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應江
東岸的幸福,西岸的不幸
第二年四月底。
白路舟向成安提交了退伍申請。
有點突然,成安盯着申請表看了半天沒緩過勁兒來:“不是,你又怎麼了,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啊?”
白路舟往他辦公桌上一坐,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解了癮又給掐滅:“隊長,這事兒我考慮很久了,你給批了吧。”
成安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什麼你就考慮很久了,你跟誰考慮了?你家老爺子當年把你往這兒扔的時候,除了我,誰願意帶你啊?哦,我這費心巴腦地把你給改造得像個人樣了,你說走就走,誰同意了?我不批!”
成安邊說邊把桌子拍得“啪啪”響。白路舟見成安是真有情緒了,一直以來他真是沒少給成安惹事。白路舟現在哪怕有一點做人的樣子,不誇張地說成安的功勞很大。他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但他說不出那些矯情的話,欠過身體往成安肩膀上一拍,嬉皮笑臉地說:“咳,人生何處不相逢嘛,將來你去建京,只要報上我白路舟的名字……”
“邊兒去!”成安揮手推開他,轉椅轉了個面,“想清楚就滾吧。”
白路舟嗓子一哽,千言萬語都化作了沉默,立正之後,衝著他的背影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轉身退出了那間辦公室。
成安盯着計算機屏幕上的那份“退伍申請”看了許久,最終還是落筆批准。關掉“退伍申請”文檔時,他順便關掉了另一份“軍銜升級報告表”,計算機彈出是否保存的提示,前者他鉤了“是”,後者鉤了“否”。
何止從宿捨出來,看到迎面走來的白路舟,遠遠地跟他喊道:“路舟,作訓服我都給收拾好了,到時候交還組織,你看還有什麼遺漏的沒?”
白路舟心裏難受着,只搖頭,沒搭腔。
何止好心湊上去提供消息:“那乾貨店的老闆娘說要給你送行,約你下午去見人一面,你是見還是不見?”
“不見。”
何止不明白:“咋還不見了,枉費人家對你一片深情。”
沒等白路舟回答,何止又說:“哦,對了,我在你冬天那套作訓服里掏了塊石頭出來,你看你是要還是不要?”
白路舟被他徹底給鬧煩了,出口一點也不客氣:“毛病吧你,一塊石頭你跟我說什麼?”
“不是,”何止覺得冤枉,“我是覺得那石頭還挺好看,紅艷艷、光溜溜的……”
白路舟揚手打斷他:“你覺得好看就自個兒留着,或者扔了都行,隨便你。”什麼節骨眼,還這麼沒眼力見兒,不知道安慰人就算了,居然還稀罕上了一塊破石頭。
何止被奚落一通,沒想明白,嘀咕着:“不就是退個伍嘛,跟誰不退一樣。”說著又將那塊石頭拿出來放在眼下瞧了瞧,越瞧越喜歡,自言自語,“他不要,我要,趕明兒拿去磨個墜子,鐵定好看,到時候眼氣死他。”
白路舟一腳踏進宿舍,光線明滅的四方簡陋空間,當初來時有多嫌棄,現在離開就有多不舍。
三年,於整個人生而言,不過是短暫到不值一提的時光,可對白路舟來說,卻有着太多太多的意義。
那意義如同被藤蔓攀附的老牆,隨着日子變長,老牆還是那堵老牆,可外觀已經不一樣了。
手機在桌子上固執地振了三次才將他從繁雜的思緒中拽回來,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名字,像是來自很久以前的呼喚,儘管所隔時間不算短,可那呼喚對他而言依舊有效。
“嗯……”裏面不知道說了什麼,白路舟嘴角一揚,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然後懶洋洋地回了句,“想我?多想?”
建京,應江區。
應江穿城而過,流到應江區這一塊,河道變得寬闊起來,早些年有人在河邊擺攤,後來漸漸形成規模。近兩年城市規劃越來越規範,河道兩邊的攤販被驅趕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收效甚微。最後政府索性將河道整改,在兩邊修建簡易統一的鋪面,讓他們合法營業。
從那以後,應江區的這段河道便成了建京小商品交易集散中心。
東岸賣日常雜貨,西岸是菜場小吃。
東岸晚上燈火流竄,西岸早上人聲鼎沸。
“來,借過一下。”王草枝拖着買菜用的摺疊拉杆車擠進熙熙攘攘的買菜大軍,停在人比較少的一個攤子前,張望了一眼,指着西紅柿問老闆,“多少錢一斤啊?”
老闆低着頭往蔬菜上洒水,不看她,指了一邊的價目表:“都在上面寫着呢。”
王草枝挑了一個西紅柿在手上掂了掂:“你這也太貴了,便宜點?”
“便宜不了,現在什麼都漲價,成本那麼高,給你便宜我吃啥?”
王草枝雞蛋裏挑骨頭:“你看你這西紅柿明顯就是農藥過量,上面蠟層那麼厚,你賣這個價錢,到天黑也賣不出去的,不如便宜點?”
老闆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洒水壺往邊上一扔:“誰農藥過量,誰有蠟層了?我這是純天然無公害有機蔬菜!愛買就買,不愛買就走,別在這裏搗亂你聽到沒?”
王草枝被擠對了卻不再還口,拖着拉杆車跳到下一個攤子,揀了一把上海青,問:“昨天才一塊九毛八,今天怎麼就兩塊了?”
這個攤子的老闆是個女人,正在跟隔壁攤主嘮家常,聽到問話,也不扭頭,就那麼背着王草枝擺了擺手:“油價漲了唄。”
王草枝挑挑揀揀,翻翻看看:“你這青菜連個蟲洞都沒有,肯定打過農藥了。”
女老闆扭頭,嘴角還沾着瓜子皮,眉頭一皺:“想吃沒打農藥的?那您別來這兒啊,去超市!那兒賣的菜才比較符合您的身份。”
王草枝臉微微一紅,掛上笑:“便宜點唄!”
女老闆一把將王草枝手上的上海青抓回去:“想吃新鮮的你就現在買,兩塊。一塊九毛八,你等下午再來,我把攤子上的菜葉子給你留着。”
“那行,”王草枝笑,“我下午再來。”說完拖着拉杆車就走了。
女老闆擰巴得臉都扭抽了,沒好氣地將手上的菜扔回攤子上,回頭繼續跟人拉家常。
嘆息聲、嘲笑聲混雜在鑼鼓喧天的討價還價聲中,破壞了應江平靜的清晨,將周邊四鄰鬧得不得清凈。
春見在計算機上打下最後一行字,前後瀏覽了兩遍,檢查了錯別字和語句之後點擊保存,打開郵箱將初稿發送給編輯。
這時客廳響起了敲門聲。
她晃了晃腦袋,關掉了書桌上的枱燈,伸了個懶腰,起身將窗戶打開。
一股腥風從不遠處的菜市場刮過來,將吊在木窗上方的折鶴蘭吹得左右搖擺。初升的太陽照在那盆搖晃的折鶴蘭上,影子打在書桌盡頭,停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拍於兩年前,春見剛去“小溪流”特殊兒童服務中心當業餘志願老師。
敲門聲還在繼續。
“春生!”春見朝另一個房間喊,“開門去。”
沒人應。
郵件提示發送成功,春見戳了戳編輯的QQ,留言“五月份稿子已發送,收到請回復”,接着關掉計算機,準備去洗澡補覺,走到客廳又多走了幾步,過去將門打開。
來人留着幹練的短髮,一身運動裝,肩上挎着一台單鏡反光機,滿臉不悅,劈頭蓋臉地質問:“怎麼回事啊,敲個門,半天才開,對面樓都聽到了,你故意的吧?”
春見將腦後的長發綰起來,露出纖細修長的脖子,邊往衛生間走邊問:“大早上,找我幹什麼?”
化顏將手中的蘿蔔乾兒往茶几上一放:“我爸自己做的,讓我給你們送點。又通宵了?”
“嗯,趕稿。”
化顏撇了撇嘴:“我們主編都說了,就你稿子寫得勤,偏偏品質又好,他又不能退。讓我勸勸你呢,錢是掙不完的,我們雜誌也需要給別人提供機會,不能讓你霸屏。”
春見就當沒聽到,轉移話題:“我今天下午就要進實驗室了,大概一周,有時間幫我盯着點春生。”
化顏指了指自己的單鏡反光機:“我沒空啊,要出差。春生還玩遊戲呢?”
春見刷着牙,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漱口后:“見到留芳跟她說一聲,要是再放春生去她網吧,網費我是不給了,就當她贊助的。”
化顏慌忙擺手:“我才懶得管你和留芳的事兒,我先走了啊。哦,對了,昨天我在小區外面遇到司伽了,他問你過得好不好來着。”
春見明顯不太樂意聽到那個名字:“這壺開了嗎?你提?”
“得,算我多管閑事,”化顏退出房門,“我就覺得你對人家司伽挺不公平的。”
房門“咣當”一聲關掉,春見打開花灑,熱水從頭頂上流下來,熨帖了她一夜的疲憊。
至於公平不公平的,春見自己沒辦法去衡量,因為這世界上很多事情,乍看起來,都是不公平的,要是每一件都去較真,她忙得過來嘛!
隔壁房門“嘎吱”一聲開了,春見定神,想必是春生趁着她洗澡的時候偷偷溜進來的,現在又趁着她吹頭髮預備再悄悄溜出去。
頭髮吹到半干,春見關掉吹風,悄悄來到客廳,果然看到正弓着腰要出門的春生。
就在春生剛把大門打開,預備逃之夭夭的時候,春見上前一腳蹬在門框上攔住他的去路:“哪兒去?”
春生被嚇了一大跳,手中書包“撲通”一聲掉到地上。少年抬頭,他高了春見一個頭,五官都像極了姐姐春見,年齡上比春見小了八九歲,整個人的氣質偏明朗。
他睜着眼睛說瞎話:“看書去。”
春見雙手環抱瞟了一眼地上的書包:“哪兒看書去?”
春生直起腰,隨便指了個方向:“圖書館。”
她不想立馬拆穿:“昨晚在圖書館看了一夜的書吧?你這樣廢寢忘食不分晝夜刻苦用功,想必成績應該有所提高了。那我來考考你啊,你們語文課本第二單元柳永有兩首詞,其中一首叫《望海潮·東南形勝》你就告訴我‘煙柳畫橋,風竄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前一句是什麼?”
“哦,對了,你偏科,語文不是你擅長的。”春見清了清嗓子,表現得十分人性,“那你說說三角形正弦餘弦和正切公式吧。”
知道春生答不出來,她馬上又說:“喲,這問題太難了,都奧數級別了。算了,要不你背背化學元素周期表?初中知識總不能不會吧?”
春生臉色煞白,撿起書包連連後退:“那我不出去了還不成嘛!”
春見放下腳,“砰”的一聲把大門鉤上:“你隨意啊,我就是覺得好不容易周末放個假,你應該好好在家休息,太用功累着了怎麼辦?”
春生:“……”你是魔鬼嗎?
這邊春生剛消停,那邊也是在外面瀟洒了一夜的春來開門進屋。雜草一樣的頭髮支棱在腦袋上,穿了很多年的灰色夾克外套上全是煙味,雙眼通紅,臉色極差,一看就是心臟負荷過大的表現。
看到春生,他嘿嘿一笑,上前捧住兒子的臉:“好久沒看到我們家老小兒了,怎麼比你爹我還忙?”
“明明是你整天在外面打牌不着家,誰比誰忙啊!”春生掙開他,氣呼呼地回自己房間。
春來有點瘮春見,不敢看她,預備回房間時被春見叫住:“怎麼,我是透明的?”
“不是。”春來笑,討好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鈔遞給她,“讀書辛苦,拿去買點好吃的。”
春見沒接,大概瞟了一眼:“一夜賺了三十塊,厲害。”
“你別小看這三十塊,我告訴你,我這是在負債五千的基礎上贏的,也就是說,其實昨天晚上我手氣不錯,總共賺了五千零三十塊。”
“五千?”春見腦袋一嗡,“你哪兒來的錢做本金?”
正說著,王草枝推門進來,沒等春來回答,她先開口數落起春見:“有你這麼跟你爸說話的嗎?錢是我給他的,怎麼,要連你媽我一起罵?”
春見無奈:“王草枝同志,你的錢是哪兒來的你心裏沒數?那是我給你們的生活費,你卻拿去讓他打牌?行啊!既然你這麼無所謂,那從下個月開始,你們三個喝西北風去吧。”
覺是補不成了,春見抓起鑰匙就準備去學校,忽然想到什麼,又扭頭說道:“哦,對了,下個月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北上,可能連西北風都沒了。”
春見從來不是一個疾言厲色的人,再難聽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也能聽出幾分婉轉,但這婉轉往往能把人給氣出好歹。
王草枝怒火攻心,沖樓道向春見嚷嚷:“你讀書有什麼用,讀到博士又有什麼用?二十七歲了,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你看看人家留芳,高中畢業就沒讀了,現在多能賺錢啊。你呢?一個月連幾千塊的生活費都拿不出來,還好意思叫我們去喝西北風……”
迴音在樓道里來回撞擊,最終衝破那堵磚牆的桎梏飄到整個小區上空。聞聲,聽熱鬧的抿嘴一笑,不懷好意地指指點點。
春見從車棚里取出小綿羊電動車,打了半天打不起火。這時,習錚打來電話,問:“還有多久來學校?”
春見緩了口氣,將散在額前的頭髮撩到腦後,看了一眼時間,回:“半個小時。”
“那我先搭建模型,還是等你來?”
“你先建模吧。”
“行。對了,”掛電話前,習錚隨口提了一下,“上次在九方山發現的油葉岩已經立項了,張教授讓我問你有沒有興趣參加。”
春見一頓:“張教授讓你問我?”
“對啊,我們已經在組隊了,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啟動。”
“你擔任隊長?”
“是。”習錚說得輕鬆,“我跟張教授做項目時間很長,彼此之間默契很深。”
“我知道了,再說吧。”春見掛了電話,眯着眼瞭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眼尾處的睫毛貼着眼瞼在臉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身後有人按了車喇叭,意思是她擋道了。
春見將電動車往邊上挪,餘光掃到那藍色寶馬X6的車身,透過前擋風玻璃,能看到車主明顯笑了一下。
下一秒,車主搖下駕駛室的車窗,取下墨鏡,露出一張精明能幹的臉,探出頭問:“去哪兒,帶你一腳?”
春見繼續打火:“去學校,不順路。”
“喂,春見,”那人開始笑,“我剛聽你媽在誇我,我沒聽錯吧?”
看春見不回,她繼續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你看咱倆高中畢業那會兒,你是建京高考狀元,多風光啊,電視台都來採訪。那個時候你媽看到我就說,”學着王草枝的動作和語氣,“哎呀,留芳啊,你看看你,只有高中學歷,以後可怎麼在社會上立足啊。”說著,笑聲更大了,“可是沒想到,幾年時間過去了,你媽居然說,看看人家留芳,現在多能賺錢呀。哈哈哈,笑死我了。”
春見抬頭白了她一眼:“笑夠了?笑夠我走了啊。”
“哎,又不是我說的,你給我眼色幹什麼啊?別騎你那破電動車了,我帶你去學校。”
“說了不順路。”春見耐着心拒絕。
留芳執着:“不順路沒關係啊,我送你嘛,不是非要順路才能送的。”
“你夠了啊。”春見直起身,耐心耗完。
留芳哈哈一笑,甩了甩新做的多色長捲髮:“行,那不耽誤你了,回頭有空帶你兜風。”
春見簡直沒眼看留芳那嘚瑟樣兒,不過想起要警告她以後不準放春生去她網吧玩時,她已經將車開出了小區。
“小綿羊”在這個時候終於覺醒,“嗡”的一聲打起了火。
春生趴在三樓窗台上,看着春見離開小區走遠了,轉身飛奔進房間,抓起書包就往外跑。
聽到動靜,王草枝在廚房喊:“生兒啊,你去哪兒呢?中午不在家吃飯了?”
“不吃了。”這話是從二樓傳上來的。
建京,南門京陵。
應江流經建京的上游地帶,遮天蔽日的巨大橡樹整整齊齊地種在寬闊乾淨的馬路邊。河道兩岸辟了兩條小路供人茶餘飯後遛彎用,小路邊栽種着應季的花,一年四季每天都奼紫嫣紅,彎彎的垂柳在河面上迎風飄揚。
繁華,開闊,井然有序是這邊的風光。
東岸是玻璃建築高聳入雲,是宏大,是奢靡;西岸是精緻住宅流連繾綣,是風雅,是歸屬。
東岸剛硬冷麗,西岸柔軟旖旎。
日落,城市照明系統漸次開啟,奔馳在馬路上的車,有的是回家,有的是出巢。
燈影掃過一輛寶藍色的賓利新慕尚,落在車頭超大面積的不鏽鋼豎條格柵上,產生了一道銀白色冷冽的金屬光澤,在那條道路上一閃而過。
車裏。
開車的人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扶着藍牙耳機:“說了現在過不去就是過不去,愛等你們就等着,不愛等拉倒。”
“就這樣。”
掛了電話后,開車的人略略偏頭,對着後排上被綁在兒童安全座椅上的孩子慢慢說道:“再揣摩一下劇本,等下見到太上皇,也就是我爹,你爺爺的時候別演崩了。”
小孩兒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認真地盯着他的嘴唇看,等他說完了才點頭。
之後,車裏陷入一片寧靜。
約莫過了十分鐘,車子緩緩駛進一座獨棟小院,院牆上的薔薇開得繁盛,在燈光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張阿姨從大廳跑出來,笑着打開大門,不等開車人說話,就露着一口健康的牙齒笑着喊:“我家小舟終於回來了。”說到這兒眼眶泛紅,想必感情是真的,“一去就是三年,中間一趟都不回來,你也是……”
白路舟停穩車,下車就給了張阿姨一個紮實的擁抱:“來,給我看看。喲,真不愧是我家老來俏,這皮膚、這身段,小年輕都比不得。”
“去去去,小沒正經。”這話一出,馬上就把張阿姨給逗樂了,“就你會說話。趕緊的,大白哥都望眼欲穿了。”
後面那句話白路舟沒放在心上,他和白京之間的父子關係就不是那麼設定的。
所謂“父善子孝”他也是聽過沒見過。
要不是只有他家老頭兒點頭同意,白辛才能上他家戶口,否則黑戶一個,書都沒法讀的話,他寧願待在九方山,一輩子不回來。
至於白京,他會想兒子?
白路舟認為是不存在的。
張阿姨是沒料到車後座還有個人,冷不丁見白路舟抱下來個孩子,她嚇了一大跳:“這……這孩子……”
白辛聾啞,但看得懂唇語,知道張阿姨在說什麼,便抬起頭想看白路舟是怎麼回答的。
白路舟將白辛往身邊一帶,揉了揉她的腦袋,坦坦蕩蕩地回:“我閨女。”
看到他這麼說,白辛咧嘴一笑,不管對方接不接受得了,出手就比畫:“奶奶好。”
張阿姨看不懂,但還想說什麼,沒來得及,身後便傳來一道沉厚有力的咳嗽聲。白路舟回頭,沒出預料,對視上的依舊是原來那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白京有錢,但和一般的暴發戶不一樣。年過半百的他依舊偏瘦,穿着考究,氣質尚佳。
“爸。”白路舟象徵性地喊了一聲。
“張莉,你過來。”還沒等白辛開始她的表演,白京就站在門口,厲聲喊了一句,氣氛驟然冷卻。
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張阿姨實在是不能更熟悉,左右勸着:“哎呀,有什麼事,父子倆坐下來好好說,孩子三年沒回來了,你這是幹什麼呀?”
白路舟拉着白辛正準備上前,卻聽到了一句帶着極度失望語氣的話:“三年九方山,你給我帶回來的,就是這個?”
那並不算溫情的聲音穿過兩人之間不遠的距離,生生把白路舟本就不多的回家熱情給澆得一點都不剩了。
知道他家老頭兒肯定又傷心了,但白路舟沒辦法啊,白辛那無辜的小眼神看着他,他只能點頭承認:“是,這是您孫女,我這次回來……”
“滾!”白京指着大門的方向怒吼,整個人都是顫抖的。
三年前,白路舟是如何叫他失望的;三年後,白路舟就是如何變本加厲地叫他失望的。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白京覺得自己就不該對白路舟心存希冀,當下認定白路舟這輩子就這樣了,比爛泥還爛泥的人生應該是徹底扶不上牆了。
而這時,白路舟還火上澆油地來了句:“您就是再看不上我,她是您孫女,您也得為她考慮。她到了該上學的年紀還沒上戶口,您看着辦吧。”
那份混賬勁兒和當初離開時比,簡直有增無減,並且變得徹底剛硬,毫無忌憚。
白京被氣得不行,捂着胸口讓白路舟滾。
張阿姨一時亂了手腳,安慰白京也不是,哄白路舟也不是。最後只能讓白路舟先帶着白辛離開,說等白京氣消了再回來好好說。
白京是塊石頭,白路舟就是塊生鐵,硬碰硬最後只能兩敗俱傷,沒什麼好說的。
原本也沒打算讓白京一開始就接受,今天不過是帶白辛過來給白京交個底,亮出他的態度,反正來日方長,論持久戰,他是個行家,這麼多年都扛過來了,也不在乎這一兩天。
再說,當初把他暴揍一頓后,不經過他同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扔到九方山這件事,他還沒找白京算賬呢。
夜色漸沉,白京強壓着怒氣,盯着那一桌子為白路舟準備的接風飯菜,氣得心臟抽痛。
張阿姨倒了一杯水過來,勸:“小舟不是那種不靠譜的孩子……”
白京冷笑着打斷她:“呵!他要是靠譜,三年前我會送他去九方山?還想着他多少能有所悔改,沒想到還變本加厲了。我這送他去部隊他都能給我弄出個孩子回來,你說他,咳咳……你說……咳咳咳咳……丟人啊!”
“哎呀,好了好了,也許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你總要聽孩子解釋嘛!”
“不得已?你都……咳咳……這把歲數了……咳咳咳咳……還不清楚男人都是什麼德行?”
張阿姨老臉一紅:“我清楚什麼啊我清楚!”
白京大口喘着氣:“算了算了,你叫他以後別朝我眼跟前走,有多遠給我滾多遠。眼不見心不煩,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讓他自己鬧去吧。”
“那……那小姑娘?”
白京高聲怒吼:“隨他自己……咳咳……有本事弄得出來,就自己想辦法養……咳咳……”
白路舟媽媽去世得早,白路舟基本上是張阿姨帶大的。
張莉和白京之間的關係,這麼多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沒說破而已。他們不願意結婚,就那麼處着,一處就是大半輩子,也相安無事。
張莉對白路舟的好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明白的,白路舟心裏敬重她,也聽她的話。
可這到底是隔着一層肚皮,親也親得有限度,有些事她不好摻和,也說不上話,最後想想還是算了。
那邊白京氣到肝膽俱疼,這邊白路舟跟沒事人一樣,將白辛送回去,自己轉身就換了輛騷包的法拉利812直奔建京天棲山。
一路飛馳,無數過去的光影在腦海里重新組合,荒唐也好,張狂也罷,時間始終帶不走的,是根植於血液深處的,那份天生要強。就像那隱藏在藤蔓深處的老牆,外觀再怎麼變,牆還是那堵牆。
那條應江,把建京一分為二,東岸偏東,西岸偏西。
流經之處,東岸有東岸的幸福,西岸有西岸的不幸,不管是上游的京陵,還是下游的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