
“是!”他起身敬禮。
成書記失笑,“你呀……好了,不說這個,說點別的。上面有個計劃,準備在軍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隊,是為提高部隊網絡安全防護的,叫‘網絡奇兵’。當前網絡安全已經成為國際性問題,它不僅影響到社會領域,同樣也影響到軍事領域。美方稱每天都探測到大量試圖侵入其網絡的黑客襲擊,中國也有這方面的隱患。這個任務讓你能做最合適不過,你是計算機專家。在這個月面壁思過時,你好好地寫個方案出來。”
他點頭。
“聽成功說,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女生,怎麼認識的?”成書記挑挑眉。
他無語。
“罷了,你可以不回答。還是要恭喜下你榮升父親了,你爸爸雖然氣你氣得不輕,估計也會竊喜下,孫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麼時候能定性呢!這兩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開門出去。走廊向左是電梯,向右走幾步是他的辦公室。他遲疑了下,轉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軍事化,方是方,圓是圓,什麼時候都是井然有序。
辦公桌上一盞磨砂玻璃枱燈是室內唯一帶點異域風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從意大利帶回來的。玻璃易碎,怕摔壞,一路上,她都抱在懷裏。燈只在家中擱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辦公室了,說他伏案工作多,辦公室的光線太熾亮,對眼睛不好,這燈光線柔和。
他哭笑不得,辦公桌上擱這像什麼?
燈還是帶來了,一直塞在櫃中。直到處理完佳汐的後事,他才從櫃中拿出來。
學藝術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實際,佳汐是畫畫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們是姑姑卓陽介紹認識的,她和卓陽都在中國美院工作,佳汐那時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那樣的女子,家境好,嬌養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權利和金錢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寬裕的環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想學壞都沒機會。
相處了三個月後,很快雙方家長碰面,訂婚,接着結婚。
不知道別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與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他應該算是稱職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時,他從電腦前抬起頭,發現正在看電視的佳汐憂心忡忡地凝視着他。當對上他的目光時,她忙挪開視線。再迎視,笑靨如花。
佳汐嬌氣,又偏食,弱不禁風似的,但沒生過什麼病。
那天晚上,兩人和爸媽一起吃了晚飯,走着回自己的住處。天氣那麼暖,她竟然感冒了,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點啞。
她喜歡央視二套的《交換空間》,把節目看結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書房寫份報告。
十一點多,兩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還吃了顆感冒藥,嘀咕着:不能加重哦,我還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點,他翻了個身,身邊的佳汐安靜得出奇。他習慣地幫她掖被角,指尖觸摸到佳汐的臉頰,已僵冷。
醫生測定是突發性心肌埂塞,這種病,只幾分種,有時幾秒,就可奪人性命。
佳汐媽媽哭着說佳汐小時候心臟不太好,但發育之後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還留
着。
在佳汐變成一捧灰裝進一個玫瑰木的盒子裏時,他才相信,這個世上已沒佳汐。
成功私下裏問他是不是很難受?
他沒來得及太難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對接二連三的意外了。
“鍋”卸下來的感覺真的是非常好,諸航真想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自己。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間方便。在前三天裏,令人羞惱無比,她居然吊著尿袋。
稍微有點目眩,腳下發軟,起身時,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傷口。成流氓雖然討厭,手術做得真不錯。刀口是橫着的,縫補時用的腸衣線,不必拆線,自然與身體融合。線跡不很明顯,時間久了,只會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進進,已經非常自如。
唐嫂羨慕至極,拚命地誇年輕就是本錢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說到這,她又轉折了下,我們那時孩子都是自己帶。
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裏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裏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着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着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餵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圍巾,戴上帽子,“月子裏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撥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裏。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只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面秋高氣爽,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着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着雙手緊抓着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大雜院也不錯。”她抓抓頭髮,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草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后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後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託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彷彿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蹩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只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着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帘,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裏面樹木郁深,樹梢間隱隱有房屋林立。只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
她不由地拽住卓紹華的衣角。
他側目看她。
“他們有槍。”她指指士兵,車速已放慢。
“嗯。”然後呢?
“我會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聽到的音量低語。
“為什麼?”
“我手裏沒有槍呀,打不過他們。”
嗓子發癢,他咳了幾聲,“應該沒有機會打得起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
“可是這氣氛……讓人不由自主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我還是住到……”大雜院去。
“第二個院子就是我們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斷她的擔憂。
他沒有提過,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雜院,而是獨門獨院。
一個比唐嫂稍微大個幾歲的婦人腰上扎着圍裙從院中出來迎接他們,搶先探身拉開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與卓將出自一個模子。
卓紹華又把傘撐開了,他告訴諸航,婦人姓呂,是家中請的阿姨,負責家務和做飯,唐嫂專門照顧帆帆和她,偶爾有重活,勤務兵會來幫忙。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讓她沒有後顧之憂,沒人會當她是使喚丫頭?那麼……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進屋休息。”精明的呂姨看出她的彆扭。
“我來。”卓紹華點下頭,“麻煩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與她來講,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環境。
與外面肅嚴莊重的氣圍比較,院中溫和太多,正中間有一個花圃。她認得裏面種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射,只有一朵黃色的玫瑰與已不再翠綠的枝葉一起在風中搖曳。這個品種很名貴,栽種起來也很複雜。想像呵護它們的,必然是一雙纖細的手和一顆溫柔細膩的心。
左右的房間是書房與客房、畫室,朝南的是客廳與主卧室,現在多了間嬰兒室,住着小帆帆。她堅持住朝東的客房,這樣,太陽一升起,打開窗,就能看到第一縷陽光。
沒有人否定她這個決定,呂姨和她有靈犀,說這屋她一早就通風,裏面的被褥鋪得非常軟和,聞聞還有陽光的味道。
產婦吃的飯都是淡而無味,她只能勉強自己吃幾口。
家中多了新成員,總有點忙亂,到九點個個才回屋休息。她沒有往客廳與主卧室跨一步。
房間裏沒有書,也沒有電視,這是唐嫂的意思,說為了她的眼睛。她睜着眼躺在床上。這裏位於都市,卻無喧鬧。寂靜中,風捲起樹葉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她數了會羊,數了會兔,突然發現一件事,小帆帆屬兔哎,於是,她縷續數兔,大兔、小兔……睡意緩緩襲來。
沒睡多久,她被飢餓叫醒了。彷彿前心絞着後背,一刻都不能忍。懷孕的時候,為了小帆帆的營養,放開肚皮來吃,把胃撐大了。
屋中沒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開門,仔細辨認了下方位,記得廚房在院門隔壁。
夜深如海。外面的路燈透不進茂盛的枝葉,唯有天上的月借了點光明。
廚房的門沒鎖,燈的開關就在門邊,冰箱在里側。拉開冰箱門,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給她煲的那些營養湯,沒有一點吃的,哦,還有幾根黃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錯的,擰開籠頭洗凈,也沒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勁,牆上突地多了一道影子。她認得來人是卓紹華,羞得恨不得鑽桌子下面,感覺像半夜越牆潛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黃瓜。
她撇下嘴,無奈地轉過身,呵呵擠出兩聲笑,“我……有點餓。”
不知怎麼,他不言不笑的樣子特別懾人,她像是有點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鈕扣扣得一絲不苟,腰帶扎得嚴嚴實實。默默閉了下眼。他走過去,從她嘴邊拿過了黃瓜。用刀切去她啃過的那一端,然後把餘下的切成了絲。那刀法,嫻熟流暢。
碗裏放進兩碗水,點火,水開,從柜子裏拿出一卷麵條,倒入水中,等沸的時候,從冰箱裏倒了一碗煲好的湯,在微波爐中加熱。麵條起鍋,穩穩的盛入湯中,然後把黃瓜絲擱上面,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醬。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遞過一雙筷子。
她雙手接過。
他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暗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她埋頭吃面。
沒有人說話。
她把面連湯吃得一乾二淨,話說份量可不太少。
他遞過一個水杯,水是溫溫的,讓她凈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燈、關門,他送她到客房前,看着她進屋上了床才離去。
她打了一夜的飽嗝,暗暗發誓:即使以後餓死,也絕不出外覓食。
餓死與撐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嚴。
夕陽落下去了,空氣里有了涼意。諸航看着那角還在天光里的院牆,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長長的歲月,就這麼又撕去了一頁。
這生活有如風燭殘年,天亮時睜開眼睛,然後慢慢靜待天黑。
仰起頭,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給她搬了把躺椅,陽光不錯的時候,讓她曬太陽。她就差一幅老花鏡,一個毛線球,一隻卧在腳下的老貓。
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不能喝涼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風,不能淋雨,不能出門……從醫院到這四合院,其實就是從一個監到另一個監。唐嫂和呂姨是那牢頭獄霸。
二十多年沒幹這樣的事了,她又掰着指頭數日子,如兒時盼着過節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裡,她家是個小鎮。市裏的遊樂場和動物園,那是孩子最留戀的地方。
還有十二天,就是所謂的“滿月”,聽說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沒人來串門,從院中看見路過的其他住戶的保姆們,一個個都是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似乎都藏着重大的機密,一停下,就會被人竊聽。
唐嫂和呂姨也很有職業道德,不論人家長短,交流的都是做飯心得、護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為小帆帆做棉鞋,鞋頭上綉着個老虎頭。
小帆帆和她一樣,不太適應環境。現在除了睡覺,醒着就是哭個不停。那音量一點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小腦門上密密的汗,小手還在空中揮動着。
唐嫂怎麼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對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着,你也該抱抱孩子。他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沒有安全感。”
說完,把小帆帆朝她懷裏一塞。
她雙臂僵直,肌肉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驚恐地瞪大眼,無措地哼哼着:“帆帆好,帆帆帥,不哭,不哭!”
奇迹出現,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聲漸弱,最後似乎還嘆了口氣,往她懷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為羞窘。
“我說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媽媽,現在,他是餓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個灌滿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裏。
吃飽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還勾着她的一個指頭。
從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項工作,早晨起床后,要去嬰兒室陪着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來時,必須聽到她的聲音。
嬰兒室隔壁是客廳,再過去就是主卧室。
主卧室和沐佳汐的畫室,並不是禁地。呂姨每天打掃,都會把每個房間的窗和門打開着,裏面的佈置,人站在院中一覽無遺。
可能唐嫂與呂姨以為她是忌諱裏面有佳汐的痕迹。雖然她們掩飾得很好,有時也能捕捉到她們射過來的探究目光。
她只當沒看見。
首長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復上班了,但上下班很守時。晚上回來都會和她一起吃晚飯,早晨她會多睡會,起來時,他已走了。晚上的時間,他都是給小帆帆。
一天之內,他們之間講的話用一隻手掌就可以計算完畢。
她以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後來才知唐嫂是獨自睡在嬰兒室,早晨首長才把帆帆抱給她。
她聽得瞠目結舌,無法想像那麼高大的男子和一個幾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床上是什麼情景。萬一小帆帆尿床呢?萬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裏,起床去洗手間,發覺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見院中樹下有人影一閃。她嚇了一跳,還當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長。夜裏的風有些大,將他的頭髮吹得微微飄起,指間的煙頭也忽隱忽亮,像田野里的螢火。
在寂靜無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覺他是這般的孤單、凄清。
深愛的妻子突然與自己天人相隔,那種痛沒有詞語可以恰切的描繪。
她心中不由發酸。怕他發覺,放下窗帘,又埋進了被窩中。
她曾經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因為她無法給帆帆一個光明的前景。
墮胎是可恥,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幾個月,出生后卻是幾十年長長的人生。她什麼時候都可以衝動,無所謂地誇下豪言壯語,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服了她,他說他來帶,他會做個稱職的父親。
他沒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聲叫醒,今天安靜得有點出奇。她起床時,看了下時間,小帆帆該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聲隨着薄涼的晨風一同吹來,唐嫂笑咪咪地在院中晾衣服,呂姨不在。
唐嫂朝主卧室挪了下嘴。
她沿着琴聲走過去。
那幅畫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進去,會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卧室很大,外面是間起居室,鋼琴挨窗放着,上面矇著針織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發襯得人美如詩。
卓紹華一手抱着帆帆,一隻手歡快地在琴鍵上遊走。她對音樂是門外漢,只覺着曲子清靈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緩緩流過心田。
小帆帆安安靜靜地獃著,很是享受。
“諸航,進來吧。”他明明沒有扭頭,不知哪隻眼睛看見她了。
她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諸航……豬航……會飛的豬,姐姐叫諸盈,明顯就比她的秀氣多了,還好她不是個秀氣的人。爸媽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學叫她豬,只有他認認真真地叫她“諸航”。
低沉溫厚的嗓音叫出這兩個字,聽着似乎也不那麼難聽。
她猶豫了下,跨了進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裝,深V領的駝色毛衣,卡其的休閑長褲。
他收回手,讓她抱着帆帆,微微往一邊挪了挪,給她挪了個地方,然後十指如飛,一曲溫婉輕柔的音符從指下流淌出來。
一寸陽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寧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長很帥。
一曲彈畢,又是一曲。難得她聽出來了,是貝多芬那首有名的《快樂頌》,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飛揚,歡愉無比,結尾音符活潑似跳舞。
她先是筆直地坐着,在琴聲中,慢慢放鬆下來,她低頭看小帆帆。這傢伙很不厚道,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眼皮眨了幾眨,睡上回籠覺了。
悠揚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畫上句號,他轉過身來。
她姿勢彆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臉,免得首長深受打擊。“很好聽,很好聽,再來一首。”
“噓!”他豎起手指,壓着自己的唇,“別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剛睡了一會,沒有很久。”她蒼白地辯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兩人一同進嬰兒室,把他放上搖籃。
“有沒覺得帆帆長大了?”首長溫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嗎?抱在手中還是小不點哎!她瞪着帆帆白白的小手,發獃。
“諸航,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她愣了下,不習慣這麼跳話題,“我媽媽講我很野,男孩子愛玩的我都愛,而且玩得比他們都好。經常闖禍,一闖禍就要罰跪。我家有個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長時間呢,姐姐要是在家,就會偷偷把香掐斷,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隨你了。”他少年老成,從沒有這般肆意飛揚的時刻。
這是誇獎還是譏諷?
午飯後,家裏來客人了,是戳破他們東窗的姑姑卓陽和姑夫晏南飛。
真是恨呀,他們開車去郊外玩,路上,車出了點問題,才到那家小超市買點水,結果就撞上她和首長了。不然,事情不會這般複雜的。
諸航還是開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着日頭等天黑。
卓陽對諸航並不熱情,表面上的禮貌還是有的,打過招呼,便和卓紹華去了畫室,她陪晏南飛去嬰兒室看帆帆。
晏南飛帶了V8,拍了會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過來。”他解釋道。
諸航聳肩。
帆帆喝了果汁,剛剛解過大便,洗過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會,睡著了。
諸航領着晏南飛去餐廳喝茶。
“不了,我們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見諸航的那把躺椅,放鬆地坐了下來。
早晨呂姨剛清掃過院子,現在又落了一層樹葉,最後一朵黃玫瑰也凋謝了,秋,臨近尾聲,擋不住的蕭瑟幽幽漫來。
“紹華心情怎樣?”晏南飛人很溫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陽就一般了,連清秀都勉為其難。可是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舉手投足間儼然以美人自居,這要麼是自小被家人寵壞了,要麼是晏南飛的深愛,讓她混淆視聽。
諸航不太明白地擰了下眉,“和以前一樣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對着對面的畫室,她看見卓陽撫摸着牆上的畫,不時抹淚。
佳汐音容不在,靈魂卻已永恆。
晏南飛嘆了聲,“也只有紹華,背了這麼大的處分,還能這般雲淡風輕。你呢,好嗎?”
“我說我很好,你會不會很失望?好吧,我有強烈的罪惡感。”她把幾根不聽話的頭髮別到耳後,一不留神,頭髮長及肩頭了。
晏南飛挑眉,不禁莞爾,“你的神情可不像。不過,我欣賞你這樣。人應樂觀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憶里。”
她訝異他的態度。作為卓家的長輩,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愛紹華。”
她差點撲倒在地。
“這麼年輕的女生,心甘情願地為他生兒育女,連個象樣的婚禮都沒有,還要被長輩們誤解,不是愛又怎麼撐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內牛滿面”,面上一派嚴肅。
“我當然是愛他,這樣我的行為是神聖的。如果不愛,我不過是破壞別人婚姻家庭的壞女人。”
晏南飛沒有笑,“不要這樣講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壞丫頭。誰沒有年輕過,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一兩件衝動的事?”
“你會相面?”
他搖頭,“丫頭,你的姓是朱還是諸?”
“諸葛的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鐘,眼神幽深恍惚。
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臉,“我臉上沾東西了?”
他回過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沒有,沒有。下次不要這樣講,諸葛是單獨一個姓,你要說是諸子百家的諸。”
有區別嗎?首長提過這位姑夫原先是中國駐希臘的參贊,最近才回國調進工信部任職。
“我以為你和他們應該是一派的。”他對她太親切了,她朝畫室飛過去一眼。
他戲謔地回道:“因為我姓晏呀。”
她點頭,豎起大拇指,隨嘴溜了句,“怎麼沒帶你家孩子一起來玩?”
“我們沒生孩子。”
她愣住,訕訕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衛呢!”
“我喜歡孩子,卓陽怕痛,也怕影響體型。現在我也習慣了,兩個人也很好。”不知怎麼,深埋在心底的這些話,晏南飛沒有絲毫猶豫地就在諸航面前說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飛笑,“現在講這話是不是有點晚了?”
諸航跟着笑。
夕陽又西沉了,今天的時光過得有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