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魘驚擾憶過往
“久久,看哥哥的風箏飛得高不高?久久要不要玩?”
那是何等風華的少年,烏黑的眸子有着這般年紀的晶亮,長長的睫羽在日光之下撲閃撲閃,就好像能反光一般,少年的髮髻束得整整齊齊,額前的碎發因跑動流汗而貼在面上。
那一年——水黛、也就是細辛——七歲,定邊將軍府十二少爺水霖十一歲。
“要、久久要仙女風箏……”軟軟糯糯的童音,咬字還不是很清晰,步伐邁得也不是很穩。
將軍夫婦老來得女,將軍夫人生這唯一女兒的時候已是三十有三,高齡生子本就危險,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卻是體弱多病,尋常人家孩子兩歲開口講話,三歲開口便是算遲鈍了,走路更是如此。
可水將軍家的小女兒日日除了睡和吃,都不常醒着,連哭都甚少,到了四歲才說了第一句“娘”,到了五歲才開始蹣跚地四處爬,如今七歲了走路還是搖搖晃晃,話也極難講完整的一句。
將軍夫人時常念叨,懷九姑娘時受了不少苦,三房唯一一個女兒,將軍大人堅持要放在自己身邊養着,本想着平日裏那般乖巧日後定然不需要費心。
過了三歲生辰全家都急得上火,竟然還是日日吃睡,將軍夫人終日以淚洗面,尋了好些名醫也都瞧不出問題來,還是將軍大人心寬拍板,自家女兒是厚積薄發,這是在積聚能量呢,但卻依舊為愛女取了個久久的小字,就盼她能活的長長久久。
水家九小姐五歲才算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其他堂姐妹私下總笑她笨,幾個兄長把人護得死緊,她們總找不到機會奚落這個妹妹。
但定邊將軍身經百戰果然不是蓋的,雖然水家九小姐看着呆呆笨笨,學東西卻是異常的快,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小胳膊小腿卻是長得極慢,講話也不是很利索,比平常孩子更容易過了病氣,將軍同其夫人為了愛女,也不管他人如何議論,七歲開始便讓她同五個兄長日日練武。
“累……”小小的人兒拉着仙女風箏還沒跑十步就喊累了,大大的杏眼浮上了一層水汽,丫鬟急忙接過風箏,正想抱起小人兒就被十二少爺阻止了,“不着急,讓她再跑動跑動。”
雖是阻止了丫鬟,可他自己卻是滿臉心疼的牽起小人兒的手,慢慢地挪着,小人兒也是極乖的,不哭不鬧,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也是一步一步地挪。
水霖最喜歡這個妹妹了,唯一一個年齡比他小的孩子,他嫡親的妹妹,每次在學堂被同窗笑話有個蠢貨妹妹,他氣不過總同人打起架來,那些個兒文弱書生哪是自己的對手,即便是找來了家中的大哥,他也能憑着幾分小聰明受不了傷,父親也從不因這事罰他。
“等久久能夠跑了,十二哥帶你去街上玩,外面可好玩了,有麵人兒、糖畫什麼的,三月三就要到了,若是久久可以跑了,我便去求了父親母親,讓三哥帶着我們去玩,所以久久要加油哦~”
“嗯嗯!久久加油!”小人兒臉上的紅暈還未消去,即便不哭也總楚楚可憐的眼睛總是像塗了胭脂一般粉嫩粉嫩的,“細雨,放久久下來,久久自己走,久久要上街……”
“沒事,讓她下來自己走。”水霖越看越覺得喜歡,這幾日學堂在修繕中,倒是便宜了自己,平日裏都是其他幾位兄長更有時間陪着妹妹,畢竟他們早就不需要上學堂了。
如今休沐的日子又比前朝多了許多,前朝算是五日一休沐,現在雖是六日一休沐,可節日假期卻是多了許多,三月三上巳節正好是女孩兒的節日,久久她出生以來還沒出過府,幾個兄弟早就想要帶着妹妹出門走走,前幾年一家人總不知道她何時會離去,現在大夫和術士皆說久久已經熬過了命中頭一劫,可安心了。
“迪迪(爹爹)、迪迪(爹爹)”久久開心的揮着手臂,久久出生的時候邊疆戰事可算是消停了好一會兒,同楚元國簽訂了重新開貿的契約,但這兩年又有些異動,久久很少見到自己的父親,其他人她都已經會叫了,就這爹爹總是叫不好。
“小丫頭占我便宜了!”將軍大人水銘疆哈哈大笑,一路風塵僕僕還未來得及更衣,鬍子拉碴的模樣也虧得小女兒能認得出來,也不敢抱她,怕將塵氣過給她去,這娃娃肺向來不好,小小的風寒能咳得驚天動地,狠狠地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將他的發束弄亂,他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爹爹可真是!”水霖也顧不得頭髮了,轉頭一把就把小女娃抱起,“久久快走,我們去見娘親那裏,爹爹難得回來,想必娘親大喜過望,怕要傷了身子。”
將軍夫人云伊葵自從生了小女兒身體就一直不爽利,她是安國侯府的嫡長女,曾祖父隨着聖祖一同打下了這江山萬里,是頭號功臣,封個異姓王也不為過,不過曾祖父不敢貪功,自家父親因嫡長而承爵,卻是個實在不過的酸腐書生,為了不負安國之名,自己同兄弟姊妹們全是由雲副將也就是自己的三叔教養的,自是英氣非常。
“今日霖兒不用上學堂么?怎麼方才瞧見是他帶着久久在玩?”水銘疆由着自己的妻子為自己更衣,看她眼中強忍着的淚水心疼道,“男兒上了戰場哪有不添幾道疤的,都不是大事,此役折了我不少親兵,那些兵士的撫恤雖有朝廷撥了些,可我猶嫌少了些,想從公中和咱們私己再拿些出來,那些家中有孩子的,我想多給一些……”
“向來不都是如此行事的么,此事我自會放在心上,我辦事老爺還不放心么?”雲伊葵知曉丈夫在寬慰自己,相比那些失去了丈夫、兒子亦或是父親的家庭,自家能迎回老爺已是萬幸,“那些兵將同老爺一同出生入死,旁的做不了什麼,這撫恤確是不能少的。”
“哪有不放心的,夫人辦事我最為放心了。”水銘疆眼裏含笑,低頭啄了下妻子的唇,看她面上迅速飛起的紅暈,更是心裏愉悅,將人打橫抱起,也不管自己的衣服還沒穿好,系帶還垂在一旁。
“娘!娘!”稚嫩的聲音越過外間傳至內間,還有許多丫鬟跑動講話窸窸窣窣的聲音。
“十二少爺,現在不能進去,老爺夫人在談正事呢。”守着房門的大丫鬟滿面飛霞,攔着少爺小姐不讓進,看得兩位的丫鬟也是漲紅了臉。
“什麼正事比兒子女兒還重要。”水霖不以為意,雖然對父親的印象不深,但他可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會因為懶拿正事做借口的人。
“現在真的不能進去。”門口的丫鬟心裏低估,生孩子自然是最為要緊的事,老爺夫人都多久沒見了,豈能讓兩個娃娃打擾了去。
“讓他們進來吧,許久未曾見到父親了,想必是想念的緊。”門裏傳來雲伊葵略微不自然的聲音,丫鬟無奈,真想瞪一瞪這個沒眼色的少爺,其他四個少爺從不黏着老爺夫人,自然從未打擾過二人好事,可惜不能以下犯上。
“剛才才見過,分明就是來搗亂的。”水銘疆彈了下兒子的額頭,滿意得聽他哀嚎,一把抱起女兒,寵溺地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蹭了蹭,“久久想不想爹爹?爹爹明天就能親自教久久學武了。”
“老爺別胡說,明日述職之後想必還有慶功宴,哪兒能教習孩子,若她記了去,倒是認為信口無礙了。”
“是我的錯了。”水銘疆正想着如何同孩子解釋,就聽膝上的人兒歪着頭甜甜地開口:
“迪迪(爹爹)明天不能陪久久是嗎?”
“對不起久久,等爹爹閑了就可以一整天陪着久久了。”
“明天不能陪久久,那三四節久久可不可以跟小哥出去玩?”小人兒話才說出口,伏在雲伊葵膝上的水霖心裏贊到自家小妹果然慧智靈心,此時要求父親必定會答應,沒提防得頭上被錘了一拳,震得他瞬間閃出了淚花。
“娘~”水霖噘着嘴,憑藉自己天生受女性喜歡的長相,上到八十,下到嬰兒沒有一個能逃得出他的賣萌。
“裝可憐也沒用,誰不知道你的腦袋是兄弟之中最硬的了,膽子不小居然敢跟久久提上巳節么?”水霖被母親掐着臉,想說話卻被扯得更厲害,就只好閉嘴了。
本來水銘疆還沒聽懂女兒嘴裏的“三四節”是何節日,聽了妻子的話笑了出聲:“夫人莫惱,久久從未出過府,連外祖府上都不曾去過,今年女兒節帶他們一同出去逛逛倒也可以的。”
“我也不是沒想過,每年上巳節都只是在府里給她弄了花煎、烏米飯,孩子還小不能飲酒,也就學了外頭設了‘曲水浮素卵’、‘曲水浮絳棗’,因着她身子弱,連醪糟都不敢放,連花燈都是掛滿了院子。”
雲伊葵想着女兒初露體質差后,自己連蛋都不敢吃了,每日吃齋念佛,就望着一家人好好的,又不想孩子比別家的少了些什麼,費勁了心思,也還好幾個兒子懂事,逢年過節若是沒有太重要的約要赴,都會待在家裏,陪着母親和妹妹一同熱鬧,加上一眾丫鬟小廝,女兒倒也開心得很,哪兒曾想兒子女兒都想着出去,外頭那般混亂……
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模樣,水銘疆便知她又多想了,自己常年征戰在外,時常顧不到家,妻子人前人後操持一家極不容易,她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對丈夫孩子的事兒總是思慮過多,特別是小女兒出生后,她總如驚弓之鳥一般……
水銘疆在心底嘆了一聲,終究是自己不在身邊,無法替她分憂,心中總是驚懼着,將女兒用一隻手箍在身旁,輕輕攬過妻子,輕聲道:“為夫知道夫人辛苦了,待年前久久過了生辰她也滿了五歲,也算是整歲,上巳節能休沐三日,老三老四也得了空,我們一家一同出遊豈不美哉,那麼多人看着,不會出事的。”
“可是今年重陽之時,都尉府家那麼多人去始慕山登高,不也丟了個姑娘,而且那姑娘都八歲半了,竟是一點痕迹也沒留下,始慕山還多是達官貴人去的,衙門那麼多人守着,都出了事……”
雲伊葵想着都尉夫人幾近瘋掉的模樣,更是悲從中來,同樣是母親,任何一個孩子出了事,作為母親怎麼會受得了?
“拐賣兒童的事兒哪天都是有發生的,難不成因為那些拐子我們就不讓孩子出門了嗎?還是夫人不相信為夫,嗯?”
“娘娘,不哭,娘娘,不喜歡,久久不去。”又白又短的小肉手試圖伸到母親的臉上擦淚,引得雲伊葵倒是不好意思哭了。
“母親。”見母親笑了,水霖正色道,“母親若是為久久好,就更該讓她多出去走走,不只為了她的身體,更讓她多見些世面,見得多了,自是大方得體,如母親一般。越多的人同她說話,她才能懂得更多的話,她少見父親,五歲了連爹都無法說清,我們又怕她被人嘲笑,更是護着,反倒對她不利。”
見小兒子難得如此正經,說的有理有據,水銘疆同雲伊葵心裏說不清的複雜,既高興又難過。高興在孩子長大了懂事了,可是長大懂事的太快了,特別是水銘疆,還沒參與進他的生命多少時間……
“臭小子。”水銘疆控制着力道狠狠地在水霖的額上一彈,橫眉豎眼地道,“書都讀到哪兒去了?嗯?敢同你母親說教?”
“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水霖捂着額頭,不服地辯道。
“喲呵,還會引經據典了,也罷,為父今日就考考你的學問長進的如何了。”
父子倆一問一答,雲伊葵聽了一會兒便去打點晚膳,早已叫人去同其他四個兒子傳話,讓他們早點回來吃飯,莫要逗留衙內或者學堂,難得一家人可以一起吃一頓飯。
起身時見女兒早已抓着父親的胸前的衣衫,頭抵在自己的手上睡得正香,不由笑了笑,能睡也好,大夫說她嗜睡正是因為在修復受損之處,故而能量消耗的大,嗜睡了些,有在積聚能量就好,父女倆見得不多,倒也不着急將人抱走,也怕路上驚醒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