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千般願 與君攜手書錦繡(番外二背後的故事)
貞治二十八年的雪下得特別大,琉璃瓦上覆了厚厚一層霜雪,景德宮外的雪覆過了腳踝,夜裏雪停風靜,朗月皎皎,能聽見枝頭的積雪受不住力跌落的聲音。那個凄冷的晚上。宮妃們都跪在外殿等消息。
那年的第一場雪落,皇上和皇后是一同在御花園賞的。亭子外漫天飄着白雪,恍若白布一樣地蓋着這紅牆黃瓦的地方。
“皇上,您看這雪下的多漂亮,都說瑞雪兆豐年,來年肯定是一個好收成。”
“是啊是啊,淑妃姐姐說的對,這雪竟比臣妾那小狸奴身上的毛還漂亮。”
皇后拿暖手爐的手一僵,我不禁對那個新進宮的劉貴人生氣,她宮裏那隻球一樣的白貓,不過是皇后不要了的。
“嗯,是個好兆頭,皇后你覺得如何?”
“臣妾恭喜皇上,也祝各位妹妹安康。”
“皇后總是如此賢淑體諒。”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眾人面前對話,竟還是枯燥乏味的套話。
說起來我在這深宮裏也待得很久了,從跟着二小姐進宮做貼身丫頭,到如今跟着當今皇后做掌事嬤嬤,已經二三十年了。我在這深宮裏蹉跎了我最好的年歲,看淡了春去秋來,倒也沒覺得多麼不甘,我這一生過得還是順風順水,沒做過臟活累活,沒去過黑壓壓的水牢。論起來,我只心疼皇后。
皇后本不該是皇后的,她是千金之軀,原本應該有另外的夫婿,可能是高官,可能是書生,再不濟也是是富貴一方的商戶,但絕對不會是當今皇上。怪就怪在皇后出嫁那時皇上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皇后才失去了那原有的生活。
可是皇后不恨,人人都說這宮裏的帝后是面和心不和,其實不是,若真如此,當初皇上怎會費盡心思把皇后弄進宮?又力排眾議堅持立一個母族滅絕的女子為皇后?皇上很愛皇后。只是他們之間早就錯過了,從葉臻進宮為妃的時候,他們就錯過了。
那一年是貞治四年,南方大旱許久終於下了一場雨,宮中採選,葉家便讓二小姐去,我原本是應該跟着大小姐葉昭,也就是當今皇后,只是大小姐那時命懸一線,氣若遊絲,根本進不了宮。便派了我跟着二小姐。二小姐進宮便是雲妃,當時皇上還是意氣風發的年輕模樣,她只看寥寥幾眼,便對我說她思慕他。我一度懷疑二小姐被灌了迷魂湯。二小姐第一次承歡那夜,她應該是十分高興的,可是另日她便在我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皇上根本不喜歡她,皇上喜歡的是大小姐。我着實驚了一跳。
二小姐和大小姐雖是一胎,性格卻完全不同,大小姐性子沉穩內斂又果敢,是當時燕京里數一數二的大家閨秀,出了名的第一美人。二小姐有什麼事全寫在臉上,不會隱藏,葉夫人也鮮少帶她出府,把她養在深閨護着,久而久之,她也不愛出門。
那件事過後,二小姐精神日漸憔悴,身體也越來越疲懶,不如從前。有一日她對我說,她想家了。我知道,她是想見大小姐。
皇上准了。
大小姐看上去高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她只和我打個照面,便急匆匆地掀開門帘進屋。她們兩姐妹在屋裏聊了很久,直到日暮西山,大小姐才出來。出來后大小姐又急匆匆的去了勤政殿,去為二小姐求一個恩典。翌日一早便接到皇上的聖旨,將雲妃送去臨善寺里養病,我自然也跟着去,這一去,就是四五年,一直到大小姐出嫁。
大小姐出嫁那日,我在寺里遠遠地就能看見燕京裏頭通天的紅綢,聽說大小姐要嫁的也是個少年英才,聲名遠揚,總之不是燕京里的人家,我便十分高興,在我心裏,大小姐嫁給這燕京的每一個人都是委屈了她。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見了大小姐出現在二小姐的禪房中。身邊的下人們都嚇壞了,可是只有我,只有我能認出她們的不同。
同樣是那個夜晚,月明星稀,二小姐換了素衣,帶了些黃白之物,趁着夜色和一個青年駕馬離開了燕京,從此燕京就再也沒有大小姐的名頭了。
過了一陣子,葉家被人抓着把柄,皇上一道聖旨下去,不久,燕京就沒有了葉姓人家。
聽聞這個消息時,大小姐沐浴完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念着心經。我問過她,恨嗎?她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可是她說,葉大人是多行不義。是了,葉大人心狠手辣,就連夫人有時候也是怕他的。只是有好幾個早晨,大小姐的枕頭都要拿出來晒晒。
再過了一兩年,皇上就親自來臨善寺里,把大小姐迎了回去,一回去便成了皇后,入主中宮。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皇上是設計好了的。
原先皇上是打算藉著宮中採選,把大小姐接進宮來,被大小姐以患病之名擋了回去,這次無論如何,她都避不開了。
皇上與皇後年少便相識,那時皇上還是六皇子,是一個罪妃生下的孩子,從小就受人冷落。大小姐豆蔻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卻沒想到皇上記得這麼深刻,深刻到一見皇后便拉着她的手,像個孩子一般說在燕京郊外她給他的風箏。也不把我們這些下人遣散,我們這些下人往往聽得面紅耳赤,而皇后一直都是溫婉地笑着聽着他說完,隨手便塞了他一塊桂花糕,拉着皇上去御花園賞花,然後命令我們不準提這件事,也不準向外頭說了去,說多了,她怕朝臣的言語。即使是如此,這樣輕鬆的日子,也是少有的。如今皇上命在旦夕,她便愈加愁眉不展,前幾日還發了一個手腳毛躁的婢子好大的脾氣。
我第一次見皇后發怒是在一個叫做芸貴人的貶低葉公子的時候。那個芸貴人進宮沒幾天,皇上便日日去她的翠玉軒,這后宮裏都讓她欺負遍了,她也還好好的,於是便大着膽子來頂撞中宮。
皇后罰那個不知好歹的芸貴人在景德宮宮門前跪一個時辰。結果一個時辰還沒跪滿,那芸貴人便暈了,暈在了聞聲趕來的皇上懷裏。皇上在宮門前抱着她走了。其實那日皇上原本是來找皇後下棋。
之後便有流言說,芸貴人是自小就認識皇上,皇上與芸貴人是年少情意。我只覺得可笑,整個景德宮的宮人都覺得好笑。可我仔細一想,那所謂的芸貴人與皇后卻真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眉眼之間,一顰一笑,簡直像極了閨中時期還活潑的皇后,我的心不由得一戰,冷汗連連。
我也老了,竟忘了皇后原來不是這麼沉靜的性子。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着皇后,皇后小時候很淘,上樹掏過鳥窩,翻過圍牆,甚至在她父親碗裏放沙子,因為當時葉大人給了夫人一個冷臉。我被訓時她也攔着,罵罵咧咧的。只是後來皇后越來越大了,這樣活潑的時候也就沒有了,她這沉穩的性子,既不像夫人,也不像老爺。倒像是……倒像是當今皇上的性子。
皇上因為芸貴人來興師問罪的時候,皇后在一處偏殿裏擺滿了白蠟燭,拿着一串佛珠念心經。我們沒有吩咐便不敢進去。可是皇上來了,他一腳便踹開了門,接着屋裏便是一陣稀里嘩啦的破碎聲,還有向來端莊不失禮儀的皇后慌亂的聲音“顧容景你放開我!”景德宮的下人們都是聽慣了風頭勁的,自覺的便走開了。
再後來,皇后便有了長公主,有了太子。生長公主的時候也是萬分兇險,那個不知死活的芸貴人竟然上趕着要和皇后在雪天裏去賞紅梅,在雪地里,那芸貴人滑倒,皇後站得近扶她一把,便不知怎麼和她一同滑倒了,千難萬險才生下了長公主。事後這貴人跪在景德宮門前,嘴裏不停的說著道歉該死的話,還說要一輩子給皇后折紅梅,好不誠意。但是她也沒想到皇上真的讓她一輩子給皇后折紅梅。我把這事當笑話說給正在坐月子的皇后聽,原以為她怎麼也會笑上一笑,她卻看着我,目光悲憫,說:“阿滿,你知道最近有哪個人被下獄了嗎?”
是李將軍李永靜,芸貴人的哥哥。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皇后不喜這深宮,也不喜皇上,她不喜歡深宮裏彎彎繞繞的算計,哪怕是迫不得已。
可是皇上真的很愛皇后,有多少個深夜,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外,望着皇後房裏的那盞燈,便有多少個早晨是無眠而朝。皇后即將成為皇后時,這景德宮便是她喜歡的樣子,我也不知道皇上為何如此了解皇后。只是皇后的心大抵是早就冷了,這些年一直疏離着皇上,久而久之,帝后不和的流言便傳了出來,直到皇后成為太后,才算是終結。
那次賞雪過後,皇上就病倒了,年事已高,太醫院集體沉默,朝堂上蠢蠢欲動,后宮裏也是各人下雪各自皎潔。皇上說什麼也要搬到景德宮來住,皇后不得不日日照顧他,皇上便很開心,病中常常大笑出聲,我去看皇后,她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揚,卻從來不搭理皇上,也不同他說話,就只是皇上一個人自言自語。可那些日子,像是回到了他們剛遇見的時光,只是不再年少。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皇上終於熬不過去了。
皇后散着發,身子單薄,伏在榻前,已白的髮絲垂在耳邊擋住了眼睛。她緊握着皇上的手,低頭聽着他的話語。皇上有氣無力,說了幾句便沒說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垂着頭的皇后,過了許久,突然口齒清晰地說了一句:“葉昭,我對不起你。”
皇后的眼裏分明有淚。我不明白,她被困在深宮接近半生,這半生也是寂寞佔多數。為何會為皇帝流淚?或許只是因為當初困住自己的那個人不在了。
外殿有人十分悲慟地喊:“皇-上-駕-崩。”
舉國縞素,宮妃們或真或假地抽泣,寂靜明亮的雪夜裏終於熱鬧起來。
太子登基穩住政局后,太后便退隱深宮了,有一年宮中的花開的特別好,那時她已經是鬢髮如霜。皇上讓人搬了許多花到太后的宮裏,她靜靜坐在外頭曬太陽,突然指着一盆花說,“這個花你們都不知道吧,我知道,我跟容景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個花開的時候。”
我們確實都不知道那盆花叫什麼,她一直也沒說。我們也不敢問,自從先皇去了,她就常常望着遠處發獃,也不說話,手裏捏着一塊香囊。那香囊她從小就拿着,就算是我也不知來頭。只記得她小時第一次同夫人進宮參加宮宴,回來手中就捏着這個香囊,也不肯放下,一直藏在身上,已經很久的事了。入主中宮后便親自收了起來,成了太后時又拿了出來,連同着還有先皇的一個腰帶。這些物件一直隨她到了皇陵。
彌留之際,她拉着我的手,艱難地說:“此生太過遺憾,來世你也不要跟着我了,實在凄苦。”
我搖搖頭,“老奴自幼跟着大小姐,老奴不想離開大小姐。”從前我在宮中叫她大小姐,她總是溫言厲色,這次卻沒有糾正。她咳了兩聲,離了人世。手裏的香囊,掉在了地上。我把它撿起來放在枕頭邊,針腳花紋都磨得模糊,已經看不確切了,只能模糊看出好像是個“衡”字。
我隱隱覺得那香囊是先皇年幼時的東西。
先皇姓顧名衡字容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