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綠衫歌女(6)
她十分害羞,深深吸了口氣:“我今天見到馨小妹了,特別可愛漂亮的一個小女孩,不僅乖巧,而且她天生對植物十分敏感,據說能跟花草對話,能記得住風臨城中所有植物的位置,更有人說,她還能讓非當季的花卉生長開放呢。你難道不好奇嗎?最開始得知我們也要撫養一個陌生的孩子,我十分擔心呢。萬一是個十分調皮、不服管的孩子可怎麼辦?但是看了馨小姐,我是真心喜歡她。”
“……那不好嗎?”
“雖然挺好,”百靈夫人正色道,“可是,真的要現在就帶她走嗎?她的母親和弟弟還生着病,有沒有可能寬出幾個月的時間來?”
“嗯。”
“你能去跟城主說說嗎?你知道我的地位,在他們面前是沒有權利提什麼要求的。但如果是你開口,他應該會答應。”
“……那我去跟城主說。”
心滿意足的百靈夫人還是睡不着,她又想起來一件事,以及這之後可能存在的無數陰謀,不僅擔心地問丈夫:“對了,你剛才是不是差點兒又犯癮了?你說不能吃藥,是什麼意思?那葯有什麼問題嗎?”
“唔……”
“時禹,我在問你吶。葯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能吃?你過去就吃過,還是有一定效果的,能減輕你的不少疼痛。可你今晚為什麼拒絕服用呢?”
“……”
“到底是怎麼回事嘛?”百靈夫人越想越是擔心,曾經聽到的很多流言一下子在腦海中浮現,“我曾經……的確聽到了些說法,關於你怎麼用上魂煙的……難道都是真的嗎?”
御官的呼吸漸輕,應該是睡了,他換了個姿勢,翻過去背對着妻子。百靈夫人眼睜睜看着熟睡的丈夫收回了唯一連接他們的手,那時而枯瘦如柴,時而胖到失去正常形狀的手。他三十歲的年紀,體內五臟六腑早已折騰得跟個七八十歲老人一樣,說命不久矣,並不是在嚇唬人。譬如御官得身體恢復能力極差,身體時胖時瘦,撐鼓了失去彈性的皮膚,從某個角度看上去,就好像空空的袋囊。這還僅僅是他的手透露出來的跡象。
為什麼堅持娶自己呢?
百靈夫人委屈極了,淚濕枕巾。
十一年前,東雷震國冰湖封印,他的心也隨之一去不復返了吧。一條好好的命正過來折騰、反過來折騰,橫着折騰、豎著折騰,甚至包括這次打着“採風”名義跑來風臨城,想盡辦法躲避使者要跑出海,甚至不惜為此拉上個會製作麵皮的青樓女子回家幫忙,葉時禹啊葉時禹,你可真的是什麼都做得出來呢。下一步呢?十一年一大祭,嘴上說著去不了、去不了,可你的心裏,真的不想去嗎?
那我呢,嫁給你做妻子的我、跟你躺在同一張床上躺在你身邊的我,又算什麼?
她的心裏如同月色下寂靜的空潭,就算蓮藕往淤泥中扎的根再深,一池空塘無水,也生長不起來。
還有你說的葯不能吃……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真像人們流傳那樣,有人……要害你?
想到這裏,百靈夫人居然先慌張起來了。到底是誰要害丈夫呢?他明明都已經割了黃帶,發誓不再做葉家人,跟繼承皇位這些鬥爭撇清了關係,現在的他就是個清閑的貴族,頂着“御官”的名號領領俸祿,他又能得罪誰呢?
如果御官真的有非置他於死地的死敵——這個想法可真叫人害怕!——那自己跟摯兒就不是安全的。有人能下藥毒害御官,自然能下藥毒害自己和摯兒。御官頭上還有個君安城主庇護,那可是九鼎國中最有權勢的男人。自己和摯兒只能靠御官。可怕的懷疑論一旦成型,很難打消。百靈夫人決定先不驚動丈夫,首先,得想辦法找個可靠的藥師分辨一下拿藥丸究竟有沒有毒。
說到底,自己的丈夫,在君安城到底經歷了些什麼?自“治國理政道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天降神童”這個近似人間巔峰的位置,患了失心瘋,做出各種驚世駭俗的出格舉動,跌落到谷底,半輩子過去在政壇上毫無建樹,早已封筆多年,不僅染上魂煙,還留下一連串的臭名聲。這就是所謂的一手王炸打了個稀巴爛吧。聽眾人言,也是因為十一年前的事情嗎……?
想到這裏,百靈夫人只覺得心涼到害怕。葉時禹本質上還是個陌生人。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也進入不到他的曾經。兩人之間到底是夫妻關係,還是求助庇護?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幸好現在看來,御官對自己和摯兒還是很愛護的。疑心重重的百靈夫人已經一腳跨出了舒適圈,圈外暗黑色的迷霧中,看不清有沒有預想之外的敵人、以及究竟有多少。
——萬一某天御官有一次變了心性,不要自己和摯兒了,失去君安城的庇護,姐弟倆該怎麼辦?
——萬一丈夫真的被——老天保佑,千萬不要發生——毒藥毒死,沒有孩子的寡婦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人在熟睡之前大約有兩種狀態,第一種是入睡特別快的,就是御官;第二種是入睡特別慢,腦海中像走馬燈一樣一遍遍過着往昔的場景,最終在疲憊和混亂的回憶中屈於睡神,就是百靈夫人。
她咀嚼着孤寂,微微埋怨丈夫冷血無情,又感激他肯收留自己和摯兒。她留自己在回憶的碎片中穿梭不停。閉上眼睛,看到了御官對自己的求婚;聽見自己跟摯兒說,姐姐嫁給皇族,以後都不會人欺負咱們,咱們安全了;又瞧見鑼鼓喧天的大喜日子,鳳冠霞帔待嫁的自己笑的真是開心。
流水一般,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嗎。
看到一連串兒夜行燈從府邸大門一路亮到岔口,摯兒加快了腳步。問過下人,知道姐夫已經回來了,金葫蘆美少年面露喜色,夜行貓一樣輕巧飛躍屋檐,倒掛着偷看一眼,見兩人已經睡下,心中十分安穩,悄無聲息地將夜來香丟在窗欄上面。
夜香沾染在美少年的手指上,氤氳着飄滿整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