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大橋下

第020章大橋下

我想用睡覺打發時間,可是怎麼也睡不着。

本着一個少年第一次進城的好奇心,我應該出去逛一逛,必定離上車還有十幾個小時,有足夠的時間去逛。昨天晚上我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早已觀察好了候車廳在哪裏、提前多久可以進站等等這些我以前未知的問題,至於進站以後怎麼上車,到時再看,我相信我能登上票根上的這列開往南方的火車,現在我只用放心的去逛逛這座城市,十幾個小時可不短。

當我看到霏霏洒洒的細雨時,猶豫了,我沒有街上行人那樣的雨傘,也沒有家裏可以披着擋雨的化肥塑料口袋,我已經很冷了,要是被雨淋濕會更冷,對於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的。

我感覺到身體有些發燙,身體也覺得疲憊不堪,不用用手摸額頭,我知道,昨夜露宿大橋下,受了涼,醫學上稱這種情況為感冒。以我從前的經驗,對付這種人體臨時性變異造成的不適癥狀,最簡單的辦法是不理會它,要是再嚴重一些,也只需捂着被子睡一覺,而我現在沒有被子可以用來捂,我想只能用不理會它這個辦法了。

想着李瞎子常常說“人命天註定”,如此說來,昨夜露宿大橋下是命中注定的,今早起來感覺到身體發燒、全身無力,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不是說上天不會只註定某一點嗎?一定是一個連貫性的因緣和合,寒冬里露宿大橋下一定會冷,冷一晚上一定會着涼,着涼了一定會感覺不舒服,老天的安排如此的完善而連貫,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而我並不感到害怕,這樣的身體反應歷經多次了,我的身體從沒被打倒過。

如果就這樣病死在大橋下,也沒什麼好遺憾的,那時的我常常幻想自己的死法,希望自己能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當抬頭仰望巍峨壯觀的大橋時,它比山還大,山也有塌的時候,山一樣大的橋就不會嗎?可要正好是在我離開前塌下來,把我埋葬在這大江奔流旁,這樣的幾率太低,我無法奢求有如此好運的巧合,命運從沒給我意外的驚喜,當然,肖玲玲算命運中唯一的閃光。

事情總是會變幻莫測,昨天晚上本已打算好,在登上火車離開這座城市以前,起碼可以有十個小時的時間仔細看看這座城市。

在我昨天傍晚到達這座城市時,迷離的燈火已經亮起,沒法看清楚城市的真正面目,我相信只有白天才能看清一座城市的樣子,夜晚的迷幻容易讓人意亂情迷,誤解了城市本來的美麗,就像昏黃路燈下女人的目光,總讓人覺得那樣柔情似水,情深款款。

那些站在路燈下的女人看男人的目光是一樣的,帶着挑逗性的浴火,可能是因為我太過單薄,路燈下的女人看我時帶着憐憫,我聽見她們問每一個路過面前的男人:“老師,做不做?”

她們不曾這樣問過我,我知道,因為我不是一個老師,我很奇怪,為什麼老師都是男的,她們從沒對女人那樣問過,難道大都市裏的老師都是男的嗎?也有一個女人可能認錯人了,對我說:“老師,做不做?”隨後和幾個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其中一個女人笑着說:“小孩子都不放過,要不得。”

在我昨天晚上行走在昏黃的路燈下時,一直在想,這些女人想跟老師做什麼呢?大都市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女人們看路過的男人都會親切的問候,不好的是,都那麼晚了,難道老師還要做事情嗎?

那些站在路燈下的女人個個都比張寡婦漂亮,也比賣票的女人漂亮,態度也比賣票的女人好,修養也好,對老師的問候那樣溫柔多情,雖然我不清楚“做不做”到底是要做什麼,也沒見這些女人強拉“老師”去做什麼,也有伸手去拉的,但並不強求,體現了大都市裏的自由浪漫,尊重別人的個人意願,不像李瞎子,李瞎子也應該尊重我的個人意願,難道還不如這些女人嗎?

有“老師”停下來,打量一番溫柔多情的女人,然後相伴前行,那一刻我很感動,天啊,我和肖玲玲就是這樣前行的,我想,一定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不知在什麼情況下走散了,突然在路燈下相遇,就像書中說的“他鄉遇故知”,然後相伴着一起回去好好慶賀一番。

也有的“老師”很沒修養,面對女人溫柔的問候,報以粗魯的回答:“做,做,做,做個鎚子。”然後揚長而去,我想,這位老師肯定是今天累了,不知被哪位調皮搗蛋的學生弄壞了心情,怒氣還沒消散,所以才如此的不優雅。而女人並不生氣,肯定也是與我一樣體量“老師”的,面對“老師”的粗魯,有的女人揮揮手,表現得非常不屑,看着老師急匆匆向前的身影,對着地上使勁吐一口唾沫,這樣的女人肯定平時學習成績不好,長期被留校或者請家長,對老師懷有怨恨之心。

有的女人對心情不好、表現粗魯的老師還是很理解的,她以德報怨,耐心的解釋道:“對頭,就是做鎚子嘛。”儘管老師已經快速的遠去了。

有的“老師”停下來,或者在路燈下反覆打量一番,然後才與其中一個女人離去,看來夜晚的燈光太過迷離,或者是老師的眼睛近視,怕把故人認錯了。老師視力應該都多少有一些毛病,每天面對黑板上的粉筆塵,對眼睛應該有損傷,加上路燈不是太亮,看不真切是正常的,最終選定了自己的故人,總是幸運的。而當我有一天視力不好時,遇到像肖玲玲模樣的女人,恐怕也會這樣反覆看真切了才能相認,不然多尷尬啊!

要是這些路燈下的某個女人是李瞎子的故人,李瞎子一定是沒法認出來的,只能別人把他認出來,我突然覺得我太過多心了,李瞎子與我一樣都不是老師,就算李瞎子來了,這些女人應該不會問候他的。

“老師,做不做?”難道改成“算命的,做不做?”,嗯,我想不可能,因為算命的是靠說,算命是不能做的。

也有的老師在路燈下來回的徘徊看了好久,最後失望而去,真是可憐的老師,他的“肖玲玲”肯定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丟了,他想在夜色中尋找,卻沒有找到他的故人。

一個十六歲的農村窮孩子,從沒進過城,第一次進城就看到女人如此的禮貌,對“老師”報以那樣的溫柔關懷的問候,實在是值得我好好學習,所以我以後都很有禮貌。

早上起來時,路燈早已熄滅了,路燈桿還在原處,而燈下的那些女人通通不見了,當時我甚至想過,昨天晚上她們都找到自己要找的老師了嗎?嗯,也可能是白天要工作,晚上才有空出來繼續找“老師”。

我發著燒,全身無力,而遠處賣早餐的味道總是往我鼻孔里飄,晨風如此撩人,一定是想考驗我的意志。為了不打濕身體,又沒有雨傘或者膠袋,看來我不能白天去看這座我即將要離開的城市了,我像寺廟裏的和尚坐在蒲團上一樣,我縮卷在枯草堆里,發現在大橋下依然可以欣賞這座城市。

我把鼻涕噴涌在地上,把頭從縮捲成一團的身體中伸出去,像烏龜探頭一樣看着眼前的世界。菜園壩火車站就在不遠處,我的目光穿過大街上的車流縫,依稀看到火車站廣場上又是人流如織,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要去遠方呢?可見不是只有陶春蘭、趙小蓮被逼離鄉背井,火車站有那麼多人要奔向遠方,他們肯定都帶着不同的無奈;也不是只有我這樣的少年要遠走他鄉,如果我是因為想擺脫嘲笑,擺脫貧窮,那他們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因為要離開家鄉,拋棄了我最珍貴的青梅竹馬之情,那是我覺得我唯一需要珍惜的,我都不得不拋棄,而那麼多的人,他們又各自拋棄了什麼呢?

為什麼家鄉如此不堪?不然為什麼要走,在離開家以前,我以為只有我和李文白家的人才那樣窮,原來如此多的人與我們一樣,我覺得很欣慰,欣慰有如此多和我們一樣窮的人。

火車站後面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顯得暗淡,顏色都有些灰,或許是細雨飛灑的緣故,整個城市都有些灰。朦朧中看繁華,繁華會顯得更繁華,那些蠅營狗苟在朦朧中最容易隱藏,而我只是“初出茅廬”,我已來到都市裏,都市卻依然離我那麼遠,遠得找不到一點聯繫。

躺在枯草上的我與這座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如果我只能永遠的躺在城市角落的枯草堆里,我算是都市裏的人嗎?如果不算,怎麼樣才能算呢?我看見慌慌張張從我面前爬過的老鼠,那是城裏的老鼠,它住的洞穴一定比農村的溫暖嗎?它吃得一定比農村的同類好嗎?它快樂嗎?老鼠沒有回答,或者它回答我了,是我不會鼠語,沒有聽懂它的回答。

路過大橋下的車越來越多,路過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多沒有注意到枯草堆上的我,他們匆匆走過,有的打着雨傘,有的挑着擔子,有的背着大背包,有的背上、手上都是包。臨時屬於我的枯草堆離他們走過的路只有十四步半遠,如此近的距離,幾乎沒有人會拿眼睛看我,沒有人注意到我縮捲成一團的身體,更不會有人知道我發燒了,全身無力了,或者我快要死了。

有一個穿着乾淨整潔的婦女看到我了,她向我走來,擋住了我欣賞風景的視線,我抬頭看見她,她也正看着我,我看見她的胸正好擋住了她的臉,她卻很是遺憾搖搖頭說:“唉!年紀太大了,撿回去也養不親,可惜了。”然後搖擺着她的屁股走進細雨中。

我很憤怒,要不是我全身無力,要不是我着涼,我一定衝上去把鼻涕甩在她的臉、或者胸上,我望着她的背影小聲說了一句:“撿你媽,狗日的!”說完又有些後悔,我怎麼能這樣沒修養呢?狗難道就要遭這罪嗎?我太對不起狗了。

有幾個人和我一樣沒有雨傘,他們快速的跑到大橋下,放下手中的行李,不停的拍打自己身上的雨水,又低頭甩頭上的雨水,動作奔放而麻溜,然後仰望着我看到的那些層層疊疊,顯得很無奈,略微的站一站,把煙用手指彈向空中,如快要燃盡的焰火,在細雨中散開一絲白色的煙,很快無影無蹤,然後拿着行李奔跑在雨中。我想一定是要載着他們出去的那班火車可能快開了,假如我的那班車快開了,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奔跑在雨中。

大橋下的人越來越多,看來大橋下是躲雨的好地方,聽着大橋上車流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響,看着大橋下越來越多的人,看來這大橋與我昨晚在霓虹中看到的感覺一樣,它是天堂和地獄的分界線。那些從橋上開着車過橋的人一定是去天堂,而橋下形形色色的人都是一種人---窮人,從他們邋遢的衣着和心酸的面容,我知道他們是窮人,我可是個會看相算命的高手,能看錯嗎?

大橋下擺攤的越來越多,基本上都是賣吃的,推着一個板車,在橋下架起來,燃氣縷縷炊煙往橋上飄去,那煙,就像是在祭奠去往天堂的先人。

賣吃的攤位越來越多,大橋下的味道也更加的複雜起來,美食的香味融合著汽車排放的味道,還有雨水的味道,大橋下不再清靜,連味道都是烏煙瘴氣的。

為了對抗寒冷,我又拿出一個饅頭,這一次,我要看着面前的城市,好好品味這饅頭的麥香味,我叫李麥,我出生在麥地里,看來我和與麥有關的都有緣,我覺得我的饅頭好吃極了。比賣的面香,比賣的酸辣粉健康,比賣的湯圓涼爽,比賣的麻辣燙簡便……寒夜裏露宿過大橋下的饅頭別有風味,別的不說,它硬邦邦的身體就顯得特別有傲氣,不像麵條和酸辣粉那樣軟綿綿,這樣的饅頭顯得又特彆強悍,只比我的牙齒差一點點,咬起來也特別有勁,正是一身傲骨不同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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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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