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稅收保證金
那廠長早等在門口,見他們一起進來,滿臉堆笑,招手做請,大夥隨飯店服務員的指引上得二樓,走進一家包間,很寬綽的房間裏只擺了一張大餐桌,餐桌上蓋着鮮紅的桌布,酒具和餐具在燈光的反射下顯得杯光碟影。馮清水這才抬頭上看,碩大的大吊燈放出的光,明亮的有些刺眼。
“這個酒店在馮陽是最高檔的了。”那個廠長說著,故意從身上拿出一個大哥大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看上去很氣派。
不一會兒,那個會計提着一箱白酒進來,廠長隨即打開箱子,提起一瓶來放在桌上。馮清水看到是個瓷瓶,吳玉春經常喝酒,一眼就認了出來:“瓷瓶五糧液。好幾百一瓶呢。”
“這是白廠長的深情厚誼,我們心領了。”何志貴話中有話地說,好像是代表地稅一方在表態。
“一點心意,不成敬意,今天各位領導放開了喝,咱們一醉方休!”白廠長豪爽地說。
大夥都已經坐了下來,還一直遲遲不上菜,於是,心眼多的吳玉春試探地問:“是不是還等什麼人?”
也沒有人回答他,何志貴轉臉對白廠長說:“要不,你再傳他一下?”
白廠長隨即拿起大哥大來,點了幾下按鍵,對着說道:“麻煩再給我傳一下16518,讓他快點過來,客人都到齊了。”
好熟悉的傳呼機號!馮清水一時想不起來,旁邊的吳玉春小聲對着馮清水的耳邊說:“是劉局。”
對!沒錯,是劉有才,當時他還說他的傳呼機號吉祥,一路我要發。
哦,馮清水越來越覺得今天的宴席像是鴻門宴,越來越覺得有些變味,稅務所與企業狼狽為奸也就罷了,畢竟稽查隊來查,就要動了他們的奶酪,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阻止檢查,特別是入庫,可,劉有才畢竟是稽查副局長,大家的任務都是由他分配下來,經過多少努力,眼看水到渠成,半路上查出個程咬金來還不算,再請來個秦檜,任是“壯懷激烈”,也只有“仰天長嘯”了。
幾分鐘后,主角姍姍登場了,劉有才興高采烈地走進來,見了白廠長簡直是眉飛色舞,也不推辭,徑直走到了正席上。於是,何志貴向旁邊站着的女服務員招了招手:“上菜!”
坐定后,劉有才也不問這次馮清水他們的檢查情況,側轉身對着坐在身邊的白廠長說:“老白對地稅局貢獻不小,四分之一的磚瓦都是你送去的,我們應該感謝你才對!”
“哪裏哪裏,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還需胡局長和任局長的照顧啊。”白廠長故作謙虛地說。
接着劉有才把身子坐正,面帶微笑,先看了看何志貴,又看了看大夥。馮清水注意到,劉有才的目光基本沒有在他的臉上停頓:“今天天氣很冷,大夥都敞開了喝,不能辜負了五糧液的情誼!”
那天中午所有人喝了個天昏地暗,一向不愛喝酒的馮清水也在你一盅我一杯的熱情招呼下,喝了個暈頭轉向,出來后覺得不對,跑進廁所一陣狂吐。
馮清水和吳玉春合計了一下,這樣不明不白的就放棄掉,也覺得不妥,人家劉有才來也並未問起檢查結果,如果這個時候灰溜溜地撤出來,反倒給劉有才落下口舌。於是又來到了磚廠,一進門,沒想到比昨天的人還齊全,廠里的兩個副廠長也在一起說笑,見他們進來,所有人都緘口不言,看上去一片驚詫。或者,在他們的感覺中,昨天已經把事完全擺平。
馮清水他們的出現顯然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那個白廠長的表情更是滑稽熱怪異,臉上像是微笑又顯得極不情願。看着馮清水他們一聲不吭,完全沒有了昨天的大度豪爽和熱情開放。
當馮清水他們又提出,表上稅款和罰款入庫一事時,白廠長就打出了劉有才的旗號,馮清水說昨天只是喝酒,沒有接到有關撤銷檢查的命令時。白廠長又拿着大哥大,一邊拔號一邊向外面走去。
就像昨天一樣,去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回來。馮清水心中不知為什麼反倒顯得十分平靜,他要看看今天這戲又要唱哪出,莫非再來一頓五糧液?
然而,大約一個小時過去后,白廠長竟然慢慢悠悠地又出現在他們面前。顯得和無事人一樣,不緊不慢地對會計交代起了出去要賬的事。
等他們說得夠一段落的時候,馮清水才插進話來,又提起稅款和罰款入庫的事。
這次與上次截然不同的是,白廠長沒有迴避的意思,而是開始討價還價,不僅不想交罰款,而且連稅款都想交一半,馮清水沒有答應,只是答應先交一半,然後其餘的以後有錢再交,這也是看到臨近年終他資金緊張的份上,逼得太急,一分錢給不了怎麼辦?再說,心中明明知道人家已經和劉有才成了那種關係。
白經理思量了有一個時辰,也就答應下來。說明天有點賬款會到賬,請馮清水他們明天再來,先把一半,也就是十二萬先交了,來年開春將其餘一半交清。
馮清水他們滿心歡喜離開,雖說十二萬並不是很多,但在這非常時期已經是難能可貴,實屬不易。
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們第二天又登門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是一張冰冷的二指寬白紙條!
馮清水拿起來一看,最上面一行寫着:稅款保證金,五個字。中間二行寫着,為了保證所欠稅款全部入庫特預交稅款保證金300元,保證交清欠稅時間為1997年底。又一行寫着保證人白守信。再下面一行是保證時間1997年12月5日,最下面是何志貴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就和醫生開處方的字體差不多,細加辨認才能認得:同意預交保證金,年底繳清。
從這張紙條上看,是稅務所已經允許磚廠預交300元保證金后,在年底再交清稅款。
馮清水既覺得可笑又感到生氣,稅務所哪有這樣的權力,何志貴的權力竟然能凌駕在稅法之上!稅法規定,交保證金也應該是相當於稅款的金額才對,況且又是一張二指寬的白條!這明人不用細說,這張白條分明就是為搪塞馮清水他們開的,分明就是要以此來為磚廠充當護身符。
“不行!這二指寬的白條怎能保證25萬稅款?簡直是開玩笑!”馮清水當即予以否決。
“300元就能保證25萬的稅款,稅務所的權力也太大了,而且還是一張白條!天大的笑話。你是不是成心要抗稅呀?”吳玉春在旁邊也覺得看不過。
“哎——”沒想到白廠長聽了異常激烈:“你說的是這是什麼話!怎麼是要抗稅?我這裏又配合又交保證金的,怎麼反說我抗稅,我說同志,你不要瞎說啊,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說著臉上隱隱浮上一種洋洋得意而晦澀的笑。
“白廠長,你應該知道你現在的行為是違法的。實實際際你已經形成偷稅,還要用一張條子再來應付我們,你要負法律責任的。”馮清水覺得沒有更合適的語言來說服他,看起來他是鐵了心不想交稅,關鍵是還有稅務所在背後給他撐腰。
“反正保證金我已交了,稅,已說好年底交稅務所,你們願意怎樣就怎樣吧。稅務所是管理我的老上級,我總得聽他們的話吧?要不然,你們和他們說去?”白廠長把稅務所抬出來當擋箭牌。
馮清水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屈辱和諷刺,這不僅是一個笑話,而是反應了個別稅務幹部的素質低下。但是,在目前的收稅環境中,高尚能怎麼樣,執法又有幾個能執下來?明知稅務所的行為是違法的,是膽大妄為,為所欲為,可誰又能主持正義,主持公道?誰又能糾正這種歪風邪氣?去和稅務所理論?畢竟都是同事,畢竟都在一起共事,可是,能理論下結果嗎?他們會糾正不當行為嗎?他們要能認識到這種做法的錯誤,就不會開這張無聊的白條了。
那,向上級反映嗎?向誰?按道理逐級反映,應該是向劉有才彙報,但是,有必要嗎?他會站出來說話嗎?別忘了他與何志貴可是發小!而且能赴白廠長的盛宴,就已經說明了立場,說明了他們已經不是一般的關係,具體是什麼關係,深入到哪一步,也只有有恃無恐的白廠長心裏最清楚。
還有誰能站出來伸張正義?任必長嗎?說實在話,馮清水已經對他不抱多大希望,任必長完全就是任臂長了,所有的企業幾乎都是他的關係,沒有一個企業不為他叫好的,也沒有一個企業不在他的庇護下的,白廠長把那麼多的磚能賣給地稅局蓋大樓,肯定與他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儘管賣價只是市場價的一半,但該廠95年的老舊欠都被任必長一筆勾銷。這次檢查也就只允許檢查96、97二年的納稅情況。
再者,稅務所的所長對他孝敬順服,在他看來就是一群親兒子,現在去請他伸張正義有意義嗎?他的態度會傾向哪一邊,已是十分明白。
那麼,誰能行?其餘幾個副局長就更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和任必長頂牛的,何況,別人又操哪門子心?願意出面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惹任必長不高興?
最後想來想去也只有胡局長了。在目前這種你爭我搶的收稅狀況面前,胡學治能體察到稅法的重要性嗎?他會直接出面干預嗎?別忘了,稅務所可是擔負著很重的收稅任務的,何況又是位居地稅第二大稅務所的城關鎮企業所!稅收已經進入衝刺攻關的關鍵階段,讓他站在稅法的角度,去阻止稅務所不恰當的收稅方式和不合法的作為,幾率幾乎為零。再說,即使胡學治會僥倖支持,而劉有才也未必會在胡學治的面前添上有利的話,而任必長更不會。
“如此說來,我們就這樣不了了之?就這樣被甩了一耳光?那要稅法幹什麼?還要稽查幹什麼?誰想怎做就怎做,誰想怎干就怎干算了!”吳玉春接受不了這種窩囊氣。
沒有講理的人,沒有支持的領導,更沒有伸張的地方,不忍氣吞聲又怎麼樣?不受煙熏氣又怎麼樣,不服氣歪門邪道又怎麼樣?自從地稅成立這幾年,有幾件事是正常的?停電收稅正常嗎?治安室用警棍嚇唬納稅人正常嗎?地稅的車正常嗎?大樓用地來的正常嗎?各種能手內定正常嗎?稽查分局長赴那種宴正常嗎?副局長和企業發出一個聲音正常嗎?而這一二十萬元的稅款應由誰征,稅款該交到誰手裏,比起好多好多不正常的情況來,又何足掛齒!對那些狂熱於跑關係,建業績,提獎成,求實惠的所謂大事來說,簡直是不屑一顧!
12月份,很快在緊張而急促的節拍聲中,降下了帷幕,新一年的鐘聲又在不知不覺中敲響。
馮清水他們拼死拼活,踩寒雪,迎霜風,稅法講了千千萬,好話說盡萬萬千,一點一滴,積土成丘,在稅款截庫的時候,總算完成了任務,這樣就能領到全額獎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少有欣慰的笑容。但是,壓在他們心裏的,是那些讓他們永遠都無法放下的怨氣和無法抹平的印痕。
後來,他們才知道,溫小強他們隊,到了眼看就要齊庫的時候,還差二十萬,是劉有才讓何志貴從稅務所給他們頂過來,才完成了任務,當然,只有大家都完成了任務,稽查分局的總任務才能完成,全額獎金才不會受到影響,大家才能你好我好,劉有才的臉上才體面。但是反過來想一下,如果這二十玩的欠收要是馮清水他們,劉有才也會去做同樣的事嗎?從整體的角度上看,也許會,但也許就不會,也許還會故意看馮清水的難堪,甚至還會對他們踏上一腳,總之,這些都只不過是想像,是假設,而非現實。
溫小強他們隊聽號令,常請示,常彙報,講兼顧,講大局,年終被“評比”為優秀稽查隊,溫小強被地稅局授予1997年模範工作者,給予保溫喝水杯的獎勵。溫小強在掌聲中走上了領獎台。
馮清水他們也在台下為所有被表彰的模範工作者鼓掌表示祝賀。
然而,他們心中的苦澀又有誰能知道,誰能明白,誰能體會?不過,不管是榮耀還是屈辱,不管是得志還是失意,不管是酸甜還是苦辣,春節的餃子都要吃,正月里的煙花爆竹都要放,新衣服都要穿,新皮鞋都要蹬,一輪又一輪的二十四個小時都要挨着過。
社會現象不會適應馮清水,而馮清水依舊沒有適應社會現象的意識,在閑暇之際,在別人打麻將,鬥地主的同時,他都在看書,沒有無聊的感覺,反而很充實。一本一本從書店來到他的枕邊和桌子上,最後又擱置在書架上,有時候他為書中的一句詩詞翻騰着咀嚼好幾遍,為一篇名章反覆閱讀無數次,在這種和他格格不入的現狀面前,他嘗到了用書來凈化自己的甜頭,簡直達到了愛不釋手的境地,如饑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