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丫梨花
李薇已習慣了李王氏的作派,她與老二家的許氏沒一天不叮浜磕碰的,整日價指桑罵槐的斗得歡。偏家裏的男人都是悶性子,任你再吵吵,他們也跟沒聽見似的。
何氏手腳利索的做好了早飯,一如往常,早飯是苞谷糝糊糊,高梁窩頭、苞谷糝餅子,兩個桌上各放了一小盆兒醋鹽腌生白菜,丁點油沒有放,還有一碟子黑漆漆的自家腌的大醬。
家裏人口多,老李頭和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桌,這邊婆婆李王氏領着兩個媳婦兒和七個小的。
在李家村,除非特別講究的人家,或者家裏來了貴客,一般都在院中露天擺飯桌。
春桃把李薇交給何氏,又叫三個妹妹坐下,李王氏剛說了句吃飯,老二家的一大一小兩個小子便站起來,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夾着菜往嘴裏塞,滴拉了一桌子湯水。
李王氏臉兒刷的黑了下來,嘴皮子動了動,也沒說什麼。何氏朝春桃笑了笑,又叫那三個,“你們也快點吃,吃完飯掃掃院子,幫嬤嬤干點活兒。”
春桃三個文文氣氣的吃着,何氏給四丫頭春杏夾菜,一手抱着李薇用稀糊糊湯將細白面饃泡開,拿勺子碾碎,再一點點喂她吃。
李薇到這裏這麼久,還沒嘗過鹽味兒,眼巴巴盯着那盤生拌白菜,這會兒她也不嫌那兩個鼻涕蟲小子噁心了,口水不知不覺流下來,把圍嘴浸得濕了一大片。
許氏夾了滿滿一筷子菜往嘴裏送,抬頭對上她那雙饞巴巴圓溜溜可憐兮兮亮晶晶的大眼睛兒,象小大人一般放着亮光,笑,“喲,你們瞧五丫頭!”
何氏一低頭也笑了,點她的額頭,“瞧這小饞樣,飯馬上就好!”加緊手裏的動作,孩子還太小,得磨得細細的才行。
春桃坐在李薇對面兒,看着妹妹饞巴巴盯着那盆拌白菜,口水長流,小手抬到嘴邊兒,划拉一下,把口水拖得老長,太陽照過來,亮晶晶的閃着光,覺得她這小饞樣實在好笑,夾了一筷子白菜往前一伸逗她,“小妹想吃這個?”
李薇被人猜中了心事,高興得手舞足蹈,兩隻小手朝春桃伸去,咧開小嘴“咯咯咯”的笑起來。
“哎,小妹真想吃這個!”春柳叫起來,也夾了一筷子白菜逗她。
李薇剎那間做出反應,小手向更近的三姐伸去。
這下就連李王氏也被吸引住了,停了筷子,睜大眼睛看着小孫女。老大家的常說這個孩子如何省心如何不一般,往常只當是她又添了女娃兒臉上無光,四處說嘴。不愛哭鬧的孩子也不是沒見過,也沒甚麼稀奇的。
可這會兒,她倒有幾分信兒老大家的話。
試着用筷子頭沾了沾大醬,湊到李薇嘴邊兒,“五丫,來吃嬤嬤這個。”
李薇略糾結了下,決定忽視她那滿口黃牙和在她口裏幾進幾齣的筷子,她也看出來了,這個家裏,李王氏才是掌着財政的實權人物,自己要想不被餓死,健健康康的長大,討她喜歡也是個不錯的法子,況且,娘為了給自己爭點口糧受了這老太太多少的刮刺閑氣。
剎那間心思電轉,認定這是個不錯的法子。也能讓她娘輕鬆點不是?
舍了春柳轉向李王氏,手舞得更歡實,笑得更響亮,腿上用勁兒,掙着身子向她撲去。
小孩子討大人高興只需一個笑容,一個簡單的動作。李王氏的臉兒霎時笑得如朵盛開的菊花兒,從何氏懷裏接過李薇,將沾了大醬湯的筷子伸到她嘴邊兒,李薇張口含住,咸!鹹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
她擠眉苦臉兒的怪樣子,惹得一桌子哈哈大笑。
何氏聽人說小孩兒不能吃太鹹的東西,忙喂她一口粥,李薇就着勺子喝了一大口,還帶着響兒。
何氏喜得合不攏嘴兒,往常這孩子雖也肯吃家常的粥,卻沒有跟今天這樣吃得這麼香過。
連着餵了幾口粥,李薇又盯上那盆只剩下湯水的白菜盆。
李王氏稀奇的叫老李頭,“老頭子你來瞧這孩子,哎喲,跟小大人似的,一口菜一口湯,吃得歡!”
李薇今兒下定決心要發揮發揮她這個偽小孩的先天優勢,李王氏一叫,她掙着小身子向老李頭那邊兒看,笑咯咯的伸出小手兒。
老李頭也笑了,接過抱在懷中,惦了惦,“喲,這丫頭現在可認得人了。”
二姑海棠放下碗,湊近李薇,笑笑,“認得哪個是你三姑不?”
李薇轉頭朝着三姑海英咯咯的笑,又伸手讓她抱。海棠不信才三個月的小孩這麼精怪,再問,“哪個是你三叔?”
李薇又轉頭沖頭李家老三李海嶸咯咯的笑着,這下連一向冷臉的李家老三也笑起來,誇讚一句。
何氏接過她,在她小屁股拍了一下,“今兒怎麼變成小瘋子了?來,吃飯了。”抱着她回桌坐下,喂饅頭糊糊吃。春柳見自家小妹的眼還直勾勾的盯着菜湯盆看,用筷子頭點了菜湯,塞到她嘴裏,李薇心中感激,又沖她咯咯笑了幾聲。
許氏心裏頭有些不大高興,唏哩胡嚕的喝完粥,用掌根子抹了抹嘴巴,筷子在手心一下一下戳着,“春峰大姨家的侄媳婦兒家的小兒子也精怪得很,不到三個月都認人了,九個月就會叫嬤嬤爺爺,不到一歲上就會走路了……”
何氏笑了笑沒接話。
“爹,五丫還沒名字呢。”五丫自生下來,爹娘正眼也沒看一眼,他與春桃娘也不敢自做主張,怕惹得這老兩口更加不痛快。這會兒趁着一大家子都高興,李海歆就尋思着把這事兒說說。
果然,李王氏扭過頭,催老李頭,“吃完飯你去九哥家一趟,讓他查查,給咱五丫起個好名字。”
老李頭放下粥碗,站起身子,“現成的名字還用他起?”指着籬笆牆邊兒兩棵盛開得燦爛如雪的梨樹,“就叫梨花吧。”
二姑海棠“撲哧”笑了,“這名字起得好。大嫂家桃蘭柳杏都有了,再有個梨花也不錯。”
李王氏也笑了,“嗯,中,五丫頭長得白凈,也趁這梨花。老大媳婦兒你說咋樣?”
何氏瞄了眼李海歆,見他笑眯眯的,轉頭看那兩棵高大梨樹的雪白花朵,白白的花瓣粉紅的蕊兒,極象女兒白凈的臉兒紅嘟嘟的小嘴,默念一遍,也順口,心下滿意,“爹起的名字怪好。就叫梨花吧!”
可憐李薇一口饃饃粥沒咽下,就從五丫變成更鄉土的梨花。
用完早飯,老李頭扛着鋤頭帶三個兒子下地。這時節正是鋤草保墒的好時節,老天又作美,前兒剛下了一場春雨,早上起身他去村南頭那十畝好田裏瞧了瞧,不粘不沾,濕度剛剛好。
春桃過來要抱李薇,哦,現在該叫梨花了。她因存着討好李王氏把小身子死扭活扭的,不肯讓她抱。掙着向李王氏伸出小手,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老大家的五個丫頭,只老大春桃小時候跟李王氏親近些,也是因她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家裏稀罕,李王氏狠帶過一段時間。後來孩子大了,李王氏又因生女兒生兒子的事兒跟何氏有了摩擦,閨女自然偏向娘,春桃也就跟她疏遠了。再後來的這幾個丫頭,她既沒管過,也不親近。五丫生下來,今日更是第一回抱。
雖然奇怪,心裏頭卻美滋滋的。伸手接過來,抱在懷中親了親,“我們梨花想嬤嬤抱?”
李薇回以咯咯咯的笑。
李王氏樂得抱起她向外走,“走,嬤嬤帶你去轉轉。”
看着大姐和另外三個姐姐怔立在桌子旁,黯然受傷的神情,她心裏有點堵,想了想又覺得現下最重要的是哄老太太高興,讓自己吃飽飯,讓親娘少受點累,少作點難,四個姐姐對她打心眼裏好,她是不可能忘的。便把臉兒埋在李王氏滿是頭油腥味的衣領中。
梨花被李王氏帶走,不止春桃幾個難過,就連何氏心裏頭也覺空落落,就象女兒被人搶去了一般。
“大嫂,愣什麼呢,今兒輪到你刷鍋餵豬了。”何氏幾個的神情讓她心頭略爽快些。臉兒上帶着笑,推了飯碗,拉扯兩個兒子進了東屋。進了屋,臉兒便拉了下來,今兒,先是婆婆話里話外的指罵,后是老大家的五丫頭哄得老兩口連寶貝孫子一眼也沒瞧。
“娘,小妹還小呢。”春桃偷偷扯了何氏衣角,手腳利索的收拾碗筷,春蘭春柳也幫着收拾。
何氏笑笑抱起一摞子粗黑瓷碗,“把飯桌擦了,帶着這幾個去玩吧。”進了廚房,洗了碗,就着鍋底的剩糊糊,添了大半鍋的水,把屋角堆着的白菜幫子白菜根用水洗洗,剁巴剁巴扔到鍋里,引了火,一邊等水開,順手把灶下收拾了。婆婆李王氏幹活利索,就是太粗粗拉拉,只要她一進廚房,收拾起來得比往常多一倍的工夫。
何氏餵了豬,又飲了牛,見李王氏還沒回來,有些不放心,立在院子門口左右張望,也不見人影,不知道婆婆帶着梨花去哪家串門子了。
怕孩子跟她不熟,一時新鮮過了,再哭鬧起來。
心裏七上八下的回了院中,春桃和春蘭已把院子打掃乾淨,今兒輪到老二媳婦兒做午飯,也不用她操這心。豬牛雞都餵飽了,也安生了,院子裏靜悄悄的,兩個小姑子怕又是躲在堂屋西間裏繡花做針線。
她便進屋找出春桃的大夾襖,並一條草綠的新布條,叫春蘭過來比比身子,準備今兒趁着這點空兒把這活先做了。
春天裏也就這幾天閑些,過些天麥苗子抽了葶,大人小孩都得下地撥草,只能趁晚上那點空兒了。
何氏手腳麻利,照着春蘭的身量,把大襖子改小,袖口下襟用新布條綴了邊兒,讓她過來試了大小。朝外面看看,婆婆還沒回來。不放心的立到院門口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影。
這回心頭略安定了些,不回來就說明五丫頭沒鬧人。
瞧瞧日頭也該做午飯了,老二家的還躲在東屋沒動靜。午飯雖不該她做,可一大家子人在屋裏,讓男人們下晌沒飯吃,也說不過去。
想了想,走到東屋南間窗底下叫,“春峰娘,春峰娘!”
聽見裏頭沒動靜,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聽見了故意不應聲。又提高音量叫,“春峰娘該做午飯了,咱爹他們快下晌了。”
許氏這才應了聲,“知道了。”忙着把手中的綉撐子往被子底下藏。沒分家,活一塊兒干,飯一塊兒吃,連繡花兒賣的錢也歸婆婆管着,手裏頭除了在娘家裏攢的那幾個,嫁到老李家**年了,愣是沒長一個子兒。
前街的春生媳婦兒剛分了家,就賣雞蛋賣豬娃兒又賣針錢的,這才兩個多月,就贊了四五十個大錢兒了。要想攢點錢兒,只能背着婆婆偷偷的做了拿去賣。
許氏扭着腰兒出了東屋,進廚房瞄了一眼,回身沖何氏喊,“大嫂,你做個早飯咋把柴火都用完了?”
她倚仗着自己生了兩個兒子,事事要壓何氏一頭,家務活兒更是偷奸耍滑的。
該她挑水的日子,她只挑大半缸子,僅夠一家人吃喝飲牲口的,晚上洗臉洗腳,都要刮缸根子,她還嘟噥嫌家人用水多,不知道她挑水有多累。
害得何氏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河裏挑水,不然一家人洗臉飲牛做早飯的水都沒有。
而輪到何氏挑水的日子,她不是洗衣裳就是洗頭的,何氏說她幾回,洗衣裳去河邊兒洗,離家又不遠,那裏的水緊着她用。她便能一整天的拿着女兒兒子說事兒,後來何氏再也不說她了。
這倒還罷了,若是哪一天兒何氏挑的水剛好僅夠當天用,她就會故意把早飯做晚了,婆婆一說她,她又拿着挑水說事兒。
挑水如此,抱柴也是如此。
春桃知道大嬸這毛病,也懶得跟她對嘴,放下綉撐子,往外走,“我去抱柴。”許氏笑了笑,“還是春桃勤快。”扭着腰兒進了廚房。
海棠和海英坐在堂屋西間窗下做鞋。隔窗向外瞄了一眼,嗤了一聲。海英氣得把籮筐里的剪刀錐子撥拉的得“叮噹”響,“又饞又懶的婆娘,也不知道咱娘當初圖她的啥?!”
海棠噓了聲,“小聲點,別讓她聽見!”
海英仍是氣呼呼的。海棠笑了笑,把白棉繩拉得“絲拉絲拉”響,“你氣什麼?那兩個都不是省事兒的。大嫂子看着面兒,事事不計較,可自從梨花生了后,你沒瞧出什麼來?”
海英只比春桃大一歲多點,今年還不到十四歲。何氏進門的時候,她才是個不到一歲的小奶娃兒,頭一年沒有春桃,何氏也是真心的拿她當閨女疼。走娘家回來,有什麼好吃的,都記得給她留着。
海英倒也記得她的好。氣呼呼的問,“瞧出什麼?”
海棠斜了眼窗外,低頭使勁兒納鞋底子,“往常天不亮就起床,院裏院外的收拾。現在倒好,回回都得讓咱娘叫了才起身。”
海英想了想,“她剛生了梨花,照看孩子唄。”
兩人正說著,李王氏抱着梨花回來了,遠遠就能聽到她響亮的“咯咯咯”的笑聲。
何氏迎上去,將她接過來,“娘,累着了吧?”又嗔怪梨花一眼,“你個小精怪兒,今兒是咋了,笑得這麼歡?!”
李王氏揉着肩膀往院裏走,自老二家的二小子會走路后,她就沒再抱過孩子,乍然抱了一上午,確實有點累人。
不過五丫笑得歡又乖巧,讓她在街坊鄰居面前長了臉兒,逗着梨花,“沒事。小乖乖,還讓嬤嬤抱吧?”
李薇這一上午表演得極賣力,可她才三個月的小奶娃兒,只能做笑和揮舞小手這兩個動作,以她現在的小體力,早就透支了,好累,而且她好餓。
小手向廚房伸去,嘴裏“咿咿呀呀”的。李王氏一上午也摸着她的脾性,知道她是餓了,笑得更歡,“我們梨花真是精怪得很,知道廚房有吃的。”扭身向廚房走,走到一半兒,拐向雞窩,回身笑着,“看看雞下蛋了沒,中午給我們梨花燉蛋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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