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延期(下)
“陛下,一年就差不多了。”
隨着國家日趨於穩定,在戰火中培育出來的官員,不論是能力還是效率,都碾壓舊一代的官員,而從皇位上退下來的朱慈烺,雖然感覺自己進步很快,但是總體上也感覺和別人有很大的差距。
他覺得他現在就是朝堂舊有勢力的吉祥物。
可是作為吉祥物也是有尊嚴的,也希望做更高級的吉祥物。
所以在等待了許久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面見徐梁,表達出來心中的急切。
只是他看的清清楚楚,徐梁的臉上雖然略有溫情,卻並沒有同意的意思,只能無奈道:“哎,此事還需皇兄做主,再等等便再等等吧,民間不也有俗話說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徐梁並未解釋什麼。
其實南巡在徐梁看來,其整個動作並不是多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南巡背後,可以對經濟起到的促進作用。
想想後世,國家舉辦的那些大型活動,諸如奧運會,世博會,哪個不是提前數年準備?而在這個過程中,不知道促進多少就業,培養多少產業。
只是當今世界,人們對朝廷還沒有那麼強的公信力,也沒有互聯網造勢,很多事情容易被人們遺忘,時間久了,反而會讓百姓不信任朝廷。
再說,朱慈烺也未必有這個耐心。
當然,徐梁身為皇帝,也不可能明說,好弟弟,這一次朕是拿着你,刺激國家經濟,拉動內需。
要知道,對於朱慈烺他不僅僅是皇帝,更是寬厚的兄長。
徐梁也不會擔心時間太緊,地方來不及修路和建設行宮。
因為這是封建王朝,皇帝的命令,可沒有幾個人敢推三阻四。
而且徐梁還有一道殺手鐧。
那就是跳票。
因為事到臨頭,可以找理由拖延么。
道者提倡君上無為,百姓自然治化。實際上人們總要有個目標才有奔頭,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天下太平,所以人心懈怠,最終導致兵不能戰,民不能養的悲劇。
東虜覆滅之後,張獻忠餘孽盤踞雲南一隅,覆滅只在旦夕,徐梁實在沒辦法再推動龐大臃腫的大明帝國展開新一輪的戰爭。
恰好朱慈烺作為親王想出門走走,總算有了一面振奮人心的大旗。
鞠禮本是一介生員,是徐梁在征戰過程中投靠來的文人,從知縣做起,如今已經做到了兗州知府,後來更是高升到了山東參政,他這種情況,在經歷過戰亂的大明來說,升遷算不得快。
但他這種只在山東一個行省打轉的行為卻並不多見。
這也讓他對山東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比一般的官員,更熟悉的山東的情況。
親王南巡肯定是要路過山東的,從北到南六百里,共有十五個站,還要登泰山,替天子祭祀天地,雖然不是封禪,卻也格外隆重,是這回南幸的重點省份。
於是山東布政使司商議之後,以鞠禮為迎駕總統,專門負責沿途州縣的迎駕問題,所有人在這個問題上都得聽鞠禮調動。
這也是官場上的一個信號,只要鞠禮平安地迎來了親王再平安地送走,下一任山東布政使就是他的了。
畢竟根正苗紅,能力也不差,缺的就是政績罷了。
鞠禮身穿便裝,帶着兩個書吏風塵僕僕進了一家館驛。這裏驛站已經被外包了出去,老闆的確將此地打理得十分乾淨。他要了三個肉菜一個湯,看得書吏目瞪口呆,莫非是鐵樹開花,怎麼素來簡樸至極的大人,忽然變得那麼奢侈起來,亦或是讓我們出錢?亦或是跑人家驛站白吃白喝?
見二人警惕的神色,鞠禮苦笑了一聲,解釋道:“二位莫要做這般姿態,本官出錢,在這禮儀之地,又有陛下的律令約束,咱可不敢壞了規矩。”
“嘿嘿。”兩個年輕的書吏見真的是上官請客,根本不講客氣,甩開腮幫子,就開始大肆朵頤。
這一路上是真的太辛苦了。
鞠禮正吃着,只見館驛大門被推開了。兩個渾身是土的工人出現在門口。朝里張望。
“你們怎麼進來了!哎呀,這麼大的土影響了貴人休息,你如何擔得起?”館驛老闆叫道。
“俺們就是來催一下飯。”年紀大的那人好聲道。
“二子!飯菜怎麼還沒給人送過去?快快!手腳麻利些!人家勞累一早上了!”老闆朝里叫道。
從後面廚房出來一個像是和尚似的年輕人,頭髮不過一寸,身體粗壯,手裏提着一個大水桶,裏面裝滿了菜湯。怕不有三五十斤,對他而言卻渾如無物。他瓮聲道:“我也沒閑着。這就送過去,不差這麼幾口氣功夫的。”
那兩個工人連連應聲,退了出去。
那老闆上前教育這夥計:“山東這兩年發展的快,人員緊缺,咱們能雇傭到勞工就不錯了,你可別怠慢了他們,人家一甩手跑到別人家去,咱們不僅僅要把銀錢補給人家,還得重新招工。”
鞠禮差點一口湯噴了下屬一臉,剛才不讓人家進門的人明明是你啊!
“三叔,我就不樂意做這個。”那青年一臉怨氣:“憑啥我就要看人臉色?我還保送了講武堂呢!”
“哎哎,遲兩年再去也來得及。先把親王車駕南巡的事對付過去。你看,咱們這館驛離兩個站都不過十餘里。就算親王不從咱們門口過,光是來看親王的人也得把咱們的店撐脹嘍!現在不修屋子,不蓋馬棚,不招人手,能行么?”那老闆輕聲安撫自己的侄子,臉上帶着痛並快樂的神情。
別說親王要來,就算還沒來,他的身家已經翻了幾番。好多大戶都想將他的官驛盤了去。改成園子。說不定還能成為行宮呢!
“那店家和那小二,你們過來說話。”鞠禮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揚手道。
老闆看了一眼這個不像是商旅的客人,上前道:“客官,有何吩咐?”那粗壯青年也跟了上來,並不說話。
“既然人手不夠,為何不多招些人呢?我看你家這光景,也不似缺錢雇不起人的模樣。”鞠禮問道。
陛下以山東起家,山東的土地是最為平均的,哪怕是丘陵地區,也都有不少土地。地矛盾得到了緩解,短時間內也不會發生大規模的土地兼并問題。然而農耕文明對土地的執着是難以割捨的,日後肯定還會出現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情況。
最好的辦法就是鼓勵農民轉入工商。
士農工商,從第二階級轉入第三、四階級肯定在心理上會有抵觸。不過工與商的勞動強度不如農民。收益卻高於農民,這種實利之下倒也有很多人樂意轉行,只是缺少門路和資本。
這些概念早就寫在了施政手冊里,只是有些官員不敢做,生怕糧食不足。還有些官覺得這是本末倒置,不願做。故而產業轉型速度很慢,遠達不到陛下期望的速度。
鞠禮是想做也願意做的少數官員,但效果卻不好。此刻聽了老闆說的用工荒,首先就想到了從土地上尋找勞動力。
“這位貴人有所不知啊。”老闆愁眉苦臉道:“我們這兒都是小本買賣,最怕的就是招來不三不四的人物。若是沒有可靠人的擔保,是萬萬不敢用的。這韃子才退出去幾年,誰知道有沒有細作還留在山東?闖賊從北京逃了后,散落在民間的流賊,也有不少。掙些銀錢養家是小,惹來殺身之禍是大。”
鞠禮知道一般店家用學徒都要沾親帶故,從小處說是防止學徒偷了東西逃跑,往大里說,是怕山賊的探子混進來,引來匪類。這事古來如此,屢見不鮮。
“一般是要什麼擔保?”鞠禮問道:“除了親戚故舊之外。”
除此之外也就沒什麼人可以信任了。
老闆一時語噎。
“官府擔保可不可以?”鞠禮道:“如果由各州縣衙門推薦傭工給你,你敢用么?”
老闆心中有些遲疑,對這客人的身份也大約猜到了幾分。而且如果沒有猜錯,多半還是陛下的嫡系人馬,最喜歡穿着便服考察民情。
雖然這些新政下的官員都很好說話,也肯辦實事,但這事的確有些麻煩。姑且不說官府如何甄別傭工是否靠得住,若是真有賊人混跡其中,到時候有個變故,官府真的肯賠么?
“官爺,”老闆躬身行禮,“真要是傭工有些變故,官府也管不上吧?”
鞠禮的關注點在“可靠”上,聞言便知道自己與這老闆果然有偏差。久經商場的人本質上是多疑的,他們更關注風險的可控性。
鞠禮咬了咬牙,道:“管!”
那兩個書吏都聽得痴了:這怎麼管?
姑且不說甄別傭工時會否有紕漏,讓歹人混進來,就算甄別時沒有問題,保不齊日後有了歹心。
“不過我還沒想到怎麼管。”鞠禮大大方方道:“店家,你坐,細細說說,假如不幸雇了賊人,會有何等損失。”
店家見狀也不怕了,從擔心手腳不幹凈偷了店裏東西,一路說到聯合歹人見財起意,壞了自家性命,全都說了出來。他身後那個身形粗壯的侄子聽得不以為然,嘟囔一聲:“天下哪有這麼多歹人。如今聖天子在位,大家都想着過太平日子,往上走,您倒好,天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老闆也不理他,只是對鞠禮道:“別說世道如何,這些事古來如此,我這館驛本就在城外,沒有高牆壁壘,更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才是道理。官爺,您說呢?”
鞠禮點了點頭,道:“你這說的有道理。這事且容我回去想想,定然不能讓你們無人可用。咱們山東基礎好,定然要比其他地方做的好一些。”
店家也十分高興,道:“若是真得老爺恩惠,解了小店之困,那可是極好的。”
“不客氣。”鞠禮揮了揮手:“會鈔吧。”
“這餐算是小店孝敬的。”店家連忙道。
鞠禮懶得多說,掏出碎銀拍在桌上,他可不想因為一餐飯丟了仕途前程。人們都說陛下起價最先追隨的那批官員,吏治最好,官員廉潔,幾乎令人嘆為觀止……說這些話的人肯定沒去過遼東,那裏被流放的貪官污吏可是不少。
而且最為頭痛的就是都察院釣魚執法,真的是慘無人道。有些官員只是礙於情面收了禮物,一時疏忽沒有報備,直接就來個“人贓俱獲”。好幾封血書遞上去之後,總算開始嚴查行賄罪,就這也沒有削弱都察院的“辦案熱情”。
真是一群瘋狗!
鞠禮想到自己仕途坦蕩,全憑小心,不由覺得憋屈。雖然官威猶在,但成天被吏部壓着查考成,又被都察院當賊一樣盯着,真不如當個富家翁好。可惜在陛下治下,高官顯宦要想成為富家翁,實在有些危險。
——如果自己下海經商呢?
鞠禮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想。當下之際,首先要解決山東的用工荒,而這用工荒並非沒人干,而是沒有可靠的人能幹。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
鞠禮終於將這個問題寫成了文稿,發在《山東時報》上。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鼓勵地方鄉紳及有恆產者組建勞服公司,聚攏鄉人,提供服務。但這種號召只是空的,在這個無利不早起的社會,哪有多少鄉紳會因此而轉向商業?
——唐宋時候是如何解決的?是了,那時候有良籍、賤籍,良家子總是值得信任的。我大明的戶籍不分良賤,該如何是好?
鞠禮真是為此愁白了頭髮。
……
“這種事情也需要費這般心力?還登報求教?”當初只是個奴僕,如今已經混成了封疆大吏的黃三坐在桌前一勺勺吃着蜂蜜奶酪,不屑地將《山東時報》放在一旁。
方文軒是方家後人,隨着徐梁征戰天下,後來轉為文職,如今已經成為浙江布政,對親王南幸不來浙江是既有不甘,又滿身輕鬆。雖然沒有政績可刷,但好歹接駕省份的壓力。
“不過這個問題我們浙江也有,該如何解決呢?”方文軒對黃三已經十分看重了,只等黃三任滿就提請吏部委派其為浙江參政。
“解決問題,無非疏、堵。”黃三道:“疏不通的時候,先堵住不就行了?”
“堵?”
“增加警力呀。”黃三若無其事道。
浙江與山東不同。這裏是傳統的工商業發達地區,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就生長在這裏。此地的富戶已經改變了傳統習慣,除了保留一定量的田莊自用之外,將大筆的白銀投入到海貿、煙田、桑園、機房,以及老商號的商票之中――類似後世的股票。
其中機房是勞動密集型工坊,少的有十幾張機,多的數百張機,光靠門下佃農和貧困的宗親就不夠應付了。為了避免傭工竊取自己的財物,強勢的老爺們難免想出種種極端的法子,未必解決了多少問題,但的確導致勞資雙方的對抗性增大。
黃三所謂的疏、堵,其中疏指的是疏導,比如甄別良善歹惡,勸導用人的商家。這也是山東那邊努力的方向,源自歷代都承認的“堵不如疏”。然而黃三不是個讀書人,他已經品嘗到了鐵和血帶來的高效率,而正是這種高效率讓他平步青雲。
與其下那麼大力氣疏導,不如直接加強警力,對宵小之輩加以威懾。
之前警察體系建立的基礎是三班衙役和所雇傭的白役、做公的。這些人已經處於社會灰色地帶,本身就是站在官府中的流氓。如今黃三提出了增強警力計劃,簡而言之便是涵蓋每個街坊、每個村落。
這樣宏偉的目標自然需要人來執行,什麼人才會去從事這種被人又恨又怕的工作?
方文軒自知自己的行政能力並不足以主導這場大變革,費了不少力氣,加上黃三自己的配合,終於將黃三調入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出任參政,分巡杭州府九縣,主持警察體系擴建。
黃三頗有些大展拳腳的感覺,再也不用在酸文之中浪費生命了。他首先以方家子弟組建起一支督察隊,專門監管警察。其次將三班衙役為主體的警察局分成了三個警種:以站班皂隸為主的法警,以捕班快手為主的刑警。還有以壯班民壯為主的民警。
法警非但要保護衙門,壯主官的聲威,還要借給行大理寺、監察御史、稅使等衙門使用。所以這些人各個身材魁梧,腦袋笨些沒關係,但必須聽話。
刑警負責處理地方刑事案件,與他們原本的工作並無兩樣。許多老快手都是世代相傳,別有一套辦案訣竅。不需要外行指點。黃三在這方面只是加強了考成方面的要求,將追杖――未能如期破案,快手是要挨板子的,改成了扣罰獎金。
民警的工作變動則較大。原本看守倉庫、監獄等工作分給了法警。同時他們要承擔戶口登記、人口查訪、街道巡邏等任務。這也是此番擴大警力之中最為主要的部門,許多蒙學畢業的小戶人家孩子,以及年老不堪重用的老人都被納入了民警系統。
這些缺乏戰鬥力的新警察換上了統一的皂衣。頭戴尖帽,腰佩長刀,走出去也足以壯朝廷聲威,震懾宵小了。
警察數量增加之後,民眾普遍有了安全感。杭州本就是自宋朝以來的繁華之地,如今更是展現出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景象。
方文軒終於做出了第二個足以上達天聽的政績。一時心情大好,只等着浙江警察學堂開學,系統培養警察部隊,徹底將浙江治理成江南三省的首善之區。
只要明年的茶稅能夠跟上,升遷的問題就不大了。
這回都察院、國稅總署可是下了大本錢在浙江的茶園上,又是找老農評估,又是晝夜派人監視,就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誰在偷稅漏稅。不過好在這些事雖然發生在浙江。但與浙江布政使司卻沒什麼關係,自己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方文軒志得意滿回到家中,看着如花美眷款款相迎,更是心頭燦爛,頗感不負此生。
“夫君。”妻子吳氏福了福身,邊為方文軒更衣,邊說道:“老夫人喚您過去呢。”
方文軒換了燕居的服飾。不以為然道:“母親怎地想到喚我了?”
“貌似是小叔犯了事。”吳氏低聲道:“如今是取保候審,才回來哭求的。”
方文軒吃了一驚。他知道自己弟弟素來無狀,但天家重長子,百姓愛么兒。母親大人就是喜歡小兒子。平素一貫寵溺,這回果然惹出事來了!
“我這就過去。”方文軒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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