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宿命終結(上)
金急雨
五月初五,惡月惡日。
才凌晨五點,我便因肚子疼而早早醒來。起身去洗手間,腹部痙攣並伴有出血,我知道這是先兆性流產的癥狀。
大概我一起身便驚動了翟逸,我剛要喚他,便聽到他的敲門聲,語氣中透露着擔憂,“急雨,你沒事吧?”
“我不太好。”我竭力維持着冷靜,“翟逸,我出現流產的徵兆了。”
門被翟逸“忽啦”一下子推開,他臉色煞白,“急雨,我送你去醫院!”
隨後他火速換了衣服,又拿了寬大的外套來給我披上,在為我穿鞋的時候,琦琦揉着眼睛走到了客廳,“爹地,媽咪,怎麼了?”
“你媽咪感覺不太好,現在我要送她去醫院。”翟逸回頭道,“我放了一百元在桌子上,琦琦你今天把自己管好。”
“我要和你一起把媽咪送到醫院!”琦琦迅速清醒了過來,他一面準備回屋換衣服,一面問翟逸,“為什麼不打120?”
“等救護車過來再過去,這一來一回的時間,耽誤得太久了!”翟逸扶我起來,“琦琦,我們先下去,時間緊迫,一會兒你要是動作慢,我們就直接往醫院去了。”
“我知道了!”琦琦說。
最終翟逸載着我先一步趕到了醫院。
一路上他早已聯繫好了值班的同事,所以一到醫院門口,便有醫護人員推着救護床來接我。
做了B超檢查和備血液檢查后,杜醫生告訴我,胚胎髮育正常,有胎心搏動,血流中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含量正常,結論就是:可以進行保胎治療。
我和翟逸均大大鬆了一口氣。
護士給我注射了保胎針,我覺得好了許多。
杜醫生說,“出現這種狀態,接下來就要多卧床休息,少幹活。多吃點營養品,少吃生冷辛辣的食物。對了,還有……不能再行*房。”
縱使我和翟逸都是醫藥學出身,話說到自己身上,仍不由地面紅耳赤。
“知道了……”我赧然道。
翟逸也是故作淡定,“謝謝杜醫生。”
待杜醫生走後,他坐回到床邊,有些訕訕然,“急雨,對不起……”
正常三個月前,七個月後是不可以的。我這將近五個月了——其實問題是出在我身體太弱,所以我輕聲寬慰他道:“說什麼對不起,這種事哪裏就是你一個人的錯了……別再自責了啊。”
翟逸握着我的手,一臉愧疚的樣子。
我摩娑着頸間的無飾牌,“無事護佑,不會有事的。”
他沖我溫柔地笑,過了片刻,他問:“你說,我們還要不要等琦琦過來了?”
翟逸無奈地看了眼手錶,“這孩子……磨頭施哦。”(S市話:那個磨磳勁啊。)
“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我反正現在也沒事了,你讓他不要過來了。”
翟逸點了點頭,他一面拿起手機朝病房外走,一面對我說,“如果他快到了,那我就一起吃了早飯,我再把你們給送回去。”
“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外面進來,神色稍微有些嚴肅,見我擔心的看着他,他展顏一笑,“不用管他了。”
“什麼意思?”我頓時緊張起來。
“他說,既然媽咪沒事了,他可不可以直接拿着這一百塊和同學一起去華亭湖去看龍舟比賽?”翟逸頓了頓,問道:“你說小夥子是不是越長越沒良心?”
“噯呀,幹嘛這麼說他。”我說,“本來看龍舟就是他的端午安排,他說的也沒錯,我既然沒事了,他也起了個大早,不如就直接過去,省得和同學失約。要是我有事,他也不會……”
“打住,打住。”翟逸不高興我這種假設,他說,“你就是慣着孩子!”
我笑而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道:“你感覺現在怎麼樣了?”
“好多了。”我說。
“那我去給你買點早飯來——急雨,你想吃什麼?”
“清淡的都行。”我說。
“我的手機沒電了。”翟逸鬱悶道,“還請老婆大人藉手機一用。”
我笑,“儘管拿去。支付密碼是琦琦的生日。屏幕解鎖是……”
“編號89757。”他瞭然於胸地道。
翟逸
琦琦不見了。電話打不通,手錶的定位仍顯示在家中。
我調出家門口的視頻監控,發現琦琦在我們之後沒多久就出了門。視頻顯示,他在走到電梯裏的時候,還抬起左手看了眼手錶。
也就是說,他是一直戴在身上的!
我連忙打給他同桌及其家長,得知琦琦在出門前就跟同桌通過話,他說要去醫院,取消了觀看龍舟比賽之約。
我當即想到報警。
但是我不能讓急雨知道這件事。如果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出了什麼事,我萬死難贖。
我設法要來了急雨的手機,正巧看到一條未讀消息。這年頭,短訊太容易被忽視了,何況還是未知號碼。可當我點開后,躍出來的一行小字卻令我心驚,“你的便宜兒子在我這兒。我也要讓你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你是誰?”我走到了醫院大廳中央,周身寒冷如墮冰窟。
對方不回。
“我會報警的!”我顫抖着手回復道。
“那你就等着給金琦收屍吧。”對方說。
“你是陳羽堯?”我問。我想起了那一天他惱羞成怒的樣子,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掠奪者。他要報仇雪恨。
“你不是金急雨。”對方冷冷地回應了那麼一句,“報警吧,順便把我剛才的話轉告給那個賤人。”
“有什麼你直接沖我來。”我回復道,“我才是那個你應該記恨的人。”
對方卻不再理睬我。
我打了過去,發現是個太空號。於是我再次回復道,“我不報警,你別傷害他,無論如何他也是你的親人。我們談一談。”
過了良久,對方才道,“沒什麼好談的。這個孩子無論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還給你了。養成系,應該蠻有意思的。”
我憤怒地攢緊了拳頭,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覺得,我們還是談一談吧?”
“談什麼?”他問。
“琦琦已經快九歲了,養不家了。”我說,“我們拿現在肚子裏的這個跟你換。”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的緩兵之計嗎?”
“隨便你怎麼想。”我說,“如果你敢對琦琦怎麼樣,我相信你一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去和你拚命,然後把急雨母子託付給陳羽堯,你這一輩子都只能眼睜睜地嫉妒別人的幸福。”
那邊沉默了良久,回復道:“那就談談吧,不過,必須是你和陳羽堯兩個人來,才行。”
我怔了下,回復道:“好。”
我給急雨買來糖粥和生煎,等她吃完了之後,便將她送了回去。
儘管焦急得五內俱焚,但我卻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分毫。
“手機。”她朝我伸手。
“早點休息,手機給你放在客廳的桌子上了。”我說,“睡一會兒吧。”
她瞥了眼桌上的手機,笑着點點頭,任由我扶着她進了卧室。
我扔下的,是我的手機。而且沒有電,距離遠,她沒有看得清楚。
待她躺下后,我立即抓起車鑰匙風馳電掣地出了門。
琦琦,等着我,爹地來救你了。
陳羽堯
又到我的生日了。
說真的,我討厭我的生日。
五毒之日,向來是不吉之期。這一天生下的孩子,或有“五毒”投胎之嫌。連五月五日出生的宋徽宗也不得不隱匿自己的生日,而改作十月十日出生。
舅舅比較信這個,他還特意找人幫我算過,說我衣祿雖然有餘,但惜命帶孤苦。六親無分,兄弟無倚,夫妻中途離別。
如今看來,似乎是全都說中了。
因此每年生日,我都會找個地方枯坐一天。有的時候,司徒闕會陪着我。有的時候我乾脆躲着讓誰也見不到。
也有那麼些年是例外的。在錦溪的時候,以及後來回到故居生活的那段時間。
因為有她。
從前在錦溪,一到端午前後,隔壁便傳出誘人的粽香味。小雨外婆包的粽子是一絕的,而且每年都會包上許多,以便四鄰來討要。外婆覺得大家能喜歡她包的粽子是件十分令人自豪的事,願意把安康與祝福與更多的人分享。
不用我去要,小雨往往也會給我留上許多。
她並不是個特別熱心的小娘魚,但對我是例外的。
我很受用,我喜歡她把我當成重要而特別的存在。小鎮上的生活日復一日,單調乏味,但因為有了她,增添了些許暖色。我想我也是喜歡她的,因為她的鍥而不捨,因為她的靈氣與早慧。
但是,絕對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要知道,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才六歲。完全是大哥哥對待妹妹的那種喜歡。
後來,我先一步離開了錦溪。而她就在我始料未及的時候出了事。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從司徒闕的口中,我得知她被生父接走。至於去了哪裏卻無法獲悉更多了。
相伴六年,我看着她一點點地長大,可以說陪伴了她的成長。不,是我們彼此見證了對方的成長。
再見到她,我已快要大學畢業,而她,卻剛步入花季,小荷初綻,青澀未脫。
可即便是這樣,我依然驚訝於她的變化。因為我缺席了。
但我沒想過自己會愛上她。我交往過不只一個女朋友了,高中時的流言風波令我對女人極其失望。小雨,她是女孩,不是女人。她永遠也不會成那樣的女人。
當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得知她的處境,當即便扔下了蜜意濃情的女友,去找她。
所幸的是,我已經擁有了足以庇護她的能力,為此我感到自豪。彷彿二十多年來的人生,終於沒有白過,自己終於有了用處。原來,我可以守護我想守護的人了。
自此我們開始相依為命,她彷彿漸漸融入我的了骨血,長在了皮肉之中。平時不察,但是一旦有人來扯動,便疼得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但我已經離不開她。
每一年生日也終於有了期待,溢着淡淡的粽香。那一小方圓周率蛋糕,是無限不循環的情誼。
我想,她是除了舅舅之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就像我的妹妹,我要護她一世周全。
於是我把故居送給了她,我希望這是永遠屬於我和她的地方。如果將來她結婚了,這也是她自己的一小方天地,供她在疲憊時短暫地逃離和休憩。
可我終究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無私和偉大,當我得知她被其他男生傾慕或懷有好感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地會嫉妒。司徒闕說,這很正常,自己種下的秧苗,一朝綠陰如蓋,別人伸手就想摘桃子,擱誰心裏也不會痛快的。
聽了他的這個比喻,我當即有說不出來的慍怒和羞赧。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她,疏遠她,告誡她。
她卻是把心都捧出來了,只求我能看個明白。我不是不懂,是裝作不懂。
可當她因為突發肺炎住進了ICU的時候,我才理會到,她的生命也是脆弱的,也會在我促不及防的時候就離開我。我想,我不應該在我們都好好的時候,這般苛待她。
有花堪折直須折。可是花還太小,我不能因為自己的貪念就毀了她。
我決心再等等。等她長大。
但是我等來的,是她要離開我的訊號。她說我之前的一再拒絕令她死心,她決心去嘗試另外的人和事,開始新的生活。
不,我早已愛上了你,只是後知後覺罷了。
我終於還是把她留在了我的身邊,即使我察覺到她內心的變化,但我只裝作不知道。從此過上了患得患失的日子。
她是我逃不脫也不想逃的劫數。
雖然故事的開始是她起的頭,但我卻不想她說結束就結束。無論她心裏還愛我有幾分,只要她還肯留在我身邊,就好。
我抱着這樣的念頭想與她相守,可她卻早已籌劃着怎麼離開我。
她用一種我始料未及的方式離開了我。而我,依然後知后覺。
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帶着八歲孩子的母親。
我曾一度以為,那是我的孩子。
DNA鑒定的結果卻重重給了我一記耳光。不是父子,而是叔侄。
竟然……是他的兒子。
急雨參加的那次生日會,我去接她時遇見了久違的親生父親,由此知道了翟逸的身份。
他竟然也喜歡上了急雨。我弄不懂,老天爺為什麼要安排他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是為了跟我爭?既生亮,何生瑜?可我才不會是那個吐血而亡的周公瑾,留小喬一個人寂寞銅台。
也是他的出現,讓我生出了憤怒和佔有之心。那一年的平安夜,我的臉被慾望沾染,將自己的後半生都燒成灰燼。
漏網的“二五仔”被我抓到,任憑我如何威逼,也不肯說出當年的事,他只口口聲聲說,他有苦衷,他會報答急雨,他會給當年的事一個交待的。
我把他給放了。過了很多天之後,我收到了一個快遞,打開之後是一個牛皮低的信封,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而當我打開之後,我卻看見了白紙黑字紅印,拼湊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往事真相。
我一定要跟他清算。
小雨,我會為你,為我們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報仇的。
我看了眼玻璃缸外慢吞吞爬行的“黿黿”,這些年只有你陪着我。但是對不起了,我得把悲傷留給你了。不過,小雨說過,龜是冷血動物,也許我死了,連它都不再會記得我。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我的遐思,我走過去,開了門,看見來人,我的目光瞬間就冷了下去——
“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