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告別,從回憶開始

第九十一章 告別,從回憶開始

新學期開學,再次迎來倫敦之秋,同樣也是琦琦的兩周歲生日,我給他買了一個LEGO作為禮物,他玩得不亦樂乎。往往玩着玩着睡著了,手裏還握着一塊積木。

老布朗足足出差了兩個禮拜才回來,晚餐時分,在我和傑弗里都落座之後,他滿面春風地宣告了此次去中國洽談的成果。

老布朗說,完成了二十萬英磅“GoldRai

”甜型非年份香檳的訂單。

這個數量是驚人。要知道香檳在中國內地市場一向不景氣。去年全球香檳銷量增長12.1%,往中國內地市場的出貨量卻不足1%。並且很多人只認法國香檳,不認英國香檳。二十萬英磅,意味着訂下了20000瓶的產量。布朗酒庄規模不算大,珍藏款的香檳酒一年也不過800瓶的產量。

“衷心祝賀您。”我朝他舉杯,“不過,非年份香檳目前能達到這麼多產量嗎?”

因為“GoldRai

”研發出來投入生產也不過半年,葡萄成熟是需要時間的。最佳的採摘時間最好在8月中旬至9月中下旬,這才也剛剛第二個秋天。

“我想應該是夠的。”老布朗說。

“去年十月份節韓國的那筆訂單完成了嗎?”我不禁問道,“一共分為三個批次,按時間估算,這第三批次會跟目前這筆訂單重疊,供應量確定充足嗎?”

“特蕾莎。”坐在我對面的傑弗里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才發現老布朗的臉色變得十分不悅,他說:“作為一個技術員,你要考慮的研發更多的酒,至於其他的東西,則不在你的考慮之列。”

說得甚有道理。因此,我語氣平靜地回應道:“好的。布朗先生。”

吃完晚飯我上樓去,琦琦正好睡醒,朝着我道:“Mommy,I'mhu

g

y.”

我用中文詢問他:“怎麼了?你再說一遍。”

“餓。吃東西。”琦琦說。

“想吃什麼?”我接着誘導他多用中文表達需求。

“eggcusta

d。”他奶聲奶氣地說。

“是蛋羹。”我彎下腰地跟他說,“也叫芙蓉蛋。”

“芙蓉蛋!”琦琦揮着小拳頭,耐心已經告罄,大有我再不給就癟着嘴放聲大哭之勢,我連忙道,“OK。媽咪去拿給你。”

他這才笑起來。

到了樓下,凱莉還侍立在餐桌旁,我就問她:“雞蛋沙司做了嗎?”

“噢,做了。”她答。

我走進廚房一看,還真是耿直,感覺就像是破壁料理機打碎的料理汁。不是我要的那種中式燉蛋。我從雙開門冰箱裏拿出七、八隻蛤蜊,打了四個雞蛋,做了一大碗蛤蜊燉蛋。因為找不到隔熱手套,便喚凱莉來端上了桌。

“你們也嘗嘗看。”我說,“中國特色布丁——蛤蜊芙蓉蛋。”說著,我盛出了一小碗,準備上樓就喂嗷嗷待哺的琦琦。我已經聽到他驚天動地的哭聲了。

“味道不錯!”傑弗里道,“比我在中餐館吃過的還好吃。特蕾莎,你應該考慮開個中餐館。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在店裏收錢。”

老布朗嘗了后,鬍子微翹,看來也是很認可這種中國味道的。結果愉悅不過三秒,在聽到傑弗里的話后,臉色再次由晴轉陰,“Shutup!”

“你們慢用。”我連忙撤離是非之地。

琦琦很有脾氣,燉蛋喂到嘴邊,他一就手就推開了,非要哭個盡興。我多番軟語哄勸未果,就靜靜坐在他旁邊,端着碗一動也不動。

等他發現情況不太對,注意力重新回到我身上時,我拿起勺子作勢欲吃,琦琦立即不幹了,撲過來挨着我,還試圖站起來去搶我手裏的碗。

“現在開始,我喂你,好不好?”我問他。

“不。”他搖頭。

“還是不吃?”

“吃。我要自己吃。”他說。

“GoodBoy。”我一邊誇獎他,一邊把碗放下,把他抱到了嬰兒餐座上。

琦琦自己拿着勺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則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后媽”。既覺得有必要教育他獨立、自主和承擔,又不禁反思是不是有時過於嚴苛和狠心。我學着做一個好媽媽,不斷學習,不斷成長。

並不是一味是我在教他,有的時候,琦琦也在反過來“教”我,他不斷地充盈了我的內心,我的生命。我很感恩。

“你和鄭恩承怎麼了?”左依發現了我們間有些不對勁,“怎麼現在吃飯不在一起了?”

“你知道的。我們口味不同。”我一邊啃着麵包,一邊簡短地答道。

“不對。”左依道,“一定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我抿抿嘴,旋即道:“你那麼冰雪聰明,一定能猜得到。我就不想說那麼明白了。”

“他,向你saylove了?”

“嗯。”我說,“但你知道,我是個Mommy。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又向你saygoodbye了?”

“絕交,那倒不置於吧。”我說,“我想他只是一時間接受不過來。”

“那你為什麼不主動找找他,儘快恢復友誼?”左依不解。

“人與人之間,緣來緣數皆有定數。”我說,“單靠哪一方的主動,就能延續兩方的情誼么?”我搖搖頭,“而且,我為什麼要主動。我又沒有做錯任何事。”

“道理你說的都對。”左依聳肩,“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對在‘有理’,錯在‘無情’。”

我愣住了。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當面一針見血地指出錯誤。左依不是個尖銳的人,她這麼做可以說完全出於善意,因為她當我是朋友。所以,我更覺無所遁形。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但品辨再三,無一字說錯。

“左依,你接著說。”我擺出虛心受教的態度。

“每個主動的人,不是一段關係裏他身負更多罪責,而是他更在乎,更不願失去。”左依看着我,“我不是要譴責你什麼。只是希望你在面對自己在乎的人時,不要僅僅因為講‘理’,而憾然失去一段情。”她望着我的眼睛,“將來遲暮之年的你,難道僅僅靠那些t

uth(真理)傍身嗎?”

我內心波瀾迭起。

我想起了冬至夜裏那個站在路燈下的撐傘少年。

少年長大了,便成了昏暗天色里那個渾身濕透的青年。

這兩個場景不斷地在我腦海中變換交疊,一瞬間,我弄明白了許多從前我看不懂的事。

就像顧城的詩中所言,“隔膜的薄冰溶化了/湖水是那樣透徹/被雪和謎掩埋的生命/都在春光中復活。”

他一次一次地出現,並不是因為他未曾得到的不甘,而是因為他更在乎。我永遠在傷他的心,永遠在尋思等比重回報,以求得心安。我如此計較,用補償來洗刷虧欠,卻從來沒有在乎過他的在乎。

是的,我從來沒有回應過他。

錯把他的赤誠愛意進行換算,他付出的愛情也好,友誼也罷,我都統統辜負了。

我根本沒有學會如何去愛,也看不懂別人的愛。

包括陳羽堯。我只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沉浸在自我犧牲的感動之中,但從來沒有問過他,他想要的是什麼。或許一直以來,我只愛自己。

我用所有的道理,推卻了生命中所有的盛情。我活該形單影隻。

我愴然地笑了笑,抬起頭來,望着左依,誠心誠意地向她道謝:“左依,謝謝你。認識你真是我的幸運。”

左依莞爾一笑,“我也是。”

很快到了萬聖節之夜,在UCL是學生的集體狂歡。我準備早些撤離,畢竟有的人的扮相在黑夜裏猛然躥出來能嚇得我當場呼吸驟停。已經沒有脾了,不能再沒有膽。打定主意我就在身上揣了許多糖果,當成買路財,一路上發給大小鬼們往公交車站趕。

結果行至中途,糖就散完了,我準備抄近路過去,平時我是不怎麼走那條路的,走的話也會和同學們一起。今天是節日,我就沒有太多顧忌,繞進了那條路必經的一個巷口。誰知道,剛走到一半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我沒有糖果了!抱歉。”我說著轉過身來,繼而發現對方是個穿黑色衛衣的男人,衛衣的帽子帶在頭上,又背着光,因而看不清楚他的臉。但從體格上看,應該非亞裔。我心頭生出不妙之感,步步後退,一面大喊:“夥計們,快來!這裏有糖!”

不等我的話全部喊出來,一隻手從我背後伸過來捂出了我的嘴。完了!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們是團伙作案!

下一秒我就立即反應過來,奮力踩了脅持我的那個男人的腳,在他吃痛的瞬間,不失時機踢了他要害。這一腳,我幾乎是用了全力,因此他神情痛苦地倒地,哀嚎着,朝同夥道:“操!干*死這個婊*子!”

我真的沒有把握再踢倒第二個。他已經有了防備,何況我絲毫沒有功夫。

“你們在幹什麼?”一個聲音在巷子口響起。

我轉身一看,是鄭恩承!謝天謝地。

“救命!”我用中文向他呼救。

“特蕾莎?”他怔了下,然後用英語向我對面的衛衣男道,“夥計,現在是兩對一了。而且我的夥伴們馬上就到。並且……”他從背後亮出手機揚了揚,“我已經打了999,你確定還要繼續待在這裏嗎?”

那個衛衣男聽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彎下腰來扶起同夥走了。

我瞥見了他的眼珠有點黃,想來應該是癮君子。真是后怕。落到他們手裏,無論是劫財劫色,我都只有死路一條。

倫敦,堂堂首都,治安竟然也這麼差。我嘟囔着,“真令我心驚。”

“你沒事吧?”鄭恩承用中文問我。

“嗯。多虧了你及時出現。”我說,“謝謝你。”

“走吧。”鄭恩承其實身上還穿着僵士服,“是去公交車站嗎,我送你。”

“不用等警察過來嗎?”我問他,“剛已經報警了。”

“我嚇唬他們的。”鄭恩承說。

“哦。”突然我探頭朝巷子口看了看,“天哪,萬一他們沒走遠,聽到怎麼辦?”

“喂,我們說的中文。”鄭恩承道,“他們要有這麼高的外語素養,就不會來干這個了。”

“說的也是。”我笑,“我真是傻了。”

我跟着他走出了這個巷子,走在昏黃路燈照着的街道上,雖然迎面總是飄過來一些“鬼怪”,但是我的心裏卻沒有半點害怕,因為旁邊站着一位人高馬大的男子漢。

“謝謝你。”我再次真誠道。

“沒什麼。”他說,“大家都是中……”說到這裏,他不由語氣一頓,才接着道:“都是華裔。沒道理見死不救。”

我重新垂下了頭,有些訕訕然。是的,我已經不是中國人了,我不配再叫華夏子孫。

鄭恩承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他停下腳步凝視了我兩秒鐘,然後接着往前走,“剛開始我真的以為你是生長在英國的華裔……”

“不會吧。我的中文不標準?”那也不對,我的入學登記表上就叫做“特蕾莎·布朗啊。“你知道我姓布朗,就沒點懷疑?”

“我以為你父親叫布朗,母親是中國人。”他說。

“我長得像中英混血嗎?”我問。

“有的中英混血並不明顯。”他說,“你看郭羨妮,就是中英混血,但是古裝扮相就絲毫不違和。而且……你的頭髮是天然大卷,所以我以為你是。”

“你居然知道郭羨妮?你小時候也看TVB?”我眉開眼笑地問道。

“誰的童年沒有古天樂?”他說,“我看過《尋秦記》啊!”

哦,對了。郭羨妮在裏面確實有參加,與宣萱一起,是雙女主戲份。

我追溯前一個問題,“我中文不好嗎?”

“中文好。”他說,“好的可以四個字四個字地說話。”他盯着我一本正經道,“說真的,你的國學底子比左依還好點。”

“噗……”我忍不住笑了,輕輕推了他一下,“種種跡象表明我是生於華夏長於華夏,你居然……”

“但是!”他打斷我,人但凡說到“但是”,重點就要來了——“但是你普通話並不好啊!”

“啊?”我再次目瞪口呆。

“你中文好,不代表你普通話好啊。”鄭恩承道,“這是兩個概念。”

“我普通話不好嗎?”我一直以為我說的是標準普通話。

他斜睨着我。

我頓時明白過了,“我跟你一個北京人比什麼普通話!!”但是我表示不服,“你別以為京腔就是普通話。哼哼。”

“是不是還覺得自己說的是標準普通話呢?”他說,“那我就猜猜,你移民前是不是生長於江浙一帶的?”

我沒法說不是。於是我點了點頭。

“你們那兒姑娘的叫法是什麼?”

“小娘魚。”我用S市口音道。

他還是猜不到,又道:“罵句髒話來聽聽。”

我四下看看,“這……不太好吧。”

“沒事,反正沒人聽得懂。”他爽快道,“我先來。×你×!”

“十三點!”我直接罵回去。

“上海人!”他連忙拍板,隨即自我否認,“不對。我去過上海。那邊叫小姑娘不叫‘小娘魚’。”他學着我的口音道。

“我是S市人。”我自報家門。省得他猜來猜去。

“啊!”他道,“那是個好地方……可惜我還沒去過。”他頓了頓,很是困惑:“那你年紀輕輕,為什麼會……會移民到英國?你的父母,也都在這裏嗎?還是……還在國內?”

終於還是問到了。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知道他是想問關於琦琦的事。

因為在他看來,在國內,我幾乎是沒有可能在讀書期間生下一個孩子的。

我望着他,他今天還救了我,而且是我在倫敦以後交的為數不多的朋友。我終於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在這個異鄉,恰逢今日今時,是個適合傾訴的氣氛。

“你真的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移民?”我問他。

“Yes,Iwa

t.”

“因為我在中國已經沒有家了。”我輕聲道。

“要不要去前面的咖啡館坐一下?”他道,“我預感這個故事可能有點長。”

“是的,有點長。”我朝他淺淺一笑,“如果你今天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們當然可以去。”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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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情深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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