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心已遠走

第013章心已遠走

我始終記得陶春蘭一個人,帶着好幾個孩子去學校的場景,她把厚厚的一疊錢拿去教學費,一點猶豫都沒有。每一學期的學費,要花掉陶春蘭的所有省吃儉用下來的錢,花掉十幾頭肥豬加上所有賣東西的錢,甚至還要借外債。

直到我二十幾歲時,我開始真正理解陶春蘭的偉大,我常常給我的每個女人講陶春蘭的偉大,我給她們說:“陶春蘭雖然大字不認識幾個,但她講出來的道理猶如聖人之言一般。”

說回飯桌上,李文白是什麼人,李瞎子、張寡婦、肖大剛都知道,李文白家裏是陶春蘭當家,李文白就是下力幹活。

李文白家的三個兒子真是能吃,不一會兒,盤子就吃空好幾個,這在農村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誰都是難得吃一回大餐,只是李文白家的孩子吃這樣豐盛的飯菜更難得,一旦吃起來,猶如秋風掃落葉。

張寡婦像主人家一樣,站起來把桌上的空盤子撤了,又挪了幾個肉放在李文白家三個兒子面前,說:“三個少爺,多吃一點,論起來,你們和麥子是親兄弟,以後還要多團結,免得遭別人家欺負。”

李木十八歲、李水十七歲,兩個已經是大人的架子了,只是太瘦,看起來很是單薄,滿臉的青春痘密密麻麻,也不說話,一副十分拘謹的樣子,也不回張寡婦的話,只是抬頭憨憨的笑笑。

李余最小,馬上讀初三了,跟他哥哥一樣能吃。

李瞎子接過張寡婦的話:“是啊,麥子雖是抱給我了,我也從來沒反對他去那邊的家,怎麼說他們也是四兄弟,這在今天是極其難得的哦,陶春蘭真是能生,一年生一個,每個都是兒子,孩子對,就是小時候遭罪,長大了就好了,現在看看,有四個親兄弟,誰敢欺負啊!”

李瞎子也就是看中這一點,所以把李文白一家請來吃飯,當親戚對待,農村裡勢單力薄會受別人排擠,這層現成的關係當然要拉攏,而且李文白家三個兒子都大人了,眼看窮日子就要到頭了。

肖大剛開始幾口喝得猛,農村愛酒的人都這樣,先猛喝幾口,感覺上來了,再慢慢悠着喝,聽了李瞎子的話,肖大剛端起酒杯:“來,李文白,我們也算是親家,喝一口,以後就是親戚了,有什麼需要幫忙做的,儘管叫我,來,來,來,喝。”

肖大剛把女兒嫁給我,也有這個考慮,計劃生育實行后,這一代人有四兄弟的極其罕見,表面上看我和李瞎子就兩個人,勢單力薄,可我畢竟是挑明了的陶春蘭的兒子,肖大剛不只與李瞎子做了親家,還和陶春蘭、李文白做了親戚,這樣一來,勢力就大了。

在農村,勞動力越多,別人就越忌憚。酒肉朋友,或者親戚都不可能有四個親兄弟團結。

李文白天生慢慢吞吞的,用陶春蘭的話“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他端起酒杯,樂呵呵的:“喝,喝,是親戚,是親戚,挨鄰得近的,現在又有了這門親事,當然是親戚了,他們四兄弟一直都是一起的,人多好,人多好啊,主席說過“人多力量大嘛”。”

李瞎子馬上說道:“你三個娃兒好好讀,你媽出去前還來我這裏算過,你們將來都是大學生,要掙大錢的,李文白、陶春蘭要享福哦。”

張寡婦說:“哎呦,以前看着陶春蘭帶着幾個孩子,又瘦又小的,還到處去割草,那個時候哦,都笑話陶春蘭,說難以養得活,現在看來,還是多生幾個好,日子窮嘛,挺一挺就過來了。誒,就像偷桑葉的事情,幾個兒子一人一把刀,往陶春蘭身後一站,那個敢動陶春蘭,你要是外人,真打起來,哪有一家人團結?”

李瞎子說:“我們這裏啊,大多都欺負老實人,狗眼看人低,早些年,都看不起他們家,以為兒子生多了,就算養大了,連婆娘都討不起。社會變化這樣快,以後啊,我們這周圍還就陶春蘭家的幾個兒子有出息,你們看着吧,我早算過的,沒有不準的。”

肖玲玲一直都高興萬分,一邊吃飯一邊看着我笑,我們五個晚輩一氣狼吞虎咽,很快都鼓起大肚子,打着飽嗝,再也吃不下了。

外面烈日當空,世界猶如一個大蒸籠,這個時候要是跑到外面去,人都得曬爆皮。

新裝不久的吊扇,在飯桌上方用最大的力度旋轉着,嗚嗚的發出巨大的風吹向地面,雖然風也是熱的,人坐在下面,總還是覺得有些涼意。

張寡婦笑起來:“狗日李瞎子,你當初抱麥子走,應該是算過的吧?”

大家都知道張寡婦這玩笑話而已,李瞎子說:“他家幾個孩子命都好,沒有差的,周圍幾個鎮我都差不多算遍了,像他們家幾個孩子的命數,少見得很。”

不一會,肖大剛已經喝了半斤以上了,以前肖大剛喝酒後話多,老愛說以前他小時候城裏人的生活,回家就發酒瘋打趙小蓮。趙小蓮跑了以後,肖大剛開始常常喝悶酒,從前的話再也不說了,人頹廢了,徒增滄桑感,總愛唉聲嘆氣。

張孤寡說:“不管怎麼說,只要不生瘡害病,捨得下力氣,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麥子還能長几年。玲玲已經是我們附近難得一見的漂亮人,麥子,多少人羨慕你哦,你這娃兒可算是撿到寶了,難得,難得啊!”

肖玲玲一直轉着金鐲子看,聽張寡婦誇獎,她拿手戳一戳我的腰,臉上比外面的陽光還燦爛。

李瞎子看我們幾個晚輩都沒吃了,說道:“麥子,你們去把井裏涼着的西瓜提回來,分給大家吃。”

我們五個人飛快的跑向水井邊,外面的烈日照得眼都睛睜不開,我突然覺得這夏天是從沒有過的熱,退到竹林下,看他們跑出去井裏撈西瓜,我猶豫着是不是該告訴肖玲玲。

事情好像已經沒法剎住車了,張寡婦那張嘴,已經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她來時就大聲邊走邊喊:“我給李瞎子家當媒婆去了哦。”

隔壁鄰居婦女就回過張寡婦:“人家早好上了,有沒有你都一樣。”

農村裡能娶到老婆,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李文白家有三個兒子,房子又破又爛,常常被村裡人背地裏取笑他家,說他三個兒子將來一定是光棍,那麼窮,誰會嫁給他們三個呢?陶春蘭在山坡上幹活時,也常常跟地里的人抱怨自己命不好,抱怨李文白讓她生了那麼多兒子,“將來怎麼能討得起婆娘哦!”,陶春蘭的臉好像一直都是一臉的哀愁,但她又相信上學能改變命運,不把錢存起來修房子,房子是決定他兒子能不能娶到老婆的重要因素,可是她不修房子。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竹林下,肖玲玲和我的三個兄弟從井邊回來,李木抱着一個三十多斤的大西瓜,大聲問道:“哪裏切去?”

肖玲玲看了我一眼,帶着李木去廚房,切了幾瓣給孩子喝酒擺龍門陣的四人端去,她和我的三個兄弟拿着西瓜出來,和我一起坐在竹林下,肖玲玲遞給我一大邊西瓜,問道:“你幹嘛呢?”

我支吾其詞:“這裏涼快,他們還有得擺呢。”

從前我們五個人在一起時,無話不談,現在我開始不知道說什麼了。

肖玲玲還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什麼心機都沒有,活得無遮無掩,好像一切都很美好,把金戒指和金手鐲拿下來給三兄弟輪流看,她自己很快把西瓜坑完,站起來把西瓜皮一扔,正好掉進竹簍子裏,靠着我,拿起蒲扇對我們兩人扇起來:“怎麼得了哦,你這麼怕熱,你看,他們都沒有你這大汗水。”

我的三個兄弟穿着一條短褲,上身的汗衫已經破了好幾個大洞,穿了跟沒穿一樣,此刻是吃得十分滿意,七嘴八舌的說李瞎子如何捨得,我如何撿了肖玲玲這個寶,邊說還邊往肖玲玲因扇扇子抖動的胸部看。

可能只有我心裏五味雜陳,我看不清自己前面的路,好像等着我去的那個地方也很渺茫。從小長大的山村雖然熟悉,卻看不到一點未來的憧憬,村裏的中年人越來越少,連陶春蘭都出去打工了,如李木、李水這個年紀還在上學的人,已經是稀罕物,別人家的孩子早已跟着大人出去掙錢,我也快要離開這裏。

李木把西瓜皮上的紅色啃得早已沒有了,然後才扔掉西瓜皮,很滿足的往地上一躺:“還有一年,要是考不上大學,只能出去打工了,麥子,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肖玲玲馬上問道:“那我呢?我不要和麥子哥分開,你們要是出去,我也要出去。”

李木說:“當然了,我們三個一起出去。”

我安慰說:“李木”我們兄弟都不相互叫哥或者弟,都是叫名字,“李木,考不上的話,可以再復讀一年啊,都已經高中三年了,要是考不上就放棄了,這三年不是白讀了嗎?”

“復讀是不可能的了,家裏差錢,李水、李余還要上學呢,讓他們考吧,我這成績,要考上大學有點難,但好歹上完最後一年才甘心。”

我問:“李敏不是已經出去工作了嗎?她能寄錢回來,你們家還差學費嗎?”

“李敏在酒店做服務員,每個月寄幾百塊回來,有時也沒有錢寄回來,麥子,你知道嗎?讀高中要住校,一年學費加學雜費,要兩千多,比玲玲這些金子全部加起來還多。”

肖玲玲吃驚地說道:“啊!這麼多啊?這些金子還不夠一年?上學也太虧了,是說嘛,那麼多人都不願上學,太貴了,考不上還是要出去打工,還不如不讀了呢。”

李木大聲說道:“還是有用的,不然國家辦這些學校幹什麼呢?難道就為掙老百姓錢嗎?麥子,你到底有沒有打算出去?”

我搪塞着說道:“現在還沒有打算,你看我現在能出去嗎?玲玲才十五歲呢。”

“也是,再等一年,我們一起出去,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免得被壞人欺負。”

肖玲玲睜着大眼睛,依然扇着蒲扇:“麥子哥,我們日子挺好的啊,你爸馬上給你修樓房了,我們要是出去打工,我爸和你爸都只剩一個人在家裏了,能合適嗎?”

我還沒回答,李木搶先說道:“男兒志在四方,怎麼能窩在這個窮地方呢?玲玲,難道你不想去大城市看看嗎?麥子,千萬要出去,等着我,我們一起出去,我就不信這輩子要在這裏挑糞。”

李木的豪情壯志正和我意,但此刻不能附和他,肖玲玲明顯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她的心中一切都很美好,美好的生活也就是這個樣子,她覺得,再折騰能折騰出個什麼樣子呢?這和肖大剛從前是城裏人有關係,肖玲玲果然說道:“我爸以前就在大城市長大,他說大城市裏也沒什麼好的,壞人還特別的多,稍不留神就被人騙了,而且上班也沒有當農民自由,上班是必須要去,生病了都沒法休息,哪像當農民這樣好,想不去地里就不去,也沒人管,是不是,麥子?”

我點點頭,而我還不知道城市裏到底是什麼樣子,好奇的心早已飛起來,越飛越遠,穿過了一望無際的丘陵,躍過了這貧窮的囚籠,我的心再也沒法飛回來了。我最好的打算就是我出去了,掙到錢了,肖玲玲沒有嫁給別人,我一定會回來娶她,帶着她一起出去,但必須得我自己有錢了。我受夠了向李瞎子要錢的日子,我不想再過這千遍一律的日子,不想累得跟狗一樣,我覺得外面一定會很精彩,就像書中那樣,就像電視裏那樣。

我認為肖大剛那些話完全不可信,他是自我安慰,他那是老和尚給徒弟說女人是老虎,他是沒有臉出去,而我的人生才開始,我一定能走出去。我常常想,就算肖玲玲嫁給別人了,外面比她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我一定要娶一個電視裏面那樣漂亮的女人,李瞎子不是說我命好嗎?那我更要出去了,出去好不好不知道,不出去就是眼前這個樣子。

最主要的,只要我走出這片綿延的丘陵,再不會有人知道我是抱養給別人的孩子,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是一個老瞎子的兒子,我要拋棄這一切,我要活得無上榮光。

自從打算逃離,有時候我越來越看不起肖玲玲,沒有遠見,沒有大志,註定會變成一個農村婦女,還想拉着我一起,我看不起她,她從來都沒有和我討論出去的可能性,她的身體和靈魂已經被囚禁在這裏了,我的靈魂不會被囚禁在這裏,我要遠走高飛。

肖大剛老是說那些出去打工的人都是亂搞,是他教得肖玲玲對外面的世界心生恐懼,這個經常打老婆的男人太沒用了,跟李文白一樣,都是廢物,我也越來越討厭肖大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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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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