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繁華散盡菁華夢(結局)
民國三八年(1949年)夏天,局勢更加動蕩不安,前線傳來均是不好的消息。國民黨軍退江南、退華中、退華南,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到最後“大好河山,幾無立錐之地!”
一個政權由一時強大到迅速崩潰瓦解,猶如一座巨大的建築在瞬間倒塌。
大陸淪陷,整個河山變色。終於最高統帥下了最後的死命令,全線撤離!
那是“逃命”一般的撤離。
南京、上海、廣州、廈門……國內重要城市到處都是心惶惶的人群,飛機場和輪渡碼頭更是人滿為患。軍官、商賈帶着家眷紛紛搶着登上飛機和輪船的最後一張票。整個中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茗城的程家同樣沒能逃得過命運的殘酷洗禮,程瑞凱接到密令,連夜攜帶家眷撤離茗城,遠赴上海的輪渡碼頭,從上海撤離到台灣。
程家全家要在戰亂中撤離的消息在程家一放出,頓時上下亂成一團。在程瑞凱的指令下,程家人匆匆忙忙中只帶了些金銀細軟,拋棄了累贅的大物件,輕身上陣,連夜出發。在臨行前,程瑞凱給程家的下人每人發了足夠的薪水,然後將他們一一遣散。
程察仲拄着拐杖,難捨地含淚環顧四周,嘆息道:“若是老祖宗現還安在,肯定要罵我是敗家子兒,家大業大,竟落得了個如此的地步!”
程瑞凱勸慰着父親:“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不定咱們哪天就回來了呢!”千勸萬勸總算讓程察仲聽從了命令,趕快撤離茗城。
這一夜,除開去留洋的程瑞明、程墨琳之外,程家的主要成員都坐上程瑞凱部隊派的車,遠赴上海,經從上海轉道去台灣。龔夢舒抱着小女兒寶琴,與程家的女眷們坐了一個車;大兒子寶明則由盧青青帶領,和程瑞凱程瑞泰以及程察仲坐了一個車,因程察仲很寵愛自己的長孫,非要寶明在他身旁不可,而寶明一直都是由盧青青照料,因此盧青青也跟上了程瑞凱的那輛車。
程家人都面帶着愁緒,在車上更是惶惑不安。
忙亂中的龔夢舒坐上車才突然想起自己匆忙離開的消息還未通知母親伍佩思,連忙急匆匆地要下車回去和母親說一聲,四歲的小女兒寶琴見母親龔夢舒要下車,連忙抱住龔夢舒的腿也鬧着要一起去。
龔夢舒轉頭望向車上的女眷,眼眸中情不自禁地帶了哀求之意,但三姨太彭宛如還是一臉不耐煩,林雪嫻帶着孩子則是一言不發,並不伸出援手。
二太太滿珍瞧了瞧前頭程察仲和程瑞凱的車已經駛遠,眼珠子一轉,道:“沒事,車子就停在這裏等你,你趕快回去同你母親說一聲!”幸好車子停得離龔夢舒的娘家不遠,龔夢舒只得背着哭鬧不已的寶琴三步並作兩步往家中奔去。
龔夢舒焦急地拍打着家中的遠門,伍佩思出門見着龔夢舒跑得氣喘吁吁的狼狽模樣,不由愕然道:“夢舒,你這是怎麼了?瑞凱怎麼沒隨你來?”
“瑞凱帶着寶明先坐車走了,我乘另外一輛車。娘,您快跟我們走!車子就在不遠的地方等着我們。瑞凱帶着程家都撤退到上海,聽說還要去更遠的地方,您馬上和我一起走吧!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不放心!”龔夢舒急匆匆地對母親說道。
伍佩思愣怔了一下,她沉吟了片刻,道:“不,夢舒,我不走,你和孩子快隨着瑞凱離開這裏,晚了就追不上他們了,快走,別管我了……”
“不,娘,我不能把您一個人丟在這裏…….戰火已經燃燒到茗城來了,四處動蕩不安,若是茗城淪陷,那您該怎麼辦?”龔夢舒不肯死心,依舊勸說著母親。
伍佩思苦笑了一下,道:“你娘我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茗城,真的要去,我能去什麼地方?再說你爹長眠於此,我這麼一把歲數了,也不想再離鄉背井。孩子,你走吧,安心地隨瑞凱去吧,別再顧及你娘了,我會安排好自己的……”
“不,您必須要和我走!”龔夢舒忍不住落了淚,“我絕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孩子,你別難過了,眼下戰事不斷,瑞凱和他們的軍隊氣數已盡,茗城恐怕已經守不住了,他是個軍人,竟落了個如此境地,心中必有亡國之恨。你是他的妻子,必須在他身後做他的後盾讓他不至於癲狂。聽娘的話,趕緊離開這裏……快走,晚了你就趕不上瑞凱了……”伍佩思語重心長地催促着龔夢舒。
龔夢舒只覺得心頭肝腸寸斷,忍不住哭道:“娘,我捨不得你…….”
“傻孩子,不要難過了。世事難料,也許這只是一場虛驚,過些時候你們就回來了呢?”伍佩思說著,抱起了可愛的寶琴,親親她,然後再次催促着龔夢舒:“趕緊走,晚了,到時候車子不等人就糟了!”
“不,娘!”龔夢舒只是不肯走。伍佩思見狀強行將龔夢舒推出門外,然後把寶琴塞給她,關了門,在門內狠心道:“快走,夢舒,你要好好的,保證安全,否則娘不會原諒你!”
“娘!”龔夢舒在門外砸門無果,聲嘶力竭之後才含着淚無奈地離開。她一步三回頭,滿臉滿眼都是眼淚。第一次感覺到了亂世之中萬事不由人的痛苦和悲哀。
四歲的寶琴用手擦着母親龔夢舒的眼淚,細聲細氣地問她:“娘,為什麼外婆不跟我們走啊?她怕走路么?”
“你外婆是不想拖累我們……”龔夢舒說著,忍不住邊走邊將臉埋進寶琴的肩膊處,嗚咽道:“我捨不得她……”
寶琴懂事地說:“娘,我也捨不得你……”
龔夢舒含淚望着自己的女兒,寶琴的話提醒她,雖然母親固執不肯離開茗城,可是她此刻也是一名母親,至少要先保證寶琴的生命安全,於是抱着寶琴疾步狂奔起來,去追趕那輛在原地等候着她們的汽車。
但是等她抱着寶琴氣喘吁吁奔到原地時,卻驚愕地發現那輛汽車早已經失去了蹤跡!
龔夢舒怔然地將寶琴放了下來,寶琴拉着她的衣角,不解地問:“娘,滿珍二奶奶還有大伯母她們上哪裏去了?”龔夢舒沒有答話,心中卻明白自己被程府這些女眷們給拋下了。
龔夢舒不曉得的是,在她帶着寶琴去找伍佩思這當口,滿珍也在半途中下了車,說是要去方便,接着便一去不復還了。車上的女眷等待了半晌,還不見人回來。三姨太彭宛如不耐煩地說:“別等這些人了,估計滿珍去找她的野男人了。夢舒這蹄子也不是什麼好貨。咱們還是早點做決定。要不然很快共軍就打來了,到時候咱們想走都走不了,我們出發吧,趕緊追上老爺他們!”
逃生心切的司機自然沒有意見。林雪嫻抱着女兒往暮色沉沉的夜幕看了看,只見四處沉寂,毫無人影,便摟緊了女兒,一聲不吭,當做默認了三姨太的主意。於是汽車發出了轟轟的馬達聲,很快便駛離了此地。
天亮時分,程瑞凱和父親大哥以及盧青青先行抵達了上海碼頭,心急火燎地等待第二輛車到達,等車上的人下來,這才發現有人丟了。
“混蛋!”程瑞凱二話不說,怒氣難泄,先給了司機一個重重的耳光,而後怒吼道:“你把龔姨太和我女兒接到哪裏去了?!”
程瑞泰接過林雪嫻手中的孩子,也問道:“是啊,你們在路上怎麼把夢舒給弄丟了?”
林雪嫻避開程瑞泰逼問的眼神,只是不吭聲。反倒是三姨太彭宛如冷笑了一聲,回答着心急火燎的程瑞凱:“我說瑞凱,你先別遷怒別人啊,人不見了總得有個理由,你沒發覺,不僅是夢舒不見了,連滿珍也不見人影了么?
彭宛如的話讓程家的人這才注意到一向特別能操持的二太太滿珍竟也沒下車,程察仲拄着拐杖走過來,站着用手指着彭宛如,厲聲道:“那你說,滿珍到哪裏去了?”
彭宛如見程察仲發火,嘴裏雖然不敢再輕佻,可嘴角掛着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的笑容,而後才慢慢道:“回老爺,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當著大家的面揭揭家醜了。想必老爺也曉得滿珍在外頭有個相好的戲子,昨夜她下了車自行尋他去了,我們左等右等也不見她回來,所以就先走一步了……”
“滿珍,滿珍什麼時候有相好了?”程察仲氣怒攻心,一口氣沒回過來,噎得直翻白眼。程瑞泰連忙扶住父親,替他順氣。
程察仲緩神過來,推開兒子,便拄着拐杖要回茗城去揪出那對姦夫**來,卻被彭宛如的一句話給打消了主意,“我說老爺,您一輩子就寵着這個女人,現在您看看,她反饋給您的卻是一頂大綠帽子。您回去找她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就讓那賤貨和她的相好風流快活去,反正這國也要滅了,她不走就是死路一條,讓她和那相好的當一對亡命鴛鴦吧!”彭宛如倒是很有條理地分析道。
程察仲聽彭宛如這麼一說,只能用拐杖在地上死命地敲打來泄恨,彭宛如趨步上前,攙扶住了程察仲,低聲道:“老爺,現在您才知曉是誰對你好了吧?!”程察仲瞧了彭宛如一眼,哼了一聲不理會她,卻也沒掙脫開她的攙扶。
程瑞凱不管滿珍那些風流韻事,他的心頭只關心龔夢舒,便問彭宛如道:“三娘,你別把夢舒和滿珍二媽相提並論,你告訴我,她究竟到哪裏去了?”
“這我可不曉得,”彭宛如聳聳肩頭,道:“夢舒帶着寶琴和滿珍是先後下的車,我們可是也等了她半晌的……”
“等不到便不等了么?”程瑞凱情緒激動,怒聲道:“你們就這樣將她拋下?”
“喲,二少爺,您這頂大帽子也扣得太重了吧?是您先扔下她帶着大房走的,你不也丟了她么,而且誰知道夢舒是不是也和滿珍一樣,半夜告別情郎去……”彭宛如的話剛說了半句,就被程瑞凱幾乎要殺人的眼神給生生嚇了回去,到最後只敢從喉嚨里咕嘟囔囔,卻不敢再出聲了。
盧青青見程瑞凱急得額頭上青筋直冒,便輕聲安撫道:“瑞凱,你先別急,若夢舒真的是不小心落下了,她肯定會千方百計帶着寶琴趕上來的,咱們等等她和孩子……”
程瑞凱卻鐵青着臉,道:“你們先找個地方住下,我去找找她……”程瑞凱的話音未落,便被程察仲勸住,“別啊,瑞凱,你沒看到現在從上海逃難到台灣的船票根本就搶不到了么?現在人潮洶湧,你要是再去找,萬一到時候我們走散了可怎麼辦?我們要趕緊上船,否則估計連走都走不成了!”
程瑞凱黑着臉,道:“夢舒不來,我絕對不會上船的!”
“二弟,你先別衝動,稍微冷靜一下,我們現在可是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你呢,而且你還有手下,讓你的手下幫忙找人去吧,啊?”程瑞泰勸着程瑞凱。程瑞凱望着程家的大大小小,勉強壓下心急如焚的情緒,咬緊牙關先讓手下人去尋找,而後將家人暫時安頓在碼頭附近的小旅館裏,自己便也出去探聽夢舒的消息。
盧青青見勸阻程瑞凱不住,也不敢多勸,只得抱着寶明等待消息。一家人暫時在旅館裏整理行李,準備傍晚的時候便登船逃難去台灣。
程瑞凱在熙攘的人群中四處尋找着龔夢舒和寶琴的蹤跡,可是茫茫人海,喧鬧嘈雜,哪有龔夢舒和他寶貝女兒的身影。他就這樣將上海周邊都找了個遍,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線索。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手下的士兵也一無所獲,程瑞凱感覺到了一種絕望和自責的情緒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蹲在上海火車站的門口,痛苦地摘下軍帽,用手揪着自己的頭髮。
卻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卻沙啞的聲音在遲疑地呼喚着她的名字:“瑞,瑞凱……”
程瑞凱猶如遭到雷擊一般驀地抬起頭來,隔着熙熙攘攘的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群,看到了頭髮蓬亂,眼睛紅腫,拖着寶琴的龔夢舒!
“夢舒——”一股失而復得的喜悅就像一股熱流淌進了胸腔中,程瑞凱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二話不說,三步並作兩步便衝上前去,一把將龔夢舒和寶琴攬在了懷中。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在一起了!”程瑞凱緊緊摟着龔夢舒,他的嘴唇有些發抖。龔夢舒疲憊地舒口氣,衣衫皺皺的,略顯狼狽道:“半夜沒趕上車,所以我帶着寶琴趕了最後一趟火車到上海來……”
程瑞凱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手抱着龔夢舒,一手摟着小寶琴,他用的力氣幾乎要捏痛了她們,小寶琴掙開來,用小手撫摸着程瑞凱的臉頰,說:“爹,你的鬍子好扎人喲……”
程瑞凱的聲音嘶啞,道:“是么,那等我們上了船,讓你娘幫爹刮鬍子好么?”
“好。”小寶琴乖順地點點頭。
程瑞凱轉頭看着龔夢舒,道:“夢舒,跟我去碼頭,大家都在等着呢……”
龔夢舒咬了咬唇,似是有些遲疑,程瑞凱問道:“怎麼了?”
“我娘她……”龔夢舒的眼底里浮上一絲淚光,聲音有些發哽道:“她不願意跟我離開,我,我捨不得她……”
程瑞凱嘆息一聲,道:“你不用擔心,我會吩咐一些舊友照顧她老人家的,等我們將來安端下來了,再回來看她可好?”
龔夢舒抬眼望向程瑞凱,見他一雙黑色的眸子緊緊盯着她,眼眸里有着安慰和懇切,心頭微微發酸,這些年來積壓的委屈和抑鬱似乎因為他的溫柔和體貼而稍微淡化了些。
她凝視着他,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很多年前的願望,那就是讓程瑞凱帶着她和孩子哪也不去,一家四口人就這樣躲在城市的某個地方,安安靜靜地過完一輩子。心口的情感在涌動,她幾乎又要開始情不自禁地說出心底里的期望,但程瑞凱卻在此時對她說:“夢舒,咱們走吧,大家都在碼頭上等咱們呢——”
他的話剛出口,她心頭所有的熱切和奢望都化為了一攤融化的泡影,她牽起嘴角苦笑一下,頓時覺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多年前她就沒有成功扭轉過局勢,更何況是如今?!她也太天真了些。時光流逝,可她的思維和心智卻遠遠沒有隨着年紀的增長而增強。
千頭萬緒凝結在心中,最終只化為了她低聲而淡然的一句:“好。”程瑞凱便抱着小寶琴在前頭大步前行,而她則慢慢地跟在了後頭。
碼頭上焦急等待的人在看到程瑞凱之後,明顯都舒了一口氣。程察仲坐在一堆行李箱上,連忙吆喝道:“瑞凱,趕緊的,船馬上就要開了,你怎麼這麼晚呀!”眼尾已經看到了行色匆匆的龔夢舒,臉色卻一沉,依舊責怪龔夢舒耽誤了大家的行程。
程瑞凱點點頭,將寶琴放下,對龔夢舒說:“你看着孩子,我去前頭打點,讓大家抓緊時間上船!”龔夢舒沒有吭聲,場面混亂,情勢又緊急,程瑞凱也顧不得許多,便先行登船,然後打點着讓家人和一些士兵跟着上船去。
程家人和人潮爭先恐後地登上船去,船艙的位置畢竟有限,但是逃難的人群卻只多不少。碼頭上擁擠異常,到處都是人,一片混亂。一些船上被擠得冒火的士兵開始盲目地開槍,輪船上層的人朝下開槍,下層人的朝上開槍,登船的舷梯根本看不到了,有人被擠得掉進了江里,還有人乾脆跳到水裏然後游泳上船。一箱箱的銀元散落舷梯一地,竟沒有人顧得上去撿。
場面如此混亂,程瑞凱靠着自身的威信和出眾的指揮能力,總算讓隨行的人都上了船,他身上的軍服已經被汗水濡濕,貼在了身上。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眼眸環顧四周,竟又不見了龔夢舒和小寶琴的身影。
她們沒上船來!他的心口一慌,連忙衝出船艙,果真見龔夢舒帶着小寶琴站在登船的舷梯邊,被洶湧的人潮擠得東倒西歪,他大喝一聲,道:“夢舒!寶琴!”
此刻已經響起了船要離岸的汽笛聲,程瑞凱心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拚命分開甲板上攢動的人群,想要擠下水泄不通的舷梯,將龔夢舒和孩子拉上船去。但是龔夢舒見他要衝來拉她們,她卻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龔夢舒的這個動作讓程瑞凱有些錯愕,可是時間已經容不得他多想,他越過人群便要再次拉她,龔夢舒抱着寶琴卻慢慢地向後退。
“你,你怎麼了?夢舒?”程瑞凱盡量放緩了聲音問着龔夢舒,他不敢大聲,唯恐驚嚇到了龔夢舒,他突然感覺到龔夢舒的退意,也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猶如掉落在江底的惶恐和害怕。
“來,靠上船來,我可以隔着人群來拉你——”程瑞凱被卡在人群之中,進退不得,但他還是拚命努力地想要將龔夢舒的手拉住。
可是龔夢舒還是一言不發,她抱着孩子,用一雙惶惑而迷惘的眼神看着程瑞凱,而後又將視線調轉到了甲板上。
似乎覺察出了什麼,程家人竟不約而同地出了船艙,都站在甲板上看着面前這出人意料的一幕。人群中,盧青青焦急地喊着龔夢舒的名字:“夢舒,你別發愣了,快上船來啊,難道你不要寶明了么?”
龔夢舒的一雙眼眸只是深深凝視着盧青青,還有她懷中的程寶明。半晌,盧青青駭然地發現龔夢舒朝她露出了一個凄楚的笑容,她似乎在用口型對她說:“好好照顧孩子——”
汽笛聲再次響起,船上的水手開始轟趕舷梯上的人,準備將舷梯收起,開始發船。
程瑞凱心神俱裂,忍不住大聲吼道:“不許開船,我太太和孩子還在岸上!”水手們被程瑞凱驚雷般的大喊震得住了手,但是往船上涌的人群實在太兇猛,船長跑出來鐵面無私地下令,“必須馬上開船,否則船要被擠垮,我們誰也別想活!”
頓時海底的錨被收起,舷梯也緩緩升起,船身開始漸漸離岸。
“夢舒,寶琴,你們要做什麼?”程瑞凱滿頭滿臉都是汗,他惶惑地看着離他越來越遠的龔夢舒,聲音都變了調,“你是在記恨我么,夢舒?”他沙啞地隔着人群問着她。
“我知道我這輩子對你不起的地方太多了,但是夢舒,你得相信我心裏頭一直都有你,我一輩子也只愛過你這個女人——”程瑞凱那張英俊的臉被惶恐和焦急的情緒所扭曲。
“別任性了好么?夢舒,乖,上船來——”程瑞凱的聲音嘶啞地幾乎聽不見,“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小寶琴見到程瑞凱猙獰扭曲的臉還有焦急的語氣,嚇得不由“哇”地一聲哭出聲來,邊哭邊喊:“我要爹,爹爹——”
可是龔夢舒卻對程瑞凱所有的話語充耳不聞,她用一雙含淚的眼眸盯着程瑞凱,一動不動地貪婪地睜眼看着他,好像要將他的臉永遠記在心底一般。壓抑了近乎二十年,她必須要為自己的人生再做一次主。她不要憋屈的人生,她只想擁有她和他之間所有最美好的記憶。
她的青春在茗城,她的家在茗城,她不能離開,也無法割捨。隨後她將寶琴緩緩抱起,看着程瑞凱,用寶琴的小手朝着程瑞凱做了個揮手告別的手勢。
再能開口時,龔夢舒的聲音完全哽咽住了:“保重,瑞凱,你要好好的,一輩子都要好好的——”她極力忍住眼淚,淚霧迷濛住了她的眼眸,她卻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不,夢舒,不——”程瑞凱終於發現龔夢舒根本就不想上船,他盯着她,加重了語氣:“龔夢舒,你快點上船來,我命令你!立刻!”可是龔夢舒痴痴凝視着他,滿臉的淚痕,卻是不肯再回應。
船身已經離了岸,船底劃出的波浪將船推離岸邊越來越遠。程瑞凱終究是不甘心,他猶如發了狂一般,推開擋在他身前的人群,便要跳下江去,重新游回岸邊。
他不能失去她,絕不能!沒有了龔夢舒,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只有到了此時,他才覺得自己不能沒有她,他不能就這樣將她丟了。
“夢舒,你等着我,等我!”他在甲板上奮勇奔跑,衝到船舷邊就想翻身跳下船。就在這時,甲板上傳來了一陣驛動,他發覺自己的身邊跪下了許多人。他的士兵,他的大哥大嫂,正妻盧青青和孩子程寶明齊齊跪在甲板上,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瑞凱,你不能跳下去啊,你跳下去,要我們全家人跟着你一起死么?”程察仲老淚縱橫,顫聲道:“你忍心這麼多人因為你而從此顛沛流離,性命不保么?求你了,留在船上陪着你爹和你哥你姨娘她們,我們不能沒有你啊——”說著丟開拐杖,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將頭深深埋了下去。
“爹!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程瑞凱轉頭凝視着一甲板上跪着的人,聲音已經全啞。
“不,你留下了我們才起來,否則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跳江!”程察仲斬釘截鐵道。
程瑞凱凝望着程家所有的老老小小,再回頭望望佇立在岸邊的龔夢舒,進退兩難。半晌,他才發出了猶如受傷野獸一般的狂吼。
“龔夢舒,你好,你狠!”他遠遠地朝着龔夢舒喊道:“你這是在報復我么?即使我有錯,罪不應至此吧?你這是生生挖了我的心!龔夢舒,你狠,好狠——”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到極點的痛心和恨意,到最後他的聲音漸漸不可聞,消失在了浩瀚的江海中……
龔夢舒凝望着船在江海中越來越遠,直到漸漸成為了一個小黑點也沒有將視線移開。風吹亂了她的秀髮,也吹乾了她臉上的淚痕。她只是痴痴地站着,一動不動地,猶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就這樣一直望到了天邊的盡頭,暮靄沉沉,夜色低垂,她眼前晃動的依舊是程瑞凱痛徹心扉、充滿了絕望的黑色眼眸,那種悲戚凄厲的視線讓她永生都不能忘。
半晌,站在龔夢舒身邊的小寶琴拉了拉龔夢舒的衣角,怯怯地問:“娘,爹走了,哥哥也走了,我們要去哪裏?”
龔夢舒恍惚的神智這才被拉回,她怔怔地低頭看着小寶琴半晌,望着寶琴那張和程瑞凱非常相似的小臉,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將小寶琴軟軟的小身子抱在懷中,突然間悲中從來,她抱着小寶琴像個孩子一般抽噎,肩頭聳動了半晌,終於痛哭失聲。
江面上濃厚的霧,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將堤岸上隱隱綽綽都籠罩着,吞噬了所有的一切,天際和水天一色,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所有的一切,終將逝去了……
……
後記:龔夢舒帶着寶琴回到茗城找到了母親伍佩思。全國解放后,她和母親以及女兒寶琴三人一起生活,定居在上海。此後龔夢舒和孩子經歷過解放打土豪鬥地主分土地、******、*****等特殊歷史階段,終身未嫁。1989年病逝於上海的弄堂居所。
程瑞凱帶着程家人流亡台灣。那時台灣省物資奇缺,所有商品,都是依賴海空進口,程瑞凱就抓住這個機會,跑起單幫。幾年下來,着實給他賺了一筆錢,於是開設了一家進出口商行,暗中兼作私貨的生意,他本人則坐鎮台北,程家人依舊可以過着優裕的生活。1989年底,程瑞凱卒於台灣台北市,享年70歲。
附錄:全文配樂:《菁華浮夢》(本文故事情節從其歌詞延伸而來:)
白綾紗青絲髮你眉目亦如畫
恍惚間相望早已無話心如麻
千古月付韶華那一瞬成剎那
逝年華轉身淚流如雨下
抱琵琶聲聲彈咫尺卻隔天涯
空回首一場盛世繁華如曇花
紅硃砂卓風華傾城顏吟蒹葭
桃花盡轉身寂寞的喧嘩
夜五更寒的空洞暗啞
江山長卷卻也泛黃被歷史風化
你我一生的牽挂沙啞
花前月下化漫天黃沙
殺為你殺為你奪天下
顛覆天下我亦無怨生死中掙扎
念誓言的真與假傾塌
咫尺天涯相望已無話
歲月滄桑江山依如畫
(全文完)
(感謝寶貝們的一路相隨,沒有你們的支持和鼓勵就沒有這本書的結局。感謝你們的不離不棄,讓我終於把這本一直想寫的書寫完,在這裏抱抱所有的寶貝們,愛你們,O(∩_∩)O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