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眉間成川 愛你如初
外面紛紛揚揚傳賀蘭明月將被立為王后,我並不知道。
長寧心裏藏不住事兒,好幾次都欲言又止,我問她,她又支支吾吾,終於還是她自己憋不住了,夾七帶八東拉西扯好一會兒,她終於說到正題,又是慚愧又是小心翼翼,“湘湘,前朝最近在討論立賀蘭明月為後的事兒。”
長寧嫁給了北燕郡賀蘭家的公子,每年天熱時候回棠州,天冷時候在凌州,候鳥一樣。
我的心猛的一抽搐,失神片刻,我努力笑眯眯道,“是你那個手帕交賀蘭明月呀。我還沒見過。”
他終會娶妻生子的。
賀蘭明月是賀蘭氏的嫡女,據說有方士曾斷言她命中有大富貴,但是幼年必須寄養在道觀中躲災。
賀蘭明月六歲時候,便隨她姑姑賀蘭青溪住在清虛觀。
長寧說賀蘭明月生的極美,極端莊。
“再過幾天冬至,賀蘭明月會隨賀蘭部一起來京城。”
我努力笑了笑,“那你可得招待好你的小夥伴。”
小糰子正在習字,聽我們聊天,他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道,“父君要娶媳婦了嗎?”
我嘆了口氣,豎起兩根手指,“第一,不可以偷聽大人講話。第二,不要叫父君,要叫叔爺。”
長寧:“……”
小糰子臉皺成一團,“不是將我過繼給父君了嘛?再說……再說父君那樣年輕,叫叔爺,我叫不出口……還有!我並沒有偷聽,是光明正大的聽噢。”
我:“……”
長寧捂嘴笑,趴我耳邊小聲道,“這小不點還挺能說會道。”
我語重心長看着小糰子道,“孩子,你才四歲,請當一個天真爛漫又可愛的小朋友,不要老是詭辯。”
小糰子丟下筆,小短腿用力一蹬跳下椅子,撲到我懷裏,他軟軟糯糯又認真道,“我說的沒有道理嗎?”
我:“……有道理……但是……”
他截住我話頭,“我們去承天殿找父君,我有親媽,父君為什麼還要給我找后媽?”
說著拉住我的手就要往外扯。
長寧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一頭黑線,“孩子,不是你這個邏輯……”
小糰子抬頭認真道,“聖上不是我父君嗎?”
我遲疑道,“……是。”
他又問,“你不是我親媽嗎?”
我又遲疑了下,“……是。”
他繼續循循善誘道,“父君的媳婦我不該叫后媽嗎?”
我更加遲疑,“……這樣說,好像也沒毛病。”
小糰子老成持重的點點頭,“阿娘你看,我說的沒錯啊。我不要后媽。”
我拉住他,絞盡腦汁道,“那個……兒啊。此後媽非彼后媽。那個后媽……是一定要有的,不過是早晚問題。聖上立后關乎天下安穩,關乎江山社稷。帝后可以調節君臣關係,君民關係,輔弼君王……總之,是非立不可的。”
小糰子道,“你想不想父君立后?”
我蒙了下,“這……”
小糰子道,“阿娘不想父君立后,我也不想。我們去給父君說。”
長寧看熱鬧不嫌事大,推着我出門,“走走走,小糰子,說得漂亮!我支持你去找你父君……”
小糰子有了長寧鼓勁兒,越發理直氣壯,我被他二人連拖帶拉往承天殿去。
我忙不迭回頭吩咐宮人,“將我剛創造的五辛盤端着。”
本來我想讓長寧和小糰子嘗嘗這傳說中的五辛盤是什麼味兒,他倆果斷又堅決的搖頭,一臉視死如歸,“還是殺了我們罷!”
正好,讓夏爾嘉嘗嘗。
路過朱雀門時候,工人正吆着號子運石頭,我望過去,那巨石白的耀眼,陽光一轉,滿眼金閃閃。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將我包圍,想到賀蘭明月,更是悵然。
其實我也想問問夏爾嘉,但是我不能問。
到承天殿時候,衛寧景光等人正魚貫而出,看見我們,幾人拱手行了個禮,“見過小殿下,公主殿下,賀蘭夫人。”
張內侍打了個揖請我們進去,夏爾嘉正坐在案前批摺子,見我們進來,他放下硃筆,從從容容起身,含笑問道,“端的那是什麼?”
說著揚了揚下巴。
我正要開口,小糰子道,“回稟父君,是黑暗料理。”
這個熊孩子!
我大言不慚道,“五辛盤又名長壽盤,據說常吃它能成仙……我用此盤祝陛下福澤綿長,千歲千秋。”
小糰子道,“阿娘,父君不吃蔥薤蕖蒜韮,你給父君吃,是想刁難父君嗎?”
啊這熊熊熊孩子!
一針見血的戳穿我酸溜溜的小心思。
他讓我不舒服,我也要讓他不舒服下。
夏爾嘉含笑看了我一眼,端起那湯盅,看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般飲了口,神色變幻莫測,努力咽下,他含糊道,“心思收到了。”
心思?
我訕訕一笑,什麼都瞞不過他。
他飛快的轉身進後殿,“拿盂來。”
小糰子咋舌,“阿娘,你把父君喝吐了。”
好一會兒夏爾嘉才出來,長寧看他頻頻飲茶,笑嘻嘻道,“陛下,好喝嗎?”
夏爾嘉涼嗖嗖道,“朕賞你一碗嘗嘗?”
長寧連連擺手,“福薄。我剛路過承天門,看見宮人運送漢白玉石,陛下用它來做什麼?”
夏爾嘉看了我一眼,坦然道,“在承天門立兩根華表。”
小糰子終於按捺不住道,“父君,你要給我娶個后媽嗎?”
夏爾嘉忍笑,“怎麼說。”
小糰子道,“他們都說你要娶媳婦。”
夏爾嘉哦了聲,“你不想父君娶媳婦么。”
小糰子糾結道,“說實話,不想。”
夏爾嘉點點頭,“那就不娶了。”
小糰子雀躍道,“君無戲言!”
夏爾嘉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君無戲言。”
我扶了扶額頭,“你們太不慎重了。”
長寧揶揄道,“有人其實可開心。”
夏爾嘉對長寧道,“我和公主商議下建陵事,你帶糰子去殿外玩耍。”
長寧識趣的抓住小糰子胳膊往外走,小糰子戀戀不捨,“父君,不要欺騙我和阿娘!”
我瞪了他一眼,小糰子吐吐舌頭,這才出門。
殿中只剩下我們兩個,氣氛有些凝固,我頗不自在,踱步到萬里山河圖前,我阿諛奉承一番,極盡諂媚,末了補充,“這圖畫的可真真真好。”
猝不及防的,他雙臂環着我的腰,呼吸就在耳邊。
我緊張的動也不敢動,幹着嗓子道,“那個,你太沉了……壓的我喘不過氣。”
他悶笑一聲,“你是緊張的罷。”
下巴抵在我頭上,他溫柔的嘆息,“湘湘,你真是個小孩子。”
我緊張的微微顫抖,“陛下,這不合禮數。”
人啊,總是困於世俗,囿於倫常。
夏爾嘉低頭,用冰涼的嘴唇摩挲我的臉頰,“管它呢。”
……
前朝群臣聯名上書要求成立選妃委員會,一上朝就洋洋洒洒慷慨陳詞立后選妃的必要性,重要性,聽說被夏爾嘉一票否決。
“儲君已立,無需王后。”
群臣含蓄委婉的勸諫,主題就一個意思,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一個太少,萬一長殘了如何是好,萬一意外了如何是好,等等等等。
夏爾嘉一派雲淡風輕,“朕並不擔心這些。”
賀蘭明月還是從北燕郡過來了。
她代表北燕郡獻上了一尊石雕,那石雕清雅瑩潤,高越兩丈,龍身紋樣或浮或鏤,俏出輪廓層理,又巧用了石中的綠色,出沒於紫色的雲層中,彷彿龍在雲天遨遊,右下角鐫刻了四個字,朝乾夕惕,正是夏爾嘉的字跡,也不知他們從哪裏摘出來的這四個字刻上去,可真是有心。
賀蘭明月淡然佇立,風致嫣然,果然是秋水為神冰雪為骨。
眾人嘖嘖稱妙,不知是稱讚賀蘭石還是賀蘭氏。
看見她如花笑靨時候,我特別沮喪,又有些自卑。
這種沮喪又自卑的情緒導致我消沉一天,又導致我吃了三碗冰雪冷圓子。
晚間暮雪飄飛,我攏了錦被坐在窗前榻上看書,絲竹管弦聲隱隱傳來,小糰子和長寧參加晚宴還未回來,偌大宮殿,冷冷清清。
這種氛圍讓人越發傷感。於是我托着腮默默流淚,看書,看夏爾嘉的旁批。
我真的真的很愛他啊。我曾經為他失魂落魄,長寧說,那時候的我常常陷入無意識狀態,聽到夏爾嘉的名字,總是不停的哭,每日神情恍惚。
可看見他,我的病就好了。
他是我的葯。
夏爾嘉進來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睡的迷迷糊糊,覺察到有人觸碰我的臉頰,我緩緩睜開眼睛,夏爾嘉就站在我面前,看了眼指尖,他問,“哭什麼?”
我訕訕道,“夢見我爹了。”
他搖頭輕笑,“你手下那書是燕明帝詩經拓本,世間僅兩冊,字都花了。”
我低頭一看,可不是?左右兩頁濕濕嗒嗒。
他坐在我對面案上,“我將賀蘭明月賜婚給了謝長燁。”
這兩人郎才女貌,門第根基相當,親上加親,又能南北牽制,真是再合適不過。
見我低頭不語,他又道,“你放心。我已向天下宣告,此生不立王后。”
我又不爭氣的流淚了。
他一伸手將書抽走笑道,“可別再毀書。湘湘,你最近眼淚格外多。”
我吸了吸鼻子,“都怪你。”
“現在何時了?”
風雪已停,推窗一看,灰藍的天穹中疏疏朗朗掛着幾顆星。
“你看玉繩低轉,快三更了,睡罷。”
在他臂彎里我睡的特別安穩。
翌年春天時候,由賀蘭成律主持,秘密將蕭后從棠陵遷葬寧陵。
棠陵完工的倉促,很容易就被打開。
按照開陵程序,賀蘭成律打開了神台上供奉的遺詔。
遺詔只有一句話,與王后合棺而葬。
賀蘭成律不敢自作主張,快馬加鞭送書到凌州請示。
我正坐在窗前看一本詩集,指尖已經停留在那一頁很久。
蕭后字跡娟秀落拓,自成風流。
那是夢中昭武帝給她的來信。
人生之樂,忽復遠已。但願珍重玉體。魚雁音絕,難通尺素,清風朗月,俱寄相思。碧落黃泉,長為別矣。
她愛他嗎?
大概是愛過的。
往後不忍心看下去,我合書起身,徐徐至簾外,推窗而望,荼靡白而柔軟,密密開滿紅牆,春已暮,許多年前,宸妃也看過這些花兒吧。
那些柔軟花朵也曾在她指尖綻放,就像她盛開在這宮闈里,清冷孤寂。
夏爾嘉見我轉去廊下,起身行來,我們並肩而立,他問,“要將蕭后和燕明帝合葬嗎。”
元恪薄葬,簡直不像一位帝王。
棺中就放着一支簽,一枚同心結,一隻素鐲,一本詩經,一朵早已乾枯的並蒂海棠。
“她願意和燕明帝合葬嗎?”
夏爾嘉想了想,苦笑,“我想是願意的。”
“他們已經錯過了一生,夏爾嘉。請成全他們。”
“好。”
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曾痛哭過命運的不公平,後來一步步走下去,才知道不公平是人生的常態。
但是啊,柳暗總有花明,山水總有重逢,錯過的人,總會再次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