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夢波瀾生(四)
帝陽宮主
落日西沉,血一般的霞光彌散在天際,將半邊天空都染得濃艷欲滴。陽關之外即大漠,無窮無盡的黃沙包圍着這座小小的關隘,起風之時沙浪滔天,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血盆之口,隨時都能將這伶仃小築吞噬殆盡。
帝昊負手立於城樓之上,淡金色的眸子中倒映出那輪已沉入一半的血日,腳下則泛出一道道金色的波紋,如同流水一般地淌入古樸的城牆中,不斷地強化着默默守護這座小城的隱秘陣法。
從三百年前帝族崛起開始,這座大漠荒城便是帝族陽氏的私產。帝陽一族默默經營了此地近三百年,為的就是在三百年後的今時,讓陽氏後人能有打破天人囚籠的底氣與資格。二十五年前少主重回此地,以前家主所授之法開啟帝陽神宮,便是真正將煌煌帝族期盼了數百年的族願提上了議程。
帝昊回頭望了眼正那座對着城樓的金質宮殿,古井無波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欣慰與期待。
“仔細算算,宮主也該出關了。”
話音未落,帝昊就察覺到有數股堂皇陽剛的氣息相繼升起,卻是負責守護陽關的幾位君者,緊接着腳下便傳來一陣輕微的震感,而其源頭,正是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諸君者,起陣助宮主。”耳邊突然傳來一個陰沉嘶啞的聲音,卻是那位大人發話了。
帝昊微微點頭,將手按在身前的磚垛上,一個金色的太陽標記緩緩浮現出來,在殘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只見他面色冷漠,手心中湧出一股輝煌灼熱的真氣,源源不斷地注入標記中,隨後便看到一道道古老繁複的金色紋路逐漸從牆體裏顯露出來,並迅速向城內蔓延而去。
與此同時,其餘幾位君者所在的地方也有相同的陣紋融進城中,一個恢弘耀眼的大陣正在逐漸被激發威能。
“大日不滅陣,起!”隨着諸君者的怒喝聲,蔓延進城中的陣紋銜接完畢,陽關上空出現一輪熾熱的圓日,灼目的金光浩浩蕩蕩地向四面八方擴散而去,將陽關城外的一切事物盡皆熔為齏粉,即便是周圍的大漠黃沙,也被狠狠地削去了一層。
半邊天空都因此而泛濫着金色的輝芒,雖然天邊已不見殘陽,但這會兒雲天之上的明亮程度相較於日落之前還猶有過之。
此時帝陽宮方向突然傳來一陣破碎之聲,隨後便看到一根金色光柱直插雲天,仿若一柄可劈開天地的仙劍,將那九重雲霄生生捅出了一個窟窿。
那懸於陽關之上的圓日在光柱出現后便迅速向其靠攏,其內部所蘊含的灼熱之氣瘋狂湧向光柱,被後者毫不客氣地盡數納入,就連之前擴散出去的金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光柱聚攏,彷彿百鳥朝鳳般浩浩蕩蕩,撼人心魄。
帝昊始終仰頭望着這百年難見的人間奇觀,瞳孔死死盯着光柱的某一處,不敢有絲毫的鬆懈。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個時辰之久,大陣喚出的圓日逐漸稀薄,威勢在不斷地減弱,而那光柱則愈發明亮耀眼,在昏暗的夜幕中生生創造出一個恍若白晝的世界。
終於在某一刻,圓日和光柱驟然消失,將其輝芒所籠罩的地方盡皆還給夜幕。所有人都眼前一黑,除了夜色漸濃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金光突然消失而帶來的短暫不適。
“恭喜宮主成就不滅聖陽體,從此實力與天平齊,人間再無敵手!”在目光恢復清明后,帝昊率先躬身喊出,言辭語調中充斥着難以抑制的激動與開懷。
陽關之上,一尊金色人影漂浮於空中,坦然接受着下方諸位君者的道賀與參拜。他抬起左手,凝視着手心中的太陽印記,淡漠的目光中看不出絲毫情感。
“與天平齊便可人間無敵?那這天,也太小看地上的人了。”帝陽天喃喃自語,嘴角突然勾起一絲笑意。“不過,這是三百年的最後一年,一切都快要到了。”
帝陽宮中,一個黑色人影站了起來,有些沙啞地笑了笑。
“是啊,快要到了。”
雲夢離別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與山中相比,這大澤水畔的傍晚少了幾分焦躁,多了一番韻味。斜陽倒映在水面上,現出一片金黃之色,給這片原本素雅寡淡的天地增添了一些燦爛。晚風拂過湖面,蕩漾出幾褶波瀾,波光粼粼,煞是動人。
少女立在湖畔,靜靜地感受着這晚風殘陽,梨花般嬌嫩的面頰上滿是開心之色。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浩渺壯闊的落日之景,也不曾想過,有一天能與那人一同欣賞這鬼斧神工的天地造化。
“這裏真美。”帝語離輕聲說道,她抬頭看向身邊人,卻發現對方目光一直聚焦在大澤深處,那塊雲遮霧掩,終年不散的地方。“要進去么?”
“不用。”帝孤星搖搖頭,言簡意賅地拒絕了這個提議。血仇不報,他無顏回家。
“今日那三個少年,除了司空天涯身份明了外,其餘二人皆無根無底,最起碼不會是現今武林哪個門派的弟子。”白衣少女回頭瞥了眼被劈成兩半的雲天門露台,眉眼間閃過一絲不甘。“特別是冒充你的那個,他的路數很古怪,絕非等閑之輩。”
帝孤星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他與那人交過手,對方什麼水平他要比離兒更清楚。
當他劍指那個小胖子,正準備逼問來路之時,對方卻突然跳起,無視劍氣阻隔一拳將自己打得後退數十步。等他穩住身形,欲要反擊之時,小胖子卻早已逃到了百丈之外,自己拍馬也難以追及。
那一拳的力道,以及那般迅捷的輕功,都令帝孤星始料未及。有如此本事,還知曉那麼多的秘密,此人定然不會是泛泛之輩。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所宣稱的縛雲索和《無盡雲則》都是假的,這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但也不一定是壞事。”帝語離笑道,她看着身邊少年冷如冰山的臉,心裏不由得有些心疼。“至於其他的,我們可以去不語樓問問,畢竟他們家少主也來湊過熱鬧,想必肯定是知道些什麼的。”
“好。”帝孤星頷首,對着少女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謝謝你,離兒。”
“少主,馬已備好。”一個高大男子牽着匹夜獄寶駒緩緩走來,對着帝孤星沉聲道。
“嗯,麻煩卞叔了。”帝孤星回頭,對着那人點頭示意。
“少主見外了,應該的。”卞城露出樸實的笑容,真誠地看着少年,眼中滿是疼惜。“注意安全,早些回宗。”
“嗯,好。”
“你要去哪?”帝語離不解,出聲問道。
“血宵門剛經歷內訌,新門主是義父扶上去的人,他讓我順道去鎮下場子。”帝孤星如實回答,離兒從不插手宗內事務,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手中的任務。
“好,記得萬事小心。”帝語離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們二人之間也不必說太多話。
“那我走了,離兒、卞叔你們一路小心。”帝孤星翻身上馬,與二人道別後便飛馳而去,絲毫不拖泥帶水。
“小姐,為何不告訴少主那件事情?”待帝孤星走遠,卞城才出聲問道,在他看來,少主應當是最有知情權的人。
“我們這些年,接到的假消息還少么?剛剛不就又經歷了一場?”帝語離注視着少年離去的方向,神色略顯疲憊。“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壓抑自己。雖然表面上似乎對那兩件物什毫不上心,但心裏定是越來越焦躁。如果不是確切的消息,我們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他了。”
“那要不要知會天子大人一聲?”卞城又問,在他眼裏,沒有什麼事會比帝語離的安危更為重要。
“不用了,有您這位帝獄閻羅陪在身邊,難道還保護不了我的安全么?”帝語離笑道,剪水眸子裏滿是信任與依賴。“更何況,揚州也是你卞家的大本營,蘇家就算權勢滔天,也奈何不了咱們吧?要對自己老家有信心啊卞叔!”
“還請小姐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卞城定會誓死保證小姐的安全!”卞城單膝下跪,黝黑的面容無比堅定。
“好啦好啦,走吧卞叔,不要老是跪下表忠心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您是看着我長大的,我還能不相信您么?”帝語離無奈地搖搖頭,伸手將男人輕輕扶起,撒嬌一般地說道。從小到大,卞城都是最關心她的人,她又怎會不相信他的忠心?
可這人就這樣,什麼都好,就是死板得有些過了頭。
“咱們的馬在哪裏?”
“在雲麓山下的樹林裏,小姐。”
“那快走吧,我還從未去過江南,正好趁着這次機會去看看那小橋流水的煙雨妙地。”
“好的,小姐。”
“和你說過了,不要這麼死板好不好嘛!”
“好的,小姐。”
“……”
斜陽漸沉,餘暉灑在少女和男人的身上,拉出兩條長長的背影,在這晚風黃昏中,顯得格外靜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