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禪讓準備
四個侍講學士,六個侍講教授,共同構成了大明王朝的太子師班底。
作為朱長生的老師,這十個人的意見從來都沒有統一過,甚至經常爆發激烈爭吵。
比如說方學士這樣的儒家宗師,素來就主張用經典的儒學作為“教學大綱”,尤其應該使用孟子的“仁愛”理論,為的就是塑造出一為有道明君。
這是最典型的儒家思想。
而顧炎武則更注重“務實”二字,堅決摒棄那些空口白話式的空洞理論,用實際行動踐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做法,格外強調“民生”二字。
他始終認為,只要能讓老百姓過上安穩的日子,這大明朝的江山就是鐵打的,一定可以千秋萬代於天地同存於日月同輝。
作為最年輕的“太子師”,陳茂則反覆強調“民族”理論,不停的給朱長生灌輸“危急意識”,認為下一代的君主絕不能安於現狀,而是應該不停的開疆拓土,至少要開拓更大的生存空間。
種種思想和迥然相異的教學方法,很難取得其他人的認同,自然也就少不了激烈的爭吵。
但是,今日,這十位“老師”卻非常難得的取得了一致,意見空前統一,正在圍繞一篇文章展開討論。
這片文章的題目是:《生民論》。
這是朱長生的出閣之作,以顧炎武的思想為基礎框架,融合了儒家和陳茂的觀點進行闡述。
所謂的出閣之作,基本上就相當於是朱長生的“畢業論文”,按照大明朝的傳統,只要這篇文章一出,就代表着朱長生正式成年了。
同時,這篇文章將成為他登基之後的主要施政綱領,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整個大明王朝,都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因為這篇《生民論》要公示天下,不僅代表了朱長生本人的理論水準,也代表了未來的政治框架,其意義之重大無論怎麼強調都不算過分。
這麼多的老師,教導了這麼多年,不光是為了培養出一個合格的君主,同時還要對全天下人有個交代。
而這篇文字就是最後的試金石!
斟字酌句,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需要反覆修改,一丁點的錯誤都不允許。
因為朱長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太子,若是這篇文章不合格的話,朝野上下只要有人提出質疑,現在的皇帝陛下就有足夠的理由把這篇文字“打回去”讓他們重新寫過,那就意味着對朱長生的教育嚴重不合格,就意味着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君主。
若是真的出現這種狀況,那就真的是只能延後繼位的時間了。
“穩,萬事只求穩妥。”翁皇后很清楚的知道這篇“畢業論文”到底有多麼重要:“且不忙成文,只求沒有絲毫錯謬之處即可,哪怕多打磨些時日也是可以的。”
第一篇底稿早就交給黃得功看過了,作為最大的外戚,同時也是翁皇后最大的外部支援力量,黃得功對那篇“畢業論文”表示出了極大的不滿,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太穩了”。
四平八穩、中規中矩,雖然沒有任何明顯的錯誤,同時也沒有絲毫亮點,這樣的文字說的好聽一點叫做穩妥,說的難聽一點根本就是平庸。
大明朝新一代的君主,怎麼可以是平庸之人?
這樣的文字,連黃得功這樣的內部人員都不認可,更何況整個朝野呢?
以勇毅公張啟陽激進的風格,必然比認同這種東西,所以第一篇“畢業論文”已經作廢。
這篇文字,比考狀元的八股文更加謹慎,不僅要求一定要出彩,還不能流露出貪功冒進的激進思想,否則的會很容易被扣上一個“好大喜功”的帽子。
大明朝的君主,絕不能是隋煬帝式的人物,所以必須再次修改,而且是做出很大的改動。
“這篇《民生論》強調的民生二字,追求的就是萬民安居樂業的效果,但這遠遠不夠。”關鍵時刻,陳茂一針見血的指出了最根本的核心思想:“縱使民有隔夜之財家有富足餘糧,但那不是目的而是前提,應讓天下人明白,這些資材要做何之用!”
既然是以《民生論》為題,最主要的內容就是“修養生意繁榮百業”為主要宗旨,但那僅僅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絕不可本末倒置。
讓人民富裕國庫充盈,是一個前提,卻不是最終的目標,關鍵是實現了這個目標之後要做些什麼。
“國富為兵強之根本,一定要將這個論點貫穿始終!”
在陳茂看來,國家的富裕和民間的充盈,都是對外擴張的基礎,而不是最終的目的。
方學士第一個表態:“陳侍講言之有理,我附議。”
作為朱長生的“班主任老師”之一,方大學士和陳茂的觀點並不是很一致,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卻贊同陳茂的說法。
更準確一點來說,他附議的不是陳茂的觀點,而是陳茂的身份。
陳茂的毅勇軍的人,同時還是皇帝的人,代表着大明王朝最大的兩股勢力,只要勇毅公張啟陽和當今天子表示了認可,這事基本上就算的定下來了。
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如何能讓朱長生順利繼位,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一切都需要為這個宗旨服務。
而這恰恰就是翁皇后和黃得功的意思。
就在十個老師為了這一篇“畢業論文”而忙的焦頭爛額之際,張啟陽的一封書信傳到了內廷。
這確實是一封書信,而不是上疏。
因為張啟陽還擔著“侍講教授”的頭銜,雖然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給朱長生上過哪怕一堂課,但他確實朱長生的老師之一,至少還有這麼一個名義。
這封書信是從司務司轉到了內務司,也就是說皇帝本人已經看過這封信了,現在轉到內廷就代表着當今天子對這封書信的首肯和贊同。
張啟陽的書信簡單明了,除了例行公事一般的虛文之外,還提到了一個“個人建議”。
張啟陽認為,教育是百年大計,現在正推行天下的義學堂應該成為一種制度。
教導民眾讀書認字,由官方出錢出力大舉興辦義學堂,不應該是一時心血來潮之作,而是應該成為制度長久推行。
張啟陽建議這“重視教育”“提倡開化”這一部分內容加入到“畢業論文”之中,作為新朝施政綱領的一部分。
張啟陽的建議,實在是太重要了。
馬上照辦!
足足用了十幾天的時間,才終於在十位老師的“指導”之下,將朱長生的“畢業論文”第二稿書寫完成。
為了謹慎起見,這次並沒有如上次那樣給黃得功“內部審閱”,而是先給北邊的張啟陽發了一份。
十二天之後,經過張啟陽親筆“斧正”的第三稿傳了回來。
直接採用經過張啟陽親自修改的第三稿為藍本,馬上又作了一篇當做是定稿,上呈當今天子。
天子在這片文稿上只批示了一個字:贊!
雖然這個“贊”字明顯是安寧公主的筆跡,但既然是用天子的名義做出了肯定,那就代表是定稿了。
按照傳統,這篇《畢業論文》還應該由朝廷再做審議、校對,但翁皇后卻顯得有些着急了,想要馬上明發天下,最終還是被眾人阻止住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當然要走完整個流程,不可忽視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
其實,這也就是走個流程而已。
以黃得功為代表的“后黨”“外戚”肯定不會反對,而且絕對會極力首肯大加讚賞,而皇帝本人已經做出了批示,又經過了張啟陽這個最大的地方實力派人物的認可,誰會傻到冒着和大半個大明朝做對的風險去糾結一些細小的“不足之處”呢?
僅僅只過了四天,這篇《生民論》就作為朱長生的出閣之作明發天下了。
這預示着,朱長生的繼位已經完成了理論上的一切流程,只剩下最後的具體實施。
“明年的春闈,朕意暫時取消,拖到秋後再開,皇嫂意下如何?”
當皇帝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翁皇后依舊保持着以往的低調和“不干預”做法:“開科取士是為國選才,乃國之大事,豈有後宮干涉之理?”
皇帝當即就笑了:“眼瞅着就要進臘月了,還說什麼干涉不干涉的?這事需得與皇嫂商議。”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明年的秋天,朱長生就是大明朝的新一代君主了,而你則是臨朝參政的皇太后,這麼大的事情必須和你商議一下。
這是皇帝第一次和翁皇后商議國家大事,同時也代表着他用一個很認真的態度在和未來的皇太后商議具體的朝堂之事。
雖然一直都想着成為皇太后,但是真到了這個時候,翁皇后反而猶豫了,她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取消明年的春闈,改作秋闈,絕不僅僅只是延遲一次科舉那麼簡單,其中暗含深意:一般情況下,新皇登基之後,為了拉攏天下的讀書人,同時也是為施恩四海,都要是開恩科的。
春天剛剛考過一場,馬上就又開恩科,不僅流程上麻煩,體制上也有說不過去。
還不如並做一場科舉考試,直接開恩科。
翁皇后明白這一層意思,但她卻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若是直接表示同意,似乎顯得自己太過於心急,急着讓兒子登上皇位,好像很着急的要把現在的這位皇帝掃地出門一樣。
若是表示否定的話,似乎又顯得過於消極:再有大半年的時間,你就是臨朝參政的皇太后了,連這麼大的事情都沒有主張,還怎麼做一個實權太后呢?
大明朝的歷史上,太后掌權的事情一點都不新鮮,但是在還沒有正式成為太后的情況之下,就參與國家重大事物的情形,卻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皇帝早就看出了翁皇后的顧慮,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說道:“皇嫂的顧慮朕是知道的,其實大可不必,皇兄能以社稷傳我,足見兄弟情深。皇嫂不必如此瞻前顧後,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好了,你我本是一家人,就算我……朕不做這個皇帝了,也不是外人吶,有什麼不好說的呢?”
“我……公主那邊是怎麼個意思?”
這大明朝的政務和軍國大事,有一多半是出自安寧公主之手,關鍵時刻翁皇后馬上就想到了安寧公主。
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安寧公主都會事實上參與國家事務的管理和重大政策的制定,太后和“大長公主殿下”共同臨朝參政,先替年少的朱長生扛起大明朝的江山,這本就是以前說好的事兒,參考安寧公主的意見就顯得尤其重要了。
“公主的意思就是取消春闈,並恩科於一場。”
“公主勤於政務,自興宗成皇帝之時就已襄助政事,自然是老成謀國之見,我附議。”
“好,那就這麼定下來了!”皇帝說道:“還有一事,需是要於皇嫂商議的,再過幾個月,長生就要臨朝稱制了,他青春年少,對於國事知之甚,我意讓他搬到乾清宮去。”
乾清宮,那是皇帝的居所。
現在的朱長生還不是皇帝呢,就搬到乾清宮,那顯然不合適。
在這個事情上,翁皇后的態度極其堅決:反對,極力反對!
她反對的理由非常充分:這於體制不合。
“我的意思是讓他先觀摩學習一番,以後也好熟練處理政務。至於天子居所一說,不過是俗禮罷了,皇姐就常駐乾清宮,也不見得別人說閑話。”
翁皇后趕緊說道:“自先皇之時,公主就常伴成皇帝身旁襄理協助,十幾年來已成慣例。長生終究是晚輩,終究是不合適的。”
無論皇帝怎麼說,翁皇后始終不肯同意!
由朱長生繼位成為新一任的大明天子,已經走完了內部流程,現在就只差一個禪讓的儀式而已了。
雖然永王不止一次的表示出絕不留戀皇位的意思,但那畢竟是皇位啊。
縱是親如兄弟近如父子,為了皇位展開激烈爭奪甚至骨肉相殘的事情都屢見不鮮,更何況是叔侄之間?
在大明朝的歷史上,從來就是叔叔奪取侄子的皇位,主動讓位給侄子的事情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呢。
所以翁皇后一直都在擔心永王不願意退位,擔心他會從中作梗,擔心他會隨隨便便找個借口“霸佔”了皇位。
但事實證明,永王確實沒有這樣的心思。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一來是因為兄弟情深,當年的復隆皇帝把皇位傳給了永王而不是自己的兒子,確確實實就是高風亮節,也確確實實是為大明朝的江山社稷着想。
永王若是真的霸佔了皇位,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更重要的一點還在於,永王早就意識到皇帝再也不是一言九鼎的真命天子了,而是逐漸成為一個僅僅只具有象徵意義的吉祥物。
自己真的要想成為實至名歸的皇帝,必須要從安寧公主手中奪權,然後再推翻當年的諾言。
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能實際掌握全國政權,那還會面臨一個更大的對手:張啟陽。
現如今的大明朝,三分之二的國土是張啟陽的實際控制範圍,張啟陽擁有可以碾壓江南的軍事實力和巨大威望。
費盡心機之後,在推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侄子之後,卻只能做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還要落下千古罵名,這絕對不划算。
也就只有翁皇后和黃得功等人,還把一個虛的不行的皇位看的如此重要。
作為太祖洪武皇帝的子孫,只要確保坐在皇位之上的那個人還姓朱,就已經足夠了,就已經完成了永王作為“朱氏子孫”的使命。
至於說是不是自己最終坐在那個位置上,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本月二十五日,我會發一道明旨曉諭天下,明年九月之前禪位於長生,從明年正月初五開始,一應朝廷事物全都發往理務處,皇嫂也應該學着處理政務了。”
按照朝廷慣例,從每年的臘月二十五這一天開始,朝廷就要準備過年了,同樣是從這一天開始,會封存所有的印璽,暫時不再辦公,開始放“年假”,一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初五,才會重新開璽辦公。
對於朝廷而言,臘月二十五就是每年的最後一天。
明發旨意,將所有的事務都交給理務處辦理,這表示皇帝本人已處於事實上的“半隱退”狀態,而“理務處”則是開設在內廷的“小內閣”,是國家事實上的權利中心。
皇帝已經準備退出對這個國家的實際掌控,並且要翁皇后開始學習着打理大大小小的事務,這代表着什麼樣的意義那還用說嗎?
只要這道明旨發出去,就再也不可能收回來了。
也就是說,翁皇后的兒子朱長生的繼位問題已是板上釘釘,成為一個必然,而且連最後的時間表都已經制定出來了。
其實,從這一刻開始,就預示着永王已經從皇位上退下來了,只是還缺少一個儀式而已。
翁皇后忽然就跪下了。
“皇嫂,你……你這是何意?起來,趕緊起來。”
“臣代先皇謝過陛下。”翁皇后大禮參拜:“先皇識人之明,以至於此,臣於長生拜謝陛下,亦是拜我興宗成皇帝之英明睿智,這些年來,陛下延續國祚興我社稷,當得起這一拜。大統更迭之時,誠請陛下攝政。”
“哈哈,我連皇帝都不想做了,還在乎什麼攝政王嗎?”永王哈哈大笑着說道:“咱們大明朝,不需要一個攝政王,我也不想重蹈偽清之覆轍。若是皇嫂真心想要謝我,便煩勞皇嫂幫我一個小忙也就可以了!”
“陛下請講,無論何時一定盡心竭力。”
“我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