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心
東北的一座小縣城。2012年,冬,零下27°的氣溫,冰封了整個世界。包括小縣城中央的公園,公園裏的湖水被凍成了一整座冰塊,深深地嵌在地下……
公園偏門斜對着一家有年頭兒的包子鋪。包子鋪的老吳,日復一日地早早起床忙活生計,一棟臨街的老房,前店后家的這麼操持着。無論寒暑,只要老吳家熱騰騰的包子出屜,總有個住在公園裏的乞丐定會上門討要一個包子。乞丐從不說話,臉上髒兮兮的,頭髮也是好多年未曾打理的樣子,又長又亂,遮住了整個臟臉,但是偏偏遮不住一雙如賊鷹似的眼睛,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慄,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老吳是個善良的人,雖是小本買賣,也不至於每天吝惜一個肉包。久而久之,老吳習慣了,甚至有時候不等乞丐來討,老吳就把肉包放到門廊的桌子上,乞丐直接進門拿了便走,從未有過一句謝謝。但老吳心上並不在意,也許是個啞巴吧。
數九寒天的二月,老吳到南方工作的閨女回東北看望老吳。
“爸,你這腿受不了咱東北這邊氣候的,跟我去南方吧,暖和。”
“不去,”老吳不願意離開家,“受不了也受一輩子了,豬窩雞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再說你媽的墳就在老家,我守着她,哪也不去。”
“爸,你能不能別這麼犟?”
“你不用勸我,該回回你南方自個兒家去,我也不用你總回來瞅我。”
好人往往不長好嘴。
女兒委屈,但也了解自己犟了一輩子的父親,就不再勸什麼了。默默轉身出門,正好遇見蹲在沒口啃着包子的乞丐。往外翻着棉花的棉襖沾滿塵土,披頭散髮的醜樣子實在讓人不舒服。本來心情就很差的女兒惡狠狠瞥了乞丐一眼,“不人不鬼的癟犢子玩意兒,嚇死我了!”說完便扭頭離去。
乞丐用他那賊鷹似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老吳閨女遠去的背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下來女兒在家為數不多的幾日,總是外出,老吳以為是自己的犟,多少寒了閨女的心,可能是出去和家鄉的朋友聚一聚吧,也就沒多想些啥。
沒過多久,回南方的日子到了。女兒走後,老吳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忙活着自己自己的生計,直到有一天……
“老伴兒呀老伴兒,”站在亡妻墳頭前的老吳頓足捶胸,哭天搶地,“咱們生了個不肖女啊,這他媽什麼玩意兒啊這是,咋就背着我把你的墳給遷走了……”
這一氣,老吳可是病得不輕,直接住進了縣醫院,剛下飛機沒多久的女兒收到消息,又火急火燎地趕回了東北老家。
“大夫,我爸的情況怎麼樣?”女兒很是焦慮。
“也沒多大點事,你爸身體底子在那呢,這次就是急火攻心,調理調理就行,我給你爸開點好使的中藥,你下去把住院費藥費啥的交一下。”大夫邊說著話邊寫藥方,頭也沒抬,老吳女兒看着一紙的天書,僅僅各種費用寫得倒很是工整。
“爸,你別上火了行不?”女兒坐在病床前,苦口婆心地勸着老爹。
老吳側卧對着牆,一聲不吭。
“爸,”女兒委屈的眼淚唰唰往外流,“瞞着你,把我媽骨灰遷走了是我不對,那我不是想好好盡孝嘛,眼瞅你這歲數越來越大,還死倔死倔的,我這不是着急才這麼乾的嘛!”女兒已是泣不成聲。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守着個包子鋪能養活自己,不用你管。”老吳氣鼓鼓地說道。
“行,你不用我管,我媽我不能不管,南方山清水秀的,我請個大師看看,找個風水好的地方把我媽安頓了,你守着你那破包子鋪自個兒過吧。”說完便轉身離去。
女兒隨爹,急脾氣,一句話不對付就吵架。一聽老伴兒的骨灰要下葬到南方去了,老吳騰得一下坐起來,望着門口就大喊,“反了你了,我看你敢!”
一身長版紅褐色羽絨服的背影走遠了。坐起身的老吳低頭看見了病曆本和發票單,趕忙收拾收拾,自己辦了出院手續悻悻地回家了。
次日。
蒸包子已經成了老吳生活的一部分,畢竟這附近上班的上學的每天都指着老吳的手藝吃飯呢。但是剛和閨女大吵一架,今天老吳的心情實在是糟糕得很,再加上身體也不怎麼舒服,“哎,就歇一天吧,還能餓死個誰咋的?”這樣想着,老吳心裏寬慰不少。
但是,乞丐依舊來了,門廊的桌子上空空如也,乞丐杵在桌子旁,目光獃滯,散亂的頭髮遮着髒兮兮的醜臉。
“誰呀?”躺在裏屋的老吳聽見動靜,向門外嚷了嚷,“今天休息,不做包子,去買點別的吃吧。”
話音落下,外屋的鋪子一片死寂,甚至乞丐的呼吸聲都消失了,但是老吳知道,人沒離開。
哦,應該是他吧,老吳想起來了,把這位給忘了。
“哎,是你吧,每天來要包子的?”老吳起身披上厚棉襖,穿上棉布鞋,一點點往外屋蹭,“我這身子今天不咋得勁兒,沒做包子,我說你要是餓呀,我這有口剩的麵條兒,還有點小鹹菜兒,你對付一口唄?”
乞丐仍然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也未作回應,依舊注目在平日老吳給他留包子的空桌上。
“嗨,本來尋思從來不說話是個啞巴,沒成想還是個聾子,”老吳邊說邊去翻鍋蓋兒,“行啊,苦命的人,我伺候伺候你。”
身後突然砰的一聲,嚇得老吳手裏剛盛出來滿碗的麵條抖灑出來一大半兒,回過身來,只見乞丐像瘋了一樣把蒸包子的蒸屜全部撲倒在地,然後如同一條大黑犬一樣,趴在地上翻找着包子。
本就已經身心疲憊的老吳實在忍不住滿腔怒氣,抄起手邊的擀麵杖,狠狠地打在乞丐的身上,“滾,給老子滾出去,癟犢子玩意兒……”
身體單薄的乞丐用他賊鷹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老吳,但是實在忍不住疼痛,還是抱着腦袋竄出了包子鋪。怒氣未消的老吳追到門口,扶着門,向逃遠的乞丐大喊:“你個狗東西,別再讓我看見你,再敢來要包子,我他媽給你包個人肉的,看你敢不敢吃!”
已經跑遠到公園門口的乞丐聽到老吳聲嘶力竭的咆哮,突然站住,慢慢回過頭來,髒兮兮的臉上,還是那雙賊鷹一般的眼睛,透過散亂的長發死盯着老吳。老吳被乞丐這一眼神嚇了一跳,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王八羔子!”包子鋪的門“咣”地一聲,緊緊地關上了。
家裏消停了兩天。老吳頭天晚上心中煩悶,喝了點酒,一夜睡得比誰都死。
凌晨,四點整。
老吳起床,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屋子,不自覺得打了一個寒噤,屋子裏有供暖,卻比平時異常得冷清,冷得人心底發毛。
老吳起身想做包子,路過閨女的房間,人沒在屋裏。老吳納悶閨女去哪了?
上次醫院大吵一架之後,女兒一直就沒回過家,中間來過一個電話,說爺倆都先靜靜,老吳尋思畢竟閨女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這是在老家,鄰里鄰外的都認識,也就沒擔心個啥。“現在電話關機,還在生老子的氣?得,先把包子做了,做完再打打手機,不行我就給閨女道個歉,再不行我就把這包子鋪關了,老祖屋也賣了,跟閨女上南方養老去。”這樣想着,老吳點了下頭,把披在身上的棉襖往上拽了拽,走出外屋來準備動手做包子。
“真是活見鬼了哎,誰把包子給我熥出來了?”老吳瞅着一屜又一屜的大包子散着熱氣兒,直搔頭皮,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啥時候鼓搗的皮兒啊餡兒的。
“難不成是閨女做的?”老吳開始推測,“死丫蛋子怕老子累着,想幫我忙活忙活,或是嘴上不好意思,想用行動道個歉?……嗯,就這麼回事,要麼就是有鬼了。”老吳認定了主意,“行吧,也不知道死丫蛋子啥時候學會他老子這點手藝,包得還挺像回事兒,我嘗一個。”
熱騰騰的包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邊倒邊吹,看來還是剛熥出來不久。老吳剛要下嘴,突然窗外護欄嘩啦啦一聲響,嚇得老吳手裏的包子掉在了地上。“誰?”老吳大叫一聲,“來買包子的啊?還是死丫蛋子?”
窗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跑步聲,漸漸遠去。
老吳走到門口,一推門,門是虛掩着的,難怪屋裏異常得冷,八成是閨女出去忘了鎖門吧。
“啊,不對!”老吳喊了出來。
門鎖,是被撬開的!
包子鋪是老房,門是老門,鎖頭,也是老式的插鎖,日子久了,還帶着點斑駁的銹跡。
冬天凌晨四點的東北縣城,天還是黑黢黢的。
老吳推開門慌慌張張地撞了出來,上了歲數眼神兒不咋好的老吳,覷咕着眼睛四下張望。突然,公園門口的路燈下,出現一個瘦削的身影——乞丐!
正常來說,以老吳的眼神兒根本不可能分辨出遠處的身影就是乞丐,但是身影上一雙賊鷹似的眼睛放着黃光,讓人不寒而慄。更讓人不舒服的是,乞丐在冷笑,笑得那麼詭異且邪魅!
老吳已經斷定,門鎖被撬開就是乞丐所為。氣不打一處來的老吳攥緊了拳頭,嘴裏罵罵咧咧地徑直走向乞丐,左手抓住乞丐的衣領向後一推,乞丐的後背頂在了燈柱子上,老吳的右手握成拳,高高抬起。還未等老吳的拳頭落下,乞丐說話了!
“我,我敢吃,好吃。”從未張口說過話的乞丐這一聲,着實嚇了老吳一跳。
不是啞巴又能咋地,老吳定了定神,才反應過來乞丐說的話。“什麼好吃你敢吃?”
乞丐將手中冒着熱氣的半個包子舉到老吳面前,臉上始終掛着詭異且邪魅地笑容。
肉餡的香味兒鑽進了老吳的鼻孔,這異香撲鼻的感覺瞬間讓老吳不知為何,一股悲愴感打心底而生,從頭頂到腳趾,渾身上下只剩無盡的冰冷。
“你這包子,哪來的?”
“我,我自己做的。”乞丐又說話了,但是口齒並不清晰。
老吳奪過包子,湊到鼻孔附近使勁兒地聞,眼睛瞪得溜圓:“你,拿啥肉做的餡兒?”
乞丐默不作聲,髒兮兮的臉上仍然保持着詭異且邪魅地笑容。
“啊!”老吳突然一聲驚吼,瞪大的眼睛瞬間佈滿鮮紅的血絲。
老吳方才意識到:乞丐,穿的一身長版紅褐色羽絨服,跟自己女兒的那一身一模一樣!
老吳張大了嘴巴,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心口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左手雖然還是死死地抓着乞丐的衣領,但是仍然無法支撐住自己的身體。老吳捂着心口,倒在了冰天雪地之間失去知覺,眼前的世界變成血紅色,逐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老吳猛然張開雙眼,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熟悉:平日蒸包子的廚房在暗黃的燈光下,顯得老舊且昏暗。桌子上到處都是麵粉,菜板方向傳來剁肉餡的聲音,仔細聽這聲音彷彿還伴着魔鬼的獰笑。
老吳想說話,嘴巴卻無法張開,想把頭轉過去看一下是誰,卻怎樣都轉動不了自己的脖子,啊!不對!此時此刻老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脖子!
藉助餘光老吳看到地上躺着兩具無頭屍體,一男一女,四肢好像已不存在,鮮血從脖頸與肢體的斷裂處汩汩流淌……
這屍體,都是誰呢?
老吳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男屍正是自己,切下的頭顱被乞丐擺在了蒸屜上,成為了他的戰利品,或者是這簡陋廚房內的裝飾物,抑或是……?
菜刀剁餡兒的聲音戛然而止,乞丐移步到老吳面前,臉上掛滿了興奮。老吳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乞丐髒兮兮的臉上那雙讓人不寒而慄,泛着黃光如賊鷹似的眼睛,和詭異且邪魅地笑容。
乞丐緩緩舉起手中的菜刀,一道道鮮紅的軌跡順着刀柄,纏繞着手腕,延伸進乞丐的衣袖裏面……
“你若是地獄的魔鬼,我就在地獄等你;你若是人間的惡魔,我就讓這人間變成地獄!”老吳的頭顱被乞丐劈開前,向這個世界發出了一道詛咒!