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遮天蔽日的急雨持續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雲開霧散,江面恢復了平靜。三層的客船在船老大的吆喝聲下起航,緩緩向著揚州府去。
一連幾日,慕晴泠都有些怔怔地,分不清夢境現實。午夜驚醒,單薄的寢衣都被冷汗濕透。
雲橋只當是慕晴泠因為父親去世而憂思太重,每日侍奉陪伴更加細心謹慎。
慕晴泠還無法從死亡的冰冷恐懼以及知曉真相的怨恨不甘當中掙脫出來,夜夜不得安寢,不過兩三日的功夫,本就單薄的身量肉眼可見地消減了下去。
“姑娘,還有兩日就到杭州府了,你這每日不思飲食,難以安寢地,讓人怎麼放心呢。”雲橋將新熬好的湯羹放到慕晴泠手邊,輕言細語地說道。
慕晴泠回過神來,看着桌上的白瓷小碗,緩緩道:“還有兩日?”
雲橋點頭應道:“這兩日天氣好,船老大行船順暢,預計兩日後就能到杭州府了,姑娘,老爺雖然走了,但他這些年疼你的心思半點不少,你這般不顧念着自己的身子,老爺怎麼走得安心呢?”
還有兩日就要到杭州府的消息彷彿一記驚雷,將慕晴泠從渾渾噩噩中驚醒。
她一連幾日懵懂渡日,卻不想時間悄然而逝,她若再這樣自顧自消沉下去,豈不是要同前世一樣,任人拿捏。
老天爺既然讓她重活一次,她怎能白白浪費這樣的機會?
“雲橋。”慕晴泠伸手抓着雲橋,抬眼看着這個自小就跟在自己身邊的侍女,眼裏的茫然與渾噩全然不見,多了許多讓人一時辨別不了的光彩。
雲橋看着慕晴泠,只覺得一瞬間,眼前這個人就脫胎換骨了一般。
“你信我嗎?”慕晴泠看着雲橋問道,雲橋一愣,回道:“姑娘這話什麼意思,雲橋跟在姑娘身邊十年有餘,姑娘說什麼,雲橋就信什麼。”
慕晴泠微微一笑,前世雲橋頂着所有人的非議和嘲笑的眼神,留在自己身邊直到自己強硬地將她送走,那時慕晴泠已然覺得自己大限將至,不忍心雲橋留在俞府受人折辱,所以先行送她離開。
沒想到,雲橋走的當夜,那個潑皮無賴就溜進了她被關押的小院……
想到前世的事,慕晴泠的眼神冷了幾分,迸發出來的恨意和殺氣讓雲橋大吃一驚,雲橋連忙蹲下,一手扶着慕晴泠的膝蓋,急切地說道:“姑娘怎麼了?可是雲橋哪裏做錯了?”
慕晴泠看着雲橋笑了笑,安撫道:“沒有,我們雲橋很好。錯的是別人。”
“別人?”雲橋疑惑,慕晴泠點點頭,面對雲橋的溫柔漸漸消失,冷聲說道:“雲橋,如果有人要害我的命,怎麼辦?”
“誰……”雲橋大驚失色,一聲驚呼剛出半聲,就被慕晴泠捂住了嘴,慕晴泠說道:“我也不願意相信,可這世上就是有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利欲熏心,連畜生都不如。”
雲橋拉下慕晴泠的手,驚疑不定:“姑娘說的是誰?”
慕晴泠看着雲橋,冷冷一笑,說道:“我的好舅母,俞府的當家太太,許稚。”
眼見着杭州府近在眼前,俞文遠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都輕了幾分。
站在甲板上跟船老大確定了一下剩下的路程,俞文遠想着早上聽雲橋說慕晴泠精神好了許多,便往慕晴泠的艙房走去,到底是自己的表妹,雖然平日裏不怎麼親近,可在這回杭州給她爹奔喪的路上,俞文遠難免對這個孤女多了幾分疼惜的意思。
俞文遠剛走到房門前,就聽見裏面傳來了慕晴泠與雲橋的對話聲。
站在人家房門外聽主人家談話這種事,放平時俞文遠是斷斷做不出來的,可是慕晴泠主僕二人的一句話,就讓他敲門的手硬生生停了下來。
“姑娘,文遠少爺畢竟是大房嫡子,這靖勇公的爵位,怎麼可能會到二房頭上去呢?”雲橋疑惑地問道。
慕晴泠幽幽地嘆了一聲,說道:“傻丫頭,自來財帛動人心,更別說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二舅母掌持靖勇公府中饋多年,府中的權勢富貴,他人的曲意逢迎,享受了那麼多年,換做是你,你會甘心放棄?他日分家,安安分分搬出府去,做一個連誥命都沒有的六品小官家的太太?”
雲橋還未明白其中關竅,說道:“可如今爵位是大老爺的,大老爺有兒子啊,這世上哪有不傳兒子反而給弟弟的道理。二太太就算有這個心思,也做不到吧?”
“你只道爵位歸大房,天經地義,可你又怎知,這靖勇公爵與別家不同,旁的公侯子爵,若是繼任的這一房獲了罪,糟了災,這爵位也就沒了,落不到旁人身上去。可擔了世襲罔替四個字,只要老國公的血脈還在,這爵位就還在,若是……這位置,不就歸了二房了嗎?”
這話誅心,便是慕晴泠隱去了關鍵,門外的俞文遠也恍如遭雷擊,通體冰涼。
慕晴泠為何這樣說?她是發現了什麼?還是她已經知道了什麼?
“罷了,你我尚且不能自保,操心別人作甚……”慕晴泠又一嘆,言語哽咽。
雲橋驚訝道:“姑娘何來此言,就算二太太真的……那,那也是她跟大房之間的事,她素來疼你,定不會……”
“傻丫頭”慕晴泠苦笑道:“你只知二舅母疼我,卻不知我已立危牆。”
慕晴泠雙眸染上了淚光:“慕氏一脈向來人丁單薄,自母親去后,府中更是只余我與父親二人,父親任着江南巡撫,本就公務繁忙,後來更是兼了蘇州織造,無暇顧及我,外祖母憐愛,接我入京代為撫養教導。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總歸是有家的。如今父親一走,我再無慕氏親眷,族裏雖還有人,可到底只是旁支……雲橋,你可知這世上於女子而言,最毒不過絕戶二字。”
慕晴泠嘴裏越發苦澀:“絕戶女,絕戶財,自來引人垂涎。何況慕氏這筆絕戶財與別家不同,慕家先祖是本朝開國時因功封爵的武將,雖不及俞氏先祖世襲罔替的尊榮,可也在攻城略地時論功行賞得來了偌大身家,偏慕氏子息薄弱,代代單傳,自先祖建功立業之後,慕氏從無分家析產之事,嫁娶往來者,非富即貴,慕氏家訓又以養身積福為要,最忌奢靡無度。”
“慕氏雖子息不盛,卻稱得上人才輩出,居高官要職者常有。至我父親,更是一省巡撫,權勢赫赫,更兼了織造一職。”
慕晴泠頓了一頓,“天下商者四大利,鹽茶絲酒。以我父巡撫之權,織造之職,別的不敢說,在江南的地界,每年的三節兩壽、冰敬碳敬,想削尖了腦袋在父親面前露臉的大有人在。別的不說,我匣子裏那一串胭脂紅的珍珠項鏈、當年我入靖勇公府時為外祖母奉上的一套金色珍珠頭面,便是母親尚在時,一欲在江南做絲綢生意的海商趁着母親過壽,走通杭州知府的門路,奉到咱們府上的壽禮。當初帶到靖勇公府時,許氏更是誇了又誇,及至二房大姑娘出閣之時猶自念念不忘,話里話外想為大姑娘置辦一些體面特殊的嫁妝。
慕晴泠苦笑道:“可惜我年幼魯鈍,竟是沒有參透許氏話中之意,只想着那兩套珍珠頭面皆是母親生前愛物,我與外祖母各留其一留作念想。想必,自那時起,許氏便在心裏暗罵我不識抬舉,沒好好奉承她這威風赫赫的當家太太吧。”雲橋見自家姑娘說了這許久的話,忙為姑娘續了一盞茶。慕晴泠捏在手中,慢慢飲了,“慕氏幾代積累,財富之巨,少有能不動心者,今後我帶着慕氏身家入了俞府,你道還有我們見天日的一刻嗎?”
“可……可是……”雲橋被慕晴泠一說,也慌了,“可是老太太還在啊!有老太太在,她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門外的俞文遠一邊震驚於慕晴泠心思沉重,一邊又驚訝於她考慮深遠。慕晴泠的驚人之語,讓他一時間分不清真假,也不知該作何反應。船艙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向著這邊過來,俞文遠連忙從慕晴泠房前離開。
俞文遠一走,房裏慕晴泠主僕的談話也停了下來。雲橋打開艙門看了看,瞥見俞文遠的衣角消失在拐角處,才關上了艙門,回到慕晴泠身邊。
“走了?”慕晴泠問道,雲橋點點頭,說道:“姑娘,你剛才教我說的……都是真的嗎?”慕晴泠放下手裏的茶杯,淡淡地說道:“自然是真的,以前只當她是好人,所以沒有懷疑。如今想來,其實處處可見痕迹。”
“我知道你還不信,覺得許氏疼我多年,不會這麼心狠手辣。可是雲橋,你且仔細想想,自我進俞府,不過一場傷寒,府里上上下下便盡知我身子孱弱,多病多愁。平日裏雖是噓寒問暖,可你數數,這兩年京中后宅聚會,她帶過我多少次?當著眾多夫人小姐面前,她是否次次言及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府嬌養?”慕晴泠緩緩說道。
這些場合雲橋一直都是跟在慕晴泠身邊的,一回想,倒真是次次如此。以前只會覺得二太太心疼慕晴泠,捨不得她勞累,不忍她受委屈。可現在想來,在場的都是京中有名望的夫人小姐,在這些人眼中,自家姑娘落一個身嬌體弱,常年纏綿病榻的形象,對慕晴泠,就真的好嗎?
再誅心一點,反正京中眾人都知道慕家小姐身子不好,這要是那天真不好了,一命歸西,也沒人會覺得奇怪了吧?
雲橋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心躥起,整個人半邊身子都麻了。若是慕晴泠自己沒看出來,若是……那可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慕晴泠長嘆一口氣,別說雲橋,若非前世親耳聽見許氏吐露自己種種惡行,她也不願意相信那樣疼愛她的舅母,內里竟是這樣狠毒的心腸。不過總算是不一樣了,昔日她為魚肉人為刀俎,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已是回天乏力,如今一切尚未開始她卻佔盡先機,勝敗,已然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