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投石問路
吳立中在越秀樓的客房與郭淳擠了一宿后,一大早就與孫先生的侍衛副官黃惠龍趕往韶關駐地調人。
孫先生對郭淳的支持不僅如此。他還從身邊本來就不算充裕的警衛力量中抽出七名思想忠誠、槍法好、拳腳硬朗的年輕衛士,擔負起保衛郭淳之責;還連番電告正準備南下廣州的國民黨本部,抽調強有力的人員留在上海,協助郭淳行事。甚至還親電黃炎培、馬相伯、蔡元培等人,請幾位教育界達人全力協助復旦大學的工作……
一份份電報出去以後很快就有了回應,最先到達郭淳手裏的卻是沈會濤的電報。沈公子在電報里大訴其苦,說自己差一點被各界人士推薦的人選名單給活埋了。
對此,郭淳早有預料。
復旦大學的師資、生源問題根本輪不到郭淳操心。有基金、有擴大教學規模的規劃和實實在在的投資、有馬相伯老人在教育界的崇高聲望為號召,復旦大學想不成為第一流的大學都難!舉辦工業的技術、產業工人也不用愁,准老丈人聶雲台和黃炎培先生交往頗深,他們共同舉辦的中華職業教育社能夠提供大量的技術工人和職業教育力量,還有朱家在名下產業中抽調出來的部分人才。青年國民軍就更不用說了,在學生聯合會和新聞界、加上國民黨的全力支持下,在校大學生們一個個都踴躍參加,從第一批48o人開始,受訓名單已經排到了1922年底。軍事教官也不用愁,有蔣百里先生登報號召和親電邀請,大量軍校學生、舊部紛紛來投……
這些人的安排工作都落到沈會濤頭上,他不叫苦才真是見鬼了!總之,人家沈公子花費一個字五分的價錢抱怨一句“我上了賊船”也是無可厚非的!
郭淳心裏急着趕回去,表面上卻平靜得很,依然得體地應酬着各方訪客。臨近正午時,他帶着陳果夫和衛士王軒,乘坐廣東省政府派來的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出了越秀樓,穿街過市來到長堤的大三元總店。
與上海南京路的分店相比,大三元總店並不算氣派,卻是古色古香,頗具嶺南風格。在雅間裏擺上一席,推開木格子窗戶就能看到珠江景色,感受到冬季嶺南的暖風,真有些登臨高閣、把酒臨風之感。
請客的乃是省政府秘書嚴文瀾。此人約莫有三十來歲,身形高瘦、膚色白凈,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雖然沒有戴眼鏡,卻也顯得文質彬彬,頗有些書卷氣。
區區一秘書,看來,手握一省實權的陳炯明還是看不起年輕的郭淳吶!不過,嚴文瀾一句話就打消了郭淳的些微不快。
“郭先生,今後還請您多多關照啊!陳省長已經指定鄙人到上海辦事處負責,那裏是您的地方,恐怕今後少不得會麻煩郭先生。”說著,嚴文瀾舉起了酒杯,又道:“您是貴客,陳省長本想親自接待的,可是臨近年關諸事纏身,不得已之下,才讓鄙人代他款待先生,並讓我代他向郭先生敬酒三杯,請!”
這話說得,人家陳省長的面子不能不給,否則能否走出廣東地面都成問題了!
三杯酒下肚,在嚴文瀾的殷勤招呼下吃了幾口菜,郭淳贊道:“這裏的雪卷鱖魚比上海分店的好,嫩滑鮮香,嗯,絕品!美味!”
嚴文瀾趕緊拿起公筷給郭淳布菜,微笑道:“廣州與上海的大師傅都出自一家,區別在於今天這鱖魚乃是精選麥記老號醬油調製,因此格外鮮香。郭先生如果喜歡,回頭我弄幾壇給您帶回去?”
“謝謝。”郭淳擺手笑道:“郭淳平日吃食比較簡陋,沒什麼講究,今日不過附庸風雅罷了,想想我那姐夫在韶關當兵,他能吃到什麼?昨晚一見可是嚇了我一跳,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活脫脫就是一個叫花子、逃難的!唉,這兵吶,真不好當!”
韶關是許崇智的駐軍地,許軍是孫先生的忠實部隊,堅持執行討伐桂系、統一兩廣后揮師北伐的政策。陳炯明自然有掣肘、削弱的辦法,軍餉、軍資供應的短少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手段。對此,嚴文瀾是心知肚明,在面對郭淳看似閑聊實際是表達某種不滿、站明立場的說話時,他只能在賠笑兩聲后故作憤憤地說:“是不是部隊裏有長官剋扣軍餉?鄙人一定向陳總司令報告,徹查此事。郭先生,您頗得孫先生看重,為何您姐夫……我想想辦法,把您姐夫調到廣州司令部里來任職?”
“噢,不用。”郭淳擺了擺手,舉起酒杯說:“嚴先生的美意,郭淳心領了,明日我就會帶他回上海。先生之情,我只能借花獻佛、略表寸心了。請!”
“這麼急?”嚴文瀾一驚,舉杯喝酒掩飾過去,笑着說:“郭先生可否暫緩兩日北返,您看,我剛剛接任上海辦事處總辦,諸多事宜還想在履任之前向您討教。”
郭淳隱約猜出來了,這個嚴文瀾有事討教自己是假,為陳炯明打探口風、拖住自己是真。那麼,陳炯明究竟想幹啥?!
“此處談話甚是方便,嚴先生請但說無妨。”說著,郭淳向王軒使了個眼色,王軒會意起身出門。
嚴文軒並不認識陳果夫,只當是郭淳的心腹,見王軒走開了,乃低聲道:“總司令得悉郭先生正在籌備工業投資計劃,卻選擇在戰亂頻仍、地瘠民貧且交通不便的四川,心中甚是憂慮,遂命鄙人帶話給先生,如果先生願意來廣東投資的話,各方面都會大力支持,總司令對先生也將感激不盡。”
郭淳選定投資四川並不僅僅因為熊克武的緣故,而是從戰略層面上充分考慮過的。中日之間必有一戰,而中國海軍相比日本海軍,脆弱得幾乎不堪一擊,無法確保沿海地區的安全。四川是內6省份,6路交通雖然不便,卻有長江可以憑藉,只要再花點力氣整頓三峽航道,通行三千噸級的輪船不是問題。加之四川乃是家鄉,出於私心也當先建設,何況四川物產豐富,礦產資源齊全,也適合展重工業。相比之下,廣東並無太大優勢。
陳炯明之所以拉郭淳來投資,看重的無非是經濟效益帶來的政治影響力,有了實際的政績,他就能收服廣東人心,就能以此為依仗與孫先生較勁。
“唉……投資計劃非郭淳一人擬定,一旦啟動就難以更改。嚴先生和陳總司令的好意,郭淳心裏明白,這樣吧,等郭淳的計劃付諸實行了,川粵兩地可以互通有無、增強經貿往來。”
嚴文瀾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一陣默然後,強笑道:“四川、廣東都是革命省份,郭先生選擇在四川投資自然有不為嚴某所知的道理,理解,理解!只是……恐怕郭先生並不理解陳總司令啊!”
郭淳故作訝異,做了一個“願聞其詳的”手勢。
“孫先生要革命,陳總司令也要革命,一直以來,陳總司令都是孫先生的忠實追隨者。只是,面對當今中國的現實,總司令和孫先生有些小小的分歧。孫先生總想要通過戰爭來解決問題、來推動革命,他的革命是從上而下的;而總司令卻希望效法美利堅,先實現省憲自治,再聯省自治,然後在聯省自治的基礎上制定國家憲法,選舉國會,組織國家政府,這是從下而上的革命,是最有基礎的革命!郭先生,孫先生對總司令有些誤會了,您不會受此影響吧?”
話說得很光鮮,幾乎就能顛倒黑白了!郭淳心中冷笑,陳炯明之流名謂從下而上的革命,實際上卻是最沒有下層民眾基礎的革命,是一群既得利益者為了保證自身利益的改良而已。
“郭淳是個商人,不懂政治和革命。不過,我倒是有一個區別於普通商人的想法。”
嚴文瀾禮貌地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政治上不能爭取郭淳,就要在經濟利益上關聯起來。這是陳炯明的囑咐,也是嚴文瀾擔任上海辦事處總辦的主要任務。
“普通的商人看到的是眼前的現實市場。就以廣州為例,此時的廣州方歷戰亂、百廢待興,商機比比皆是,又有珠江口之貿易便利,地處嶺南之中心,假以時日,必能百業興旺。因此,商人們不願意改變現狀、不願意去培養一個目前看不到的、龐大的市場!我看到的卻有些不同,我的眼睛不會緊盯着少數有錢人的腰包,我會想方設法讓大多數原本沒有錢的人變得有錢起來,然後……嘿嘿!要想讓大多數人有錢、有消費能力、能買得起我建造的房子、製造的汽車,就要改變目前的社會結構和經濟體制。如果這也算革命的話,嗯,郭淳就勉強算是個革命者吧!”
嚴文瀾臉色微變,想了想,說:“戰爭只會讓人更窮,對郭先生看到的龐大市場無益,而陳總司令倡導的聯省自治則能保證和平!”
“嗯!說得不錯,可惜我看到的不是一個廣東的市場,而是全中國的市場,一個置於統一國家政權下的龐大市場。我不懷疑聯省自治可能實現國家的統一,可是我看到這種辦法會花很長的時間,我可沒有什麼耐心等這麼久!長痛不如短痛,我需要以快刀斬亂麻的氣慨實現統一,誰有這個氣慨我就擁護誰,如果沒有,我就自己干!”
這話一出口,郭淳就知道自己緊閉了與陳炯明會面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