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燈火闌珊

1,燈火闌珊

舒暢把自已那輛淺灰色的奇瑞A3停進停車場,溫度計上顯示外面現在是攝氏38度。她深呼吸,一鼓作氣打開車門。撲面而來的熱浪使她感覺像一腳踏進了冬日熱氣騰騰的浴室,身子微微趔趄了下,忙提起電腦包奮力向報社大樓跑去。一走進大樓,冷暖驟然的交替,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激零。

疲累地走進電梯,木然地看着數字一層層地向上跳躍着。一曲華爾茲隔着電梯門,隱隱約約撫摸着耳膜。舒暢訝異地看看手錶,現在不是午休時間么?

電梯在十樓停下,門一開,舒暢正面迎上華麗優雅的音符。

經過廣告部門口,謝霖從裏面沖了出來,一把抱住舒暢,眼梢一挑,“人家剛剛給你打了N通電話,幹嗎不接?”

舒暢連忙抱緊電腦包,生怕一不小心砸地上,這一個月的心血就全付之東流。“想我了?”她斜睨着謝霖,眼突地瞪得溜圓。瘋了,這色女竟然穿着一件弔帶短裙,紅色的。謝霖天生瘦肉型,眼梢上吊,本身就帶點兒狐.媚。走路又扭扭擺擺,臀.部像通了電,很規律地運動着。這樣的打扮,讓辦公室的男人們活不活?舒暢擔憂地朝裏面探了下頭,其他同事也不是平日中規中矩的正裝打扮,不是竭盡休閑,就是扮相潮流。

“這兒是《華東晚報》嗎,我走錯地了?”舒暢用力拍着額頭。

謝霖順着她的目光巡睃了一圈,張大嘴巴“哦”了一聲,懶懶地說道:“今天是周五,按例聯歡,可以隨便穿。”

報社大樓里多的是文人,所謂文人相輕,舒暢想像不出一幫相輕的文人怎樣扭成一團聯歡。

“你去廣東出差一月,不知道吧,從這月起,每周五的下午,報社全體同仁聯歡,K歌、跳舞、玩遊戲,只要不必用腦的,都可以上。”

舒暢不敢置信地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老頭改性了?”她記得剛來《華東晚報》上班的時候,頭髮禿成地中海式的社長最愛做的事就是把全體員工集合起來,大講馬列主義、鄧.小.平理論,講得那是口沫橫飛、神情凜冽。就怕他們不能領會他的深意,一個個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所誘,不惜做出背叛黨、背叛國家的事。

“他現在拿獎金拿得手軟,才懶得管這些。”謝霖湊到舒暢的耳邊,壓低音量,“現在報社實行的是總編輯負責制,當家的是那個神秘優質男。”說完,謝霖誇張地咽了咽口水。

舒暢下意識地挺直了腰。

謝霖口中的神秘優質男,就是《華東晚報》的總編輯裴迪文。三年前的春天,他突然空降到報社擔任總編輯一職。此人英俊儒雅,就是表情有點令人捉摸不透,說是禮貌,不如說是疏離。他年齡不詳,身世不詳,薪水不詳,婚姻不詳。他一來,便是大刀闊斧的改革,手段很凌厲。《華東晚報》當時正是苟延殘喘中,在他的改革下,很快注入新鮮血液,煥發出旺然的生機。

話說報社裏一幫正值婚齡又有着花容月貌的女編輯、女記者,對他都懷着強烈的敬慕之意。有膽大的,勇敢地欲將他折服於石榴裙下,但在幾輪強攻之後,均以失敗而告終。謝霖就是其中之一。

那男人,就是一張身份證複印件的臉,看久了,會把人給逼瘋的。謝霖落敗后,撇撇嘴告訴舒暢。

“他又換車了,賓利―歐陸飛馳,百公里加速時間為4?8秒,最高時速可達322公里。”謝霖是個豪車迷,說到車就兩眼晶亮。

舒暢笑笑,往辦公室走去。車不就是個代步工具,不管什麼樣的車,都是四個輪,一個方向盤,喝的是汽油,走的是馬路,作用相同。她不覺得她的奇瑞比歐陸飛馳差到哪裏去。謝霖風擺楊柳似的,跟了過來。

舒暢是在法治部,與廣告部只隔了兩間辦公室,同事們大概都去聯歡了,一室空蕩。一個月沒來,辦公桌上放着一堆信件,舒暢拂開,疲倦地放下電腦包,找了只一次性水杯,倒滿純凈水,連着牛飲了三大杯,整個人才緩過神來。

謝霖欠下.身,吹吹桌上的灰塵,俏臀一抬,坐了上去,看着舒暢,笑得媚媚的。

“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舒暢一看到謝霖這樣笑,心裏直發毛。

“有個私活接不接?”謝霖朝外看了一眼。

“給錢不?”報社的私活,就是私下接受別人的委託,替別人歌功頌德一番。

謝霖豎起兩根指頭,“五位數。”

舒暢蹙起了眉。“這樣的好事,你自已怎麼不幹?”謝霖早先是企業版的記者,結識的富人多了,後來就改跑廣告,圖的是提成高。

“我這支筆和你的不能比。”

“什麼私活?”謝霖不是個謙虛的人,舒暢感到有點不對勁。

謝霖湊到她耳邊:“聽說過‘夜巴黎’吧?”舒暢點頭,濱江最出名的夜店。

“傳說那裏面過了午夜,就有人賣白粉??????”

不等謝霖說完,舒暢擺了擺手,“算了,這錢我不要。你以為賣白粉的全是白痴呀,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麼容易被捉到,警.察叔叔幹嗎去了?”

“人家當然不會像賣冰棍似的滿大街吆喝,但只要是貨,總要出售。你以前不是扮過卧底混進人家工廠寫過什麼報道,這次還不駕車就熟。”

“有人眼紅夜巴黎的生意?”舒暢猜測,這報道一登,夜巴黎立馬被封。

謝霖呵呵地笑:“別問那麼仔細,告訴你,這消息絕對真實。人家當時一和我說,我就想着你。怎麼樣?”

舒暢閉上眼,想了想:“好,我做!現在只要能賺錢,哪怕讓我賣身都行。”她默默咽下嗓間的苦澀。

“我認識的有錢老頭多呢,有的就好你這口,要我牽線嗎?”謝霖接話接得很快。

“去你的!”舒暢推了謝霖一把,“賣身也要有天賦,我有自知之明。”

“你錯了,這個時代仗着美色出來闖,已經不那麼吃香。現在人都講個內涵,不靠美色工作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像你這種清雅型的,很有男人緣。哈哈,別打了,別打了,”謝霖笑得身子直扭,忙求饒,“說真的,唱唱,晨晨的事,你一個人撐得太累,找個人嫁了,幫你擔著一點。”

舒暢把玩着手中的紙杯,幽幽地吐了口長氣,掏出手機,看了看,還沒有楊帆的電話。她上高速前,就給他發過短訊,告訴他今天回來。心,有點七上八下,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辦公室門口不知幾時站了個人。

一聽這聲音,舒暢和謝霖一起站了起來。

“剛??????剛??????”舒暢不由地結巴了。她採訪過許多大案要案,採訪的對象有大法官、名律師、罪大惡極的犯人,在他們面前,她都能口齒清晰、思維快捷,唯獨站在這個男人面前,她不由地掌心冒汗、膝蓋發軟。

“主編好。”謝霖也有點不自然,扭過頭對舒暢擠了下眼,“好好休息,我去禮堂跳舞了。”她含笑越過裴迪文,像只花蝴蝶似的飛了。

“稿子寫得怎樣?”裴迪文走了進來。

“已經完稿,馬上就可以發給編輯。”好不容易,舒暢才恢復正常。

裴迪文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T恤,煙灰的長褲,保持一貫的翩翩風度,不近不遠,不疏不親,神情淡漠,卻自有一股不言而威的懾迫感。“前面幾篇,我都看過,寫得還好。這個舉國震驚的詐騙案,很受人矚目,後面的幾篇,你要再接再厲。”

“還好”是這個男人最極致的誇獎。舒暢稍稍放鬆下來,恭敬地看着他。

“那本書準備得怎樣,書名想好沒?”

“書還需要補充幾個案例,我明後天繼續去濱江勞改農場採訪。書名暫定為《落日悲歌》。”這本書是舒暢應報社要求,根據一批晚節不保的高官的案例,寫的系列報告文學。

裴迪文挑了下眉,深深看了舒暢一眼:“《落日悲歌》這個書名不錯,樣稿出來,先送給我看看。”

“嗯!”

裴迪文又看了眼舒暢,轉身往門外走去。臨出門時,他回過頭,“你??????”破天荒地,他扯出一絲笑,指了指臉,“去洗個臉吧!”

舒暢臉驀地漲得通紅,一等裴迪文離開,忙不迭地衝進洗手間。鏡子裏出現一張蓬着頭、被汗水弄得一道黑一道白的臉,活像只髒兮兮的大野貓。

“謝霖!”舒暢咬牙切齒地閉上眼,殺人的心都有了。

***

舒暢把稿子發到編輯的郵箱,看完桌上的信件,就下班了。天色已近黃昏,暑氣仍然很重,開了車窗,感到風都帶着火。

車經過“陳記”滷菜館,櫥窗外圍了一圈人,舒暢擠進去買了半斤五香牛肉,這是楊帆最喜歡吃的。一個月不見,想着楊帆,舒暢感到無以言表的溫柔快要從心口噴湧出來。

楊帆和舒暢一樣,都是濱江的土著。楊帆的家在江北,離市區遠,每天坐車很費時間,為了便於工作,他在單位附近的一個舊小區租了間公寓。公寓外的防盜門敞着,舒暢一喜,忙敲門。開門的人是楊帆的媽媽羅玉琴,楊帆冷着個臉站在房間中央。

舒暢愣在門外,好一會,才招呼道:“媽媽,你來啦!”

羅玉琴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我和楊帆在等你”

舒暢走進去,一眼就看到自已平時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堆在沙發上,她不太明白地看向楊帆。楊帆沒有看她,直直地看着窗外,彷彿外面有什麼吸引人的風景。

羅玉琴清咳了兩聲:“也不是外人,咱們就不繞圈。唱唱你是個好姑娘,但你哥舒晨是個無底洞,你家做什麼決定我們不管,我們就是一般人家,實在沒辦法幫忙。楊帆老大不小,不能再拖下去,你和楊帆還是分了。反正才領了證,又沒辦婚禮,彼此的損失都不算大。以後,還是叫我羅阿姨,叫媽,不合適。”

舒暢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再次把視線轉向楊帆,她在心中祈求道:說話呀,楊帆。

楊帆背對着她,視線仍在窗外。

這是舒暢第一次感覺到心碎是什麼樣的感覺----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時間大腦和心臟都不供血,整個人像掉進了無邊無際的冰窖。

羅玉琴繼續說道:“送給你的幾件首飾,我們不要了,楊帆給你買的衣服,也算了??????”

“媽媽,你少說幾句好不好?”楊帆突然扭過頭,大吼一聲。

“那你倒是開口呀!”羅玉琴火大了,“我和你爸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們在一起,是你硬看上她,也不問她家什麼情形。這家人能碰嗎?”

兩人的分貝都太高,震得舒暢的頭嗡嗡地,她多一秒都不能在這裏再呆下去。“我知道了。很晚了,我該回家了。”這幾句話,像用了她全部氣力。說完后,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下樓時,兩隻腳像踩在雲端里,人是漂浮的。

“唱唱!”楊帆在後面大叫。

“楊帆,你給我回來。”羅玉琴急得聲音都破裂了。

舒暢頭也不回,身後沒有腳步聲跟上來。走到樓下,找鑰匙開車門時,發現手中還拎着那包五香牛肉,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一個月前,楊帆要去杭州培訓。那時,天還沒這麼熱。

唱唱,要麼是舒晨,要麼是我,你只能選擇一個。爭論了一晚,沒有個結果。楊帆衝動之下,摞下這句話。

舒暢說得口乾舌燥、心力疲憊。楊帆,你明天要出差,這事一會半會說不清,我們都冷靜地考慮下,等你回來我們再決定。

楊帆看着她的眼神有點漠然,讓她的心生生地刺了一下。

楊帆去杭州一周。沒想到,在楊帆走後第三天,廣東發生一起金融卡詐騙案,報社派她過去追蹤採訪,一呆就是一月。她在廣東給楊帆打過幾次電話,兩個人刻意地不提舒晨的事,就是問問好,語氣間不知不覺淡疏了點。

南國的夏天,炎熱潮濕,每天在陌生的城市裏奔波着,吃不好,睡不好,她特別地想念楊帆,可是這些話,她就沒說出口過。

夜色越來越濃了。舒暢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跨上車,車門被一雙手臂拉住。楊帆還是追了下來,臉色鐵青,眸光森寒。“唱唱,你真的要這樣做,為了一個弱智,一個患了腎病的弱智,你丟棄我們三年的感情、毀了我們的婚姻?”

舒暢拚命地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准你這樣說舒晨,他是我哥哥。”

楊帆冷笑:“不說就能掩蓋他是個弱智的事實?我明白了,在你的心裏面,我他媽的就是根草。說什麼你愛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全是假的。其實你根本不愛我,你心裏面只有你的家人,你很自私。不要說我冷血,我努力過了。可是替一個傻子換腎,你認為有必要嗎?你這是把錢往江里扔,換了腎,他就變聰明了,就能活個千年萬年?”

眼前的楊帆,面目猙獰,手舞足蹈,眼睛裏像團火在燃燒,他讓舒暢覺得他不是在挽救他們的婚姻,他只是在確定這個事實。

是的,舒晨是個弱智。是的,舒晨患了腎病,一個腎不能工作,現在是最佳換腎時期,錯過了,就會影響生命。換腎的手術費是三十萬,還要花錢買腎源,加起來,是一筆很大的數字。爸爸媽媽一聽完醫生的話,面面相覷,眼中流露着憂傷,他們什麼都沒有說,轉過身來看舒暢。

醫生在咂嘴,一些話在嘴角泛出又咽下。舒晨躺在床.上,低燒讓他煩躁得直哼哼。

爸媽說不出口的話,醫生的欲說還休,明明白白寫在眼底,舒暢看得懂。

舒晨是個傻子,能在世界上,活到三十八歲,已經是個奇迹。這個殘廢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下去。舒暢死命地咬着嘴唇,她抬起眼,堅定地看着醫生:麻煩你幫我哥尋找腎源,錢,我們會想辦法的。

爸媽在舒晨十二歲時,才徹底接受了舒晨是個弱智的事實。他們看着無憂無慮玩耍的舒晨,想着他們終有一天會老,以後誰來照顧他,於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舒暢和舒晨同一天生日----六月一日,國際兒童節,很貼舒晨,永遠保持一顆快樂的童心。

爸媽年紀還不算太大,養老的錢暫時不要多想,而她結婚,可以緩個幾年。舒晨是傻,但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等死?他是她有着血脈牽連的哥哥,同月同日生,同一生肖。

可是楊帆家那邊怎麼交待?媽媽擔心地問。

楊帆與舒暢約定明年五一結婚,羅玉琴特地請人算了個日子,讓兩人先領了證。楊帆爸媽在市區給兩人買了套公寓,舒暢爸媽主動提出裝修和購買傢具、電器的錢是他們出。

我去和楊帆商量,他會理解的。舒暢信心滿滿。因為楊帆愛她,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照顧舒晨的。

顯然,她對楊帆還是不夠太了解。舒暢心裏面堵得很難受。

“有沒有必要,已經和你沒多少關係了。”每個人心中都有堅守的東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該說的已經重複過多次。他們是隔河相望的兩棵樹,不肯為對方放棄腳下的土壤。但她不怪罪他的現實。確實,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體會不到血源強大的牽引力,他沒義務背負這些。

其實,還是窮!有錢沒錢,不是一日吃幾餐飯、不是睡半張床一張床、不是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問題,而是在疾病面前。如果你有錢,你可以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讓生命旺盛地延續;而你沒有錢,除了無力,還是無力。換作她是富家女,或者楊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個事,可惜他們都不是。在金錢面前,愛情的力量還是太緲小了,無關黑白,無關對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飛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這是人之常情。難道非要抱成一團殉難,才叫愛情?活得快樂,也是一種愛的回報。鬆手吧,讓楊帆----揚帆起航!舒暢嘴唇哆嗦着,心頭波翻浪涌。

“好,好,好,”楊帆連說了三個“好”字,鬆開了車門,“舒暢,我們本來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是你生生地掐斷了這一切,是你把我推開的。如果我過得不好,你就是個罪魁禍首,我會永遠記得你今日的狠絕。”說完,他“啪”地一下甩上了車門,扭頭上樓。

楊帆有着一種很陽光的帥氣,愛笑,會體貼人。舒暢有輕微的鼻炎,聞不得油煙,楊帆為此學會了燒一手好菜,說永遠都不要舒暢踏進廚房一步。他追舒暢時,說過許多甜蜜的話,但這句話,真正地把舒暢打動了,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兩人開始戀愛,然後為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再然後一起籌錢購房準備結婚。幸福的路突然在這裏拐了個彎。舒暢伏在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舒晨是哥哥,楊帆是愛人,她分不出誰的輕重。只能說,也許她與楊帆的緣份很淺。

舒暢的家在濱江的北城,走個幾步路,就到江邊了。這裏住的大部分是老居民,房子有許多是五六十年的建築。市政.府不止一次的想拆遷,但這兒人口太密集,拆遷的計劃一再被擱淺。

舒家是一幢兩層的青磚小樓連着一個大大的院子。小樓的西牆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綠蔥蔥,濃得像要滴出來似的。院子裏有一塊種着草藥,正中搭了棵葡.萄架。現在,正是芍藥盛開的時候,碩.大的花朵在晚風中迎送着香氣,葡.萄架上,也掛上了累累的果實。

舒暢的爺爺是個老中醫,最擅長治燙傷。舒暢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業,現在是濱江中學的校醫,平時替街坊鄰居看個義診。舒暢的媽媽於芬原先是個小學老師,後來因為要照顧舒晨,託人調到當時效益非常好的服裝廠做會計。哪想到,服裝廠前幾年不景氣,被一個民營企業家給收購了,她現在呆在家中就拿點低保工資。

舒暢家的院門,一年四季從不上鎖,這兒是北城最熱鬧的地方。

舒暢在院門口定了定神,這才揚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來,輕快地喊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於芬一眼就看出舒暢的眼睛腫着,“工作不太順利?”她憂心忡忡地問。

“你女兒這麼優秀的大記者,工作上能有什麼事,我這是被汗漲的。”舒暢朝屋裏探了下頭,“爸爸呢?”

“後面劉嬸家孫子肚子疼,他過去看看。”於芬還是覺得女兒這眼睛紅得厲害,從廚房裏給舒暢端了碗綠豆粥,母女倆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舒暢,心疼地直嘆氣,“唱唱,你瘦了!”

舒暢躲閃着於芬的眼神,把臉全埋在粥碗裏,大口地喝着,“我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樣?”

“腎源還沒消息,一周去醫院做二次透析,剛睡着,明天一早要去醫院。”

“我和吳醫生通過電話,他說正在和台灣一家醫院聯繫,那兒腎源充足,過幾天可能就有消息。”

“楊帆許久沒過來玩了。你們??????今天碰面了嗎?”

舒暢一怔,抹了下嘴,心虛地賠着笑:“我們下午見過面的。”

“聊什麼了?”於芬緊張地直搓手。

舒暢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愛我之類的甜蜜蜜的話呀!媽媽,你要聽嗎?”她撒嬌地問。

“你到底有沒和楊帆提舒晨手術的事?”於芬不安地問。

“我一個月前不就告訴過你們嗎,楊帆全力支持舒晨換腎。他愛我,愛屋及烏,當然也愛我的家人。”舒暢心劇烈地一抽,疼得她臉都白了,怕媽媽看出來,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晨晨。”

“楊帆真是少見的好孩子,體貼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着點,以後不準和他耍脾氣。明天打電話讓他過來,我給他做他最愛吃的醬鴨。”於芬笑着說道。

“明天我要去濱江農場採訪,過幾天再說吧!”舒暢像逃似的忙鑽進屋裏。

說謊,原來是這麼的難!她苦笑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媽一旦聽說了她和楊帆要離婚的事,會是什麼反應。晴天霹靂不過如此!現在,在天沒有塌下來前,她駝鳥似的不去多想。她輕輕地推開舒晨的房間。

舒晨的房間收拾得很乾凈,脫下來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疊在床邊。但有時候,舒晨發起傻來,會把房間裏的一切砸個粉碎,還會打於芬。於芬總是哭着說:晨晨,別打媽媽的臉,媽媽一會還要上街買菜、做事,人家看了會笑話,你打媽媽的背好不好?

舒晨看到媽媽哭,一愣,張大嘴巴跟着媽媽哭。舒晨也會對舒祖康橫眉怒目,但是,他在舒暢面前,卻從來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舒暢還是個小娃娃,他搬張椅子,坐在嬰兒床旁邊。舒暢哭,他哭,舒暢笑,他笑。舒暢大了后,他便跟在舒暢後面做尾巴。舒暢在跳房子,他托着下巴蹲在一邊笑,舒暢玩過家家,他便給她做寶寶,讓他幹嗎就幹嗎。街上的小孩子總是笑舒晨是個大傻瓜,為此,舒暢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人家爸媽領着孩子追上門來告狀,舒暢的掌心都被於芬打紅了,倔強的舒暢抿緊唇,怎麼也不肯承認錯誤。她不認為自已做錯了什麼,保護晨晨,是她的職責。

舒晨像是察覺到房中有人,他睜開了眼,看到舒暢,咧開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躍坐起身,拍着自已的胸口,然後指着舒暢,“她是唱唱。”

這是小時候,舒暢牽着舒晨出去玩時,舒晨式的自我介紹,說時,他一臉驕傲。

一個月不見,舒晨瘦到脫形,纖弱的身子上頂着個碩.大的腦袋。以前,他壯實得舒暢站在他身後,於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隱約透着股尿躁味,這是身體出現酸中毒的癥狀。

舒暢憂傷地擠出一絲笑,擠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嗎?”雖然舒晨大她十二歲,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個小孩子,寵到極點的小孩子,同時,也是她心底里最好的朋友。

舒暢性格直率,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大咧咧的,真的有什麼事,她卻是個愛藏事的孩子。但不管發生什麼,她就愛和舒晨說說。舒晨啥也不懂,傻笑着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麼委屈,考試砸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通,在學校又闖了什麼禍,甚至在她情竇初開時,暗戀上一位高她三屆的男生,這些她認為有損她形象的話,她都會和晨晨說。

說過後,心底里就一派平坦、萬里無雲,彷彿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給了舒晨,她什麼事都沒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暢不相信,舒晨把頭點得像小雞搗米。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赤着腳就下了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拿出兩包阿爾卑斯奶糖,獻寶似的塞到舒暢手中。

舒暢眼眶一紅。她心情很不好時,就愛買包阿爾卑斯奶糖在嘴裏嚼着。那種帶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內融開,像絲一般光.滑,慢慢淹沒了心口的苦澀。

舒晨記得的事不多,這件事,舒晨卻記得很深。

“我買的,買給唱唱的,唱唱喜歡吃,吃過後就會笑。”舒晨把嘴巴咧開,做出一個擴大的笑容。

舒暢把紙包撕.開,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巴里,自已也扳了一粒,兄妹倆誇張地對嚼着,把糖果咬得咯咯地響,然後一起放聲大笑。

聽着舒晨爽朗的笑聲,舒暢覺得只要能把這笑聲留住,做什麼都值得。

“晨晨,知道嗎,我今天哭了。”舒暢讓舒晨躺下來,她依在他的旁邊,低低說道。

舒晨緊張地側過身,用手摸舒暢的臉,“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暢把舌.頭伸出來,讓舒晨看到上面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的,我是因為高興。你看,人家家裏都是一個孩子,都孤單呀,可是我多幸運,有晨晨給我做伴。”

舒晨呵呵地笑,把舒暢的手抓得緊緊的。

舒暢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們約定,不管手術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裏面有多苦,也要忍着,好不好?”

耳邊傳來重重的鼾聲,舒晨睡著了。

舒暢微笑地看看他,輕輕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給他留了一盞淺淺的小壁燈,這才走了出來。

爸爸出診回來了,在院中聽媽媽興奮地說楊帆怎樣怎樣的通情達禮,他家唱唱真是沒看走眼。她聽得心中澀澀的,自嘲地傾傾嘴角,轉身進了自已的房間。

洗了澡,拍上爽膚水,然後打開筆記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書稿。舒暢並不是讀新聞的科班出身,她大學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陰差陽錯做了個法治記者。這三年,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才在報社站住了腳。她在省內得過兩次新聞獎,在全國得過一次。一個記者,能出本書,也是對自已的一種證明,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書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個案例,目前寫好了十八章,還有兩章就能完稿,採訪的犯人也和勞改農場預約好了,明天去過後,就可以準備完稿。

這書出了,將有一大筆的稿費,在這個時候,等於是雪中送炭。

舒暢現在不擔心錢,她擔心手術后,舒晨會出現排斥反應。她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筆記本,想到剛才爸媽的談話,她咬了咬唇,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拿起一邊的手機。她直接按了重撥鍵,手機屏幕上跳出兩個字――老公,一圈圈電波,像蝴蝶似的圍着這兩個字向外擴散着。

許久,電話才接通,先躍入耳中的是韓國鋼琴家李閏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記》,琴音純凈清新,帶有濃厚的個人情感,幾乎是咖啡館必備的曲目之一。

“你改變想法了?”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質疑中帶着慌亂。

舒暢握着手機的手臂顫了顫,她閉上眼:“楊帆,對不起!”

“呵,”楊帆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點給我打電話,就為了一句對不起。我們之間,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嗎?舒暢,你讓我心寒。”

淚,慢慢又涌滿了眼眶,她對他的愛沒有一點背離。

“你沒其他的話,我掛了。”楊帆冷冷地說道。

舒暢抹去淚:“我有件事拜託你。”

“什麼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術前,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們的事。不然,他們會垮的。”

楊帆沒有說話,呼吸很重。

舒服忐忑不安地等着。

“楊帆,嚇死我了,”沉默的電波中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嬌嗔的驚呼,“我以為你扔下我走了,這兒,我誰都不認識??????”

“我盡量吧!”楊帆匆匆掛上了電話。

舒暢慢慢放下手機,腦中像突然失了憶,一片空白。

***

夜裏下起雨來,浠浠瀝瀝,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後,天空仍舊烏雲壓頂,雨絲下一陣,停一陣,像是一個婦人的哭泣―――稍有平復又被新的傷心逼得淚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於芬幫他洗了臉,換了新衣,收拾得乾乾淨淨地坐在餐桌邊等舒暢。

舒暢一夜沒怎麼睡好,不知做了個什麼夢,醒來后,渾身像被坦克碾過,沒一處完整的地方。抬手撐起,摸到枕頭濕.濕的。洗漱好,坐在化妝鏡前塗日霜,一拉抽屜,看到裏面鱷魚狀的首飾盒,她怔了怔,拿出來,緩緩打開。

首飾盒裏有一枚戒指、一條項鏈、一根手鏈,都是黃金製作的,花式老舊,質地卻非常純真。這三樣東西,價值不連城,但在楊帆家卻代表着特別的意義。舒暢和楊帆登記后,羅玉琴才把這三件首飾拿給了舒暢,說是楊帆的奶奶給她的,她現在給舒暢,等舒暢生了兒子后,這首飾再給舒暢的媳婦。

嚴格來講,舒暢只有使用權,並沒有擁有權。

昨天晚上,羅玉琴特地提到這首飾,嘴上說是不要了。舒暢知道那是反話,她之所以說出來,就是提醒舒暢的。舒暢不傷心這幾件首飾,只是為羅玉琴的話弄得有點心酸。平靜了下心情,舒暢才走出房間。

雨仍在下,舒暢看了看天,她讓爸媽呆家裏,她陪舒晨去醫院。爸媽都是六十多歲的人,應該安享晚年,現在卻還在為兒女操心,想起來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做透析,而是做一個特殊性的檢查,據說由於費用的問題,全院的病人每周只集中做一次。舒暢去划價,這一個檢查便是二千四,舒暢握錢的手抖了一下。

檢查完,她又領着舒晨去見主治醫生吳醫生。吳醫生看着檢查單,眉頭一直蹙着。他沒讓舒晨迴避,反正舒晨什麼也聽不懂。“舒記者,你哥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灣那邊。”

“很嚴重?”舒暢有點慌。

吳醫生抬起頭,瞧了瞧傻傻笑着的舒晨,“其實我並不贊成你哥哥做手術,腎源的價格又漲了。”

“但是做手術,就會有痊癒的希望,是不是?”舒暢握着舒晨的手。

吳醫生嘆氣:“沒有一個醫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證。”

舒暢笑了笑,“不要保證,只要有希望就好。吳醫生,有消息你給我打電話,隨時都可以。我哥要住院嗎?”

“最好是住進來,以便於觀查。”

舒暢為舒晨辦了住院手續,通知爸媽帶點日用品過來。舒晨這一年多,在醫院呆久了,也不吵鬧,乖乖地聽從護士的安排。

直忙到快近中午,一切才妥當,舒暢這才打起精神飛車趕住濱江勞改農場。現在的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出了市區,沿着江堤開了四十分鐘,便看到大片大片的水田,一望無際似的,彷彿與江天連成了一處。有一塊水田裏,幾十個身着橙色囚衣的犯人正在插秧,田埂上站着幾個荷槍挺.立的獄警。

舒暢響了下喇叭,以示招呼。其中一個獄警抬手揮了揮,舒暢笑笑,把車開得飛快。

車在農場高大的鐵門前停下,舒暢跳下車,按照規矩辦理手續。值班的警衛笑吟吟地看着舒暢,“穆隊長都過來問過舒記者好幾次了。”

舒暢吐了下舌.頭:“她有沒罵我?”

“罵你又怎樣?”聞聲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警官,身材高挑,劍眉星目,嗓音沙啞。

舒暢回過頭:“我會乖乖地站得筆直,讓你盡情發揮淫威。”

“去你的!”穆勝男上前攬住舒暢的肩,就往外走去,“你說九點鐘到,這都十一點多,我還以為你路上出了什麼事,電話打了又不接。”

“勝男,你現在越來越像小女人了哦!”舒暢挪揄地斜睨過去。

在舒暢小時候稱霸街頭巷尾時,這位穆勝男大隊長便是她的同夥之一。穆勝男的父親是個老公.安,一直想生個兒子。生了穆勝男之後,純當男孩養。將門出虎女,穆勝男是濱江市的少年武術、跆拳道的冠軍,身高腿長,比男生還男生,於是,他父親給她取名叫勝男。

穆勝男與舒暢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直到高中畢業,穆勝男去了警.察專科學校,舒暢去了工程學院,兩人才分開。大學畢業后,穆勝男到勞改農場工作,舒暢做了法治記者,兩人又黏上了。

“找死啊!”穆勝男捏了捏舒暢的臉腮,她最討厭別人說她像個小女人。

舒暢閃躲開,笑着向前跑,穆勝男幾個大步就把舒暢又捉了回來。

正是午餐時間,兩人先去餐廳。從大門走到餐廳的一路,幾個帥氣的警.察恭敬地向穆勝男點頭頷首。

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手疾眼快地幫兩人端來兩人餐盤,三犖兩素一湯,飯是農場自產的大米,粒粒晶瑩飽.滿,很是豐盛。

“安陽,我們農場新考進來的公.務.員,研究生學歷,才子!”穆勝男不愛讀書,幸好有舒暢幫她捉題,每次考試才低空越過。對於會讀書的人,她自然而然有一種敬仰。

“研究生來這裏,太委屈了吧!”舒暢驚奇地看着這個非洲小白臉。

安陽笑了笑:“我學的是犯罪心理學,來這兒正是用武之地。”他點了下頭,沒有繼續交談,就轉身走開了。

“在這裏有沒覺得自已像女王一樣?”舒暢喝了口湯,忙不迭地就往嘴巴里塞飯。忙了大半天,她餓瘋了。“端飯送湯的都是這麼高品質的帥哥。”

穆勝男聳聳肩:“你羨慕?”

“不敢羨慕,只有你這四肢發達的人才能在這裏工作,換了我,神經整天綳得緊緊的,遲早有一天要崩潰。”別看犯人們服服帖帖的,讓幹啥就幹啥,可是那一雙雙低垂的眼帘下,誰會知道掩飾着什麼。

穆勝男在桌下踢了她一腳:“你神經有那麼脆弱?”

舒暢呵呵地笑,想當年自已也是豪女一個。只不過二十歲之後,她好像變得越來越嬌弱了。“晚上回市區嗎?”

勝男一挑眉,“有事?”

“嗯,陪我去下夜巴黎,我有個活。”

勝男擰起了眉,“夜巴黎不是夜店嗎?”

“我又沒讓你穿警服進去抓人,你換個休閑裝不就行了。”舒暢知道勝男骨子裏對夜店特別不屑,認為進去的人都是醉生夢死之輩。

“你找楊帆吧!”穆勝男沒商量地搖了搖頭。

“那我一個人去。”舒暢臉色瞬地變了,埋頭扒飯。

勝男愣愣地看着她,她這表情像霧像雨又像風。“甩什麼脾氣呀,我去不就得了。”和舒暢吵架,勝男從來沒贏過。

舒暢這才綻開笑顏:“還是我家勝男知道疼人!”

“你家楊帆得罪你了?”勝男人粗心卻細,一下子捕捉到她話中的幽怨。

“晚上說。”

吃完飯,舒暢就拿出筆記本、錄音筆,走進會議室。勝男早就幫她安排好了採訪對象,剛坐下喝了口茶,聽到門外就有人喊“報告”。

“進來。”在犯人面前,勝男神色凜冽,不拘言笑。“這是舒記者,你要好好配合她的採訪,態度端正,有問必答。”

“是!”犯人低頭斂目,視線只敢落向地面上的一點。

勝男向舒暢挪了下嘴,“我就在隔壁,結束後過來找我。”

舒暢點頭,對着犯人光.溜.溜的頭頂微微一笑,“你請坐。”

犯人的身子顫了一下,這個“請”字久違了。

兩個人隔着張桌子對面坐下,犯人緩緩抬起頭。

舒暢輕抽了口冷氣。她認得這個犯人。雖然被剪了個大光頭,但眉宇間儒雅俊朗的氣質猶在。他曾被濱江市民戲謔地稱為“儒官”。

就是這樣的一個文質彬彬的儒官,卻有四十位情人,情人之中有姐妹花,還有母女。為了這些情人,他貪污收賄、賣官斂財。他的妻子是濱江護專的教授,兒子是清華大學的在讀生。按道理他是一個幸福的男人,沒有人想到他會作風靡爛到這種程度。

東窗事發是從情人之間爭風吃醋引起的,立案之時,濱江市是滿城風雨。他的情史可以寫成幾本《金.瓶.梅》。

一次新年頒獎禮上,舒暢近距離接觸過他。他是頒獎者,舒暢是得獎者。彼時,何等的意氣風發。

“記者?”見舒暢不講話,犯人不安地咳了一聲。

舒暢從往事中回過神,打開錄音筆。

對於自已在任期間的貪污收賄,他講得很坦然,沒有舒暢常見的悔不當初,淡然的神情好像是在講別人的事。現在這樣的下場,他只是淺淺一笑,嘆了嘆氣,“二十年??????二百四十個月,出去時,我已經快八十了??????”

“那些??????女子??????你都愛過她們嗎?”舒暢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好奇。

“愛?”他訝然地挑眉,“我不愛她們,她們也不愛我。說起來是我作風靡爛,其實我們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別人向我行賄的是錢,她們行賄的是身體。我也許會向別人索要錢,可對她們我從來不會索要的。她們都是主動地約我,提供地點、時間,歡愛之時提出要求。這種人,不配談愛的。如果是別人坐在我這個位置,那麼躺在她們身邊的就是另一個人,我在她們眼裏就是一個工具而已,我不覺得對不住她們任何人。”

“你的妻子呢?當你和她們在一起時,你有想到她嗎?”

他閉緊了唇。

許久,他才說道:“貧賤夫妻才談愛。婚姻是一種形式,愛情是精神。物質貧瘠,我們才要愛情來支撐。物質富裕了后,再談愛情就是件可笑的事。”

“為什麼?”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還太年輕,慢慢會懂的。”

***

做記者的,不免要出席各種場合,衣櫥里總有一兩件撐門面的衣服。舒暢是個懶人,為一件衣服去搭配鞋、包,她覺得太麻煩。她給自己置了件黑色連衣裙。黑色簡直是個完美的顏色,什麼樣的包包、鞋都能與之譜出和諧的樂章。連衣裙削肩、束腰,剪裁大方、簡單,適合各種場合、各種年紀,舒暢認為這條裙子只要不破,可以讓她揮灑到五十歲。

勝男為了和舒暢搭配,換了件黑色寬鬆T恤、毛邊牛仔褲,頭髮用摩絲立起,耳朵上塞了個耳釘,板着個臉,看上去就是個以假亂真的有型有款的俊美男子。

兩人走進夜巴黎時,剛過九點,客人不算多,燈光暗暗的,每個人都壓着嗓子說話,像是在從事什麼神秘的工作。

夜巴黎裝飾還蠻有品味,每一個角落無論明暗,都能有一些讓你意外的發現:古老的曼陀羅,斑駁的銅號,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舊的老照片,和幾張說不清年代的外國音樂海報。大廳內飄蕩着《茉莉花》的薩克斯曲,中國風的民樂,用西洋樂器演奏,改編得很成功,曲風輕雅、透着一絲絲憂傷。

吧枱前坐着幾個人,有的隨着音樂晃動着身體,有的低聲交談,有的眯着眼喝酒。

舒暢與勝男在吧枱的拐角邊找了兩個位置,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進來的人,也可以看清廳內的人。舒暢發現裏面還有一個個包間,門都關得嚴嚴的,一個雕花的旋轉樓梯直通二樓,上面是供樂隊演出用的。

兩人在吧椅上坐下,各自叫了杯水果雞尾酒。

舒暢環顧廳內,如果這酒吧真的提供大.麻什麼的,應該是在午夜后,離現在還有幾個小時呢!她收回目光,專註地品嘗着杯中的酒。一點甘甜,一點微辣,還不錯,她咂了兩下嘴唇,點點頭。這種夜店的消費向來很高,舒暢很少來這種地方,現在,她更是能省則省。

勝男一臉不願與人同流合污的正經八百樣,看在別人眼中,那是一種酷,已經有幾個女人嫵媚的眼光有意無意地瞟過來了。勝男不能忍受地側過身,面向舒暢。

舒暢幾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完了,酒保眼尖,適時地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舒暢怔了怔,點點頭。

“這酒後勁很大,也很貴。”勝男湊到她耳邊低聲說。

“來這裏就不問貴不貴了。”舒暢向酒保道謝,接過高腳杯,朝角落瞟了一眼,“勝男,你有新的戀慕對象。”呵,是個辣妹呢!

“白痴女人。”勝男低咒了句,她酒量大,喝這種低度酒嫌不夠味,海飲了一大口。

舒暢眯起眼笑,突地抬手摸了下勝男的臉頰。都說李宇春有種中性的帥氣,勝男比李宇春要帥得多了,眉宇間的英氣,別人是學不來的。“勝男,如果你是個男人,我可能也會愛上你的。”她開玩笑地說。

“你放屁。”

“不準說粗話。真的,我們倆都認識二十幾年了,不離不棄,一直很要好。能有幾對戀人可以像我們這樣的!”

“你受刺激啦!告訴你,我雖然比男人強,但我是十足的女人,我不玩玻璃,會割破手的。”勝男端着酒杯,往一邊挪了挪。

舒暢咯咯地笑:“你怕我非禮你?”

“死相!”勝男也笑了,關心地看着舒暢,“真和楊帆吵架了?”

“不吵!”舒暢搖頭,喃喃地說道,“我們要離婚了。”勝男是除了雙方父母之外,唯一一個得知舒暢與楊帆登記結婚的人。

《華東晚報》招聘女記者時,有一個要求就是三年內不得結婚。三年,剛剛把一個女記者扶上軌道,中途來個結婚生子,十個月的懷孕期,然後再是十個月的哺乳期,等於兩年沒了,怎麼開展工作?

舒暢結婚登記是在第三年,沒過約定期,不敢聲張,悄悄去的。

勝男瞪大眼:“為什麼?他搞外遇,我揍扁他。”

“不是。”舒暢低下眼帘,手指在吧枱上慢慢地划著圈,“像我們這麼大的,很多都結了婚,然後開始供樓,表面風光,背地裏沒完沒了地算豆腐賬。可是人生不都是這樣嗎?再花里胡哨也得歸於平淡。我也甘於這樣的平淡,但平淡中會出現意外。”

“是舒晨?”

舒暢只笑不答。

“不可能的,舒晨又不是最近才出現的。”

“那時候的舒晨,給他穿暖,給他吃飽,就可以了,能花幾個錢。現在的舒晨躺在醫院裏,每天的開支都是以幾千計算,我不想拖累他。”舒暢一臉苦澀。

“是你主動提出來的?”

舒暢喝了口酒,嗯了聲。雖然勝男是好朋友,但關於楊帆家人的態度,她不想多提。這種事砸到誰的手裏,誰也瀟洒不起來,不怪楊帆的。“可能過幾天就去辦手續,呵,登記還沒三個月,閃婚閃離,趕上明星們的潮流了。”

“你還笑,”勝男都急了,“你以為你是鐵人呀,男人要了幹什麼,不就是有個事時依一下的嗎?”

“這是我家的事,他??????挺不容易的。”

“真受不了你,不行,我明天找楊帆說去,他一個大男人,不能讓你這樣逞能。”

“舒晨不是楊帆的責任。”舒暢無奈地一笑,杯中的酒又空了,她招手讓酒保又喝了一杯。“勝男,愛一個人要對方心甘情願地接受你的全部,而不是死皮賴臉地把對方綁死。你綁得了他的身體,綁得了他的心嗎?就是能綁,你能綁一輩子?不能的!”

勝男像是聽明白了,臉色沉重起來,心疼地抱住舒暢,“唱唱,你差錢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那不是小錢,是大錢,堆在牆角會是一大堆呢!你爸廉潔一輩子,又愛做些閑事,媽媽病卧在床,你哪有錢呀!勝男,聖人說錢乃身外之物,要視錢財如糞土。可是沒了這糞土,人怎麼活?所謂清高都是有錢人的無病呻吟,沒錢的人他敢清高嗎?西北風不能當飯吃,不可以當衣穿,人活着,就得低到塵埃里。”舒暢趴在勝男的肩膀上,哼哼唧唧。

勝男輕拍着她的後背,突地發現靠窗邊的一張桌子上有個男人一直看向她們這邊,她狠狠地回瞪過去,翻了個白眼。

男人傾傾嘴角,對她舉起手中的酒杯。

她當沒看見。“舒晨現在怎麼樣?”

舒暢抬起頭,手托着下巴,眼神有點迷離,小臉通紅,她驀地打了個酒嗝,不好意思地拍拍心口,“在等腎源,馬上就可以做手術,錢,我們也湊齊了,以後就慢慢還債吧!不需要一輩子的,十幾年就可以了。”她搖晃着腦袋,神情黯淡甚是失落,“除了爸媽,這世上,真的是什麼人都依不得的。”

“我呢?”勝男打趣地問道。

“對,對,我還有你。”舒暢張開雙臂,抱住勝男,“所以你就娶了我吧!我不要首飾,不要衣服,不要房子,我會一心一意地愛你,好不好?”

勝男知道舒暢酒量有限,大概是酒勁上來了,開始語無倫次,“好,我娶你,明天就娶。”她輕哄道。

“不行,今天娶。”舒暢噘起嘴。

“好,今天娶。”勝男笑着颳了下她的鼻子。這時,她感到放在褲袋裏的手機震蕩了起來。

“我去接個電話,你乖乖地獃著。”酒吧里音樂換上了一首動感的爵士樂,勝男只得跑到外面去接電話。

她看舒暢又把杯子裏的酒喝光了,叮囑酒保不要再給她添酒。

“去吧,親愛的!我等着你!”舒暢笑靨如花,向勝男揮揮手。

勝男走後,她真的是很乖地坐着。不知怎麼,她覺得這酒吧里的一切突然搖晃了起來,桌椅在晃,人在晃,桌上的酒杯也在晃。她閉上眼,再睜開,還是一樣,晃得她心裏面像翻江倒海似的。又打了個酒嗝。不行了,她感到一團火辣從胃裏往喉嚨口漫來,她捂住嘴巴,向酒保嗚嗚地叫着。

酒保熟稔地指向一端:“洗手間在那邊。”

舒暢跳下吧椅,跌跌撞撞地往裏摸索着,深一腳淺一腳,經過一個包廂前,突地撞上一個人,那團火辣再也阻擋不住,噗地一下全噴在了對方的身上。

一股酒臭撲鼻而來。黃色的液.體順着絲織的襯衣滴滴答答地落着。

舒暢甩甩頭,瞬間清醒了,她蒼白着臉,緩緩地抬起頭,“對不起,我賠洗衣費??????啊!”一聲尖叫被她生生地吞回腹中。

“你確定你只要賠洗衣費?”裴迪文捏着衣襟側目打量她。

“我??????我??????”舒暢獃獃地,整個人僵在原地。

對面包廂的門開了,一個人晃着腦袋從裏面走了進來,舒暢不經意地看過去,愕然地看到裏面猶如群魔亂舞一般,已有幾個男女上身都赤.裸了。

她條件反射地按下別在胸.前的袖珍相機,連拍下幾張照片。

“捨不得?”裴迪文擰起眉,一把拖過她,她沒站穩,直直地跌進裴迪文懷裏。

這下公平了,她百搭的連衣裙上也沾滿了她的嘔吐物,即將壽終正寢。

***

舒暢一直無法定位她與裴迪文之間的關係。

《華東晚報》的內部,曾傳過她與裴迪文之間的緋聞,但那股風還沒刮起來,就無聲無息。緋聞中的男主是不會當著眾人的面,把女主罵得狗血淋頭,直到捂面痛哭,背過身腹咒男主過馬路最好被車撞着。

工作沒有着落時,舒暢想過自已有可能會去掃馬路,會去餐廳端盤子,但從來沒想過自已會去做一個法治記者。舒暢在大學裏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如果她有一顆紅心,應該去大西北,支持祖國建設,不然就進某某建築公司,戴上安全帽,在水利工地上晃晃悠悠。

舒暢沒有多少選擇的,她想留在濱江,而且盡量不要常年出差在外,因為她考慮到爸媽的年紀和舒晨的狀況。那時,舒晨還沒生病。

濱江市水利局那一年沒對外招人,考公.務.員這條路堵死了。舒暢有個學姐叫池小影在工程設計院工作,她找過去,池小影告訴她,設計院要人,但專業必須是路橋工程,她又沒戲。

運氣真不是普通的壞。

舒暢索性不挑,在《人才網》上搜出濱江市區招聘的各個崗位,像天女散花似的,把履歷一一發送過去,然後坐等消息。

不知是工程設計這個專業很冷門,還是別人覺得招聘她太埋沒人才,有很長時間,一點回應都沒有了。後來,有了點動靜,但都是超市、商場、酒店服務員之類的,那些工作根本不需大學本科學歷,高中畢業就足夠。

舒暢急得嘴巴上都起了泡,呆在家中,怕爸媽擔心,還得裝出一幅無所謂的樣。和楊帆約會時,才會念叨幾句。

你才畢業三個月,急什麼。楊帆安慰她,眉頭皺着,一樣憂容滿面。

舒暢又得到三個面試的機會,好巧,都在同一天,一個是廣告公司的電腦設計,一個是裝飾公司的製圖員,還有一個就是《華東晚報》的記者。

舒暢直接把《華東晚報》的面試給刪掉了。電腦設計和製圖,自已好歹沾點邊邊,記者這個職業,她連門都摸不着。聰明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那一年,秋老虎發作,中秋比盛夏還要熱。舒暢把自已打扮得挺職業的,出去走了幾步,汗把妝都化了,束起來的頭髮也散了,襯衫濕得粘在後背上,她站在樹蔭下,臉熱得通紅,不住地直喘。

她剛結束了電腦設計的面試,面試的是個中年婦女,問過幾句話后,直撇嘴,讓舒暢先回去,有消息會及時通知的。舒暢一出廣告公司,就知道被PASS了。下一個面試在兩小時后。裝飾公司位於的這條街上,連個小飯店都沒有。舒暢用手作扇,一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幢高聳的大樓上方,樹寫着四個碩.大的楷體字:華東晚報。

她愣了沒三秒,撥腿就往大樓走去。她記得這家報社的面試時間好像是這個鐘點,就當是去吹吹空調也好,閑着也是閑着。

走廊上坐滿了等着面試的人,一個個臉色緊張,有的手中還捧着本《面試指南》。舒暢聽他們低聲交談,這群人中,不是文學碩士,就是法學碩士。她連喝了兩大杯水,氣定神閑地吹着空調。

《華東晚報》雖然落戶於濱江,但是在全國的影響力很大,至今已創刊九十年。曾在中國幾次大轉折中,扮演過重要的角色。現在,在各大城市,都設有晚報的記者站。《華東晚報》4開8張,共32版,有新聞、法治、綜合、娛樂、汽車、股市、樓市??????各個版塊,一天的廣告收入就有幾百萬元,這在全國報紙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這樣比喻好了,《新華日報》代表的官方聲音,而《華東晚報》則是代表的是民眾心聲。內行人私下評論,如果《新華日報》沒有作為黨報黨刊,列為各部委辦局、企事業單位必訂刊物,說不定就做不過《華東晚報》。

《華東晚報》沒有硬性訂.閱任務,但是老百姓們茶餘飯後,一天不看《華東晚報》,就像少了什麼。學新聞的,能夠進晚報工作,那將是莫大的自豪。

舒暢沒研究過這些,不曉得其中的深淺,她貪婪地吸着溫涼的空氣,舒適得把自已站成局外人一般,作壁上觀。

一個戴眼鏡氣質斯文型的男生從面試室出來,眉宇間蹙起一絲沮喪。“怎麼樣?”面試的人多,速度卻很快,不一會,房間內沒幾個人。

男生淡淡地笑,背起自已的包,一言不發地走了。留下的人面面相覷。

“舒暢!”有人在走廊上喊。

舒暢嚇一跳,她都忘了她也是面試人之一。撥弄了幾下頭髮,顛顛地跑過去。進門前看了下手錶,離下一個面試還有一小時,她來得及。

面試室是個小型的會議室,寬大的真皮沙發,玻璃茶几上新沏了一杯茶,感覺像進了人家客廳般。面試的兩個人,都是中年男子。靠窗邊站着另一個男人,一股高貴的氣質逼人而來。

氣質這東西無形無質,但一接觸便能感覺到。窗邊的男人,舉手投足之間,優雅疏冷,面孔俊美,鼻樑挺直,濃眉下一雙眼睛,幽深如海。後來,舒暢才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晚報的總編裴迪文。

舒暢在靠門的沙發上坐下,心裏頭不放希望,神情自然輕鬆明朗,她猜測最多五分鐘就能結束。她對着面試的人微微一笑,手平放在膝蓋上。

“舒暢,你覺得你與其他面試的人相比,有什麼特別之處?”

很怪的問題。舒暢眨了下眼,“有呀,我是工科生,學水利工程管理的。”

面試的人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舒暢大言不慚,信口開河,反正以後又不可能在這裏面工作,不必顧及任何後果。“學工科的人一般都冷靜、睿智,對事物的分析能力極強、極公正,能一眼看穿問題的核心。作為一個稱職的法治記者,其實不一定要懂法律,因為你們不是在招法律顧問,也不是招法官,需要告訴讀者這件事觸犯了憲.法的某條某款、該判幾年,也不是招作家、詩人,妙筆生花,把新聞寫得催人淚下,你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把整件事清晰地陳述出來的人,然後引導讀者從這件事中領會我們該深思什麼、反省什麼、吸取什麼教訓。我認為我可以勝任這份工作。”臉不紅,氣不喘,舒暢說完,拉好裙子起身,準備道別。

兩個面試的人都沒回過神來。

“你去哪?”裴迪文輕輕咳了一聲,叫住舒暢。

“我還要趕下一個面試。”舒暢坦白道,挑釁地揚揚眉梢。

“沒那個必要了。”裴迪文一笑,轉過身對面試的人說道,“報社不需要太中規中矩的媒體記者,要的就是這種有個性的新一類。”

“裴總,就是她么,不要再面試了?”沙發上一個男人問。

裴迪文點頭,“嗯,就她,試用期半年。如果合格,就訂公同,三年內不可以結婚。”

舒暢傻在門邊,指着自已的鼻子:“我?”

裴迪文側過臉,“你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我是學工程設計的。”舒暢這下不敢逞能了,她可是連一般公文格式都不清楚的,寫報道,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裴迪文微閉下眼:“所以你必須好好的接受培訓。”

舒暢只會眨眼,不能思考,被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給砸中了。

如果說舒暢是一匹黑馬,那麼裴迪文就是相中她的伯樂,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層關係。

幸運,不見得全是好事。

上班前,舒暢從市圖書館借了《法律大全》和《新聞學》兩本大部頭的書,想臨死抱下佛腳,惡啃一番。翻了幾頁,舒暢就一個頭兩個大。想想幾天內,自已就能速成一代名記,那在新聞系混了幾年的佼佼者們,不得一頭撞死呀!

就這樣,舒暢硬着頭皮,戰戰兢兢地去報社報道。

按照報社慣例,所有新分來的大學生先到校對組或夜班熱線見習,期滿一年後再分到各部門。很多大學生對校對工作很不以為然,一個新聞專業的碩士生不能馬上投入到火.熱的採訪熱線,而要在夜班對着稿子上的字一個一個地咬嚼,實在是扼殺青春和戰鬥力。

報社可不這樣想,剛出爐的新新人類,是有火一樣的熱情,但是不冰幾天,是寫不出有質感的新聞。與舒暢同一批進來的還有四個大學生,三男一女,人事部的人很快就替幾人分了工,兩個去校對組,兩個去夜班熱線。舒暢當時還有一點竊喜,有了這一年,自已謙虛點,可以偷偷地豐富自已,取取經。

“部長,我呢?”好半天過去,舒暢沒聽到部長提到自已的名字。

人事部長頭髮花白,兩頰瘦削,戴着高度的近視眼鏡,像酒瓶底似的,“一會有人過來領你。”

說話間,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你就是舒暢?”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舒暢。

舒暢拘謹地點點頭。

“走吧,車在下面等着呢!”中年男人扭頭就走。

“去哪?”

“法院。”

舒暢不安地回頭看人事部長,部長埋頭於公文之中,眼抬都沒抬。她抿緊唇,沒敢多問,唯唯諾諾跟着中年男人下樓、上車。

“你就是新來的?”司機像看動物園裏狒狒似的,左左右右看了她幾個輪迴,嘀咕了一句,“也很一般呀!”

舒暢茫然地眨着眼,雲裏霧裏的。

中年男人自我介紹叫崔健,和那個超炫的搖滾歌星一個名,在法治部工作,以後,舒暢就跟在他後面實習。

“我不是該去校對部嗎?”舒暢不解地問。

“你知道什麼叫校對?”崔健歪着嘴笑。

舒暢想說不就是看着樣稿核對么,但她不知在報社裏,該用什麼專業術語表達,識趣地搖了搖頭。

“人家學了幾年的新聞,去校對組是鍛練,你啥都不會,練什麼呢!跟緊點,好好地學。”

舒暢羞慚地低下頭。說起來,自已從小挺會讀書的,就沒落個人后,大學時,年年拿獎學金,想不到今日在別人眼中和個白痴差不多。

她咬咬牙,忍了。

舒暢跟在崔健後面跑了三個月,做的最多的是幫崔健提包,像個跟班似的。她看着崔健採訪,聽着他提問,他把稿件寫完,她認真閱讀。晚上回來后,她會把今天採訪的事件,自已學寫一遍。

漸漸地,也算積了些心得。晚上回到家,舒暢會把當天的《華東晚報》上每一條消息都細細地揣摩,然後寫下筆記。那一陣,舒暢手中不離一本《新華字典》,看電視必看新聞頻道。看着報紙上一篇篇大稿子下面寫着“本報記者某某”的字眼,她不禁生出羨慕之意。

其實,舒暢不知道此時自已也被別人羨慕着。

崔健在政法線上跑了多少年,認識的人多,採訪的事件都是大事,很有經驗,屬於《華東晚報》的一線記者,跟在這樣的名記後面近身實習,是多少大學生可望而不可求的。舒暢一個學工程的,有這份厚待,難免招人議論,再加上是總編欽點的,報社裏關於舒暢的新聞開始風起雲湧。

可是幾個月下來,裴迪文卻一直對舒暢不聞不問,有次在電梯裏碰到,舒暢禮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就淡淡哼了聲,正眼都沒多瞧。

當時,也有其他人在場。別人很納悶了,這一點曖.昧的跡象都尋不着。於是又猜測舒暢是某某千金,屬於空降兵。濱江很小的,某天一個同事看到舒暢牽着舒晨去麥當勞,一閑談,也就是個普通人家。

右也不對,左也不對,最後得出結論,舒暢是行了狗屎運。

到了第四個月,崔健不再給舒暢看自已的採訪稿。有天崔健接了採訪任務,宣傳法制建設新風尚,他帶着舒暢去採訪了兩個法官,回來后,他對舒暢說:“從今天開始,你自已寫新聞稿。”

這難不倒舒暢,有崔健列出的採訪大綱,她根據自已幾個月的心得,咬文嚼字斟酌了一夜,第二天拿來着稿子,顛顛地跑去給崔健過目。

“我不需要看,你送給總編好了。”崔健說。

舒暢怔住。

裴迪文的辦公室是一個裝有玻璃隔斷的巨大的套間,外屋的電話聲此起彼伏,有一個看上去極為精幹的中年婦女在應付着這些聲音。大玻璃門偶然開啟,便看到裏間擺放了巨形的寫字枱和寬大的皮沙發,還有水晶般晶瑩明亮的玻璃書櫃,以及鑲滿雪白大理石的衛生間。

舒暢在外面呆了五秒,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我把稿件送給總編過目。”她緊張得掌心裏都是汗。

中年婦女擰着眉頭,看她的眼神像外星來客。她拿起電話,向裴迪文匯報。

“進去吧!”她給舒暢推開玻璃門。

舒暢如同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裴迪文的辦公桌前。

正值深秋,辦公室中寬大的落地窗開着,習習秋風從外面吹進來,捎進几絲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黃色的襯衣,淺灰的長褲,優雅的氣質破體而出。

“這就是你實習了四個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長的手指敲打着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會再努力的。”舒暢緊張得話都說不連貫。

裴迪文一揚眉梢,“你到要讓我看到你在哪個地方努力的?你當初進來,引以為傲的冷靜、睿智又體現在哪裏?這篇稿子,裏面有五個錯別字,整體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記者的模式寫成的,沒有你一點點的個人東西。像你這樣的人,報社裏一抓一大把。你現在應該考慮一下自已是否適合這份工作?”

舒暢的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了。

“如果你想辭職,我會通知財務部不收你的違約金。”裴迪文手臂一揮,稿件像落花似的飄到了舒暢的腳下。

舒暢不知怎麼走出了總編室。她真的很想很想衝動地說出“我不幹了”這樣的話,但是不服輸的性子讓她硬是忍了下來。

回到家,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找出錯別字,然後把稿件又重寫了一遍,感覺不太滿意,撕了再寫,一直磨到天亮。這份稿子,她總共寫了十二遍。

第二天,頂着兩個熊貓眼,去了總編室。裴迪文正在和幾個部長開晨會,秘書告訴他,舒暢來了。他走了出來,會議室的門開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說。

舒暢瞪着他,就只有這兩個字的評語嗎,多說幾個字會死呀!

“還是那句話,沒有一點特色。”

裴迪文沒再看她,轉身進了會議室。當著眾位部長的面,甩上門,把她關在了門外。

舒暢眼紅紅地下了樓,一直忍到洗手間,躲在裏面放聲大哭。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找不着一絲自信。

偷偷地給楊帆打電話尋找溫暖,楊帆嘆氣:“工作上哪能沒委屈呢,忍忍吧!”

洗凈了臉出來,跟着崔健去看守所採訪一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經過一家超市時,她請司機停下來,跑去買了一包阿爾卑斯奶糖,連着嚼了幾粒,才把心頭的鬱悶給塞住。

“真是個孩子。”崔健聽着她狠狠地嚼糖的聲音,失笑搖頭。

採訪到晚上才回報社,等電梯時,正遇裴迪文下來,崔健與他招呼,她把頭扭向一邊,裝作在看牆上電視裏的鑽石廣告。

“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存。”這廣告詞真好,聽了就讓人心動。什麼時候,自已也能寫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聞呢!舒暢耷拉着頭,輕輕嘆息。

一年過去了,其他四個大學生從校對組出來,去了綜合部和樓市部,很快就能獨立寫稿。舒暢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寫着只給裴迪文一個人閱讀、永不會發表的新聞稿,仍然經常被他罵得淚水漣漣。

舒暢覺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這輩子都不會逢春了。

後來回想那陣子,舒暢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詩里撐着油紙傘的姑娘,憂鬱如丁香,心動不動就被雨淋得濕.濕的。怪不得賈寶玉說女兒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過了,情緒發泄出來,第二天,她又能鬥志昂揚地重頭來起。

“嗯,還可以。”終於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報道,罕有地說。

舒暢不敢置信地半張着嘴,以為自已聽錯了。

“怎麼了?”裴迪文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上往下滾落。

“你真是個吝嗇的總編。”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別人想像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難道你要我說這篇稿子完美無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總是惜言如金,讓我像瞎子一樣的摸索着過河。”好的老師應該言傳身教,她壯着膽直視着他。

他沉默了一會。

“如果我告訴你路線,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沒有捷徑。現在,你已經過了河。從明天開始,你可以獨立採訪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這樣嚴厲,也許她就這放棄了。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想起這一年來,自已對他的怨恨、詛咒,不禁汗顏。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無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包東西,塞到她手裏。

“是什麼?”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門,叮囑第一份獨立寫好的稿子,仍送給他過目。

她回到辦公室,打開紙包,呆住了。是幾小袋阿爾卑斯奶糖,他??????他怎麼知道的?

舒暢第一次採訪的對像是一個拐賣人口的貴州婦女,在濱江落了網。她以幫人介紹工作為由,把沒出過山溝溝的姑娘帶到城裏,然後販賣到山東、四川等落後偏僻的農村。

採訪前,舒暢花了很大功夫,擬好了採訪大綱。但真正採訪時,不知是太興奮還是太緊張,腦子一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難得那位女子講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而且是個老江湖,沒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縮縮,她很樂於表現自已。

整個採訪期間,舒暢開了錄音筆,落得傾聽的份。她繪聲繪色,把自已從事這一行遇到的驚險的事、有趣的事從頭到尾說了個遍,什麼年紀、什麼長相的女子賣什麼價錢。

舒暢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樣一個看似極為普通的農村婦女,走在街上,誰都不會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輯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寫寫我,別拉下什麼,以後,這種日子再不會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嘆了一聲。

舒暢合上筆記本,突然問道:“如果把我這樣的賣出去,會是個什麼價錢?”

女人凝視了舒暢一會,撇嘴:“你不值幾個錢的。”

舒暢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兒子的樣,風一吹就倒,幹不了活,還得找人侍候你。又識字,腦子轉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裏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麼多錢買回去,不划算。”

站在門外的小警衛捂着嘴偷笑。

舒暢呆愣愣的,難怪別人說,人類始祖並不知道愛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動物一樣,不過是為著繁殖後代。什麼氣質、文化、學識、內涵,都一無用處。楊帆能要自已,真是萬幸啊,回去得珍惜着點。

採訪回來,窩在辦公室寫稿,腦子裏一直盤旋着女子的話,天黑了都不知道。記不太清楚的地方,把錄音筆開了再聽。

有人輕輕叩門,她揉揉眼抬起頭,發覺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寫得怎樣?”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來催稿。

錄音筆剛好放到她在問自已值幾個錢。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動,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關了錄音筆,臉羞得血都要噴出來了。“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辦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錄音筆。

舒暢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自已鎮定下來,利落地寫好了稿件,打印出來,雙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細,拿過紅筆在一處畫了個圈,舒暢眼前一黑,瘋了,又是錯別字。

“把這個字改下,就可以發表了,舒記者。”他含笑說道。

舒暢吁了口氣,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後,會經常看到本報記者舒暢發表的許多篇新聞稿的,而且是在頭版頭條。”

“嗯,有志向,看來糖還是有效果的。”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糖?”她不好意思地問。

“平時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個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擋不了那種誘惑。像絲一樣的輕滑,很細膩,很溫柔,甘甜中帶着牛乳的香濃,嘿嘿,我這裏有,你要一顆嗎?”她從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遞給他。

他擺擺手,“我敬謝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來接我的。”她連邊擺手。楊帆今晚有個應酬,結束后,拐到這邊來接她。

他站在燈影下向她說再見,眉清目朗,氣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輕輕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暢能成為一個優異的法治記者,幸好有裴迪文這樣的嚴師,這是他們的第二層關係。

第三層關係,舒暢認為他是一個很關心職員的領.導,從看出她愛奶糖的表現上。

第四層關係――

舒暢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腦袋,大聲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裏惦記着價值五位數的稿子,頭再痛,也得撐着去上班。終於到了報社,夾着一群文人中上電梯,舒暢頭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與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個亂呀,想想都心悸。

勝男回來了,以為裴迪文想吃舒暢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張桌子,對着裴迪文就是一拳頭。

裴迪文抱着舒暢輕輕一閃,英勇的穆大隊長撲了個空。

舒暢已經完全清醒,慌忙喊住勝男,一個勁地向裴迪文賠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師,是她的伯樂,她卻讓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狽樣,真是恨不得人間蒸發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勝男是舒暢最好的蜜友,是個以假亂真的假小子,淡淡地沖勝男點了下頭,嘴角扯出一絲笑意。

“早說啊!”勝男瀟洒地聳下肩,扶着舒暢,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漬,“如果你不介意,脫下來,乾洗后讓唱唱帶給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擰了下眉,見舒暢一言不發,“都過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慮到晚上要喝酒,舒暢和勝男直接打車過來的。

“住口。”裴迪文打斷了舒暢的拒絕,語氣凌厲。

“唱唱有我呢!”勝男本能地不悅裴迪文不容別人插話的口氣,“我會負責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鑰匙。”裴迪文好像沒聽到勝男的話。

拿鑰匙的功夫,他在吧枱結好了賬,不着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幾份紳士風範。”勝男湊在舒暢耳邊低語,“不過,大男子主義很重。”

舒暢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她本來在他面前,就無處遁形,現在更好,形象俱毀。

這一陣子,真不是一般的遜。

明明舒暢家近些,裴迪文卻先送了勝男回去。勝男下了車,舒暢窩在歐陸飛馳舒適尊貴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漬,心虛得直吞氣。

“裴總,再見!”車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斂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沒有立即掉頭,跳下車,“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驚奇在這麼繁華的城市中,還有這麼一個幽靜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長,路邊花木扶蔬,晚風送來一陣陣月季的花香。

舒暢指了指二層小樓。“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進去。”

舒暢把拒絕的話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總,今天真的對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費會從你這月的薪水裏扣。”

舒暢訕訕地陪着笑,轉過身,覺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腳,好不容易走到院門前,回過頭,裴迪文仍站在車邊。

她擺了擺手。

裴迪文揮了揮手。

關上院門,她捂着一張臉,欲哭無淚。

“當”電梯門開了。舒暢拖着沉重的雙腿往辦公室走去,“唱唱,快進來。”謝霖的聲音從文體部的辦公室傳出來。

舒暢扭頭看去,謝霖的身邊站着一個時尚纖細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職業裝,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氣息,猶如艷陽下盛開的香水百.合。

“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法治部的舒暢,這是剛從《南方日報》重金聘過來的談小可。”謝霖說道。

“霖姐,別笑我了,什麼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過來的。”談小可嬌俏地笑笑,左手不經意地掩了掩嘴,動人、可人。

“舒姐,我一來就聽說你的大名了,以後請多關照。”她笑吟吟地向舒暢伸出手。

舒暢直覺地不喜歡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麼“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談小可的手,問道。

“舒姐多大?”談小可歪着頭笑問。

“二十六。”

“哪個月的生日?”

“二月!”

“哇,雙魚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談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訴你。”

舒暢嘆服,報社終於來了個和謝霖比拼的人了。

謝霖的年齡也是個謎,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實在被別人逼到不行,就嬌嗔地說,“你猜呀!”只有舒暢知道謝霖已經是過四十的人,但她會打扮,不顯老,換男朋友如換裙子,什麼時候見到,都是嫵媚得不可芳物。

謝霖推了舒暢一下,指着談小可的電腦桌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紗般的薄霧似在整幅畫面中飄蕩,迷茫的青山做遠景,遠處青翠欲滴的矮樹叢層層疊疊,把談小可裹在其中。談小可淺粉的旗袍,對着鏡頭淡淡而笑,笑容優雅而古典,與周邊的色彩和氣氛融合得天衣無縫。

舒暢一時間真無法把照片中的女子與眼前的談小可聯繫起來。

談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臉都紅了。”

“這是哪兒?”舒暢問。

“杭州的西溪濕地。我來濱江前,去杭州玩了幾天,就在上月。”談小可彎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們相信緣份嗎?”

舒暢差點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我信呀!”謝霖是個人精,處變不驚,“怎麼,在杭州,你遇到了許仙?”

“算是吧!”談小可笑盈盈的。“那天下雨,我打車去西溪,路上司機捎帶了另一個人,他也去西溪,我們就一塊坐船遊玩。我不小心淋濕了裙子,他向船娘幫我借了件旗袍,然後他給我拍了這張照片。”

“接着呢?”謝霖鼓勵她說下去。

“接着我們一起吃了飯,去了龍井山莊,買茶葉,買絲綢。”

“沒逛西湖?”舒暢問。

談小可嬌羞地一笑,“晚上逛西湖,才能感覺到它的幽美。我們沿着蘇堤慢慢地走,邊走邊聊。雖然才相識了一天,卻感覺像認識了很久。”

“就散步?沒來點別的?”謝霖追問道。

談小可吐吐舌.頭,“霖姐,人家難為情呢!我們??????牽手了,也接吻了,真是好浪漫哦,在西湖邊,柳樹下,對於我來說,他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他也不知我的名字,做什麼工作,我們任憑心的吸引,自然地擁在一起。”

“我該回辦公室了。”舒暢被談小可說得起了身疙瘩,實在呆不下去。

“舒姐,你知道么,”談小可雙手合十,“當我們分別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是濱江人,而我剛好被《華東晚報》招聘過來,不久也要來濱江,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是妙不可言的緣份。”

舒暢一怔,停下了腳步。

“我沒有告訴他我要來濱江的事,我們留下了彼此的手機號。”談小可笑得像朵花似的。

“於是你們見面了?”不知怎麼,舒暢的心狠狠地撞了兩下。

談小可點頭,“前天晚上,我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敢相信。我騙他說是特地趕過來看他的,他感動極了。不過,他的心情有點不好。”

“怎麼了?”

“這個保密。”談小可晃動着一頭秀髮,神秘兮兮的。

謝霖與舒暢走出文體部。

“十三點,二百五。”謝霖噁心巴拉地聳聳肩。“多大年紀,還一臉卡哇依,騙誰呀,扮純情。”

“我還以為你和她很熟?”

“我逗她呢!她一來,喊他哥,喊你姐,處處討人歡喜,我到財務處調她的資料看了下,其實她和你一般大,不過小了幾十天而已。編這種故事,真讓人吃不消。”

如果猜得不錯,舒暢想謝霖這酸溜溜的語氣,一定是妒忌了。

“也許人家是真的碰上艷遇了,緣份,天註定。謝霖,你是不是也想來個艷遇?”舒暢開玩笑地問。

“我才不稀罕,我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

“那找個不錯的結婚吧!”

“這婚姻呢,就像加入黑.社.會,沒加入的不知其可怕之處,加入進去的,不敢言說其可怕之處。我哪一年絕經了,才會考慮嫁人的事。”

舒暢皺皺鼻子,不敢附和,卻也覺着有幾份道理。

她和楊帆,都加入了.黑.社.會,一下就感覺到其可怕之處,於是,出逃。她自嘲地一笑,心突然一沉,上個月楊帆不是也在杭州的嗎?會不會―――她暗罵自已荒唐,杭州乃人間天堂,上月正是旅遊旺季,濱江的旅行社每天都有團發過去,不可能是楊帆一個濱江人的。

“你去過夜巴黎了?”謝霖問。

“別提夜巴黎!”舒暢托着頭。“去是去過了,照片也拍了,稿件連夜寫好,已經發到編輯的郵箱,今天該見報了。”

“我真是愛死你了,效率太高了。”

“得不償失呀,我在夜巴黎醉得一塌糊塗,恰好吐了總編一身。”舒暢苦着個臉。

“上帝,那張死人臉拉得像馬臉了吧!”謝霖有些詭秘地問。

舒暢作一言難盡狀,“我是損失慘重,以後再無翻身之日。你讓你朋友把銀子準備好,我去看看今天的報紙出來沒有,一會一手交錢一手交報。”

“沒問題,我這就打電話。”

舒暢把包包送到辦公室,立刻就去了發行部。搬運工人正在把一紮扎的報紙往車上搬。她隨手拿過一份,翻到法治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幾個來回,沒有。不可能呀,從她開始獨立寫新聞,沒被退稿過!昨晚,她是頂着亂嗡嗡的腦袋,當夜把稿子和照片一併發到編輯的郵箱,正好可以趕上今天發表。

她又看了看報紙的日期,是今天,剛出來的,散發出油墨的香味。她扭頭就回法治部。

“李編,你收到我昨晚發的郵件了嗎?”她問昨天的值班編輯。

李編點點頭。

“稿子呢?”

“被總編給斃了。”

舒暢瞪大眼:“什麼?”

“總編說這篇稿子壓一壓,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說如果你有疑問,可以直接問他去。”

舒暢怔然。這算不算打擊報復?猶豫再三,還是去了總編辦公室。

進報社三年,她算是這權威之地的熟客。但每一次來,一樣出汗、腿軟,心跳如擂鼓。不得不承認,她有點怕裴迪文,不是因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總結為,端着人家的飯碗,如履薄冰。

“總編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書莫笑指指一邊的椅子,讓舒暢坐下來等,順便從抽屜里摸出一粒阿爾卑斯奶糖遞給舒暢。

舒暢臉一紅,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這癖好,唯獨與她最親密的楊帆不清楚。

楊帆??????心裏默默念叨着這個名字,感覺遙遠如天邊。

“是什麼客人?”她隨意問,打發時間。

莫笑原先是社長的秘書,裴迪文過來后,她便調到了總編辦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幹練的短髮,青色的職業裝,她極受每一位領.導的器重。除了工作內的話,其他飛短流長,她從不沾邊。

報社裏的人戲說,莫秘書那張嘴,簡直比瑞士銀行保險柜還要牢。人如其名,莫秘書很少笑。她的女兒比舒暢小兩歲,在日本留學,看到舒暢,她難得彎起嘴角。“電視台的,想要裴總接受採訪。”

“肥水不流外人田,裴總願接受採訪,也得先上咱們晚報呀!”舒暢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團團謎,也生起了好奇心。

“報紙太平面,不及電視的立體感。”

舒暢眼睛一亮,“裴總答應了?”

莫笑正要回答,身後的大玻璃門開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來。男人上了年紀,有點矮,皮膚黑黑的,女子卻是很令人驚艷的美女,美得端莊、大氣,用謝霖的話講,有一種震懾人的氣場。

裴迪文瞟了眼舒暢,把客人送到電梯口,握手道別。

女子側過身,美目流盼,“裴總,你別急着下結論,再考慮一下,如何?”

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氣上電視,我會把這個機會留給喬小姐的。”

電梯門打開,他用手臂擋着電梯門,另一隻手對女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總有這麼膽小,要不要我借個肩膀給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公然調笑。

“我怕引起濱江市民的公憤!請走好!”裴迪文輕笑頷首,好似沒聽懂美女的暗示。

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電梯門緩緩合上。

“那位美女有點眼熟。”舒暢急忙收回目光,對莫笑咕噥了聲。

“濱江電視台的喬橋!”

舒暢一拍額頭,想起來了,號稱濱江市花的綜藝女主播喬橋。她一向注意新聞節目,偶爾調台時碰巧看到綜藝節目,見過這位喬主播。

“電視台下血本啦!”竟然讓美女主播親自出面來請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

“那要看請的人是誰。”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進來,恢復一臉的敬業。

“進來吧!”裴迪文看了下舒暢。

舒暢跟着他走進辦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門。

房間裏的煙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嗆鼻,裴迪文冷着個臉,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這才坐回辦公桌前,神色如一張沒有內容的白紙。

舒暢心懸懸的。真正兇悍的人不一定長着一臉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嚇人。

“有事?”言短意駭。

舒暢吞了下口水:“裴總,我有篇關於夜巴黎客人吸食的稿子??????”

“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閉下眼,拿起水筆開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

一股無名火從舒暢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竄,“那篇稿子有什麼問題?”音調一下高了八度。

“新聞是以事實說話,而不是道聽途說。”裴迪文沒抬頭。

“我有照片為證。”

“那不夠。”

“那什麼樣才叫夠?當場搜出白.粉、大麻?”舒暢冷笑。

裴迪文慢慢抬起頭,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

“我當然在意,不然我幹嗎要在那種貴得要死的地方獃著。”說完,舒暢有點心虛,好像那晚的賬是某人結的。

“我還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個稱職的記者是不會在新聞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

舒暢抿緊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態了,我會賠償裴總的衣服。但裴總不應糾結在這件事上,而隨意否定我的稿子。”

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會,看得舒暢背後涼嗖嗖的。他失笑搖頭:“你以為我在糾結你吐在我身上這件事?”

舒暢沒有迴避他的視線。

裴迪文站起來,走到窗口,背對着舒暢,“舒暢,你做法治記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觸過毒犯,你應該知道從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夜巴黎是濱江第一夜店,裏面從事買賣不是個新聞,圈內人都心照不宣,為什麼能秘而不發呢,你想過沒有?”

舒暢嘴巴一張一合,答不上來。

裴迪文回過頭,“記者不是俠客,要懂得保護自已。懲惡揚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

“可??????那是一條轟動性的大新聞!”

“我不稀罕。失去一條大新聞與毀掉一個我辛苦栽培的記者,哪個重要?”

舒暢呆愕。

裴迪文笑了笑,“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沒讓你去娛樂版或者綜合版嗎?那兩個版趣味性很強,要求也不很高。咱們晚報不是陽春白雪的專業刊物,要迎合大眾,要雅俗共賞。相比較而言,新聞版和法治版專業性就強些。你一個門外人,卻進了法治版,對於你,對於我,都是一個高難度的挑戰,你沒有讓我失望。舒暢,我很珍惜你。”

“我??????我??????”舒暢張口結舌,臉一下紅,一下白,不知說什麼好,整個人像踩在雲朵上,很縹緲,很恍惚,她甩頭,忽視沽沽冒泡的怪念頭。

“那就讓那些人永遠逍遙法外?”她義正辭嚴地反問。

“過來!”裴迪文回到辦公桌前,操縱着鍵盤鼠標。

舒暢站在他身後,俯下身,兩個人的氣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舒暢屏氣凝神,僵直着身子。

裴迪文回過頭,一張放大的俊容,帶有薄荷味的乾淨的男人氣息撲面而來,她驚嚇地往後一閃。

“看到了嗎?”

裴迪文點開了一個網頁,舒暢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寫的稿子,回應的人已很多。

“不要忽視網絡的力量。如果這是你要的結果,開心了吧!”

舒暢直起身,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耳中聽到白花花的銀子一錠錠落水的聲音。五位數的稿費,隨風而逝。

“謝謝裴總,我下去了。”她有氣無力,神色黯然。

“舒暢,”裴迪文叫住她。“誰給你這個消息的?”

“現在還有必要說嗎?”舒暢苦笑。

舒暢的樣子讓裴迪文擰起了眉頭。

“這個周五的晚上,把時間空出來,帶上一部分書稿,我們和長江出版社的柳社長一起吃個飯。”

舒暢不解,“不在我們報社出?”

“在出版書籍方面,長江出版社的名氣大一點,他們知道如何宣傳和推薦。”

東方不明西方亮,舒暢的心裏面算是透進了一點曙光,下樓時,氣才好喘點。但,還是沮喪。卻,無法埋怨裴迪文。偶然會想,如果沒有裴迪文的指點,現在的自已會成為一個稱職的法治記者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手機火警般地叫起來,把舒暢嚇了一跳。楊帆家中的座機號。

舒暢出了家門,就命令自已忽視正在發生的事,把一顆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麼都沒發生,天下安好。

羅玉琴開門見山:“你和楊帆把手續辦了沒有?”

“還沒有呢!”舒暢儘力保持語氣的平靜。

“楊帆心腸軟,念着以前的情份,開不了這口。舒暢,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考慮下我家的情況,麻煩你主動約下楊帆!手續一天不辦,楊帆就不肯與其他女孩子見面。”羅玉琴講得很客氣。

舒暢無助地倚在牆壁上,仰起頭,拚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來的濕意眨回去。羅玉琴已經準備為楊帆張羅新人了,她這舊人還擋着,真不識時務。一雙手,十隻手指,不住地顫抖。她給楊帆打電話。

“什麼事?”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

“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時間,我們去民政局辦下離婚手續。”

楊帆的聲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這兩天有個人才招聘會,我抽不出時間。”

“好的,周一見。”

“你對我一點留戀都沒有?”楊帆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沒有深究的必要。”舒暢硬着心腸掛上了電話,漠然地走回辦公室。

做記者的好處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沒有採訪任務,她去醫院陪舒晨。路上經過一處正在建築的小區,遇到紅燈,車停下,舒暢看着窗外,苦澀地閉了下眼。他們的新房就在這個小區內,準確地講,是楊帆的新房了。他們約定用米黃色的牆漆,原木傢具,佈置一個小書房給舒暢,陽台上放兩把躺椅,客廳里掛一個四十七寸的電視,窗帘用紫色的,裏面襯白色的紗??????

綠燈亮了,舒暢收回目光,唇緊緊抿着。世界上最憂傷的事,就是種種甜蜜往事,已成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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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笛兒玫瑰系列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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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燈火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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