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門啟 卷一章六 傍學的盧玖兒(上)

蓬門啟 卷一章六 傍學的盧玖兒(上)

莊子附近的稻田,割了一期又一期,果林里也收穫了不只幾趟。那條泥道上的老榕還是一般的模樣,左鄰右里的磚房子跟往年沒什變化。但樸實農婦們的臉上被歲月加添了好幾道紋路,孩童們的身子也撥長得老高老高。就連忠實如一的阿旺,也不知道與哪家的英俊公狗好上了,生了一窩可愛的狗崽子。

六歲的盧玖兒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嬰兒肥的鵝蛋臉龐,一對遠山般的黛眉,一雙澄清如溪的眸瞳,皮膚水水嫩嫩的,將人往廟裏的香案上一放,十足九天仙童下凡塵般的靈氣十足。

“……哦,原來這天干地支有着如此的由來!”

清越的男聲感嘆萬分,表情如醍醐灌頂般,星亮的黑眸閃耀着無比的佩服和崇拜,直直落到神卜子自得意滿的臉上。

坐在香案邊沿的小童聞言撇嘴,不以為然地邊啃着鮮桃,邊甩着腿幫子。

“對了老先生,小生昨夜夢見猛虎下山,不知道此夢該如何解說?”

少年的謙虛有禮,求知若渴,神卜子朗笑着捋須,受用不已。“這可是個吉夢啊!”

“嗯,當真?”

“待老夫慢慢解來……”

廟堂外的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但他們剛好站在了敞門的側邊,因此並沒看見堂內的情形。而謫仙般的童子百無聊賴地啃完桃子,再將另一顆藏入懷內,方不慌不忙地從袖口抽出凈巾,輕輕地拭了嘴巴。

只見她輕盈地跳至地上,再移亂案上諸樣供品,特別是將供桃的盤子移至半懸空,然後溜到敞門之後,悄悄地將半探出身子,將準備好的活物往香案遠遠地一扔——

哐當!

吱、吱吱、吱——

“哎呀!”擔任廟祝的神卜子聞聲驚乍起,趕忙沖入廟堂之內,正正瞥見一隻黑漆瘦小的鼠輩從香案上躍下,居然還慌不擇道地與自己擦身而過,直往外逃竄而去。而案上的供品一片狼籍,那富宅貴人特意從千裡外快馬送來上供的鮮桃盤也散落了,三兩隻粉嫩的圓果正骨碌碌地四散滾去。

“作孽哪,作孽啊!”神卜子心痛地連呼,快快撿拾起地上的桃子,小心得像端着什麼寶貝似的。

跟在隨後的少年頓住了腳步,握拳掩飾地置在唇邊,低低嗯哼了聲。小童便心領神會地跳了出來,彷彿剛從廟外趕至一般,走到少年後面扯住他的寬袖邊。

“阿謙,該去上午課了。”早就對好的台詞,嬌嫩的唇瓣一張,便自然而然地溜出來。

奈何少年人還故作猶豫了片刻。“時間怎麼這麼快?”他走前兩步,俯身便作勢蹲下,道,“先等我替老先生收拾下……”

多麼友善謙卑,樂問好知,善助於人的好苗子啊!

神卜子莫名感觸得老眼晶瑩,連忙慈眉善目地朝他們揮揮手:“好孩子,這裏有老夫呢,快快上學去吧。”

少年的衛子謙只好謹遵長輩之意,牽起偽仙童盧玖兒的肉乎手掌,告辭而去了。

“好重!”一出了土地廟門閃進了矮樹叢中,盧玖兒便將“贓物”掏出來,塞到同夥的手裏。

她薄弱的胸襟可不堪重負啊。

衛子謙莞爾地席地而坐,細細將外皮剝了,遞到她唇邊。“張嘴。”

盧玖兒搖搖頭。“吃過了,這是給你帶的。”

衛子謙聞言,便不再多讓了,邊啖食邊嘆道:“供神的果品,果然鮮美香嫩,甘甜多汁。”晃了晃腦袋,他咧齒笑了,“阿玖,過不久就到屈原祭了,屆時廟裏肯定奉有各式的裹粽,肯定有一款你喜愛的。”

盧玖兒聞似未聞,但心裏禁不住腹誹:教唆犯呀,不良少年啊!

灌木上飛墜下一隻折翼的蜻蜓,盧玖兒好奇地湊上去,抽了支嫩草芽,有一下沒一下地拉撥着它。

衛子謙見她自顧玩得專註,也湊了頭顱上去。“這隻病懨懨的,改天我給你捉幾隻活猛的。”

不是他自吹自擂,在這村野間行走十一年,父老鄉親都知道衛家五郎謙遜知禮,爭相給予這位出眾少年照顧。而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天上飛的,通通都“被”他照顧過,所以區區幾隻螞螂,根本不在話下。

盧玖兒又怎會不知道他的根底,於是偏頭想了想,道:“要送尋常不多見的。”

衛子謙自信地咧齒一笑。“成!”

午課時分,夫子之乎者也,學生昏昏不敢睡。

夫子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眾子跟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

呼嚕嚕——

輕微卻顯突兀的鼻鼾聲間雜而起。

半舊的書生袍站定在一陋桌前,抽起一卷擋在臉前的書冊,赫然露出一張流涎的睡相。於是,書冊被改蓋到那學生的頭部,不輕不重的刻意力度恰到好處地,驚醒了這位夢蝶的庄生。

夫子繼續曰:“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眾子跟曰:“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

位踞後排的戚家盛獨特例行,一心二用,上壓書卷下壓賬本,時而分心時而入神。待書生袍漫步至旁側,賬本早已被遮掩無痕。舒少爺兀自專心地搖頭晃腦,似是邊誦詩經,邊在腦海中揣摩其中之意。

夫子微微嘆息,舉步復行。念曰:“天命多辟,設都於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解……”

眾子跟曰:“……天命降監,下民有嚴。不僭不濫,不敢怠遑。命於下國,封建厥福。”

書生袍飄移至尾排,踱步轉身間,不意微微一頓。

乖靜待在後角落的小人兒心有所動,茫然抬眸仰望,瞥見佇立跟前的斯文俊生,自然地綻展笑靨,唬得他人微怔發愣后,又沒心沒肺地低下頭去琢磨卷上的墨字,不時在自製沙盤上寫寫畫畫,似模似樣地擺足十分功架。

夫子心領神會地睨向尾排的衛子謙,此子閉目凝神,嘴中跟念着詩經之句,手中所持的卻是史卷冊。而詩經冊,想必在那女童眼底下——

唉,孺子!

夫子長嘆息,續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

眾子跟曰:“……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斷是遷,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閑,寢成孔安。”

土豪鄉紳家族出身的戚大少爺,最懂得的就是孝敬之道了。

甫一下課,便招來站在學堂外久候的小廝,捧來一籃子垂涎欲滴的新鮮毛桃,畢恭畢敬地供奉給年輕卻又淵博的霍夫子。

衛子謙站在下風處,淡定地背手,輕嗅淡道:“其色艷,其味香甜。”因此蓋館定論,大大讚賞,“此乃上等佳果。”

戚家盛恭送霍夫子離開后,轉身熟諗地與他勾肩搭背起來。“子謙兄果然眼明、鼻靈、人傑!”

還漏了“舌敏”呢。他不是才剛嘗過。角落裏裝擺設的盧玖兒眉眼輕瞥過去。

當年戚衛干架決裂后,本來各自互不相干,後來時日慢慢地淡去了,戚家盛反而若無其事起來,甚至與衛子謙越走越近,越近越粘身。

但由始至終,戚大少爺見着盧玖兒就鬧彆扭,不是視若無睹,就是怒目相向。即使衛子謙在中間萬般周旋,也不見其效。

這等詭異的狀況,盧玖兒也給予四個字來作蓋棺定論:

分、桃、傾、向。

“家盛兄謬讚。”衛子謙皓齒微露,面色毫無別樣之處。

“少爺,”小廝躬身湊近戚家盛,低聲稟報,“方才小的遇上廟祝先生,他想請少爺代為轉告老爺和夫人。”

戚家盛不免疑惑,問:“轉告何事?”

“先生說,靈鼠偷桃子添壽,神明庇佑萬金來。因此斗膽懇請明日再送些去,好供奉廟內神明。”

“不通,不通!”戚家盛連嘖幾聲,只覺牙酸得發軟,轉頭跟衛子謙抱怨道,“那神卜子裝神弄鬼就算了,怎麼還胡亂作起對子來?直接說果品遭耗子啃了就是了,平白的惹人發酸。”

衛子謙聞言微微一笑,不予置評。而玖兒抿抿嘴,抱起沙盤和書卷站起。

衛子謙側過身來,喚:“阿玖……”

“子謙兄,”戚家盛攬緊他的肩,誠意拳拳道:“難得今日本少誕辰,不如就到敝宅暢懷盡興,啖享南嶺佳果之餘,還能秉燭夜談,對月長歌,何嘗不是一件風流韻事。”

南嶺佳果……其中之一,便是新鮮毛桃吧。

盧玖兒低眉思量。

莫非今夜,便是舒少傾心預備的——

分桃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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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門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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