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這位娘子,請勿解衣(下)
她不提親事正好!他一揭簾就要走出,她張嘴就尖叫:“抓——”
他果斷退回來,鐵青着臉負手站在蕃珠簾后。
她羞澀咳了咳,歉然:“偶感風寒,公子莫難。”
他暗罵著並不走出來,勉強淡笑:“無妨。不過——我倒是聽說鄭娘子家和許公子家三年前在泉州城談過婚約?看來現在對他仍然是念念不忘?”
“傅九公子從哪裏聽來的?”
她遺憾看着他,他被叫破身份,眼神微動正要說話,她又苦口婆心地勸着:“你這樣輕信,今日被騙到我房裏倒也罷了,畢竟我也是貌美如花,嫁妝豐厚。但將來有一日你被騙到哪位公主、郡主出宮上香的小歇房裏,只怕有殺身之禍,你那一大家子又要怎麼辦?你的長姐,宮裏的淑妃娘娘又要怎麼辦?公子,你不能再這樣單純下去了……該成熟些了……”
傅映風一口氣喘不上來,被同情得有點胸口發悶,扶柱頭暈,他沒有大發雷霆讓她知道他的厲害,完全是因為在這裏鬧起來,引來了鄭家僕婦,再驚動了鄭家貨棧所在的整個明州城碼頭蕃坊,他就吃大虧了。
“原來你知道我……”他扭曲着臉,維持微笑。
“自然,誰不知道京城裏的官家,想招傅九公子你做駙馬?”她眨巴着眼睛,打量着他紋綉白錦衫衣擺下有一沿半舊的青綠色小吏袍服,知道他裏面是官服,因為拒婚不當駙馬,徹底失寵,他靠着淑妃姐姐沒被問罪卻也被踢出京城來到明州,做了一個小小的稅吏,復寵恐怕是無望了。她又遺憾:“許文修是你的狗腿子?他最是勢利,見你失勢就會翻臉。今天……你被他騙了!?被他出賣了?”
“就憑許文修也配出賣我?你才失勢!”他深知這樣氣極咆哮出來,那就是中了這嘴賤小娘子的圈套,她現在這樣一邊說話引他分神,一邊步步靠近房門,她打着主意想把家裏僕婦、家丁全召來把他捉個正着,他豈會不知道?同樣遺憾笑着:
“我與他沒有深交,倒是聽說鄭娘子你三年前在他悔婚另娶后,哭着鬧着,覺得他另娶是父母之命,所以還願意給他做平妻做妾是不是……”他一臉的不可思議,“他不就是嫌棄你們鄭家是商家?想高攀戶部侍郎紀家。這樣明擺着的事你居然看不出來?”
“……”她同樣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陰森森地瞪着他。傅映風強忍着沒大笑,只故意肅然:“今日一見,我也知道,鄭娘子如今是個明白人了。”不等她緩和臉色,他就加了一句,嘲笑着,“如今,鄭娘子怕是後悔得恨不得殺了他吧?”
“……”居然被他說中了。鄭歸音暗暗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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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前。碼頭鄭家船上。
她摔出的小花盆沒砸爛許文修的腦袋,卻結結實實在船上砸了一個小洞。他臉色劇變。
“你——!”
“我怎麼?”她唇邊浮起一個笑顏,嫵媚閑適,讓許文修竟然一時間發不出脾氣。
這時許文修與她對視着,她漆深的眸色終於讓他明白,三年過去,當年對他傾心的少女已然有了他看不到底的城府。
“歸音,你是不是還恨我?”他收拾心情柔聲開口,“我成婚的時候,我聽說你很傷心,但我現在——”
“許公子和我並未正式訂親,我又何嘗恨你?”
她詫異的眼光也掃過了他的臉,心中冷笑:她這三年要是還不明白許文修對她沒有半分情份毀了與她的訂情之約,她也是白受了這幾年的罪,白長了這幾年的心。她轉身吩咐:“下船。”
“是,二娘子。”
鄭家家丁們早就放下了船板,等主家二小姐下船進城。他不死心地叫道:“歸音,你
真的不想見你的生母——?要知道,你根本不是商家養女,你是平寧侯府的血脈!你是平寧侯的嫡親外甥女!”
帷帽上的緋色薄紗掩去了她的容貌,她隨意回頭,紗上層層如意雲紋在河風中吹動,面紗后,是她明眸中的嘲笑。
他就明白了,她根本不想見生母,更沒把平寧侯府放在眼裏。
他突然在心裏又生起了希望:平寧侯府為她訂的親事,她也會不屑一顧吧?
“歸音你聽我說——”
見得他糾纏不休,她身邊的家僕都漸生怒意。家丁頭目馮虎皺眉走上來,在岸邊低聲對她道:“二娘子,他查到平寧侯府想和你認親后的消息,就沒好安心了。”他遲疑一瞬,還是說了,“現在到處都在傳你在泉州城給洪大人做了外室。”
她眨眼笑着,“我知道。但你就這樣不放心我?”他微怔,不禁凝視她微笑的雙眸,眸中映照出碧青的天空和流動的雲,他就想起了這三年來她在泉州城熬過的苦,為許文修流過的淚,還有終於放下過往的幡然醒悟。他笑了道:“是我多事。二娘子……如今剛強多了。”
不僅是馮虎,四面的家僕人人看着她時都是一臉放心歡喜神色,想來知道她不會再糊塗被許家算計,然而家僕們又眼帶不安,她笑道:“放心。平寧侯府也不會和我認親。”
城外的河道兩岸桃花綠柳,粉瓣柳葉落在青波中流過水門,流入明州城的大街小巷。
帶來滿城春意。平寧侯府水繞花樹,百花盛開讓人流連。
流言從許家暗中傳到了平寧侯府,
“歸音她在泉州城做了水師副將的外室,才救了鄭家養父?”
侯府深處的佛堂里清冷蕭索,青煙繚繞。有小丫頭走過花徑踏着石路到了佛堂門外,傾聽半晌后輕輕叩着門,稟告着道:“老夫人,老侯爺讓婢子來知會您,歸音娘子從泉州來了。問老夫人要不要叫來府里見見?”
“……不見了。就當我沒有這個女兒了。”
平寧侯的親妹妹,劉夫人年紀不到五十,頭髮卻是灰白,她的臉掩蓋在佛前的花幡陰影里,仰面看着燈光煙霧后沉默的神像,她眼神幽暗,“我有開音這孩子就夠了。”
小丫頭不敢再問,提着裙子快步離開,穿廊過院回去了平寧侯爺的內書房,恭敬施后悄悄向侯爺稟告時道:
“……老夫人說,就當歸音娘子和十多年前一樣,就當……就她死了。”
窗影下,平寧侯在家一身富貴居家的道服,簪着玉道簪子,房角燃着銀鼎狁蓋的香爐,他的臉容一看就能知道他年輕時的風流佳公子模樣。聽得丫頭如此回頭,他皺眉后不一會兒,神色舒展開來點了點頭道:“她這樣想也好。”
他揮退丫頭,出了書房,就近過院去了侯夫人的正房,裡外只隔着一道院門。正房裏水磨磚地泛亮,左右無人,侯夫人坐立不安地在等着消息,見得他來連忙接住。
“怎麼樣?”他嘆着坐下道:“去和四兒媳婦說,不用刻意去尋歸音那孩子進府里見了。外面的話當不得真。但傳得有點難聽。她母親說了她們兩姐妹只當生了她一個。外面那個妹妹不算咱們家的人。但到底是她同母的姐妹,也是我的外甥女。讓她為她這個妹妹說門親事。就打發了吧。”
在侯夫人的欣慰中,侯爺思忖着,“我看她昨天和我說的那一家就好。為妾為妻都配得上。於咱們府里也有益。”
初到明州城的鄭歸音對平寧侯府半點也沒有放在眼裏,更沒想過自己的親事要讓侯府里做主,她忙着坐船進城。
“歸音,歸音——!”許文修提着衣擺,從碼頭追到了進城的三艙河船前,再一次苦苦相攔,“你來明州城,是你養父讓你來這裏查帳?但鄭家長房大公子怎麼會答應?我想幫你!”
她沒理會,馮虎沉臉走了過來,許文修一凜,他亦是大家公子,這回吃虧在沒帶家丁隨從,只能停步咬牙,跺腳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但我已經寫了休書休棄紀氏,你為何還是不信我——?”
她突然回頭,他微驚。她問道:
“休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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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全明州城都知道許公子休了原配——”傅映風抱臂在簾中笑着,“鄭娘子恐怕不會覺得是機會來了吧?”
她詫異看着他,眼帶憐憫:“傅九公子自覺不如許文修?”她用眼神暗示着,他如今的處境,賴上他難道不是她更好的機會?傅映風把笑意一收,她連忙又體貼安慰着:“難怪公子會出此下策到了我這裏。公子放心,只要我把家裏人叫來,我們不成親也得成親了。有了我這樣的美貌妻室,你就有臉面。就有自信了。”
他暗中痛罵著,趕緊勉強笑:“那就不必了。”本來一肚子氣,瞟了她,她狡黠的眼眸,還有她在內室中如花盛放般的容色,他不知不覺就開口揭了許文修的底,“他最近在京城裏的風聲不太好。連國子監出身的選官考試也沒能參加。你就算看中他們許家的官商身份,也要看清有沒有休書為好。”
“公子說得是。”她一臉英雄所見略同的表情,“我拿在手裏連官印、私章都一一對比過,就防着他作假呢。你知道許家也是商家出身,他這一手也許瞞得過官府,瞞得過你傅九公子。可瞞不過我。”又懷疑看他,“他真不是你的狗腿子?”
“……”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他沒忍住譏笑,“鄭娘子的性子倒叫我意外。想來許公子今日在鄭娘子手下吃足了苦頭罷?”
“過獎了。”她謙遜着。
“……”他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