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深處有人家
第一篇如夢令
《如夢令·雨洗青冥風露》
雨洗青冥風露。雲外雙星初度。回首草廬空,月妒別家私語。凝佇。凝佇。不似往日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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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
三月,水潤萬物,雨生百穀。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一夜,破曉時分方才見停。清晨,山中煙霧縈繞,氤氳於谷中竹海之間。晨風輕拂,竹葉婆娑,沙沙作響,伴着啾啾鳥鳴。綠波蕩漾間,雲霧漸漸淡去,竹林不遠處山坳里一小小籬笆院漸漸清晰起來,從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仔細看去,院內正中靠山有連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兩間草廬,以木樁抬起,高出地面尺許。廬前院落右邊有顆桃樹,虯曲多姿,樹下落滿昨夜風雨的殘紅。
樹下一個少年郎正持着笤帚在掃地,少年十四五歲的樣子,但個頭頗高,身形矯健,濃眉細眼,面長耳闊,雖稱不上英俊倒也還算周正,且挺直的鼻樑下微抿的嘴唇棱如勁弓,色若朱丹,十分好看,一邊嘴角微微上揚,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親近。但配上那雙總是微微眯着的丹鳳眼,沒由來又隱隱透出一絲痞氣。
“然哥兒,吃飯啦!”
“好嘞小翠姐,就掃完了”
少年匆匆把地上的落花掃凈,轉身跑入屋去。屋內桌前已經坐着一位面容清癯,蕭疏軒舉的老人,少年向其揖了一禮:
“師父早。”見老人微微頷首,方才落座。
看着面前的湯餅和野菜,少年雖然已是飢腸轆轆,但還是不敢立即開動,只能不停咽着口水。待小翠姐也坐下,老人方開口道:“吃罷。”少年這才大快朵頤起來。
少年名叫王然,自記事起便跟師父王稚川和小翠姐住在這風岐山谷中的草廬里。
風岐山幽谷縱橫,風光綺麗,當地有民謠曰“風岐山,峰連天,峰像畫,人似仙”,山中異石林立,山石形狀酷似鳳頭,因而也有人稱其為“鳳棲山”。山下右側有一村落,叫劉家屋村,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出了村口向東走上五里,便到了橫渠鎮。
王然還小尚不能言時,師父常常到鎮裏街上給人懸壺看診,以易稻糧,憑着一手高明的醫術,聲名遠揚。鎮子裏有富貴人家見王稚川術精岐黃,人又長得風姿雋爽、湛然若神,便提出將自家臨街一間鋪子租與他開醫館,也可將家裏人接到鎮上方便照顧。但王稚川以住在山裏方便採藥給拒絕了。等王然漸漸長大了,可以單獨往來於山中和鎮子之後,王稚川便對外稱自己年歲已高,腳力不健,輕易不再給人看診了。只是在家裏提前配好一些醫治常見病症的葯,讓王然去鎮子發賣。
可王然看着師父神清氣朗的樣子,想想師父平日裏上山採藥,跑的比自己都快,吃的比自己這個半大小夥子多,覺得“年歲已高,腳力不健”真是個忒假的借口了,師父就是懶怠罷了。察覺到王然又在用略帶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王稚川趕緊瞪他一眼,然後正色道:“趕緊用完,然後去山裏挖春筍。”
“哪有師父這樣盤剝人的,我跟劉家五郎約好了今日去鎮上看香會的。”王然不滿的嘟囔一句。
“采完筍留些家裏吃,剩下的拿到鎮上發賣了,易些肉回來。”王稚川向王然說道。然後轉頭諂笑略帶討好的跟小翠道:“晚上做春筍燴肉可好。”
雖扎了婦人髻,但依舊俏麗可人的小翠抿嘴輕笑一聲,道“好的”。兩個淺淺梨渦頗為動人。
不僅懶怠,還饞食。王然忍不住又腹誹幾句。但一想到那春筍燴肉的滋味,剛剛填飽的肚子又隱隱有些飢了。麻利放下空碗,王然到檐廊下背起竹簍,拿上小葯鋤,跟師父和小翠姐道了別,就往院外去了。剛走到籬笆門跟前,身後又傳來師父可惡的聲音:“順道再去西邊山上摘些春茶,穀雨茶的滋味可是頂好,不比那明前茶差。”
王然權當沒聽見,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
沿着小路往南走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王然來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前。剛剛還搖頭晃腦,哼着小曲的少年登時正經起來。自小在這山中竹海旁長大,王然對挖筍已經十分熟稔,但在師父的教養下,還是習慣做事時凝神屏氣,不掛雜念。先找到一株壯年竹子,細細打量最下盤竹枝的方向,對應平行的地里就是此竹竹鞭的位置了,找到泥土鬆軟,微微隆起的地方,就可以開挖了。拿出葯鋤,沿着隆起的地面輕輕挖下去,就能見着被筍衣包的嚴嚴實實的筍。小心刨開土,對準根部用力一鋤,一顆新鮮春筍便進簍了。
因山中人稀,竹林肆意生長也無人砍斫,王然又熟悉竹性更兼手腳麻利,不到一個時辰,就采了滿滿一簍筍。背着滿簍春筍也健步如飛的王然又很快爬到了西邊山上,有道是“輕霧籠山穀雨天,香茶滴翠嵌雲間”,只見山上濃翠潤澤,清風習習,薄霧繚繞,令人心神俱怡,恍若神仙。
小心放下竹簍和葯鋤,脫下身上的短褐,王然便又開始採茶了。待褐衣上鋪了好大一堆嫩茶,山間薄霧也漸漸散了。王然抬頭看看日頭尚早,就在簍邊就地躺下,枕着雙手兩眼望天,想着心事。
聽鎮上人說今年是淳化四年,自己已經十四歲了。小時候跟着師父去村子鎮上,見別人家孩子都有爹娘,自己卻只有個師父和小翠姐,便回家詢問。小翠姐只說他父母在生下他之後不久就雙雙病歿了,臨終前將自己託付給了師父王稚川。而小翠姐原本是他母親的貼身丫鬟,主人去世后無所依附,便也跟着王稚川一起,也好照顧王然。其他關於王然父母姓誰名何,做什麼營生,一概不說。
師父王稚川也尤為奇怪,雖然待王然和善親切。但只要王然問起前事便顧左右而言他,什麼都不肯透漏。雖然讓王然叫他師父,但從來不曾主動教與王然什麼,只在吩咐做事的時候告訴些注意事由。
小翠姐見小王然跟旁邊村裡頑童學的愈發粗俗,不落忍他長成愚妄無知的村夫或腌臢無禮的潑才,才抽空教他讀書識字,讓少不經事的王然以為師父屋裏那一櫃櫃經史子集都是他拿來撐面子的,學問怕是還沒小翠姐高。直到後來將《雜字》、《百家姓》、《千字文》都背的滾瓜爛熟,開始讀《孝經》、《禮記》,小翠姐漸漸解答不了他對書中章句的疑惑,讓他去試試請教師父。自此之後才知道師父不僅醫術高明,肚子裏竟也是經綸滿腹,講起書來旁徵博引,口如懸河,甚至還有點滔滔不止,讓小王然聽得頭暈腦脹,往後除非有實在是冥思苦想也不得甚解的問題,才敢開口問師。師父呢,也放任王然自流,只要王然不問,便從不曾主動講。卻未想到,王然將這一卷卷文章,漸漸讀歪了,雖然喜愛看書,且憑着穎悟聰慧,對書卷過目即可成誦,但只覺得那些經史子義,都是教人講規矩的,好不束縛人,唯有詩詞中偶爾可見的豪邁不羈之氣才對了他的胃口,心馳神往,忍不住又吟起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吟畢只覺豪氣縱橫,自己彷彿也是那劍仙豪俠了,可惜手邊無酒,頗為遺憾,便捻起片茶葉放入口中細嚼,只覺微甘帶澀,齒頰生津。
隨着年歲漸長,王然也漸漸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師父和小翠姐都講一口旁人口中的地道官話,與此地方言頗為不同。又聽劉五郎那在鎮上大戶人家當差的三叔說,鎮上最有身份的丁府丁老太爺家的太太姨娘們可都也斗大的字識不得幾個,丁老太爺當年可是中過舉做過官的,家學淵源,連他家的太太都尚且如此,小翠姐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丫鬟,緣何能識文寫字呢,看來自己的爹娘估計也不是普通的富貴人家。再說師父王稚川,人長得風流倜儻,一手醫術精湛,被鎮上的老人稱為回春聖手,說連成都城裏最好的郎中都比他不過,更說以他的本事人品便是去了東京開封城也能某得一份不錯的前途,不解他為何偏居於此,而且身邊就一丫鬟和徒弟,枕邊無人,膝下無子。師父只說不喜喧鬧,樂得做一閑雲野鶴,流連于山水之間,悠然自得,不願成家。但晚上去師父房裏請安時,王然卻總能看見師父滿面凄苦,目露悲愴,全沒了白天的瀟洒怡然。
看看日頭高照,王然估摸着已過巳時了,便坐起身來,將地上的堆滿穀雨茶的短褐團成個小包袱,拎在手上,然後背起竹簍下山去了。回到草廬,分了點筍給小翠姐,然把茶葉交給師父,匆匆咬了兩口炊餅,王然便又趕緊背着竹簍找劉五郎去了。
劉五郎家就在風岐山下的劉家屋村,王然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屋前樹下的竹簟上睡得香甜,看的王然好不羨慕。兩人雖然差不多的年紀,王然每天早上讀書採藥,下午進鎮賣葯買糧,晚上回去還要寫字溫書,沒一天得閑。而那劉五郎家世居此地,半個村子人都是他家親戚,家中田產頗豐,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俱已成家,一個姐姐待字閨中,他是最小的一個,向來受寵,在家裏是啥活都不用做,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半大小夥子整天遊手好閒,但是村子裏人都是良善之輩,所以倒也沒給他慣出壞心腸。後來見王然常常從村口路過去鎮上賣葯買糧,便纏着跟他同去。劉五郎的爹娘是認得王然的,知道他為人伶俐,還讀書識字,便樂得劉五郎跟他混在一起。相處之後,王然見這劉五郎單純憨直,頗講義氣,就也拿真心對待他。
王然喚了一聲,劉五郎坐起身來揉揉眼見是王然終於來了,便趕緊回屋去跟他娘打聲招呼,跟着王然進鎮去了。
劉五郎邊走邊說:“然哥兒,你咋才來找我啊,我樹下等你一早上,等到晌午還不見來,這才回去吃了飯,準備困一覺然後進山找你呢。”
王然聳了聳背上的竹簍道:“師父一大早讓我進山挖筍、採茶去了,我早上便沒來尋你,反正香會也是越晚越精彩,不耽誤的。”
劉五郎看了眼簍里的春筍,擔心道:“還要去賣筍啊,不會耽誤了咱們逛香會,還有那件事吧?”
“放心,今日街上人多,這筍一會就能賣完,肯定不耽誤咱倆玩耍。那仇,我也定能給你報了。”
劉五郎這才嘿嘿一笑,然哥兒從不誆他。
倆人沿着河岸,步履如飛的朝鎮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