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老兵不會死,只是漸凋零
楊先解下背負在身後的包袱,從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瓦罐,那是一個骨灰罐兒。
雙手捧着骨灰罐兒,楊先用清脆脆的童聲說道:“遵照先父意願,他的骨灰分成兩份,一份留在巴山,這一份送給你,先父說史環妹子知道如何處理。”
楊瘋子是阿布卡,是先遣小隊的一員,這些都不過是後來附加給他的身份罷了,他的本質依舊是揚州軍的戰兵。
他是從揚州軍出去,就算他的人不能回來,但他的骨灰卻回來了。
早在幾十年前,揚州軍就已不復存在,而是併入了毅勇軍,作為揚州軍的最後一名戰士,楊瘋子用這種形式實現了最終的回歸。
奮戰一生,從不曾輟,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
“先父要我告訴史環妹子一句話。”
“什麼話?”
“我從不後悔。”
聽到這句話,史環頓時淚如雨下,雙手捧着那個小小的骨灰罐子喃喃的念叨着:“楊大哥,我的楊大哥啊,我早就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楊先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看着史環。
史環瞬間明白過來,好像瘋了一樣返身回屋,大聲嚎哭着不停的翻箱倒櫃,很快就找到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面紅色的三角小旗,旗面上早已經被炮火和箭矢打的千瘡百孔,隱隱還能看到一片片的深褐色殘留,那是多年前勇士的鮮血浸染過的痕迹。
江北先遣軍的戰旗。楊瘋子曾經打着這面旗幟苦戰多年,最終卻被史環剝奪,收回了這面旗幟。
將早已陳舊破敗不堪的紅色三角小旗鄭重的捧到楊先面前,小旗上不僅用英雄血,還有史環的熱淚:“這是屬於楊大哥的東西,應該由你帶回去。”
楊先收起了那面斑駁的小小旗幟,摺疊的整整齊齊收藏在貼身處,然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說。
她就這麼走了。
史環甚至沒有挽留,因為她知道這個小女孩早已不屬於揚州,也不屬於揚州軍了。
只有她的父親才屬於早已不復存在的揚州軍。
數日之後,楊瘋子的骨灰被史環安葬在梅花嶺上,就在史可法的衣冠冢之側,卻沒有樹碑,僅僅只是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楊瘋子的另一半骨灰則永遠的留在小巴山上,準備等到浮屠塔修建完成之後作為聖物永遠的享受後世香火供奉。
在史環送別楊大哥的同時,張啟陽也送別了自己的老戰友張萬三。
在小吳庄民團時代,張萬三是總教官,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職務則是後勤軍需總官。
這個張萬三從來就沒有顯赫的功績,更沒有值得誇耀的殲敵數字,但卻事實上參與了幾乎每一場戰爭,絕對是毅勇軍中的元老,人緣非常的好。
張萬三這個人既不英明也不神武,屬於扔到人堆里就會消失不見的那種角色,從不張揚也不居功,一直都在默默無聞的充當著幕後英雄的角色。
僅僅只比張啟陽年長六歲的張萬三就這麼走了,就好像他活着的時候那樣,他死的很平靜也很默默無聞。
素來身體還算健壯的張萬三並沒有什麼病情,人們甚至沒有想到他會死,僅僅只是一夜之間就撒手人寰天人永隔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或者是遺願,就這麼悄無聲息的走了。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毅勇軍將星隕落,先是昔日的中路軍總指揮李紹因病而亡,緊接着就是在海外苦戰二十年的超級戰鬥英雄韋無病壽終正寢,張萬三已經是第三個了。
百日之內,連連折損三員大將,全都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死於終老。
時間,才是所有生命最大的敵人,無論是英雄還是豪傑,都會死去,都會消亡。
縱是千年鐵門檻,終究一個土饅頭,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態,似乎也不必太過於傷心。
人終有一死,張啟陽並不怕死,但他卻必須儘可能的抓緊時間。
“張萬三總官只比我大六歲,說話之間就沒了。我真的擔心,擔心啊!”張啟陽無奈的苦笑着:“你應該不會笑話我吧?”
金絲雀笑道:“老爺是何等的英雄豪傑,當然是不怕死的,只是在擔心這一身的學識無法流傳下去而已。”
金絲雀的這句話,說中了張啟陽的痛處。
他這一身的本事,超越歷史的見識和學問,不論是人文社會還是自然知識,都具有極其先進的前瞻性,若是不能流傳後世的話,後世人就一定會走很多彎路。
他在儘可能的抓緊時間,將腦海中的所有知識都說出來,由金絲雀進行筆錄、整理、匯總,編纂成冊交給學生們去學習。
“上次咱們說到哪裏了?”
“老爺說到了內燃機的工作原理,只是婢子還不怎麼明白。”
“你不需要懂那麼多,先記錄下來,隨着技術的發展總會有人看明白的,希望我留下的這些個學識能對後世人有所幫助。今天咱們就說說內燃機的具體應用。”
張啟陽很隨意的說著,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毫無章法且又凌亂不堪。
就算是聰慧如同金絲雀,張啟陽所說起的這些個東西,絕大部分都不懂。
正如張啟陽所說的那樣,懂不懂不要緊,一定要先記錄下來,然後再慢慢的整理匯總,一定要把這些知識留給後世人作為重要的參考,隨着技術的逐漸進步,總會有人看懂。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紅日西斜的傍晚時分。
就在張啟陽和金絲雀準備休息一下的時候,貼身的侍從從外面進來,手裏捧着一本書。
書名是《勇毅公本紀》。
看到這本書,張啟陽的心中頓時一緊。
這是許文才給他寫的個人傳記,按照傳統,只要張啟陽不死,這本書就不會首尾,以許文才的嚴謹態度,必然會忠實而又可觀的記錄勇毅公張啟陽的生平。
但是,張啟陽還好好的呢,這本書就送過來了。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勇毅公本紀》已經寫不下去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本書的作者許文才已經……
“許大人已於上個月的二十八駕鶴西去,整理其遺物之時發現了這步未競之作,還有許大人的一封遺書,是寫給大帥的。這才託人送了過來。”
聽聞這個噩耗,張啟陽忍不住百感交集。
作為毅勇軍的創始人之一,許文才的個人品行與操守無可指摘,絕對是個非常合格的監軍,而且和張啟陽的私交甚厚。
完全就是因為政治上的原因,張啟陽才不得不把他排擠出去。
許文才絕對是個君子,而且是那種經典的儒家傳統意義上的君子,但他的理念卻和張啟陽相差甚遠,這也是當初不得不把他作為政治犧牲品的重要原因。
無論以前許文才和張啟陽有過什麼樣的交集,現如今都已成了過眼的煙雲。
打開許文才的遺書,熟悉的筆跡頓時躍入眼帘:“今日胸悶,頭疼欲裂,自知時不久矣。文才無家無室無子無孫,唯一書生爾。心無他念,不惜自身,臨別之言善亦。張帥詳明之。”
“文才本是青蠅,因緣際會附與張帥之尾,成毅勇偉業,不辜此生成為一快,幸哉!”
“匡扶社稷之功可有昭日月,私黜朝廷之過自有後人評說。”
“兵起小吳庄,復日月而匡天下,此為人臣本分。然窮兵黷武者吾深惡之,須知好戰必亡,逞一時疆域之強者,始蒙元而無後乎?”
“如蒙元者,崩之。如毅勇軍者,必崩之。張帥之在一日,或尚可控,操天下於股掌之間。然花無百日之花無百歲之人,張帥殂后,天下何如?”
許文才的這封遺書,對於張啟陽的指責頗多,這完全符合許文才的風格,很是有點警醒的味道在這裏。
在這封遺書的最後,許文才又着重提到了那本沒有寫完的《勇毅公本紀》:“張帥握強兵而不篡,延大明國祚,未曾讓文才睹天下分崩之局,幸甚。此文文才未競,唯願張帥好自續之。”
自己給自己寫史,少不了掩飾過錯誇大功績之詞,但許文才卻深深的知道張啟陽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會象自己一樣可觀公正的記錄自己的生平,而不會刻意的抑過揚功,這點胸襟張啟陽還是有的。
讓張啟陽續完記錄他自己生平的這部史書,其實就是要他為歷史負責,分明就暗含着“好自為之”的意思。
“這個老許啊!”張啟陽微微的搖着頭,憋了好半天最終才說出一句話來:“還是以前的那個老許,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無論是身在高位,還是居於清貧,許文才依舊是原本的那個許文才,他的思想他對待事務的看法,依舊是傳統式的,充滿了老派儒生的孤傲和迂腐。
有些話他說的很對,有些話卻似是而非,那完全就是他並沒有完全接受這個正在經歷劇變的世界,始終活在自己的思想當中。
不管怎麼說,作為一個昔日的和作者,一個從前的戰友和夥伴,至少從個人角度上看,老許實現了他的人生包袱,雖然遠遠談不上完美,卻也可以算是死而無憾了。
不論張啟陽是不是認同許文才的這封遺書,至少有一點引起了張啟陽的重視:天下何如!
的確,自己活着一天,就可以牢牢的控制着天下大勢,但是死了之後呢,這天下會成個什麼樣子?這也正是張啟陽的隱憂。
張啟陽這一生,可謂精彩紛呈,用一句世之豪傑來形容絕對不算過分。
破偽清復大明,千秋功業斑斑如鐵,王天下而臣諸侯,也曾讓乾坤逆轉,也曾讓江河倒流。
無論權勢還是韜略,或者是對於這個三萬里河山的影響力,若是張啟陽自認是第二,就沒有誰敢認這個第一。
但也就是僅僅如此罷了,什麼樣的英雄豪傑都不是歲月的對手。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使人間見白頭,這才是最大的無奈。
張啟陽已經六十多歲了,早已是兩鬢染霜的年紀,應該考慮一下身後事了。
他死了之後,這個天下會成為什麼樣子,這才是當務之急,是最需要考慮的問題。
張啟陽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接班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眼前的金絲雀就是他刻意培養出來的接班人,但金絲雀繼承的是張啟陽的學識而不是權勢。
按照傳統的思維,張啟陽就應該把一切都交給自己的兒子張少平,父死子繼從來就是最天然的傳承方式,而且張少平確實被自己手下的那些軍官們當做是“少主”,被當成了毅勇軍未來的主宰。
但張啟陽卻知道自己的兒子絕對不適合成為自己的繼任者。
一來是因為張少平沒有足夠的韜略和功績,根本不足以服眾。
再者還是因為張少平確確實實不是領袖的那塊材料,他反而更有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工匠。
按照後世人的說法,張少平天然就應該成為工程師,機械方面的工程師。
這小子自有就酷愛機械,一直都在朝着這個方面發展,並且取得了非常優異的成績:他發明了一套減速裝置,可以更加便捷的控制蒸汽機的功率輸出。
張少平或許會成為大明版的機械之父,但卻絕不可能成為政治人物,至少張啟陽還沒有看到這種可能。
其實,現在的毅勇軍並不是特別需要一個具體的領袖。
尤其是在軍校體系之內,連張啟陽的作用都極度的淡話了,徹底淪為一個先行者,成為精神偶像式的人物了。
軍校體系早已完成了自我閉合,成為一個可以自洽的系統,雖然張啟陽依舊可以施加很大的影響力,但是就算是沒有了他,整個軍校體系依舊可以自由運轉。
從一開始軍校成立的時候,就不需要個核心,軍校裏邊就沒有核心,或者說每一個軍校生都是一個獨立的核心。
開創了軍校並且讓軍校可以自行運轉之後,有沒有張啟陽這個人早就不那麼重要了。
反而是原本那箇舊有的毅勇軍,更需要張啟陽這個人。
張啟陽就是毅勇軍,毅勇軍就是張啟陽,二者早已融為一體了。
昔日那些老牌的毅勇軍將士,已在逐漸凋零,隨着時間的延續,張啟陽他們這一批人必然會消散的乾乾淨淨。
老兵不會死,只是漸凋零。
除了張啟陽之外,毅勇軍嚴重缺少一個靈魂式的人物,一個可以做為張啟陽的繼任者而存在的第二領導者。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哪天我象張萬三那樣突然就死掉了,你覺得有誰能夠成為我的繼任者,繼續統領毅勇軍呢?”
金絲雀的回答果斷萬分:“沒有,沒有那樣的一個人,若是沒有了老爺,誰也無法繼續領導毅勇軍,誰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