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含苞欲放的花蕾
馮清水和武荷香在杏河坪初中的二年半也特別受人尊重,不是因為別的,而正是因為他們的身邊有一個大個子武學兵,其他村的同學遇事都讓着他們,這一點,讓書生氣十足的馮清水和柔弱廋俏的武荷香既感到自豪,又在隱隱中感到不適,特別是武荷香。
他無形中的庇護,使她越來越覺得頭上的這片庇蔭使自己感到無所適從,有時甚至使她憋得喘不過氣來。
在初一的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去杏河坪生產隊支農割麥子。
將近中午的時候,同學們每人都要捎着背一捆麥子回來。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毫無遮攔的雨水把同學們的全身澆了個透心涼,地邊的路滑得無法行走,下坡的時候,幾乎都是連爬帶滾地滑下來的。
武荷香從小就生長在武家岩書記的家中,這種勞動鍛煉很少有,這是她第一次學着其他女生的樣子捆麥子,大雨一來,大家只顧背起就跑,她被落到了最後。
她背上的麥子由於捆得不結實,都散了開來,無論如何也捆不住,一時心急,纖細的小手指上有幾處被弄破,在雨水的沖刷下,揪心的疼。
這個時候,突然有幾個男同學跑過來給他冒着雨捆好了麥子,有一個樂於助人的同學索性替她背起麥捆就走。還有另外幾個扶着她。
她第一次感到了心裏憋屈,她感激這幾個伸出援手的男同學,更多的是痛恨自己的軟弱和無能,酸澀的淚水順着雨水不斷地一瀉而下。
大家都回到了生產隊的辦公室里,擠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瑟瑟發抖。
隨後,武學兵和馮清水他們也都從另一個工地趕了回來。
女孩子們都湊在最後回來的武荷香身邊安慰她。
武學兵和馮清水聽說后都挨近問:“荷香,不要緊吧?”
武荷香緊抿着嘴,倔強地朝他們點了點頭,眼眶裏掛滿了淚花。
“學兵,是我們,我們扶荷香回來的。”
“我替荷香背回的麥子。”
那幾個男同學就像請功似的對武學兵說,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
“好樣的,哥代我妹謝謝大家,以後有機會再報答大夥。”武學兵說著,習慣性地拍了拍那幾個似有討好之意同學的肩膀說。
但是,在武荷香聽來卻是別樣一番滋味,不知怎地,原來從心裏盪起的那種對幫助她男同學的感激之情頓時一掃而光。
他們冒着瓢潑大雨幫助自己,原來竟是為了在這個人人皆知的遠房表哥跟前表功,自己的人格和同學間的友愛,就像這渾濁的雨水一樣讓人覺得心酸,模糊,不好受。
表哥武學兵無形中的影響,就像一團緊緊裹在自己身上使人感到窒息的霧氣,如形隨影,驅之不盡。在這一團既溫和而又缺氧的霧氣之下,令別人看不到純粹的她,她也難以找到獨立的自我。
隨着老師對學習要求的日益關注,隨着中考的日益臨近,武學兵這面曾經飄揚在同學們心頭的旗幟越來越顯黯淡。
他在全班的學習排名中總在倒數,儘管老師一再給他鼓勁。就在學校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中,他還是意料之中地落在了倒數第二名上。
他回家給家裏提出了放棄中考的想法,但還是遭到了父親和哥哥們的極力反對,身為村黨支部支委委員的父親連喊帶罵地訓斥了他,最後給他扔下一句話:“我們是貧下中農出身,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庭,根正苗紅!你理所當然是新一代無產階級的革命接班人。你給老子混也得混下這次考試,要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於是,這次他就是被家裏逼着來應試的,也是抱着“混”的心情來湊“熱鬧”的。
武荷香隨着年齡的增長,日益出落得討人喜愛。她的額頭不寬,被一圈稀疏的留海圍裹着,兩條柳葉眉下忽閃着一雙薄薄的單眼皮,那雙眼皮薄得就像兩片白嫩的紙片,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總是躲避着別人的目光,特別是男生的目光。低低的鼻樑凹下鑲着一個嬌小玲瓏的小鼻子,讓人覺得既可親又可愛。鮮紅的小嘴唇里露出一排白玉般晶瑩的牙齒,兩顆寬寬的門牙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別使同齡女生既羨慕又嫉妒的是那兩個掛在兩腮邊的小酒窩,在她婉兒含笑的時候,就會不經意地現出來。
她的皮膚很白,白得和其他女同學不一樣,她的那種白似乎是從肌膚深層透出來的,白中還露着淡淡的似隱似現的粉色。這絕非是因為從小在書記家裏嬌生慣養,不見風,不見雨,溫室里長大的緣由。
她也曾和其他小姑娘一樣,在陽光下瘋玩過,曬過,流過汗,卻從未被晒黑過,即使是曬得、風耗得起了細皮皮,但沒過兩天就又恢復得潔白如初。就憑這一點天生麗質,就讓無數的小女孩望塵莫及,自愧弗如。
她的嘴唇幾乎沒有染過唇膏,但看上去總是那樣鮮紅欲滴的樣子,再加上說話時露出的潔白牙齒,總給人一種新鮮清潔的感覺,那一種清亮彷彿透自骨肉肌里。
她一般不多說話,也不會輕易發笑,總是一副害羞的樣子。但她平時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溫和安靜,表情非常自然,沒有一絲做作,幾乎連女孩子天生的矜持之態也很少有,平平淡淡的,卻總能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即使是在發怒的時候,雙眉緊蹙,也是讓人產生幾分憐惜和同情,堪比古時美人西施。
這二年半,四里地,來來回回,早起晚歸,使她的個子由原來的1米52,一下長高到1米63,一個單薄弱小的小姑娘一下蛻變為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那扁平的前胸和缺少肌肉的臀部,還有在鏡子裏時常使她為之懊惱的嘴角邊小小的黑痣!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起自己的容顏、修長的腿、纖纖的手指,常常一個人捧着和媽媽共用的那面乒乓球拍大小的圓鏡子,看着臉腮緋紅的自己發獃。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敢到人前還象以前那樣大聲說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更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用挑剔的眼光來審視和比試衣櫃裏的每一件衣服。
一大包衣服比來比去,試來試去,能上身的衣服越來越少,即使是以前曾經覺得很愛惜的兩件衣服,也象破布一樣被她失意地丟在了一邊。原因並不是她的要求太高,而是穿到身上,胳膊和腿都露出半截,小了。
這一些都瞞不過與她朝夕相處、對她悉心照顧的媽媽。
在考試的前兩天又特意到邱上供銷社給她買了一塊花布,到當地有名的縫紉師傅那裏為女兒做了一身新衣服。
武荷香天資聰穎,學習成績儘管和馮清水比起來稍差點,但在班裏說起來總也是上中等生。
能有現在這學習成績,可能與她有一個本村小學民辦教員的媽媽不無關係,與在啟蒙時期媽媽手把手的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在她們這個四口之家裏,當書記的爸爸更向著哥哥,媽媽在她身上操的心要比哥哥多一些。在她的記事起,媽媽除了在認字,做作業上要求嚴一點外,幾乎事事都順着她的性情。
她的喜怒哀樂就是媽媽的喜怒哀樂,隨着年齡的增長,在她上了初中后,媽媽幾乎沒有違拗過她的意願,幾乎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不過有一點,在讀書上進方面,媽媽的態度卻異乎尋常地堅決。
面對班裏陸陸續續輟學的同學,面對幾何、物理越來越深的知識,她在迷茫中也偶爾產生過對念書的動搖,但從母親堅決和鼓勵的口氣中,沒有給她留下絲毫活動的餘地。
一向有着幹部姿態的父親武會民對她的學習反而顯得無所謂,有時還心疼地為她說幾句退步的話,可都讓態度堅決的母親講的大道理回絕了:“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你可再也不能拿你那老農民的眼光來看問題了,只要孩子考上大學,國家就包分配,哪怕是中專也是好的。要不然,就只能在這山仡佬里鑽一輩子。”
媽媽這樣的話不止重複過多少遍,到學校里老師也是這樣如是告誡這一群初諳世事而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們。
終於要中考了,這半年延長的學制就像過了幾年似得,老師們的題海戰術和一輪接着一輪的摸底考試使他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身心疲憊。
如今,武荷香總算也可以透出一口長氣了。
最後一次摸底考試考了個全班第十名,和第二名的馮清水還差着一大截,比起倒數第二名的表哥武學兵要強了一萬倍。在班裏的女生中是名列第一,儘管仍不如一班的女生牛繼紅,心裏倒也頗具安慰,畢竟在邱上初中近三十個女生中,還是位居第二。
在這一段緊張而頭昏腦漲的衝刺學習中,也是她情竇初開,愛芽萌發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她對早出晚歸、相行而伴的馮清水漸漸產生了一種和與其他男生不一樣的異樣感覺。
每當一次階段摸底考試成績公佈出來的時候,她在榜單上首先想要搜尋的目標就是馮清水的名字,而駐目的位置也總是在榜上的第二行,在她的眼裏,那個名字似乎與眾不同,很順眼,很有光澤,很吸引自己的眼球。其次,她才會去在中間靠前的位置去尋找自己的芳名。
還有一個她想看到的名字,她每次都希望這個名字能在自己的名字後面看得到,但,大多都會使她感到失意,也有看到排在自己名字後面的時候,不過,僅有那麼一兩次而已,而且還是在剛升入初中那一會。這個名字就是牛繼紅!
是嫉妒?是羨慕?是不服氣?還是關切?其實,連她自己也沒有個準確答案。
她和武學兵都是二班的,有幾次課餘時間路過一班敞開的教室門口,都有意無意地看到那個牛繼紅和馮清水頭抵着頭在研究着做題,在上學的路上還偶爾聽馮清水會提到她,這些都隱隱約約使她的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舒服,那種不暢快感覺是今生長這麼大才有的,而且最近愈加強烈。
她盡量說服自己,開脫自己,管人家呢,他們怎麼樣與自己何干?何況他們是在公開場合下做題、學習、交往。馮清水是自己什麼人,何必這樣上心?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又一起和武學兵三人共同跑校,上了二年半初中而已,有必要這樣給自己空添煩悶嗎?
再說,馮清水家在武家岩村是最困難的,要不是這幾年他哥馮清河早早輟學回家在生產隊掙公分,他姐又早早嫁了本村一家勤勞人家,說不定還全家挨餓呢,有什麼值得自己去這樣酸里吧唧的?武荷香啊武荷香,人人都說你漂亮,討人喜愛,這是吃得哪門子醋啊!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故意嘶着嘴發出兩聲自我的嘲笑。
但是,就像整個靈魂着了魔似得,總覺得由不得自己,即使是在下了課十幾分鐘的時間,也想偷偷看一眼馮清水。倘若哪一節下課馮清水沒有出來,她總會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有意無意朝二班的教室里瞅上一瞅。似乎這樣她才安心,但有時候看了之後,不僅不能使自己釋懷,反而給自己又填了堵,因為她又瞧見牛繼紅和馮清水在一起做題!這幾乎是在自己的潛意識裏無法寬懷的,最敏感的。
不知為什麼,有時這種感覺像玫瑰花苑裏散發出來的玫瑰花香,一樣陣陣芳香又迷幻般沁人心脾,有時這種朦朦朧朧的敏感又像夏天的蚊子,在一個花蕾一樣少女的花芯中叮咬。
這種感覺隨着中考的臨進,愈發使她感到強烈,愈發使她糾結,不知所措地掙扎在這種無言的煩悶和憂鬱中。
她媽媽常常看到她一個人靜靜地座在寫字桌前走神、發獃,總還以為小孩子學習負擔重,休息不好,故而如此,她何嘗想到她心中才15周歲的小女兒已經在她的百般呵護之下不知不覺地長大成人,初涉愛河了,而且還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單相思!
這二十多天來,在上學的早晨,她不再是最後一個從家裏走出來的人。
當武學兵還沒有象往常一樣來挨着門叫他們的時候,她就第一個早早從家裏走出來,站到了那顆老榆樹下,一直等着,瞧着,等着馮清水從那扇敞開着的大門裏走出來,看到他那雖不算偉岸,卻充滿着與眾不同、魅力十足的身影。
有時,那扇木門會發出一聲熟悉而親切的吱扭聲,可出來的人不是他的父親馮愛雲就是他的哥哥馮清河。
當馮愛雲看到她時,總會寒暄兩句:“小香,清水正吃飯呢,很快就會出來,要不,你進家裏稍等等,站到樹下風大。”然後拖着他那衰弱的身軀,慢騰騰地蹣跚而去。
有時,馮清河也會提着農具走出來。
他只是朝武荷香這邊閃瞧一眼,然後低頭急匆匆地離去。他的個子不如馮清水高,膽子也特別小,見到年輕女孩子從來沒有正視過,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
武荷香這樣早早的等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連馮清水本人也沒有在意,武學兵就更不會去多想。
每當他們匆匆忙忙地走上那條充滿着青草氣息羊腸小路的時候,這段光陰是最使武荷香最安心,最舒暢,最愜意,最難忘的時刻。
儘管沒有太多的話語,沒有太多的笑聲。只有三雙腳發出的急促踏地聲和周圍百鳥以及蛙蟲發出的共鳴聲。
不過,偶爾他們也會談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題,大多是武學兵出着粗氣話最多。
農曆四月初的太陽已早早高掛在離東山頭二尺有餘的高空上,暖熱而明亮的陽光從山尖上灑下來,讓身上挎着沉重書包和飯盒的他們背心感到有點潮熱。
武荷香白嫩的鴨蛋臉上立刻泛出紅撲撲的色氣來。
馮清水和武學兵就會義不容辭地主動將武荷香手裏提着沉甸甸的飯盒接過來,輪替着為她一直提到杏河坪學校。
就憑這一點,武荷香心裏就很感激二人,為這事,武會民夫婦對着他們兩家大人說了不止一次感謝的話。
不過武荷香和她的父母更多的還是感激馮清水,而武學兵多照顧一點荷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都是武姓本家人,多呵護點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